小说下载尽在http://www.bookben.cn - 手机访问 m.bookben.cn--- 书本网【倚楼看花笑。】整理 【本作品来自互联网,本人不做任何负责】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! 《重生之帝国宠妃》作者:萧依依 文案 ABO种田文 九龙夺嫡。 存活的第一法则,就是认准未来帝王的大腿,奋不顾身抱上去。 所有人都以为大皇子会得到皇位。 只有顾笙知道,最后登基的,是九公主殿下。 可这货目前还是个Q版胖墩熊孩子,那肥嘟嘟的小短腿,让心理年龄二十多的顾笙如何抱的下手…… 罢了,能见证未来那个腹黑帝王的童年黑历史,也是件很具历史意义的事儿。 ** 九殿下垂眸看着跪在地上的女人,漠然道:“下去吧,孤再也不想看见你。” 顾笙犹豫片刻,抬起头,又递上一块核桃酥,恨恨道:“小殿下,这是睡前最后一块,下不为例。” 九殿下:(≧▽≦)/~ (本文轻宅斗1V1甜宠文,含abo信息素发情等设定,但并非常规abo题材,设定简单,可以当作普通题材直接食用。) ↓↓↓需要科普的看这里↓↓↓ 本文涉及到的ABO社会背景: A B O分别指的是Alpha、Beta、Omega三个人种、 Alpha为最高级人种。 拥有强大的体质与能力,通常被指定为领导者,优越的贵族血统,可标记多个Omega。 Beta为普通人种。 是社会的中坚力量,不错的工作者,结实耐劳的体魄,只能孕育出普通的Beta。 Omega为最脆弱且稀少的人种。 一般来说,他们不能从事任何体力劳动,却能孕育出纯种的Alpha人种,只能接受一个Alpha的标记。 内容标签:年下 生子 种田文 重生 搜索关键字:主角:顾笙,江沉月(胖九) ┃ 配角:江晗,江语姗,叶桥,顾娆 ┃ 其它:   第1章      祁佑三十六年,霜降。   昨夜又一场秋雨,冬意愈发浓郁了。   顾笙搬起梳妆台前的雕花小圆凳,搁到卧房朝南的窗口下,一双白生生的小胖手攀扶着窗沿,熟络的爬跪上凳子,这才够着那窗栓。   她微微扬起嘴角,抬起小手拨开栓,悄无声息的一使力,将窗子推开了一条三五寸的缝口。   一股清新的香樟花味儿扑鼻而来,裹挟着透凉的秋风,刹那灌入屋内,扬起她细软的刘海,仿佛把生气带回了死气沉沉的北院里。   顾笙闭上眼,贪婪的大口大口呼吸着风里的花香味,窄小的胸膛迎风挺立。   “三姐儿!您这是要做什么!”石榴一撩门帘子冲进来,匆忙关上窗,调头就抱起顾笙,放回屏风后炭炉子旁的矮凳上,盯着她严厉道:“这屋里好容易给烤暖和了,姐儿可不能胡闹!”   顾笙仰着小脑袋,水灵灵的黑眼珠子好似一对透亮的龙眼核,直直盯着石榴眨巴着双眼,长睫呼扇,奶声奶气的开口道:“这炭炉烧得我头晕。”   石榴闻言低头看了看炉子里还噼啪作响的烧炭,弯腰拔起一旁的蒲扇,把黑烟往外扇了扇,皱着眉头抱怨道:“这碳又给的潮的,咱正院的仆妇忍忍也就罢了,居然敢欺负到小主子头上,等老爷哪天过来一趟瞅见了,看不把库房那群狗仗人势的奴才皮剥了!”   顾笙直当听不懂,玩笑似的接了句:“爹爹他不会来的。”   石榴一听就急了,食指比在嘴边连连嘘声,满脸惊慌的看了看门外,回头看着顾笙气道:“姐儿怎的不懂事!这样的浑话可不能叫夫人听见!”   顾笙耸耸肩,小嘴抿成一条线,眯笑着双眼表示自己会乖乖合作的。   石榴还想嘱咐两句,一阵稍猛烈的风,就透过纱窗吹进屋里,窗轴嘎吱嘎吱的,连屏风都没能挡住那一股寒意。   顾笙急忙抓住机会再次嗅了一口风里的香气。   好想出门啊。   石榴却忙站到风口,挡住顾笙小小的身体,宝贝的护着,不让她吹风,口中恨恨的嘀咕:“前院和西厢都给换了洋玻璃,倒是让咱们正房跟后罩房的下人们一个待遇,定是那沈姨娘又对老爷使了鬼!”   顾笙忍不住噗嗤笑出来,这明摆着是她那渣爹处事不公宠妾灭妻,到头来,外人还是把罪责赖在一个无足轻重的姨娘头上,老爷永远是对的。   或者说,子爵永远是对的。   顾笙的父亲是世袭子爵,家里五个儿子四个女儿,其中二哥儿是纯血统的继子爵,二姐儿与顾笙是纯种的继珺君,算是京城世家里最有潜力的大户。   二哥二姐都是沈姨娘所出,而顾笙的娘亲却只生下她一女,即使老爷给她们些偏袒,在家中的势力都未必能与沈姨娘抗衡。   遑论她那渣爹还一门心思扑在沈姨娘的厢房里,可怜她正房母女俩,早已同那些不得宠的妾室无甚区别。   自七年前,夏朝开埠,西洋文化流入,这子爵与珺君的称呼也都跟着西化了,洋人称有爵位血统的贵族叫做alpha,郡主叫做omega,连平民都有个称谓,叫beta。   与夏朝一样,爵位alpha是按照天赋战斗力分级,郡主omega是按照信息素质量分级。   越高级的omega,不止能与alpha结合出更优质的后代,所分泌的信息素,也越能令顶级的alpha疯狂发情以及促进伤势愈合。   顾笙原本还对洋人有一些好感,因为他们没像夏朝这般,把爵位还分成了公爵、伯爵、子爵三等,郡主分为珺君、县君和乡君,连平民都有三个级别。   这么生生把人分成三六九等,让下等奴隶世世代代都无法翻身。   最低等的奴隶,甚至不能在白天出没在集市,万一惊扰了爵位上的贵族们,定是当街处死的结果,当真是人命如草芥。   可在西欧文化越发融入夏朝后,顾笙才得知,原来外国的月亮并没有更圆,洋人不但也有人种分级,甚至把alpha和omega分成了s、a、b、c、d五个等级,比夏朝分得更细致。   不只如此,顾笙还知道一个秘密——   夏朝的下一任帝王,就是北欧送来和亲的那个公主所生,是个混血ss级alpha,并且,是个女性alpha。   没错,双s级女性alpha。   顾笙的子爵哥哥,是个b级男性alpha,在她眼里,这个哥哥已经强大到无以复加,所以,她很难想象双s级alpha是个怎样的存在。   她和沈姨娘家的二姐都是omega,目前算是平起平坐的珺君,当然,在偏爱沈姨娘的渣爹眼里,她是哪儿哪儿都比不上二姐的。   如果没记错,渣爹已经一个多月没踏进北房的大门了,她倒是不稀罕,只是心疼娘亲的郁郁寡欢。   倒是沈姨娘家的二姐时常来顾笙的“狗窝”转转,告诉她,爹爹又把哪些贡品缎子给了沈姨娘。   顾笙从来都不在乎那些光鲜的布料,不是因为她超越这副身体的心理年龄,而是因为她历来不在意这些奢侈品。   衣服嘛,差一点的布料照样能做得好看,对她来说,好看就够了。   但她不能忍受二姐每次手里拿着的糕点和糖串!   重活一世,她才发现,即使内心足够强大,也无法抵抗这个年龄段特有的贪食本能!   每次看二姐在她面前吧唧着小嘴吃甜糕,如果不是她咕咚咕咚的吞咽隐忍着,估计飙出来的口水,能直接把这死丫头冲飞出门去!   明明两个女儿都是珺君血统,二姐却在渣爹的偏心光环下,比她高了岂止一等?   但顾笙知道,洋人的分级评估不久后就要在京都开展了,她和二姐即将分出真正的高下!   评估结果她记忆犹新。   二姐儿是a级omega,这可是个不得了的高等omega,可以说是皇室专供了。   还记得,她那渣爹在得到二姐的评估结果后,激动的鳄鱼泪几乎染湿了前襟。   要知道,就连顾笙的娘亲去世那天,渣爹装模作样哭嚎了半日,都没掉下过一滴泪。   不过,这辈子,顾笙再不用像上辈子那样,在a级omega姐姐的光环下自怨自艾,心惊胆战的躲在阴影里自卑两年,才等到成年那天,提心吊胆的参加等级评估。   她如今已经知道了结果,她是个s级omega,甩沈姨娘家那两个a级c级的小崽子,十、条、街。   顾笙陷入回忆中的小包子脸神采奕奕的,看得一旁的石榴也跟着好笑,伸手将她还有些泛黄的细碎刘海理得服帖,笑道:“三姐儿乐什么呢?”   顾笙这才回过神,扭头看向石榴,刚还对未来的踌躇满志,刹那间被冲洗一空。   她想起,眼前这个伺候她至今的贴身丫头,大概再过两个月,就要被拖去正院活活杖毙了,心里顿时一阵揪痛。   时间太久远,她只隐约记得,石榴就是在她生日前半个月出事的。   而此时,她年仅五岁,如果不是重活一世,她几乎已经完全忘了这个对她一心一意、娇惯宠溺的贴身侍女,如今所经历的一切,对她来说还都是全新的。   石榴是为什么事受罚的呢?   顾笙记不清晰了,倒是长大后听娘亲提起过,说石榴是个命苦的丫头,都是为她母女俩送的命。   那时,顾笙虽然也陪着娘亲掉过一两滴泪,可说实话,她只是心疼母亲多愁善感,心底里却并不为这个叫石榴的侍女而难过,毕竟,对于这个侍女离世前的记忆,顾笙早已模糊了。   然而,重活一世,她不再是个没心没肺的稚童,石榴对她的好,她全都看在眼里,尤其是看清这府里一张张假意讨好的阴险嘴脸,她就更珍惜石榴这份毫无保留的忠诚。   所以,她要做的第一件事,就是保住石榴的命。   这也是她对自己的第一次考验,如果,她连一个侍女的命运都无法扭转,那么,老天给她这次重来的机会,她又能挽回什么呢?   光有复仇的决心,没有步步为营、见微知著的手段,重活一世也都是徒劳。   石榴此刻还直愣愣盯着三姐儿打量,就见这小女娃瞪着一双水灵灵的杏仁眼,捏着肉嘟嘟的小拳头,像在下什么决心。   那张稚嫩的小包子脸,摆着一副严肃老成的表情,显出一种格外滑稽的神态,逗得石榴捂嘴咯咯笑。   顾笙这才回过神,略微局促的问:“娘还没回来?前院的那些客人究竟是什么人?怎么最近天天来府里?”   石榴闻言就抿嘴笑,一脸得意的回答:“是储秀宫的选秀官,他们想看看咱府里的两位珺君。”   “选秀官?”顾笙一愣,问到:“那怎么不带我见客?”   石榴一脸“你个小鬼懂什么”的笑模样,捏了捏顾笙的小鼻头说:“咱们夫人是什么样的心气?怎么会把女儿卖去宫里做皇室的侧妃?又不是她沈姨娘,舔着脸把亲生女儿往火堆里推!”   顾笙脸色一沉,暗自叫糟,没想到,宫里这么早就开始寻访世爵家族的孩子了。   母亲的心思顾笙也了解,上一世,她就期望顾笙能嫁给门当户对的人家做正室,能与夫君相敬如宾,不受委屈。   但顾笙很清楚,前世,二姐之所以能置她于死地,最大的筹码,就是傍上了目前还是储君的大皇子。   这一世,如果顾笙依旧排斥进宫,即使已经预知了未来,也未必能与二姐对抗,更不用说复仇的可能。   所以,她不仅得进宫,还得赶在二姐之前,与那个至关重要的人,提前相遇。      第2章      可既是娘亲刻意令她回避,顾笙也只得另寻入宫的机会。   院里忽然传来几个孩童的嬉笑声,引得顾笙侧耳细听,闻是二进院里的姊妹兄弟们,她立即站起身,眼巴巴瞅着石榴,以眼神示意自己想要出门玩。   石榴无奈的一抿嘴,哄到:“姐儿乖,外头凉,珺君都是生来娇贵的主儿,可比不得那些个糙养的孩子。”   这糙养的孩子,说的自是那些平民姨娘所出的孩子,也都是些较高等的平民,身份不过比仆从高一等,连对顾老爷叫爹爹的资格都没有,一律称“老爷”。   就连长子长女,都不能随意来三进院里寻顾笙玩乐。   所以,顾笙也成了孤家寡人——没爵位的姊妹不敢找她玩,有爵位的二姐专门整她玩。   她只好成天窝在房里养肉肉,胖得小胳膊藕段子似的一节一节。   原本还只想着呼吸点新鲜空气,如今听得门外姊妹的喧闹声,憋得发慌的顾笙终于忍无可忍,使出必杀技,对着石榴一撇嘴,生生挤出两泡泪,汪在眼里直打转。   石榴立时被萌得投了降,直哄道:“好好好!我这就带三姐儿出门遛一圈好不好?姐儿不哭,乖!”   这说的怎么跟遛狗似的呢?顾笙听着别扭,但也顾不得许多,立即张开两只小胖手,等着石榴抱她出门遛。   石榴让她不着急,回身在衣橱里挑了件暗红色藤纹玉锦对襟斗篷,将顾笙矮墩墩的小身子裹得严实。   正理着风帽,就听屋外有人对着窗子叩了两声,一个男孩儿的嗓音传进屋:“笙儿,快出来。”   那是处在变声期的男孩特有的嗓音,沙哑中带一点尖锐,一听就知道是前院的二哥儿——顾逸飞。   石榴手上一顿,已听出外头人的身份,急忙端了矮几上的手炉,塞进顾笙手里,贴到她耳边嘱咐道:“是二哥儿回来了,若是他带回了礼物叫你们挑选,记得要让二姐儿先挑。”   说完就抱起顾笙走出门。   顾笙不由暗叹,这石榴毫不作解释,就要求她让着二姐儿,若她真是五岁孩童的心智,心里断然会生起委屈。   看来,这石榴是个容易得罪人的主儿,要护她周全,也不是件轻巧的事儿。   拐出屋门,就见二哥顾逸飞在不远处的窗边立着,他身穿月白底玄青滚边锦袍,腰系两寸宽墨色蛛纹带,一手斜搭在窗棱边,侧头笑盈盈看过来,端的是眉目清俊,容色出尘。   顾笙被石榴抱着走到他跟前,蹲身对二哥儿行了个礼,就见他眯着笑眼,冲她一拍手,示意顾笙到他怀里去。   顾逸飞乃沈姨娘所出,上个月方满十五岁。   虽与顾笙同父异母,关系却十分亲昵,对她的宠爱也发自真心,原因有二——   其一,家里只有顾笙和顾娆两个珺君血脉,将来不论哪一个有幸攀上皇室变凤凰,都会成为他往后加官进爵的助力。   有这层利益关系在,他自然怎么看这妹妹都顺眼。   其次,这顾笙生得粉雕玉琢、形容可人,又兼性情恬淡,乖巧温顺,比之他那刁钻好斗的亲妹妹顾娆,更叫他打心眼里的疼爱。   顾笙却对这个二哥恨得牙痒,也都因上一世对他太过依赖,真以为这个异母兄长对两个妹妹一视同仁,才导致她放弃争取外援,最终被顾娆逼上绝路。   就是顾逸飞这份表面的宠爱麻痹了顾笙的心,虽他始终都没出手害过她,却又是伤她最深的人。   原以为,这一世,自己再不会对这个哥哥袒露半分爱恨之情,却不想,再见他的第一眼,顾笙的眼泪就决堤了。   她勾着石榴的脖子别过头,死死咬着下唇不出声,眼泪却扑簌簌的往下落,断不是这般大的孩童哭闹时该有的模样。   顾逸飞面色一沉,对她的泪水毫无防备,俊朗的眉目染上一丝无措与惊慌,急忙自石榴怀中接过顾笙,在怀里拍哄。   少年的身体正抽条,身长已七尺有余,却瘦得见骨。   一身肉膘的顾笙,被他这一把骨头勒在怀里颠,不消片刻,浑身的肉肉都咯得生疼,急忙忍住泪,好叫这不靠谱哥哥停下对她的“攻击”。   作为一个纯种alpha,顾逸飞怕是永远无法体会顾笙的痛苦。   上一世,顾笙就已经受够了自己这副不堪一击的柔弱身子。   虽说珺君在夏朝,或者说,omega在世界各国,都享有最高级别的保护律法与待遇。   可如果能选择,她宁愿做那征战沙场的alpha,也不想永远依附他人的守护生存。   哪怕她是个普通的beta,也至少能靠自己的劳动,替娘亲撑起一片天。   可她偏偏是一个珺君,一个只能依附alpha生存的omega。   前世,她尚且不愿依附他人,又经历了血亲的背叛。   今生,她便更没了一丝依附他人的念头。   但她却能认清自己的处境,再不会如上一世般将自己孤立,甚至意图争夺顾娆未来的靠山——大皇子。   上天给她重活一次的机会,就算为娘亲,她也要不择手段争一场!   顾逸飞看着顾笙哭得泛红的双眼,蹙眉道:“好端端的又哭成这样?可是多日不见,与二哥生分了?”   石榴见顾笙还在发愣,忙替她赔笑道:“三姐儿这是刚睡完午觉,闹了起床气,她昨日还跟夫人吵着想念二哥哥呢。”   顾逸飞闻言一挑眉,侧目看向石榴问:“笙儿当真说她想我了?”   顾笙闻言差点笑出声,明摆着的恭维话,他还想要论个究竟。   作为一个虚岁五岁的小胖墩,顾笙只会想吃的,哪可能睡前吵着想哥哥?   想的美!没咒你就不错了。   不等顾逸飞追问,不远处就传来娇纵的埋怨声:“二哥哥做什么呢?还挑不挑了?不挑我就回屋了!”   顾笙扭头看过去,就见院子东边的凉亭下,被几个仆妇撑伞护着的二姐儿顾娆,此刻眉心已揪成一团,满目不耐与恼怒。   一旁还有几个庶出的姊妹兄弟,都唯唯诺诺的缩成一团,主动避开顾娆三步远,以免被她的怒火殃及。   顾娆今年虚岁七岁,已经褪了婴儿肥,略显出纤弱娉婷的身段,一张俏脸儿也风姿初显,比之顾笙,多两分妖媚,少两分清纯。   顾逸飞立刻轻笑两声赔了不是,领着顾笙走去凉亭下。   几个小厮见小主子到齐,便手脚利索的将几个箱子打开,取出一个个精致的小盒,一一摊开在亭中的石桌上。   顾娆立即不客气的贴到石桌前,顾笙也被石榴抱在她身边,其他几个孩子只敢远远的站着,抻着脖子好奇的打量,自然要等两位珺君挑完,才轮到他们。   小厮殷勤的打开了精致的小盒子,露出里面的四组双面刺绣的团扇,以及五根精致的马鞭,端的是做工精美,断不是市面能寻得的物件。   顾笙和顾娆都眼睛一亮,身后的几个孩童也都露出迫不及待的神色。   顾笙一眼便相中了左二的盒子里,那柄杏黄底绣彩蝶绕牡丹的团扇,却也不敢吱声,只偷眼去瞧顾娆的动静。   顾娆身高刚比石桌高两头,用不着丫头抱着,就自己贴着四只木盒里的团扇一一打量过去,迟迟没有选定,倒是心有灵犀的抬头,看向石榴怀里抱着的顾笙。   姊妹俩刚巧对上眼,顾笙急忙低下头去。   顾娆笑道:“三妹妹有相中的没有?”   顾笙心知这小妮子就等着她选中哪柄就来争呢,旋即大大咧咧的伸出小胖手,随便指了个蓝底的团扇道:“我想要这个。”   顾娆眼睛一亮,一把抓起顾笙指的那柄团扇,得意道:“真巧,我心里也先相中它了。”   不等顾娆说话气她,顾笙就笑道:“自然由姐姐先挑,我另寻一柄就是了。”   好在顾娆才七岁,再蛮横也无奈智商小于五,顾笙随便设个套子她就争着往里面跳。   见顾笙没有哭闹的意思,顾娆反倒失了兴致,从前那个天天被她欺负得哭闹的三妹妹,近一个月来莫名乖巧了许多,任她如何找事都起不了冲突,着实憋的她郁气难平。   待到顾笙成功取得那柄蝴蝶纹样的扇子,对面一个年长的仆妇忍不住赞道:“这杏黄的扇面,衬着三姐儿粉嫩的脸蛋,可真美出花了呢!”   顾笙眉头一紧,心说这一夸可就坏事了。   果然,一旁刚要回屋的顾娆停住脚,细细打量了自己手里的蓝底团扇,又看看顾笙手里的,立即笑道:“算了,这柄既是妹妹相中的,便让与你也无妨!”   话音刚落,不等顾笙同意,顾娆几步上前,伸手就要夺顾笙手里的团扇。   顾笙本能的一躲,将团扇护在身后,心里虽然有些恼火,却也并不打算与这熊孩子计较,毕竟她目前的底气还不充足,闹到老爷跟前就遭了。   可回过神时,顾娆已经被她本能闪躲的举动触怒了,一扬脑袋,对着身后立着的顾逸飞吼道:“二哥哥,你快看三妹妹啊!”   顾笙简直快被气乐了,心说看我做什么?出尔反尔的是你,蛮横霸道的也是你。   立时间,姊妹俩都扭头看向顾逸飞,顾笙倒有些好奇,他会站在哪一边?   如果连这样的纠纷,二哥都向着顾娆,那她当初真算是瞎了眼,也怨不得被人坑害了。      第3章      正值申时三刻,日头虽已偏西,可雨后初晴,炽热的阳光丝毫不见收敛,泼洒在庭院之间,刺得顾笙眯起眼,默然看着背光而立的顾逸飞。   顾逸飞本正跟长兄顾之州闲扯些近日府中的事务,忽听自家二妹一声吼,忙侧头寻来,就见顾娆踮着脚,扯着石榴怀里顾笙的小肉胳膊往下拽。   顾笙那藕段子似的小手腕,可见的就被顾娆掐红了。   “娆儿!”顾逸飞两步上前,一把要将顾娆提抱起来。见她右手仍旧死死掐住顾笙,顾逸飞眉梢立时燃起怒色,蹙眉斥道:“松手!”   顾娆哪里肯应,她素来被顾老爷捧在手心里宠溺,别说是个三妹妹,就是眼前这亲哥,她也并不看在眼里头。   这或许也是顾逸飞年少时偏宠顾笙的缘由。   顾笙也不挣扎,只眼巴巴的对顾逸飞投去求助的目光,意在试探这个同父异母的哥哥,对她有几分真心。   好在顾逸飞表现还算合格,伸手就将顾娆的小手指扒开,抱她站去了一旁,以免她再伤着顾笙。   顾娆气得泥鳅似的在他怀里拱,不多时便乏力了。   意识到自己与亲哥的武力值差距,顾娆这才安静下来,将手里的团扇横到顾逸飞面前,委屈的呜咽道:“方才三妹妹说好要这把蓝底扇面的,现她又占了那把蝴蝶的扇面,那是我喜欢的纹样!”   顾笙被她这么堂而皇之的颠倒黑白震惊了,正欲开口为自己澄清,二哥却已经先她说道:“刚明明是妹妹将自己挑中的纹样相让与你,你既已接受,如今又怎好反悔?”   顾娆一怔,她本以为二哥刚与大哥一处谈话,并不之情,却不料顾逸飞不但全看在眼里,此刻竟不顾她的颜面,当场驳斥!   顾娆气得倒仰,回过神就猛地一甩手,将手里的团扇砸落在地,咧嘴大哭起来。   顾逸飞到底还是个毛头小子,对妹妹的哭声防御力偏低,一时乱了手脚,急忙将顾娆交给她贴身丫头抱着,弯身捡起地上的团扇,走到顾笙跟前,无措的问道:“既然笙儿方才相中了这柄团扇,可还愿意与你二姐姐交换?”   想的美!顾笙下定决心要同顾娆一般耍无赖,倒要看看顾二少究竟作何选择。   她闻言闭口不答,随即施展独门装委屈绝技,垂下胖嘟嘟的小脑袋,拢起双臂,将个团扇紧紧抱在怀里,满是不舍之意,两颗小乳牙还紧咬着粉嫩嫩的下唇,水灵灵的大眼睛泛起了泪光,长长的睫毛渐渐濡湿。   这般委屈的小模样,比之顾娆的哭闹,杀伤力瞬间超出十倍,把个顾逸飞看得心口揪痛,瞬间对她举起了白旗,连声哄道:“笙儿乖!笙儿不哭!不喜欢我们就不换,不换了阿!”   顾笙这才抿抿嘴,抬起小胖手一抹泪,对二哥扬起一个软萌又带着勉强的微笑,再次准确击中了少年的软肋,这扇子八成是她的没跑了。   对面的顾娆边哭边不忘关注敌方一举一动,眼见二哥哥被顾笙轻易撂倒,反倒收住了哭声,养精蓄锐般埋进丫头的颈窝,小声嘱咐了句什么,那丫头就抱着她来对顾逸飞蹲身告退了。   顾笙心道不妙,这死丫头估计是要另寻救兵了,忙举起扇子递给顾逸飞,急道:“二哥哥,这扇子还是与姐姐换了罢,蓝色那柄我也是喜欢的。”   顾逸飞却当是已经息事宁人,拍拍她脑袋赞了句“笙儿真乖”,却不打算委屈她再去换扇。   顾笙本就只是想试试顾逸飞的心意,并不想真为把扇子跟顾娆提前闹僵,她一个人势单力薄吃闷亏也就罢了,断不能连累母亲受委屈。   况且今日一战,她已经打了个全胜。   不需要怀疑,这顾二少就目前而言,对她和顾娆一碗水还算端得平,甚至还略有些偏向她。   这也亏得顾娆这蛮横好斗的性子,八成在沈姨娘跟前,也没少跟顾逸飞争宠。   须知这alpha可是出了名的占有欲极强,顾娆不知分寸,跟个未娶妻的alpha哥哥争母爱,幸好她是个omega,否则怕也难活到今日。   顾笙提着战利品团扇,被顾二少亲自抱回屋里,并邀了前院的兄弟姊妹们,一起去偏厅吃茶点。   长姐和四妹妹平日没少被顾娆欺负,如今见三姐儿得了二哥的撑腰,心里都把自己想作顾笙,目睹方才顾娆“败仗而归”的惨状,心情皆一片爽快舒畅。   顾笙平日在家久闷,难得一日被兄妹们众星拱月般逗乐,一时也就忘了扇子这茬。   笑闹中不觉过了申时,落日西下,窗外屋檐挑起的湛蓝天空,此时已被霞光染的一片橙黄,顾笙也有些乏了。   顾逸飞看出顾笙已经埋在他怀里懒怠动弹,便起身将她交与石榴,招呼兄妹告辞。   就在此时,正厅的门被个内侍“砰”的推开,一个急促的脚步声,气势汹汹的冲进门。   正厅传来丫头们齐声行礼道:“老爷。”   顾笙一个咯噔,本能的抬手拽住顾逸飞的衣角,紧张的看着他求助。   顾逸飞匆忙整理衣襟,安抚的拍了拍顾笙的小手。   顾老爷绕过屏风,大步流星踏入偏厅,怀里还抱着个嘤嘤哭泣的女童,不是顾娆又是谁?   果然是去搬救兵了。   顾笙很快镇定下来,顾老爷虽说偏袒顾娆,却也不可能摆在明面,他现下这般怒火中烧,八成是听信了顾娆颠倒黑白的告状。   顾笙只能找机会说出实情,趁着证人都在现场,她就不信,顾老爷能颠倒是非惩处她。   “老爷。”   屋内丫头们对顾老爷深蹲个万福,气氛霎时静谧。   顾笙仗着年幼不谙世事,率先抬起小脑袋,软糯糯的叫了声“爹爹!”,面上还露出天真的欣喜之色,假装不知他为何而来,只把个对父亲的思念之情,全袒露在脸上。   引得方还气势汹汹的顾老爷,顿时气消了一半,想到自己多日不曾探望三女儿,愧疚之情杂草般疯长。   顾老爷名叫顾玄青,字烨文,已近不惑之年,是个世袭子爵,又兼吏部考功司这一肥差,生得器宇轩昂,俊美朗目,走到哪都备受瞩目。   一来他家境殷实,二来生得风姿卓越,否则也不可能娶了位珺君为妻,还能纳个同为珺君血统的女人为妾。   这样的福分,历来也只有皇家能享有,让京中不少勋贵着实对他眼红。   顾笙的长相,就是姊妹中最肖似顾玄青的孩子,却反被继承沈姨娘那妖娆气质的顾娆争了宠。   “究竟是把什么扇子?”顾老爷避开顾笙依恋的目光,将一腔怒火劈头砸在了一旁躬身的顾逸飞头上。   顾二少真是惶恐又懊恼,好容易办差两个月回来,精心给兄弟姊妹选了上好的贡品礼物,反倒好心办坏事,引出府里两位珺君的争执,这下可得打碎了牙往肚里咽了。   “爹爹勿恼,不过是两柄江南双面纹绣的团扇,二妹妹与三妹妹相中了同一纹样。”顾逸飞答道。   “愚钝!”顾玄青并指戳向顾逸飞鼻尖呵斥:“为何不买同样纹样的让你妹妹们好平分!”   顾逸飞有苦难言,这双面纹绣的团扇,全国不过八十一柄,根本挑不出一对纹样相同的扇面,可他又不好当面反驳顾老爷的训斥,只能低头连连认错。   顾老爷当着怀里哽咽着的爱女的面,把个顾逸飞足足训斥了两刻钟,这才一脸殷切的低头,去看顾娆是否顺心了。   眼见着顾娆一双点漆似的眼瞳始终含冤瞪着顾笙,顾老爷心知没法和稀泥,只得板着脸对那年仅五岁的顾笙斥道:“笙儿,你过来!”   完了。   顾笙被石榴抱下地,低着脑袋一步步往前挪,心里暗自忖道:顾娆今日绝不会轻易放过我,府里的兄弟姊妹全都在屋里,还有一干大丫头和嬷嬷,若我当面给她认错,正房的脸面可就彻底丢尽了。   库房那些管事杂役,素来不把她正房母女俩放在眼里,平日添块新布料、换面新窗纱,都要使银子打点。   顾笙的娘亲颜氏又是个不好争斗的女人,若顾笙此番再被老爷一训斥,恐怕连管家的都敢短她们娘儿俩月银,以后的日子可就越发不好过了。   顾笙越想越为今日的冲动争斗而后悔,心跳如雷,边走边挑眼,怯生生偷看顾老爷的神色。   顾玄青看在眼里,这么个矮墩墩的小娃娃,水灵灵的大眼睛还有些泛红,那怯弱畏惧的眼神,更叫他狠不下心替顾娆做主。   等到顾笙站到他跟前,顾玄青斥责的话到了嘴边一转,反倒温和的询问道:“我笙儿素来乖巧,最知长幼有序之理,今日何故非是夺你姐姐所爱?”   顾笙闻言心下一动,她这才想起,此时的顾玄青,还没有与她撕破脸。   上一世,顾玄青之所以站在二女儿顾娆那一边,也不过是因为他与顾娆一同站了大皇子的队。   顾笙到底是他亲生骨肉,他也曾极力争取,想让顾笙也站到自己这一头,即使在闹翻之后,也不曾想要害她的性命,奈何顾娆做得太绝,他也只得忍痛弃卒保车。   想到这点,顾笙的心思立刻活泛了。   此时的她未必争不过顾娆,顾玄青的偏袒,多半都是做给沈姨娘看的,心底未必就完全没有这个乖巧可人的三女儿。   前世,颜氏摆着正室的架子不肯争宠,顾笙也有样学样,素来对负心的顾老爷态度寡淡。   可须知人活在世,必然得遵守这俗世的规则。   再怎么看不惯世间的污浊,也先得用自己的实力,将这些俗物踩在脚下,才有资格孤高自赏、目下无尘。   顾笙的目光落在渣爹怀里顾娆的身上,那丫头此时正等着看她的笑话。   她那满眼刻毒的戏谑,猛地燃起顾笙所有的斗志。      第4章      顾笙余光瞥向老爷身旁站着的嬷嬷,那是沈姨娘家的李嬷嬷,前日在后院花园里,她还当着顾笙的面,牙尖嘴利的对她娘亲颜氏嘲讽了一番。   顾笙心中暗笑,此刻正是以牙还牙的好时机,立时佯作恐惧的推开了几步。   顾老爷见她莫名突然后退,停在几步外不再上前,心里稍有些不耐,加重语气催促到:“怎么了?爹爹叫你过来,你可听见了?”   顾笙心中淡定,面上却露出惶恐犹豫的神色,怯生生的小声嘀咕了一句什么,在场所有人伸着脖子,却都没有听清,皆好奇起来,屏气凝神的等待她给出解释。   顾玄青那刚被撩拨起的一丁点父爱,很快被耐心磨光了,立时加大嗓音,摆出平日对下级官员的态度,冲顾笙命令道:“你说什么,站过来,大点声。”   顾笙见众人都已经将焦点落在自己身上,立即微微抬头,红着眼眶,声音不大却清晰的回答:“笙儿不敢过去,二姐陪着爹爹时,笙儿是不能靠近的。”   一句稚嫩的童声,震得满屋子人一脸茫然,心说这五岁大的孩童,怎么会有如此卑微的想法。   只有顾老爷身旁站着的那个婆子白了脸,低下头掩饰着心虚。   顾玄青闻言火气噌噌往上冲,蹙眉冷声问道:“你娘就是这么教导你的?”   “不是娘说的。”顾笙摇摇头,一脸单纯的看向一旁的李嬷嬷,回答道:“那天我见爹爹与二姐在池边喂鱼,也想走去一起玩,李嬷嬷就拦住了我,要我回自己屋里呆着去,她说,老爷有二姑娘陪着时,就没我什么事。”   顾玄青先是一愣,回过神扭头瞪向一旁的李嬷嬷,厉声呵斥道:“放肆!”   李嬷嬷噗通一声跪倒在地,呜咽着求饶告错。   一个下人竟敢对府上的嫡珺君如此不敬,自然也是因为顾老爷平日怠慢了正房。   如今听顾笙这么“没心没肺”说出来,顾玄青又愧又怒,当即叫来内侍,将李嬷嬷拖下去,家法处置。   顾娆震惊的看着李嬷嬷被拖出去。   她没想到,自己找来父亲当救兵,却反被三妹当枪使,折损了自家的一员心腹,顿时气得脸涨红,搂住顾玄青的脖颈,一嗓子嚎起来,哭着嚷着要娘亲。   这一喊才将顾玄青惊醒,想起李嬷嬷是沈姨娘的奶娘,他顿时一惊,急忙改口,让内侍将人先关进后罩房,听候处置。   顾笙看得明白,这听候处置,就是不处置了,她原本也没指望渣爹能为她得罪沈姨娘的人,如今看李嬷嬷吓成绛紫色的老脸,到底也算替娘亲出了一口气,她也就假装听不懂,等老爷下一步动作。   顾老爷此刻实在觉得有愧于这个三女儿,脸上也再没了戾气,还将怀里的顾娆送到一旁丫头的手里,主动举步走到顾笙的面前,蹲下身,慈爱的说道:“不要听这些下人的撺掇,你是爹爹的嫡亲女儿,堂堂子爵府的小珺君,任何时候都可以过来找爹爹,知道了吗?”   顾笙闻言这才抬起头,怯生生看着蹲在面前的男人。   他笑了,她才跟着笑起来,眼眶还是红红的,一张无邪的笑脸,像是雨后初湛的水莲。   顾玄青的心都化了,随即单膝跪地,对她张开双臂道:“爹爹抱。”   顾笙一瞬间半点犹豫都没有,噗通一声撞进顾玄青的怀里头,撒娇似的勾住他脖颈不松手。   顾玄青从没有像今天这般心酸愧疚过,这个三女儿虽还年幼,却素来与他妻子一般,不爱粘人,平日里生性高傲,从未对他表露出亲情的渴求。   不想今日一见,竟是这般招人怜爱的模样,心疼得顾玄青早把扇子的事情丢去了爪哇国。   一旁丫头抱着的顾娆简直傻眼了,虽然她还是个小屁孩,但也隐约觉得,顾笙这一两拨千斤的一举一动,比她一个劲的哇哇哭,简直高出几十个段位,顿时慌乱无措起来。   顾玄青抱起顾笙,满眼宠溺的开口道:“爹爹早安排了,下个月带你跟娆儿一起去庄子上过冬,府里的针线嬷嬷都不能跟去,你想要添什么新衣裳,要记得提前安排下去。”   顾笙睁大双眼看向顾玄青,她这是真的震惊了。   去南方的庄子上过冬,向来只有“柔弱的”沈姨娘与顾娆有这个待遇,顾笙前世从出生到死亡,连渣爹南方庄子里有几亩地都不知道,如今突然得到去庄子上过冬的“资格”,一时也有些泛傻。   但她很快就冷静下来,也不急着欣喜的感谢顾玄青,而是一脸假作懵懂的询问:“爹爹,庄子是什么呀?”   她这一问,立刻又激起顾老爷的愧疚感,因为顾笙从没去过庄子里,同样是体质柔弱的珺君,哪个富家姑娘是每年靠烧炭过冬的?   可顾玄青转念又想通了,他觉得这要怪,只能怪顾笙的娘亲颜氏,那个外表清冷不争,骨子里倔强高傲的女人。   早在沈姨娘还没进府的时候,他也曾对颜氏爱护有加,体贴入微,哪年不带她去庄子上度过呢?   偏偏这女人眼里揉不得沙子,自打沈姨娘入府之后,就说什么其他侯爵都是一夫一妻随行去庄子过冬,她不愿叫自己男人让别人诟病,如果非要带上沈姨娘,她可以留下。   顾玄青何等精明,自然看出颜氏不过是在提醒他,她才是他明媒正娶的妻子。   一气之下,他便丝毫不给脸面的说了句“随你”,从此不带颜氏去庄子上过冬。   将过错全都丢给颜氏后,顾玄青心里也好受多了,浅笑着对顾笙解释了去庄子的原因,最后还恬不知耻的加了句,“从前都是你娘不肯让你一起去,这回爹爹一定说服她。”   顾笙闻言心中一紧,急忙问到:“娘也一起去吗?”   顾玄青微微蹙眉,含糊道:“这要看她意愿。”   “我要跟娘在一起。”顾笙斩钉截铁的开口。   开什么玩笑!庄子里的仆从她全都不认识,这几年,怕是已经被沈姨娘管制得俯首贴耳。   如果颜氏不跟着,顾笙一个五岁稚童,面对一帮敌方势力,而渣爹忙于公务,十天半个月才能去一趟,她还能活过一冬?   恐怕过不了多久,就要“失足”落水而亡了。   顾老爷见她这般依恋娘亲,倒也并不奇怪,刚准备再哄劝两句,就听见身后有人掀起门帘走进来,转身一看,就见一娉婷妩媚的女人走进门。   在这寒意颇甚的深秋里,那女人只穿两层里衣,外罩一间薄如蝉翼的素色六福拖地长裙,雪白的绸布滚边,没有一丝纹样刺绣,更是凸显了她那艳色无边的脸庞。   一颦一笑,眼波流转,都带着透骨的狐媚,叫人心旌摇荡、呼吸不稳。   “娘!”顾娆脱口喊出来。   她一个庶出女孩,本当是称沈姨娘,可顾老爷有意营造出颜氏和沈氏为平妻的地位,所以纵容顾娆和顾逸飞称呼沈氏为娘亲。   沈姨娘只对一旁丫头抱着的顾娆点头笑了笑,依旧径直走到顾老爷跟前,丝毫没对他抱着顾笙表示出不满,甚至露出慈母般的微笑,抽出帕子,轻轻揩了揩顾笙的眼角,柔声怨道:“眼睛都哭红了。”   顾笙嘴角抽了抽,终是显出些慌乱——府里“演技第一人”现身了,沈姨娘可没有顾娆好对付。   顾老爷看着眼前温柔贤淑的沈姨娘,显出毫无戒备的随意,开口问到:“怎么这么早回来?戏听完了吗?”   沈姨娘眸光流转,看向身旁自己的闺女,面上露出责备之意,低声恨恨的回答:“还没呢,才唱了两折,就有人来告诉我,娆儿在院子里欺负她妹妹呢。”   顾娆被生母一瞪,立刻缩起脑袋,钻进丫头颈窝里。   以退为进这一手,沈姨娘绝对是如火纯青。   顾老爷见顾娆胆怯,立即护短道:“哪里就这么严重了,不过是小孩子间起口角。”   沈姨娘蹙眉道:“老爷不必瞒我,丫头们都告诉我了,是娆儿要夺妹妹的团扇!”说完又侧眸瞪向顾娆,斥道:“哪有个做姐姐的样子?我都替你臊!回去把扇子取来,两把全都给妹妹!”   被亲妈这么一顿骂,顾娆立即哇的一声哭出来,急得顾老爷忙让众人退下。   等丫头将哭闹的顾娆带出门,屋里就只剩下顾老爷和沈姨娘,还有顾笙还死赖在顾老爷怀里,生怕不能目睹沈姨娘接下来的手段。   亏得顾笙年纪小,沈姨娘怕是真心对她没防备,等人一走光,眼中就闪起委屈的泪光。   “这又是怎么了?!”顾玄青一见自家美娇娘啜泣,立即将顾笙搁在一旁座椅上,忙不迭去扶住沈姨娘。   “老爷……”沈姨娘轻轻倒进顾玄青怀里,哽咽道:“你总是这么偏袒我和娆儿,叫别人怎么看我们?我不过是个贱妾,哪里受用得起老爷的袒护……”   “胡说!”顾玄青搂紧沈姨娘,低声道:“我不能将你明媒正娶入府,已是委屈了你,不准你再看低了自己,在我心里,你才是我的妻……”   沈姨娘急忙伸手捂住他的嘴,含泪道:“老爷折煞我!能跟心爱的人过一生,又有什么委屈?我宁愿给老爷做妾,也不要嫁给一个不爱的人,得个正妻的虚名!”   顾玄青被这一席话感动得眼眶都红了,搂着沈姨娘,恨不得把她揉进自己的身体。   椅子上的顾笙直翻白眼。   沈氏当然宁愿嫁给个家底殷实的子爵为妾了!   一个罪臣之女,京城里哪个有爵位的肯娶她做正妻?   倒是一群平民富商抢着要娶她为妻,可她到底是个珺君的血统,哪里甘愿与平民结合,从此脱了贵族的血统?   这才“屈身”给顾玄青做了妾,比起其他同等爵位的贵族,顾玄青好歹也是其中相貌家境最好的一个。   她一点也不亏好吗?亏的是顾笙她娘颜入画!   颜氏堂堂侯爵府嫡出四女儿,京城里出了门的美人儿,如果当初肯入宫,如今当个贵妃也未尝不可能,偏偏当年相中了顾玄青的姿色与才情,这才下嫁子爵府。   可她死也想不到,竟会有个同为珺君血统的女人,来跟自己分丈夫!   顾笙心中愤愤,扭头看窗外,原已经放弃从沈氏手里夺回渣爹的注意力,却听沈姨娘娇滴滴的开口道:“好在,我也没辜负老爷的厚爱,生下了娆儿,刚好代姐姐的女儿入宫,以后也能帮衬一下家里头,替老爷分忧。”   顾笙特别讨厌沈姨娘喊她娘亲叫姐姐,当初娘亲被她陷害得走投无路时,她也不忘左一声姐姐右一声姐姐,当真是绵里藏针的典型。   顾老爷却对沈氏的“无私付出”感激涕零,拍着她的后背低声道:“委屈你们母女了,入画要有你半分懂事……”   顾笙闻言眼前一阵晕眩,气得小肉拳头勒得咯咯响。   沈氏送女儿入宫,那是她求之不得!如果她自己有资格入宫,早没你顾老爷什么事了!这居然也敢叫“懂事”?   合着能帮你升官发财,完全没有自我就叫做懂事了?   顾笙强压怒火,深吸一口气,终于打断二人的谈话,脆生生的开口道:“爹爹,笙儿也懂事,笙儿不要二姐姐代我入宫!”      第5章      “我可以自己入宫。”   此话一出,顾玄青当即吃惊的旋身看向顾笙。   倒不是他有多感动,只是没料到,一个五岁孩童竟能听懂他们的谈话,并且明辨是非,勇于担当,着实叫他惊叹不已。   想二哥儿顾逸飞如她这般大时,都不及她如此心思洞明,更不提终日只知哭闹的顾娆了。   见顾老爷迟迟没有开口,沈姨娘忙抢先卖乖,一脸欣慰的看着顾玄青道:“爷,咱家三姑娘懂事了。”   顾笙也配合她演一出母慈子孝,抿嘴扬起甜甜的笑容。   沈姨娘此刻必定心中焦灼,转着脑子在想阻拦她进宫的办法,面上却依旧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。   这也是顾笙当她面提出入宫的原因——如果这女人想要暗地里阻挠她入宫,那她真是毫无招架之力,所以她只能当面对质、见招拆招。   “只可惜,颜姐姐怕是不会答应的。”果然,沈氏话锋一转,故作惋惜道:“毕竟她只有笙儿一根独苗,宫闱之路艰险无常,舍不得也是有的。”   顾老爷不置可否,轻轻松开沈姨娘的手,举步走到顾笙面前,低头微笑问她:“笙儿为什么想要入宫?”   顾笙微微一怔,这个问题有些棘手,毕竟,她作为一个五岁的幼童,总不好说是想嫁给皇爵争宠,来给父亲二哥谋个好前程吧?   一来,她目前还不该懂得这些事情。   二来,哪怕她现在是十五岁,已经懵懂的明白这许多利害关系,也不能放到台面说出来。   这种事素来是大家心知肚明的秘密,如果当着人面说出来,被沈姨娘拿住把柄,今后万一传出去,别说入宫,门当户对的人家估计都入不了。   可顾玄青是她亲爹,没理由扔出这么个刁钻问题为难她,他这么问,大概只是好奇这小孩在想什么。   顾笙禁不住捏紧了拳头,心中揣摩顾玄青的意思,挖空心思想给出个合适的答案。   不过多时,顾笙圆溜溜的大眼睛一亮,她想起方才沈氏的那句“娆儿代姐姐入宫,能帮衬一下家里,替老爷分忧。”   顾笙稍稍理了下思路,勾起嘴角,借题发挥道:“沈姨娘说这样可以给爹爹分忧,爹爹好辛苦,我每次跟娘坐在窗口盼着爹爹来,娘都说爹爹在忙朝廷的大事,我想给爹爹分担,这样以后就能经常见到爹爹了。”   一席话毕,顾老爷心像被蜇了一下,眼眶显见的就红了。   连身后的沈姨娘都显出慌乱的神色,紧张的探头去看顾老爷的反应。   “爷!”沈姨娘上前慌乱的扯了扯顾玄青的衣袖,似乎想夺回他的注意力,却一时找不到话题。   顾玄青另一只手按住她的手,许久才低哑的开口:“你先回房休息,我想跟笙儿单独说几句话。   沈姨娘猛地一耸肩,脸上的不甘一闪而过,可顾玄青特意说了“单独”二字,她实在不好舔着脸装作听不懂,毕竟她是以善解人意著称的,只好悻悻的离开。   走出偏厅,见老爷的贴身随侍——郑朗,还站在客堂门前候着。   沈姨娘理了理衣角,慢悠悠走过去,与他对了下眼神,又撇了一眼侧厅门,郑朗立即眨了眨眼睛表示收到命令。   郑朗是府上大管家郑喜的嫡长子,是顾老爷的一等长随。   他一身竹青色绸布直裰,皮肤白净,两颊饱满,眼细唇厚,面相忠厚又不失精明,行事踏实肯干,很受顾老爷器重,走哪儿都把他带着。   买通这么个老爷跟前的红人,着实花了沈氏不少体己钱。   好在这厮脑子激灵,办事到位,半点不让人操心,也算是物有所值了。   就说现下,客堂里候着的其他两个丫头,也都是沈氏的眼线,可她要这么一个眼神过去,保准只能换来两道茫然的眼神。   独独这郑朗眼力劲足,没等沈氏走出大门,他人已经蹑手蹑脚站到侧厅门帘旁,做出随时等待老爷传唤的架势,实则竖起耳朵,细细听着屋里的谈话,等完事后,私下给沈氏通报。   沈氏回头给他飞去一个满意的眼神,这才抬脚迈出门槛,心中感慨:这颜氏自己是个没脑子的木桩子,生个闺女反倒鬼精鬼精的,才几个月没认真打交道,这丫头都快成精了。   沈氏嘴角浮起一丝笑,眼里却略过阴狠的刻毒——一个五岁娃娃,也敢在她面前卖弄小伎俩。   “这是你自寻死路。”沈氏冷笑着心想。   原本看着这小丫头肉嘟嘟,挺招人疼,她还真对顾笙起了一丝母性的怜爱,却不想,这丫头这么早就主动对她捶响了战鼓,那就别怪她心狠了。   沈姨娘回到西厢,不过一盅茶功夫,就有郑朗的亲信送来密报:“老爷口头答应,让三姐儿接受寻访选秀官审核。”   “他人呢?”沈姨娘闻讯面不改色,还想知道详细对话内容,就要报信的小厮把郑朗喊来。   “他随老爷去吏部衙门办差了。”小厮勾头答道。   沈姨娘微一点头,挥手让他退下。   等人出去,一旁的大丫头柳叶上前换了茶几上的温水,一边续上热茶,一边揣度沈氏的脸色,低声开口道:“姨娘,李嬷嬷那里,要不要我去……”   “不用。”沈氏面色一沉,低声斥道:“跟她说了多少次,别在小主子眼皮底下使绊子,这老糊涂就是管不住自己的嘴!这回就等老爷什么时候想起她,什么时候再放她出来,谁也不许求情!”   柳叶缩了缩脖子,应声说是。   沈氏深吸一口气,起身来回踱了几步,问到:“娆儿把扇子送去给三姐儿没呢?”   柳叶低下头,犹豫道:“还没呢,姨娘,二姑娘都哭得打颤了,是不是改天再……”   沈氏冷冷道:“用不着她同意,让丫头趁她不注意偷出来给三姐儿送去。”   “这……”柳叶平日里与沈氏关系密切,可方才听见老爷允许三姐儿选秀的事情,想必沈氏心里正憋着火,她自然不敢多说。   “怎么了?”沈氏一双狭长眼尾挑过来,看柳叶的神态似乎并无怒火,反倒带了两分调笑的意味。   柳叶这才略微放松,抬头恳切道:“姨娘,府里上下谁不知道,咱们除了宅子是西厢的,其他哪点待遇不比她正房高一截,老爷待您的心意,连我们这些下人都看得真切……”   “别绕圈子了。”沈氏哼笑一声,道:“你是想说,以我今天的地位,这般伏低做小,是委屈了自己和娆儿?”   柳叶蹙眉答道:“奴婢的心思,自然瞒不过姨娘。”   沈氏扯起嘴角笑了笑,垂眸答道:“枉你跟了我这么多年,心思还是这般愚钝,你难不成以为,我委屈自己的闺女,是为了讨好颜氏的那个小贱种?”   柳叶被这一斥,顿时面红耳赤,低头转了转眼珠,答道:“那姨娘是为了显示自己的肚量?”   沈氏斜睨她一眼,摇头叹息道:“眼皮子太浅,你还有得学呢,好好看着吧。”   柳叶羞愧的低下头,也不敢再猜,只趁着沈氏心情不差,接着问道:“选秀的事,奴婢到有办法搅黄三姐儿的路子。”   “噢?”沈氏饶有兴致侧目看她,又摆手道:“这事不急,她就算过的了老爷这关,也过不了颜氏那关,那蠢女人可清高着呢,成天抱着戏里一生一世一双人的大梦,死都不会让自己女儿去跟人争圣宠的。”   柳叶忙凑趣笑道:“她哪里能与姨娘比!”   沈氏葱白的指尖绕着自己的帕子,悠悠答道:“她就是太能跟我比了,才死死锁住了自己。”   柳叶眨眨眼,没听明白,也不好意思再问。   沈氏看她那傻乎乎的样子,嗤笑一声,解释道:“颜氏不但家境地位远在我之上,相貌也比我清丽脱俗,又是老爷明媒正娶求来的正妻。   你看,她前半生,一点挫折都没有,要风得风要雨得雨,从来都不需要自己争取。   所以,她就认为,丈夫的爱也该理所当然给她一个人,又怎么可能自折身份与我相争呢?”   柳叶细细琢磨了这些话,不得不承认,沈氏看得透彻。   颜氏确实完美,若她真有意挽回老爷的心,沈氏如何都不是对手,好在这女人生性高傲又倔强,生生把自己锁在了牢笼里,无法脱身。   **   顾笙被石榴抱回卧房,虽然搞定了渣爹,她心里却半点都没有放松,刚刚她嘴上保证能说服娘亲,可她娘那个倔强的性子,她再了解不过,希望渺茫。   前世,二公主殿下只是对顾笙施了几次援手,颜氏就成天跟防贼似的,防着顾笙出门与其私会。   那时的二殿下,还是个连通房珺君都没沾过的纯良皇爵,颜氏尚且不肯妥协,认定了这些皇室勋爵迟早会变成花花肠子的恶棍,如今又怎么可能主动让女儿羊入虎口?   不过,娘亲当时的阻挠,也阴差阳错救了顾笙一命——   倘若当时跟二殿下顺利发展至成亲,那么,她大概就得陪二殿下一起,感受那位九殿下刀口的锋芒,也等不到顾娆送她那一程了。   一想到二殿下终将死于九殿下之手,顾笙的心就闷闷顿顿的疼,恨不得与她一起去了倒也罢。   可她不能胆怯,要保护娘亲,还要看着前世的仇敌一个个绝望的死去!   如果能保住二殿下,她就不需要去跟顾娆争夺大皇子,可怎么才能从那个未来的帝王手中救下她呢?   顾笙想着又苦笑起来,如今她不但自身难保,连家里一个年幼的庶女姐姐,都能随意欺侮她,她竟然还想掺和皇室的争斗,真是心比天高,命比纸薄。   她无奈的深吸一口气,又开始扒着手指掐时间。   假如这次能成功进入预备选秀的名册,那么,她十三岁就能进入储秀宫,有很大几率会被送进二殿下的王府。   到那时候,二殿下刚满十九岁,而那位九殿下……貌似应该才八岁,二殿下应该能够轻松对付吧?可二殿下会相信她的话吗?   顾笙懊恼的抱着膝盖蜷成一团。   如果能提前见到二殿下,就好了。      第6章      顾笙在思虑中迷迷瞪瞪的睡去,戌时四刻,窗外已是金乌西坠,玉兔东升。   半梦半醒间,顾笙隐约觉得自己被一个香甜的怀抱拢起身,又轻柔的将她的脑袋贴上枕头,掖好棉被。   顾笙迷糊中双眼眯缝,只见一片柔腻的藕紫色缎袍映入眼帘,弥漫着令人安心的清香,使她睡意愈发浓郁了。   “娘……”顾笙含糊的哼哼。   眼前的人闻言,霎时对她绽开明媚的笑容,伸出葱白柔夷,拂过她粉嫩的脸颊,低头贴近她耳边呵气如兰:“睡吧,娘陪着你。”   第二日一早,顾笙在颜氏的怀抱中醒来。   颜氏难得在她之后醒转,怕是昨个一整日在庙堂礼佛,身子疲乏了。   顾笙便乖巧的在她怀里呆着,也不出声。   待到寅时七刻,天光微启,堂屋里就传来细碎的脚步声,守夜的丫头在卧房外轻声唤道:“夫人,西厢来人给姐儿送扇子了。”   颜氏本就浅眠,这一声传报后,就缓缓睁开眼,那精致的眉目舒展开来,虽无粉黛,便已盈盈如出水芙蓉,皎皎似天上明月,顾盼之间带着些初醒的迷惑,眸光似水若雾。   她低头看了看怀里的孩子,这才发现顾笙点漆般墨黑的眼瞳,正巴巴盯着自己。   颜氏一扯嘴角,笑容如同破冰的春风,初醒的嗓音还略有些发哑,轻柔的道:“傻丫头,看什么呢?醒了多久了?也不吱声喊娘。”   颜氏昨日回来,已经听石榴说过顾娆与顾笙的团扇争执,也猜到西厢很快会送来扇子,此刻她也不慌不忙,吩咐内侍进来,更衣洗漱。   约莫一盅茶的功夫,她才不紧不慢的带着顾笙掀帘子走出卧房。   “夫人。”厅堂的众内侍蹲身万福。   顾笙跟在颜氏身后,扫了一眼西厢来人,竟是顾娆的奶娘王姑姑。   这王姑姑,在后院下人中,算是很有份量的人物,顾娆让她亲自来送团扇,不知又想什么心思。   颜氏逶迤走到太师椅前,旋身坐下,等丫头将顾笙抱搁在她身旁,才悠悠开口道:“听说西厢来人,我还当是沈氏来给我请安了呢。”   这话噎得王姑姑面色一白,忙尴尬的笑道:“沈姨娘近日染了风寒,担忧惊扰夫人和二姑娘身体康健,故才不敢登门给夫人请安。”   王姑姑嘴上解释,心里却恨得牙痒,心说这正房如今已是有名无实,顾老爷十天半个月也不见来一趟关照,颜氏这主母之位不过是个空架子,竟还敢挖苦她们得宠的主子沈姨娘,真是不知天高地厚!   可恨归恨,王姑姑是半点不敢在颜氏面前摆谱的,只因这颜氏天生带一股不怒自威的气势,到底是侯爵府的嫡女,竟比顾老爷更多了一份天生的威严。   颜氏也并不与她多说,抬手让丫头从王姑姑手里递来扇盒,当面就大大方方的打开,只看了一眼,就沉下脸来,立时抬眼瞪向堂中躬身站着的王姑姑。   顾笙也被娘亲的反应吓着了,疑惑的欠身朝颜氏腿上的木盒里看去,立时也忍不住皱了皱眉——   盒子里躺着的团扇已经污浊不堪,所有的花瓣都被墨汁染得乌黑,几只彩蝶都被锐物戳了个对穿,好好一柄彩蝶绕牡丹的精致双面刺绣团扇,如今变得煞气满溢,颓败不堪。   顾笙不及反应,就见颜氏葱白的玉手一扇,啪的一声将木盒掀飞在地,厉声斥道:“你好大的胆子!”   王姑姑似乎早就料到颜氏的反应,此刻也只是假装惶恐的低头答道:“夫人,奴婢只是奉命把扇子送来,如有不妥,烦请您给个话儿,让我带回去。”   这就是顾娆特地派王姑姑来送团扇的原因,她料定颜氏不敢对她的奶娘泄愤,就特意叫她把残破不堪的团扇当面呈送,让颜氏难堪。   颜氏怕吓着女儿,强压怒火却难掩呼吸急促,顾笙见状随即一歪身子抱住她胳膊,甜甜的喊了声:“娘,我已经有一柄蓝底的扇子,才不要这把烂的呢!”   颜氏一怔,低头看向臂弯里肉墩墩的小女儿,胸中忽的一暖。   近一个月以来,她总觉得女儿变得乖巧懂事了许多,虽然依旧娇憨可人,可不论大事小事,这小家伙都会想方设法让她顺心。   想至此处,颜氏胸中的怒火已消了大半,怜爱的顺了顺顾笙柔软的头发,挥手示意王姑姑离开。   人走之后,颜氏吩咐几个小丫头将那扇子找个地方销毁。   顾笙还打算拿这扇子去顾老爷面前扇呢,她就不信,顾玄青能纵容顾娆心胸如此狭窄又恶毒。   可娘亲又是这么一个见不得晦气的人,顾笙刚张口,却欲言又止,眨了眨眼睛,看着扇子被丫头拿出去,还是没阻拦。   果然还是让娘顺心最重要,报仇有的是机会。   顾笙这般心心念念的看着扇子被送出去,却阴差阳错的让颜氏误会了,她以为女儿只是假装不喜欢,实际对这柄破败不堪的扇子还有眷恋之意。   这可把颜氏心疼坏了,抬头就吩咐刘嬷嬷道:“去前院跟二哥儿打听打听,看这扇子是哪儿买来的。”   顾笙一愣,忙仰头道:“娘,打听这个做什么?”   这种贡品刺绣的团扇,顾逸飞能拿回来四把,八成是得了哪位王公贵胄的赏赐,若真要花钱去寻购,一柄一百两都打不住!   这个不是她娘儿俩能受用得起的贵重物品,颜氏每月俸银是十五两,顾笙出世后,又增拨五两,统共每月二十两。   二十两,虽足够一户普通庄家人全年的用度,但对于颜入画而言,也就堪堪足够维持子爵夫人表面的风光。   况她总不动用自己的嫁妆,打算等顾笙出嫁时一并给她带走,所以平日开销,也只这二十两月银,少有结余。   顾笙可不想为了把破扇子,过半年咸菜萝卜的日子,抬头看着颜氏就急眼了。   颜氏见她情绪激动,便温和解释道:“娘给你再买一把好的。”   “不要!”顾笙小脑袋摇得拨浪鼓似的,心道:“你知道这一把值多少钱吗娘!一旦打听价钱的事情传开了,可就勒紧裤带也要买了!”   可嘴上却推说道:“笙儿不要,看到那扇子就想起二姐姐,我……”顾笙憋着嘴,嗫嚅着不敢说下去。   “我不喜欢二姐”自然不能说出口,这一屋子,少说有三五个沈姨娘的眼线。   凭借前世的记忆,哪些是内鬼,顾笙基本都能认出来,只苦于年龄尚小,暂时还不能把这群吃里爬外的小厮和丫头整治干净了。   为了不落人口实,顾笙只好用眼神与颜氏交流。   好在颜氏虽然性子直率,倒也不是个迟钝的,立时明白女儿的意思,也就不再坚持了。   入冬之后,沈姨娘还没有去庄子里,顾笙略有些焦虑不安,她记得石榴就是在她生日前夕出事的,只是不确定是不是今年。   因猜测与顾娆脱不了干系,她只得比往日更加安生的待在屋里,足不出户。   这般终于熬到自己的五周岁生辰。   原以为这件事已经顺利躲过,直到一个月后,顾笙无意中看见顾玄青书房里的那张绢布公文。   当时,顾玄青正把手叫她认字习字,她站在楠木长案前的圈椅上,目光却全被一旁摊开的公文吸引了。   栗色绢布的公文,她曾在二殿下书房见过,那是通政司给京城十八大衙门派发的邸报,但凡朝廷内外的要事急报,全都会在此公文刊载。   顾笙对朝政没什么兴趣,但那张邸报上,标题用篆体书写了一行令她心惊的大字——   尤贵妃于祁佑三十六年腊月初十旦下女婴,位超品皇爵,得圣心大悦,遂定于正月十六增办经筵,请诸衙门悉知。   顾笙觉得自己的心停跳了一霎,被顾玄青喊了一声才回过神,随即告乏回屋了。   尤贵妃产女。   顾笙呆愣愣的被石榴抱回屋,心里七上八下——   超品皇爵,说的肯定是那个九殿下,这家伙……出生了。   超品的龙女,实乃千古难寻,祁佑帝激动得增办了一次经筵大典,翰林大学士讲经过后,凡子爵以上贵族,都可携带家眷入奉天殿享宴。   这倒提醒了顾笙,她对这次浩大华贵的宴会还有印象,记得结束后,石榴就在宫外的马车边等候她。   也就是说,石榴不是今年出事的,她还得再忐忑一年。   更叫她挠心的是,那个九殿下出世了!   顾笙捏着小拳头,脑中不断翻转着前世,她与九殿下那“极其不愉快”的相遇……   “江沉月……”顾笙喃喃唤了声九殿下的名字,心中感慨万千。   真是人如其名,论九殿下之品貌,端的是沉鱼之色、闭月之姿,继承了北欧和亲公主的高鼻深目与精致轮廓,又兼夏朝皇爵的细腻肤质、秀致清雅的特点。   不论外在还是实力,这位名动京城的九殿下,都可谓满足全夏朝男女珺君幻想的极致,只可惜,缺了“痴情专一”这一至关重要的硬件,也就跟顾笙心中的二殿下差远了。   回忆起九殿下那翩若惊鸿的身姿,以及相遇那日对她的一言一行,顾笙心中百般滋味千言万语,最终都汇成了一句话——“人渣!”      第7章      前世,顾笙初遇江沉月,是在祁佑五十二年春。   那日,武庆门西边的池苑街,鳞次栉比的排了几里路的肩舆和车马,不时会有人掀起轿帘车帘往外看,一张张比水葱儿还嫩的小脸探出来,皆是十四五岁的模样。   这一比之下,顾笙便羞怯的放下帘子,龟缩在轿子里涨红了脸。   她都二十一岁了。   二十一岁的姑娘,来参加这一年一度的京鉴大会,跟一堆十四到十七岁之间的少女比容貌、比才艺,实在叫她难堪。   京鉴大会由皇室设立的选美司举办,每年脱颖而出的前三甲,都可以获得特定的皇室美人品级,享受对应的俸禄。   其中,荣获桂冠的美人,封四品容华,其余二人,分别封五品良娣及从五品良媛。   因顾笙乃子爵府出身,想入皇室只能为妾,二公主殿下不愿委屈她,便想走选美这条路来抬高她身份。   若能在这京鉴大会获封前三甲,顾笙就有了足够资格,以正妃身份嫁入二殿下王府。   可顾笙对这场选美赛,当真是一点底气都没有。   自娘亲去世后,她一病卧床三年,虽得二殿下悉心照料,遍请御医名医续了命,可如今这面容,也同昔日不能相较了。   若早来五年,她倒有充足的信心能拔头筹,可如今……   顾笙在轿中轻声叹了口气,不知是这一声叹息,是触怒了老天爷哪根弦,叹声刚落,她乘的轿子就陡然剧烈晃动起来,与此同时,轿子外头骤然响起一阵慌乱的马蹄乱踏,以及喊打喊杀的嘶吼声。   慌了之中,顾笙的第一反映,竟是双手护住了自己高高的发髻,那是由三名宫女为她盘了一上午的飞天髻,其间装饰名贵,错落有致,大到步摇,小到吊坠,稍微挪个位,这发髻的效果就会减几分。   所以,顾笙当真是最担心乱了自己这矜贵的飞天髻。   虽说她没什么把握登上前三名,可也不想整场京鉴大会一根花签都收不到。   自己如今这病弱颓然的姿色,倒也不怕丢人,可她不想让二公主在诸多贵族面前失了颜面,好歹装扮不能乱。   慌乱之中,顾笙一手扶着发髻,一手撩起轿帘,在颠簸中探头看向车外,这才发现,抬轿的几个轿夫,正慌张的随着人群往巷口逃窜!   “发生什么事了!”顾笙惊声问道。   轿夫们哪儿还有答话的心情,若不是丢了轿子里的人,回去也小命难保,他们早扔了轿子逃跑了。   顾笙得不到回答,扭头寻向周围,眼前原本安静有秩的街道,此刻已乱做一团,一群黑衣遮面的刺客,正与护送珺君车轿的侍卫军厮杀一处,周围马车乱窜,尖声四起。   抬着轿子的几个轿夫慌不择路,眼看身后一匹丢了主人的红鬃马,疯似的冲撞而来,顾笙急得跺脚,扯着轿帘大吼道:“左转!快左转!后面有匹马快撞上来了!”   几个轿夫何曾见过这个场面,听她这一喊,急忙打横轿子要转向,就见身后那马飞驰而来,几人竟吓得两腿如泥,瘫倒在地!   轿子哐当落地,顾笙急忙掀开轿子门帘,刚迈出一只腿,就见那马已经从轿侧直冲而来。   她几乎能感受到那马匹疾驰中的呼啸风声,已是来不及下轿躲闪,绝望之中,顾笙脱口尖声叫道:“殿下!殿下!”   嗓音刚落,顾笙隐约见那红鬃马后,一袭杏黄单罗纱长衫的修长身影,手执二尺雁翎刀,游龙般极速跃入半空。   下落之时,那身影一脚蹬在迎面擦过的马车车顶,瞬间向前一冲,竟稳稳落在那匹红鬃马背。   速度之快,叫顾笙双目难以捕捉。   电光石火间,那红鬃马距离轿杆不过数尺,一个响鼻都能喷得顾笙满脸水雾!   千钧一发之际,马背那人拉起缰绳,向右后方猛地一扯,红鬃马发出嘹亮的嘶鸣。   顾笙几乎能听见那马颈发出轻微折骨声,回过神时,那马已经稳稳停在她轿子前。   很难形容当时的心情,顾笙从浑身紧绷中,渐渐松弛下来,只觉浑身瘫软如泥,一时竟没细看马背上救她之人,就松开门帘,身体往后一仰,瘫回了轿子中。   也因那人服装和佩刀与二殿下一致,顾笙心下放松,直当是二殿下及时赶来,并没有急着感谢,只瘫在轿子里抚胸深呼吸。   这问题可就严重了。   须知轿子外的这位皇爵,怕是这辈子都没遭遇过这般的冷落——英雄救美后,美人垂下轿帘,没动静了。   顾笙要是早知道这位皇爵有多么记仇,就算吓得腿软,爬也要爬出去谢殿下洪恩的。   可惜她什么都没有说。   事实上,顾笙还正在等轿子外的“二殿下”,掀开轿帘来安抚她受惊的心灵。   然而,轿子外却突然响起几个轿夫齐声参拜道:“恭请九殿下万安!”   惊魂未定的顾笙:“……”   九……九殿下?   她这算不算殿前失仪?被皇爵救下后,一声不吭躺轿子里休息,估计连九殿下的母妃都没这么大架子……   完了,素闻这位九殿下心胸不太宽广。   顾笙慌乱之中眼珠一转,决定假装吓晕在轿子里,不等她思考妥当,就听轿子外那马蹄调转声,优雅踱了几步,绕道轿帘一侧。   她疑惑侧头,看向轿帘方向,尚未来得及装晕,就见一把乌木镶金刀柄,利落的伸进窗帘,缓缓挑起轿帘一角,刺眼的阳光从窗外那人身侧直射而来,刺得顾笙有些眼晕。   她眯起眼睛看向窗外,见那九殿下身着超品皇爵九章服,与二公主的冕服颜色一致,纹案却并不相同,腰带的纹路也有区别,此刻也难以辨认。   九殿下稳稳坐于马上,低头敛着下巴,挑眼冷冷看向轿子内。   正午的阳光白晃晃的刺目,她背光面对顾笙,五官都看不清晰,只依稀感觉,她的长发在阳光的照耀下,泛着让顾笙感到陌生的琉璃褐光泽,并不似二殿下那头乌墨般的长发。   那双同样浅色的迷离双目,隐在深邃的眉宇轮廓下,虽因背光而不清晰,却仍旧让顾笙产生一种被天敌盯住的战栗感。   九殿下生气了?   顾笙一霎那心跳到嗓子眼,几乎真要吓晕过去,她平日还算机灵的脑子,在这位超品皇爵的注视下,仿佛凝滞了一瞬。   随后迅速冷静下来,顾笙直起身体,低头不卑不亢的开口:“九殿下万福金安,奴家腿脚不便,无法下轿迎驾,求殿下恕罪。”   顾笙心脏狂跳的说完这段话,只听得对方不耐烦的沉声“嗯。”了声。   顿了少顷,顾笙发现这位九殿下“嗯”完并没有离开的意思,刀柄依旧稳稳挑着她轿帘,也不知手臂会不会酸痛。   顾笙蹙眉稍作犹豫,最终不确定的轻声开口道:“谢九殿下救命之恩?”   “哼。”   话音刚落,顾笙就听见对方这声意味不明的冷哼,随即哗啦一声,九殿下收回刀柄,落下轿帘,显见有些气呼呼的调转马头离开了,似乎对她的“谢恩速度”很不满。   顾笙惊魂未定,双手捂着心口,还盯着轿帘发呆,约莫过了一刻钟,才听见外面传来二殿下焦急的呼唤。   “阿笙!”二殿下在皇室仪仗队后领头,听说后路遭遇刺客伏击后,立即调头策马扬鞭,一路搜寻,好不容易寻到顾笙的轿子,刚跳下马,就急忙撩开轿子门帘,将顾笙扶出来透气。   “殿下……”顾笙眼里汪着两泡泪,此时见到二公主,刚被那个凶神恶煞的九殿下吓出的委屈,才忍不住外露,她哽咽着问到:“发生什么事了?”   二殿下搂住她的肩膀,下巴抵在她发旋,柔声安慰道:“不怕,不过是北狄的一群丧家之犬。”   顾笙点点头,忽又想起什么,便泪眼婆娑的抬头看向二公主,哽咽道:“我发髻可是乱了?”   二殿下噗嗤一声笑出来,无奈的摇头捏了捏她的脸:“你啊……”   顾笙甜甜的扭回二殿下怀里,尽量嗲嗲的撒娇道:“殿下,我好像不小心得罪了一个人,你能不能原谅我?”   二殿下满不在乎的笑道:“谁啊?”   顾笙轻飘飘的回答:“你九皇妹。”   二殿下:“……”      第8章      不过一柱香功夫,池苑街的喧闹已被平定下来,宫里出来的管事牌子,沿着长街,一一登记了参赛珺君的情况,好在并未有人伤亡。   顾笙原以为,此番闹剧,会导致此次京鉴会临时取消,实际上,她却错估了那群参与护航的皇爵的自尊心。   二皇女、五皇子、七皇子,以及刚刚成年的九皇女,四位皇爵领仪仗队护行,若是被一群边疆派来的刺客杀得落荒而逃,那这江氏大夏王朝的脊背,可都要弯了。   这回刺客闹事,要论最失脸面的人,顾笙觉着,还当属那位腊月里刚接受成人礼的九殿下。   年年京鉴大会都顺风顺水,唯独到九殿下首次正式参与护行,这北狄就出来行刺,也真是她时运不济。   好在没有参赛的珺君伤亡,否则这出师不利的战绩,可就要拖着九殿下“名垂千古”了顾笙不由捂嘴嗤笑一声,难怪方才那九殿下满条街飞窜,可见她也真是受惊非轻。   这群北狄要说也真是不长眼,咱夏朝最出名的,除了那瓷器与茶叶,就专属“九殿下记仇”了。   偏偏他们挑这时候闹事,无怪乎三年后九殿下首次掌兵,放着作乱的南蛮子不管,第一个就扬鞭踏马扫平了北狄,不愧为夏朝史上最记仇的典范皇爵。   听顾笙说了方才遭遇九殿下营救的经过,二殿下的脸色让人有些难琢磨。   顾笙以为是自己的失礼,引起二公主的不满,低着头吐了吐舌头,也不敢出声。   谁知不多时,二殿下突然沉声开口道:“你以后离老九那厮远一点,别跟她说话。”顿了顿,又补充道:“更别让她碰你。”   顾笙闻言惊讶抬起头,只见二公主眉心微蹙,那双平日处事不惊的淡漠凤目,此时已染上一丝愠怒,连呼吸都有些不稳。   二殿下是气自己没有抢先一步来救她?还是单纯为顾笙见到了那个九殿下而不悦?   传闻说,自九殿下十三岁出宫开府之后,历届京鉴会的容华与良娣就都挤破脑袋往她府里钻。   九殿下也不负“多情”盛名,几乎来者不拒。   大概是超品皇爵的标记浓度过高的缘故,每到夜间相思难耐时,整条后巷都弥漫着美人们痛苦的呻、吟。   却始终不见有哪位美人不堪忍受九殿下寡情薄义,而愿意主动解除标记的。   这不失为一件夏朝的奇闻,因为,除了高高在上的九五至尊,任何皇子皇女的珺君侧妾,只要没有正妻的名分,都可以随时要求断绝关系。   普通皇爵,只要略微顾此失彼,就很容易落的一个“被妾休”的惨状。   而这些贵为四品五品的美人,受尽九殿下冷落,却没有一个肯离开,着实令人称奇。   君贵自古就有着至高的自由婚嫁权,哪怕仅仅是个县君,也不会有哪个爵贵,敢于强行标记占有其身体,否则必遭酷刑。   莫说恭候子爵,便是皇爵,也不敢强行占有任何一位君贵的身子。   所以说,那些美人,也都是自愿被九殿下标记的。   这可把大皇子在内的一干皇爵馋煞了嘴,只能眼巴巴看着那些求都求不来的美人们,前赴后继的去九王府倒贴。   介于这一难以解释的现象,二殿下对于自家危险的某皇妹,今日主动对顾笙出手相救,表示出十分的紧张。   顾笙被二殿下的表情逗得捂口咯咯笑起来,眼见二殿下的神色愈发困窘,顾笙才勉强压下笑意,偷偷看了看周围,见无人靠近,才踮脚贴到二殿下耳边,轻声唤道:“江晗,这辈子,我的身子只有你一人能占有,不论你给不给我名份,我都不会离开你。”   话音刚落,二殿下的脸颊就唰的涨红到耳根,她急忙扫了扫周围,见没人看着自己,这才低头对着顾笙嗔怒道:“胡闹!这种话怎么能在外头说?”   顾笙捂嘴憋笑,眼睛都弯成月牙儿了,她爱极了二殿下这般保守又忍不住想偷吃禁果的性子,让人总忍不住逗她。   当时的顾笙也是孩子心性,最爱刺激,故总喜欢做些略微出格、又无伤大雅的事情,每每逗得二殿下面红耳赤,又不好发作。   不过,二殿下倒是很吃这一套,否则也不会为她“守身如玉”七八年,至今连个侍妾都没标记过。   调戏完二殿下,顾笙志得意满的回了轿子。   二殿下也转头翻身上马,一路伴她行至客栈。   因突发袭击,京鉴会延后一日,众参赛珺君全部入住卉羽阁休整,以备明日戌时三刻的选秀。   回到客房后,顾笙坐在梳妆台前,对着铜镜出神,两旁的侍女轻手轻脚的卸下她头饰,拆了繁复的飞天髻,替她挽起个舒适的发髻。   顾笙还在想着二殿下的那句“以后离老九那厮远一点”,不觉有些好笑。   京城里很多关于九殿下的传言,据说她府上的珺君男女皆有,这倒也不奇怪,很多皇爵侯爵都有这通吃的癖好,想知道他们真正的取向,还得看其正妻的性别。   事实上,不论男女爵贵,最终娶同性正妻的,都十分罕见。   传言说九殿下是“好女色以及女妆男色”,也就是爱玩女人,以及涂脂抹粉、忸怩作女儿态的男人,不喜好直裰道袍、妆容寡淡的正常男性珺君。   这也导致此次参赛的男性珺君,比往年更多了浓妆艳抹、荷叶裙摆紧束腰的反常态一类,当真是再现了“楚王好细腰,宫中多饿死”的盛况。   发髻梳理完毕后,顾笙起身踱到阁楼二楼的露天栏杆前,看着胡同对街,那与此处楼阁造型完全一致的鼔宣阁,片刻后微微侧头,问随行的宫女道:“你知道二殿下住在对面哪间客房么?”   宫女闻言便知她心思,调皮的朝她眨眨眼,回道:“二殿下吩咐过,您遇到任何问题,都要及时与她联系,奴婢随时可以带您过去。”   顾笙扯起嘴角开心道:“那走吧!”   宫女:“姑娘不上妆吗?”   顾笙:“不用了,走!”   二公主殿下乃此行之中最为年长的皇爵,其客房也位于整间阁楼最高最宽敞的一间。   此时已近亥时,不时还有宫女出入这间客房换碟续茶。   绕过进门的一面折叠式红木屏风,客间里灯火通明,正中一盏精致圆桌旁,安静的坐着四个身着杏黄冕服的身影。   为首自然是二公主,左右坐着的两位皇子态度恭敬,身体微微倾向二殿下,面上一派阿谀奉承的笑意。   正对面坐着的是九公主殿下,此时正低头捏着杯盖,拨弄茶水里漂浮的茶叶,面上不露一丝喜怒。   “那,就这么说定了。”   二殿下深吸一口气,直当看不见对面那家伙表现出的不合作,兀自对三人总结道:“只要凑齐三位皇爵的花签,顾姑娘就能稳坐容华的位置,我作为她的举荐人,不方便送出自己的花签,只能靠你们了。”   “二姐只管放心!”两位皇子爽快保证,却忽听一旁坐着的九殿下嗤笑一声,极尽讥讽之意,屋内气氛立时僵了。   两位皇子都知这位九皇女记仇的性格,皆不敢出言得罪,只好假装没听见,透明人一般低头品茶,一声不吭。   二殿下板着脸沉声道:“怎么了?阿九,你若有什么为难之处,我自然不会强迫你帮这个忙。”   对面的九殿下闻言挑眼看她,似笑非笑的揶揄道:“不过是感慨花签之事,没想到,二姐也会有不方便的时候?”   若换做平日,二殿下必然反唇相讥,可此番为了顾笙,她有求于这个九皇妹,只得压下怒火,耐心询问:“此话怎讲?你若有何不满,大可与我直说。”   九殿下这才直起身子,反手用骨节扣了扣桌面,挑起眉毛轻笑到:“那我可就直说了,二姐,这两广道江南的水路漕运,官船都快不够用了,你能不能别继续给那些富商行方便了?   你私自挪用官船给他们运货,一趟至少三五艘货物,假借朝廷名义,导致各个海运关口分文不进,每艘货船起码省下数万两银子,他们统共分你多少油水?一万两?你不觉得这交易亏吗?”   二殿下闻言一捏拳头,顿时面色煞白,嘴唇翕动,却一时说不出反驳的话来。   对面的九殿下扯起嘴角,轻笑一声,一双微眯的桃花浅瞳,足有魅惑众生的姿色,口中说出的话,却依旧字字如刀:“一年前西北瘟疫,户部哪怕能多拨出个三十万两,都够救回一个县的人口,你却在当时辽东一战,虚报了两万人的空饷,看来是足够养活那位顾姑娘了,如今又想在她身份上作假?”   “放肆!”二殿下拍案而起,厚达一寸的楠木桌面,霎时间裂开一道三五寸的裂纹,她怒不可遏的并指戳向对面九殿下鼻尖,厉声呵斥:“江沉月!你敢血口喷人!”   九殿下依旧泰然自若,面朝二殿下的指尖,依旧笑靥如梦,宛如古琴般的嗓音清晰答道:“二姐,你了解我,无凭无据我也不会多言,如今我既敢说出来,你心里也该有本帐了。”   闻言,二殿下凤目一睁,霎时间面上血色褪尽,沉默许久,低声开口道:“我今天不想谈这件事,我就问你,这个忙,你帮是不帮?”   **   此时,顾笙脸上盖着薄纱,已经跟随宫女走到顶楼,拐过照壁,碎步穿过顶间过道,很快停在了二殿下客房门口。   刚欲敲门,就听咯吱一声,门被人从里面推开,顾笙避让不及,轻呼一声,身体一歪,被门推倒在身后宫女的怀里,面上的纱巾飘然落地。   回过神时,面前的灯火已悉数被眼前修长的身影挡去。   顾笙抬头一看,顿时愣在原地,没想到,今日竟再次遇见九殿下,她急忙支起身子预备行礼,对面那人已经弯腰捡起地上的纱巾,礼貌的递给她身旁的宫女。   顾笙急忙要开口道谢,就听九殿下用极其悦耳的嗓音对她谑道:“这般姿色,未必需要过分谨慎,依孤看来,姑娘今后出行,大可不必遮掩面容。”   说完,九殿下轻笑一声,绕过两人,悠然迈着长腿离开了。   独留下无故被如此羞辱的顾笙,脸涨得通红。   这话不就是嘲讽她“姿色平平有什么好遮脸”的吗?   人……人渣啊啊啊啊啊!      第9章      天光微亮,顾笙从前世的诸般梦境中缓缓醒转,恍惚间竟不知身在何处,脱口就惊慌喊道:“江晗……江晗……”   一旁搂着她的颜氏立即醒过来,低头看向女儿,以为她是在做噩梦,忙轻柔的推了推顾笙的小胳膊,哄道:“笙儿不怕,快醒醒。”   顾笙听见娘亲的声音,眼前的一片迷蒙才渐渐清晰起来,她眨了眨眼睛,翻了个身,将小脑袋埋进娘亲的怀里,没吱声。   颜氏当她又睡了,便掖好被子,轻轻拍着她后背,哼着小曲儿,想哄小闺女安心。   **   此次经筵,几乎算是专为九殿下办的一场气势浩荡的百日酒,排场可谓极尽奢华。   这不仅是因为大夏朝出了第一个超品的皇爵,也侧面证实了,北欧来的和亲公主深得祁佑帝宠爱。   这件事引起了朝中多位重臣的不满,毕竟,这位超品小皇女身上,流着一半外族的血液。   而祁佑帝对其如此偏爱,会直接影响未来储君之位的风向,导致皇位有极大可能,会落入非纯正夏族血统的龙脉手中。   因此,以内阁首辅杨惜舒为首的三位阁老、六科给事中数十名言官、以及兵部、吏部、都察院之中,所有出自杨惜舒门下的在职门生,皆集体告病,拒绝参加此次经筵大会。   顾笙的父亲倒是没被这股斗争波及,顾玄青身为吏部考功司的考功令史,官品过小,上头的大人物们也没闲工夫拉拢他站队,倒也避免了顾笙失去这一次进宫的机会。   顾笙对这次宴席的记忆很模糊,毕竟那时的她,是个货真价实的五岁孩童。   除了对大殿中央为首的龙椅上坐着的人,有些本能的畏惧,其他的注意力,就都集中在那色香味俱全的菜式上面了。   顾笙记忆最深的画面,就是那些菜肴汤汁里结成的白块。   由于自御膳房去奉天殿的路途过长,上桌的菜色虽然名贵,但温度都已经散去,除了皇室以及几位重臣享有随行碳炉的待遇,其他矮几上的菜肴几乎都飘着白花花的猪油,冻得快要结冰。   但这丝毫不影响顾笙回忆中,对这顿大餐的满足感——实在是太美味了!   即使多年后,在二殿下府上,顾笙也尝到过来自御膳房的菜式,却都没有当时的惊艳之感了。   换而言之,除了食物,她对这场宴席在没有其他的印象,连二殿下在不在场都想不起来。   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。   宴席当天,顾玄青带了颜氏,以及府里三个贵族血统的孩子一同赴宴。   作为妾室的沈氏,自然没资格入场,早一个月就自个儿一个人去庄子上养着了。   顾笙和顾娆都被颜氏带在家属君贵区落坐,夕阳还没落,参宴的官属贵族,就都已经早早入殿候着了。   皇帝约莫要等人齐了才驾到,殿堂中央的皇室区,也才寥寥坐了几位品级不高的妃嫔和小皇爵。   顾笙眼睛都快瞪酸了,都没辩识出二殿下在不在其列。   此时的二殿下应是十一岁,身形和长相顾笙都未必熟悉,之后的三皇子只比她小几个月,而皇爵的冕服全是一色的,只有纹绣不一样,很难分辨。   在这么个面阔九间、进深五间的广阔大殿里,夕阳的余晖很难照透全殿,顾笙实在目力有限,只能等晚些时候,八角宫灯悉数点亮之时,再尝试寻找了。   一旁的顾娆还在扫荡矮几上的甜品,她手里最后一碟枣花酥,也就只剩些渣子了。   颜氏带着两个未成年珺君,只能坐在同一张长几上用餐,她本想从顾娆手里夺下盘子,喂顾笙也吃点甜品垫肚子。   可那顾娆边吃边用眼神觑着她,警告似的龇牙瞪眼,跟条护食的狗似的,叫她无从下手。   顾笙不屑的冷笑了一声,拉了拉颜氏的衣袖,说自己不饿,心里嘀咕着“你吃吧吃吧,待会儿等真正的御膳上桌,看你还吃得下几口!”   虽这么想着,顾笙口中的唾液却无情的背叛了她,反复吞咽过后,紧接着就听见自己咕噜咕噜的肚子叫。   她只恨这宫宴为何如此死板,一张桌子上,每例甜品都只上一碟,太没人性了!未成年的孩子也是人呐!   她就算不饿,这香甜的气味也能把她逼疯啊!   颜氏此刻已经气得快把自己的帕子揪撕了,只怪君贵们的矮几全都是靠着的,有一点动静都会惊动其他人。   一旁一个外貌斯文的男性珺君,正一口一口喂着自己的孩子吃糕点,颜氏看得心酸,她也想给顾笙喂,可菜碟都被顾娆给霸着。   虽然顾娆不是颜氏亲出,可这在场的其他珺君,又不很清楚她家中情形,颜氏总不能当众跟顾娆抢食,来给自己女儿喂。且顾娆又是这么个不要脸面、撒泼打滚的主儿,颜氏也只能忍着不发作。   等到下一盘椒盐小桃酥上桌时,颜氏眼疾手快,不等宫女手中的盘子落桌,劈手就拿起勺子和筷子,一举捞起半盘子桃酥,迫不及待要往顾笙嘴里塞!   那情景……把顾笙给笑的啊!   她长这么大都没见自己高贵冷艳的母亲这般粗放过,真是看得她既感动,又忍不住“哈哈哈”的把眼泪都给笑出来了。   顾娆见颜氏抢她甜点,自然是火了,可她刚想夺回“自己的”桃酥,就看见顾笙边笑边迫不及待的,把递到她嘴边的所有桃酥舔了一遍,口水拖得老长的,她也只好愤愤放弃了。   顾笙小手抓了一只用自己口水占有的桃酥,喜滋滋的递到颜氏嘴边,颜氏一直推搡,又说自己不饿,又假装嫌弃女儿的口水,怎么都不肯吃。   可顾笙死活不依,颜氏不肯吃,她就扭得跟泥鳅似的撒娇,惹得周围的男女珺君都投来羡慕的慈爱目光。   一个男人忍不住赞到:“这孩子真孝顺,我家环儿都八岁了,还……”   “爹爹!”他一旁坐着的小女孩儿,立即嘟起嘴抗议父亲揭自己老底。   这话一出,一旁几个尚无所出的年轻珺君,纷纷面露羡慕之情,看着顾笙满眼笑意,都说希望自己能生一个这般懂事的孩子。   有人见一旁顾娆还抱着盘子吃独食,禁不住温柔说道:“小姑娘,你也该跟你妹妹学着些,那样娘亲才会更疼你。”   “她才不是我娘!”顾娆闻言一抬头,口无遮拦的喝道。   一群珺君闻言都吓傻了,纷纷朝颜氏投去疑惑的目光——怎么会有不认自己娘亲的孩子?   颜氏被逼无奈,只好家丑外扬,委婉说出了顾娆是自家姨娘所出的丑事。   在座的珺君都出自寻常一夫一妻的家庭,听闻颜氏这轻描淡写的讲述,皆动了恻隐之心。   甚至有人用厌恶的目光看向顾娆,嗓音不大却清晰的嘀咕:“原来是个庶女,颜夫人真是大度,这种贱妾的种也肯带来这样的场合,你也真是菩萨心肠。”   顾娆在家中从未感受过嫡庶的差别待遇,还一直以为自己的身份比顾笙高一等,此刻见众人鄙夷的目光,她心中第一次产生一种强烈的恐惧感。   顾娆很生气,可更多的是恐惧,毕竟沈氏和顾老爷都不在身边,她只能低头缩在桌边也不再争辩,琢磨着回去跟爹爹和沈氏告状。   酉时六刻,珺君们聊得正欢时,殿外忽传来一路鸣鞭开道的声响,内侍嘹亮的嗓音传遍大殿:“皇上驾到——”   众人急忙起身俯首跪地,顾笙仗着身子小,躲在人堆里悄悄抬起头,从人缝里偷看。   只见一行宫人前呼后拥之中,身穿明黄底色金丝九龙纹箭袖龙袍的祁佑帝,昂首阔步踏入大殿之中。   一旁跟着的,是顶九龙四凤冠的皇后,她手里还抱着一团小小的被褥,里面裹着刚喂完母乳、正睡得香甜的九皇女。   还有一众皇爵与贵妃,全都恭敬跟随着皇帝与皇后,走向大殿中堂。   祁佑帝于龙椅之前一旋身,面朝众人巍然而立。   殿中立刻响起一片气势如虹的“恭请皇上圣安,皇后娘娘圣安。”   “免礼。”   待起身时,顾笙已经锁定了祁佑帝右手一侧,皇爵之中站着的,那个凤目漠然的清瘦身影。   “江晗……”顾笙死死捏紧了拳头。      第10章      再次入座后,顾笙的心思已完全飞去二殿下那头。   另一边的顾娆,因心中记恨着方才的羞辱,一时也没了抢食的心情。   这一来,颜氏一左一右两个孩童,皆摆出苦大仇深的神态,色香味俱全的菜式一碟碟上桌,都无法勾起她们的兴趣,把个颜氏唬得一头雾水,也没了伸筷子的心情。   顾笙每每偷眼瞧二殿下一眼,胸口就跳得她几乎想要吼一嗓子出来,哪还有心情进食?   二殿下入席后并不算安静,顾笙一直盯着她的一举一动。   刚开宴时,大家都不敢吱声,随着圣上主动将气氛调节热络了,席间才渐渐喧腾起来。   二殿下也不再拘谨,渐渐表现出些孩子气的调皮和好动,不时跟一旁的三皇子耳语,笑得前仰后合,与顾笙记忆中的样子,都不太像了。   席间人声鼎沸,把刚喝完奶睡熟的九殿下都给闹醒了。   是以,小家伙表现出相当程度的不满,一嗓子从宫女手里嚎到皇后手里,依旧怒气难平,小鼻子都哭红了。   此刻祁佑帝已经走下席位,在一帮重臣间谈笑。   为了让九殿下在圣上回席前停止哭闹,几位皇爵集体出动,包括二殿下都在其列,三五个十岁左右的皇子皇女包围了皇后,对着她怀里的小家伙龇牙咧嘴、蹦弹拍手。   吓得九殿下哭得更欢了。   皇后一挥手,撵走了几个不靠谱的哥哥姐姐,又是拿桌上的荷叶碟子摇,又是对着小家伙唱歌。   直到皇后无意间拿起碟子里的杏仁麦芽糕,九殿下才瞬间停止了哭闹。   是的,九殿下看见食物了,不哭了。   她长长的睫毛都被眼泪沾湿,软软的粘成一簇簇,闪着泪光的双眼一眨都不眨,那亮晶晶的浅色双瞳,直直盯着皇后手里的糖糕,而后……小嘴做出了吮吸的动作。   皇后:“……”   此后,宫女们利用这个诀窍,一直把食物举在九殿下眼前,终于安然度过了整场宴席。   虽说九殿下从头至尾都没能舔到一口食物,但她似乎并不感到沮丧。   宴席前后近两个时辰,那双闪亮的浅瞳,从始至终都神采奕奕的盯着食物,隔着三五寸的空气,九殿下嘴上的吮吸动作一刻也没有停止过,不可谓不坚韧执着……   宴会至中途时,顾笙已经想通了,且不说她目前没有任何办法与二殿下接触,就算有,她一个五岁小胖子,对着个十一岁小瘦子,又能让人家小瘦子迸出什么火花呢?   一时理不出头绪的顾笙,将压力化作食欲,开始享受矮几上的菜肴。   原本闷闷不乐的顾娆立时竖起柳眉,拿起筷子欲与她争抢,奈何心情郁结,加之之前甜品吃得太多,此刻勉强吃了几口,就再难以下咽了。   但她仍旧不甘见着颜氏母女吃得快活,伸手就将几道菜最鲜美的部分夹了个七零八落,捞进自己碗里瞎搅和,嘴里还哼着曲儿,一派洋洋得意的模样。   好在宴席丰盛,经她这番折腾,顾笙和颜氏依旧吃了个八分饱,母女俩亲昵的闲聊,直当一旁的顾娆不存在。   在晚宴结束之际,一直没被顾笙留意的祁佑帝,突然送给她一份天大的惊喜。   噢,这惊喜应该算是送给所有君贵们的,但对于顾笙而言,意义格外重大——   这份惊喜,就是“国子监增办君贵尚书苑”的诏书。   顾笙也才恍然:原来,这份诏书就是在这次宴会颁布的。   国子监分两个学堂,说来是爵贵君贵都可入学,可事实上,这几乎是专为爵贵们设立的学堂,君贵们很难沾边。   学堂位于东华门五里外的宣德街,是个五进三重的大院,占地两百多亩。   单单为爵贵们设立的训练授课场地,就占了整个学堂六分之五的面积。   剩下的六分之一,由花园楼台、小桥流水,以及被称为“小六宫”的君贵学堂组成。   整个学堂,统共能容纳近千余名爵贵,以及……不到百名君贵。   也就是说,只有皇室君贵,和部分削尖脑袋的公爵府君贵,能有幸入学,跟她子爵府的小珺君八竿子也打不着。   而如今,祁佑帝下诏扩增国子监,使得君贵获得同等机会进入国立学堂,着实令人欢欣鼓舞。   最欢心的还数顾笙,她清楚的记得,顾娆就是在这个学堂里,结识了身为储君的大皇子。   而她自己,却是在京城鉴乐大典上,靠一手琵琶技艺战胜了师出国子监的顾娆,一举惊艳四座,名动京城,入了二公主殿下的眼。   那一年,顾笙年仅十四岁。   她没见过任何一个国子监的乐师,琵琶技艺是颜氏手把手教她的,因为子爵府只有一个珺君名额,可以入国子监尚书苑。   而这个至关重要的名额,前世是属于顾娆的。   顾老爷当时想到日后选秀女的是顾娆,没多犹豫,就将名额留给了顾娆。   当年顾笙年幼,不懂得为自己争取,颜氏又不屑于这些凡俗的争斗,认为国子监能教的东西,她自己都能让顾笙学的更精湛,便也没有与沈氏周旋。   在娘亲的教导下,顾笙刻苦钻研,且她独具慧根,不仅青出于蓝,即使是当年的国子监的珺君,也无人能出其右。   可现在的她却很清楚,有时候,自己技艺再完美,也比不过一个显赫的出生。   相比于被称为“京城四佳人”的那些国子监珺君,即使她再多荣誉,在旁人嘴里,也不过是个“乞丐娇娥”,永远登不了大台面。   是以这一回,她下定决心要夺回这个名额,必须进入国子监。   娘亲前世教她的技艺,她也全都烂熟于心,就她前世最拿手的琵琶而言,虽目前手指粗短,未必能立刻达到从前的造诣,却也绝对能在入学第一天,震慑所有的乐师。   这样,想要惊动同学堂的皇爵,那简直易如反掌,就不愁没机会再遇二殿下了。   顾笙已经开始想象,自己再一次用琵琶的乐声,流入二殿下眼里心中的一刻。   光是想想二殿下当时那丢了魂儿似的小模样,就叫顾笙禁不住捂嘴咯咯笑起来,低着脑袋压出一层双下巴。   等一下!双下巴!?   顾笙哆哆嗦嗦摊开自己的小肉手,霎时间晴天霹雳般的回到现实中——她还是个小胖子!   以她现在的姿色……一个圆滚滚的胖妞,像模像样的抱着琵琶半遮面……   那场面,能不能让二殿下丢魂不知道,万一被九殿下撞见了,这个人渣绝对敢当着顾笙的面,笑到捶墙!   顾笙光是想起九殿下那双戏谑的桃花浅瞳,浑身的血液就能立即冲上大脑涨红她的脸。   想着那句“依孤看来,姑娘今后出行大可不必遮掩面容”,顾笙就立即发飙似的把藏进袖口的糕点倒回桌子上。   不!吃!了!   她倒要叫那个九殿下江沉月看好了,她经历病痛之前的姿色,究竟有没有资格谨慎!   人渣!   正在宫女怀里做吮吸动作的九殿下,突然打了个小喷嚏。      第11章      经筵宴毕,众人恭送圣上一行离开奉天殿,待鸣鞭之声远离,值殿内侍才走于殿中走道,宣布散宴。   顾娆随即起身,一言不发就迅速窜入人群,去找对面爵贵区的顾老爷和顾二哥,怕是迫不及待要诉说委屈了。   颜氏担心她跑丟,压着嗓子喊了声“二姐儿!”,见顾娆头也不回,她急忙抬腿就要追,却被身旁的顾笙一把扯住了。   “娘,没事的,她去找爹爹了。”顾笙正急着跟娘亲商议国子监入学名额的事情,此时顾娆离开,正给了她大好时机。   颜氏依旧不安,踮着脚一直看着顾娆的身影,见她窜到对面抱住了顾玄青的腿,这才松了口气,回头抓起顾笙的小手,道:“那就叫她跟老爷的车马回去吧,笙儿,我们走。”   顾笙点点头,疾步与颜氏走出殿门。   娘儿俩也不与顾老爷汇合,直接绕过太和殿,朝西华门一径去了。   一出宫门,各家府上马车旁候着的丫头小厮们,纷纷提着灯笼涌上前来,匆匆给主子们递上手炉、披上袄子披风,这才领路走去各家的车驾。   顾笙沉着气,直到各路马车都散开,她才转过身子面朝颜氏,一改平日娇憨的模样,满脸严肃的开口道:“娘,我有件事情想求你。”   颜氏正用签子拨着手炉,想捣腾暖和些再换到顾笙手里,给她暖暖身子。   她闻言一抬眼,立时被自家闺女严肃的小脸逗乐了,便口气揶揄的问道:“何事呀?顾家三小姐。”   顾笙对颜氏的态度有一些不满,蹙起眉头道:“娘,我认真的。”   颜氏见她这般模样,忙松开签子,搁下手炉,捏了捏她冻红的小脸,问道:“这是怎么了,这么紧张,快说吧,什么事娘都答应你。”   顾笙挺起胸正襟危坐,一字一顿的开口道:“娘,我想入国子监。”   颜氏闻言,一双黑亮的杏眼都瞪大了一圈,愣了好一会儿,才咕哝道:“你知道国子监是什么地方吗?”话一出口,又担心伤女儿自尊,忙改口道:“你听说过国子监?”   顾笙郑重的点点头,胡编道:“我听丫头们说过,国子监教书授艺,是只有尊贵的珺君才去得的地方,我是娘的孩子,我必定不是卑微的,所以我也想入学国子监。”   颜氏一惊非轻,眨了眨眼,又问道:“哪个丫头跟你说这些的?”   顾笙拉回话题,态度坚决的道:“记不得了,可我就是想去那里,娘,我有资格去吗?今天圣旨上,说我们子爵府也有个名额,这名额是我的还是二姐姐的?娘,我想要这个名额,特别想!”   顾笙一席话软硬兼施,说完心里也有些内疚。   她并不想逼迫颜氏出面替她争夺名额,只怪自己如今年幼,人微言轻,若是头上的娘亲还成天清高厌俗、不切实际,那她的前途就毁了,她必须任性这一次。   过了这一次,她会自己争取以后的人生,反过来让娘亲能够安心的过不食人间烟火的日子。   颜氏原本还没当回事,毕竟在她心中,子爵府这个名额自然是她家笙儿的,可如今女儿竟如此缺乏安全感,担心属于自己的东西,遭顾娆争夺。   说起来,也怪她这个母亲当的不称职。   颜氏其实一直想与顾玄青和离,可夏朝正夫正妻之间一旦关系破裂,那这家宅不宁的罪名,绝对会扣在双方的头上,谁也跑不了,对顾笙以后出嫁,有很大影响。   而顾玄青必然会因此丟官,连爵位都可能被削去。   这原是他自作自受、罪有应得,可是,颜氏担心的,不仅是顾笙的未来,还怕会连累自己娘家人。   颜府的侯爵是颜氏的娘亲颜彤玉,她官居翰林院正五品大学士,当年本想靠女儿颜入画选秀入宫,荣获圣宠、光耀门楣。   可颜氏最终却执意下嫁了个子爵,当年也没少让颜彤玉被同僚暗地里笑话。   如今颜氏即使婚后艰难,也在不想大动干戈,影响颜彤玉的仕途,只得认命。   终究也是她不再信任感情了,再嫁又能如何?   可今日,女儿期盼的态度,才让她意识到,她不能耽误顾笙的前途,自己没梦想,不代表女儿也要陪她清心寡欲!   颜氏深吸一口气,暗下决心,她这辈子享尽荣华与赞誉,又受尽屈辱与冷落,已经没心思为自己争取,可笙儿不一样,笙儿的人生才刚刚开始。   她必须让自己的女儿尝遍这人世间的良辰美景、欢心宠爱,一世无忧!   “娘知道了,这国子监的名额一定是你的。”颜氏郑重其事的对顾笙保证。   顾笙想了想,有些抱歉的开口:“娘,这名额恐怕轻易没法儿到手,若是爹爹不允,你可愿意……”她压低嗓音小心翼翼的接着道:“休夫?”   “哈哈哈哈哈……”颜氏猝不及防笑喷了,刚被撩拨起的决心,被小家伙这傻乎乎的一句询问冲飞了。   见颜氏一时笑得整个车厢都在打颤,顾笙顿时有些羞怯的憋红脸。   她这是诚心诚意跟娘亲摊牌啊!   “娘,咱能不能严肃点!”顾笙忿忿的心想,嘴上也不说,就赌气似的冷冷看着颜氏笑。   颜氏笑了好半会儿,才捏出帕子拭去眼角笑出的泪花,伸手捏了捏顾笙的小鼻子,嗔道:“小鬼灵精,什么你都懂!”   “娘,我是说真的,这件事要做好最坏的打算。”顾笙依旧摆出小大人似的严肃脸,分析道:“毕竟二姐姐已经上了预备秀女的名册,未来可能会为府上添光,爹爹的心不可能不偏向她。”   颜氏开始还觉得好笑,听完却又有些震惊:自己刚虚岁六岁的女儿,怎么会想得这么深刻?其他人家的小孩,也都这么早熟吗?   一瞬间,颜氏仿佛不认识眼前这个肉墩墩的小家伙了,这真是她的女儿吗?   好在她也没多接触过其他的同龄孩童,只劝自己说应该是正常的,便平心静气的摸了摸顾笙的脑袋,开口道:“用不着和离的,别担心,就算你爹爹不同意把名额给你,也没关系。”   “为什么?”顾笙一脸惊讶。   颜氏无奈的笑了笑,提醒道:“你姥姥那儿是侯爵府,有两个空名额呢,家里兄长和姐妹早就分家开府了,自家都有名额,你想要进国子监,可以拿姥姥府里的名额,挂侯爵府珺君的头衔。”   顾笙的表情顿时像被雷活劈了三百回!   她怎么都给忘了呢!   她外婆可是侯爵啊!比顾老爷还高一等级的爵贵,她有必要跟顾娆抢一个子爵府珺君的名额吗?   顾笙一时间百感交集,看着颜氏不知道说什么好,原来,娘亲能轻而易举的,拿到更高头衔的名额!   所以说,前世她究竟是不是颜氏亲生的闺女!   可细细一想,顾笙倒也能理解颜氏前世的作为——   因下嫁子爵,颜氏跟侯爵府的长辈多少有些矛盾,她又是个极要面子的人,要她回娘家跟爹娘哭诉丈夫把名额给了小妾的女儿,那简直比杀了她还痛苦。   颜氏此番答应顾笙,也不过全是出于母爱,她要面子,却更要女儿万事顺心,所以才愿意放下自尊,去娘家求助。   顾笙外婆那里想来也不会有阻碍,颜入画毕竟是老侯爵的亲闺女,去撒个娇、喊声娘,万事都好说。   不过,这么一来,顾娆还是有机会入国子监,攀上大皇子。   大皇子虽说品行才貌都不及二公主,可他的未来,好歹性命无虞。   因为九殿下素来没将这个草包大皇子放在眼里,倒霉的都是二公主的党羽。   由于大皇子实力平平、毫无威胁,九殿下登基之后,八成还能封这个草包大皇子为亲王,以彰显孝悌、笼络民心。   真是傻人有傻福。   前世顾笙虽不问朝政,但也亲眼见证过二殿下在朝廷内外呼风唤雨、无所不能的时期。   “一定是二殿下太优秀,才碍了某个人渣的眼。”顾笙忿忿的心想。      第12章      果不其然,经筵过后,顾老爷次日就特地吩咐膳房,准备了一桌海鲜宴,主动登门来正房讨好颜氏。   昨夜经顾笙点拨,颜氏已料到顾玄青必然会来这一趟,设法令她同意让出这个国子监名额。   是以颜氏一早便带着顾笙,去南台寺焚香拜佛了,叫他扑了个空。   待到娘儿俩回到府里时,日头已经偏西。   一进正门,顾老爷爽朗的笑声立即迎上来:“夫人可算回来了!”   干等了两个多时辰的顾玄青,丝毫不见恼火,笑吟吟迈步走了过来,俯身就要去握颜氏的手,却被颜氏一脸嫌恶的避开了。   “老爷来了。”颜氏面无表情招呼了一声,也并不寒暄,牵着顾笙,径直走到客堂边的木圈椅前坐下,等丫头上茶。   顾玄青自觉尴尬,但为了沈氏与顾娆,他还是硬着头皮,坐到颜氏茶几对面的圈椅上,笑着吩咐丫头:“去把桌上的菜都回锅热一热。”   “不必了,老爷。”颜氏头也不抬的理着顾笙的头发,淡淡道:“咱娘俩刚吃了斋饭,不饿。”   顾老爷嘴角抽了抽,顿了片刻,挥退了内侍,也不在多言。   片刻后,见颜氏不问他为何事而来,顾玄青转而看向坐在颜氏腿上的顾笙,见这小妮子一脸喜滋滋的笑模样,顾玄青心里稍稍松快了些,便问顾笙为何事而乐。   顾笙从进屋一直傻笑到现在,就等着顾老爷问这句话呢,开口便朗声答道:“爹爹!笙儿要入国子监求学了!”说完便一脸天真的咯咯笑起来。   顾老爷顿时脸色一白,直觉顾笙这句话,比之这一整个晌午的干等更可怕,软刀子似的扎进他心里,听得他面红耳赤。   面对女儿点漆般闪亮的双眼,顾老爷嘴角翕动,扯起一个僵硬的弧度笑了笑,顾左右而言他道:“国子监入学年龄须得满八岁,笙儿才多大?怎会想到上学堂?爹爹还巴望你能承欢膝下多几年呢!”   顾笙眨了眨眼睛说:“爹爹不知道吗?国子监新设的尚书苑,包含学前礼仪堂,六岁即可入学,每日不过两个时辰的授课,刚过未时便散课了,爹爹回府时,笙儿早就能去轿房候着爹爹了!”   这一席话说得热情洋溢,不显山不显水,却将顾老爷反驳了个透,竟叫他一个久经官场的老滑头,找不出一丝破绽。   颜氏原本冷漠的面容渐渐有些绷不住,她低头诧异的盯着女儿娇憨的小脸,竟无法分辨她是故意说出这些话,还是随性而为的。   从顾老爷问她第一句话开始,整个谈话一环套一环,处处陷阱,逼着顾玄青步步踏空,最终,他还没有机会提及名额的事情,就已经彻底站到了无理可循的一方。   这会是顾笙故意而为之吗?颜氏光是想想,就感觉汗毛都立了起来。   这小家伙是要成精了吗?   顾笙余光瞥见颜氏瞪大的双眼,心知娘亲是起了疑心,忙露出孩子气的神色,皱起鼻子闻了闻空气里的饭菜香,急道:“什么味道?好香呀!娘,笙儿饿了!”   颜氏顿时从怀疑女儿是天才的美梦中,跌回了现实。   刚还心赞她心思剔透,这就立即给自己娘亲摆了一道——颜氏说“刚吃完斋饭”,就是想拂顾玄青脸面,却被这小妮子傻乎乎的喊饿给破功了……   看来,女儿不过是歪打正着了。   颜氏怜爱的摸了摸顾笙的小脑袋,心说“还是傻些好,傻一些,就不会发觉你爹爹是怎般无耻之人,也免得心寒。”   顾笙十分配合的扬起脑袋,对颜氏憨憨笑得见牙不见眼。   她对这个爹爹早就不心寒了,想起前世,顾玄青纵容沈氏,用染上瘟疫之人的涎水,拌入颜氏的饭菜之中,害的娘亲在极度痛苦中离世,顾笙就巴不得立即要他和沈氏生不如死!   这一天,迟早会到来的,入国子监就是她复仇的第一步。   是以,虽说她已经不需要子爵府这个名额,但也不愿意叫顾玄青理直气壮的夺走,她要这个当爹的明明白白的了解:他正在做亏心事,未来一切报应,都是他应得的。   顾玄青这一趟,自讨了个没趣。   回西厢后,顾玄青与沈姨娘商议过后,最终不经颜氏同意,便递了折子,给国子监报上了顾娆的名字。   他认定颜氏不敢与他撕破脸,毕竟顾笙还没有出嫁,颜氏就这么一个女儿,如何都会为女儿选择忍耐,顾玄青便有持无恐。   顾娆的入学帖子,七日后就被批下来了。   拿到帖子后,连素来谨慎的沈氏,都藏不住脸上得意的笑容,早上给颜氏请安时,还故意提及此事,假惺惺的安慰颜氏“不要太在意”,说她家娆姐儿毕竟以后是皇室的人,比顾笙更值得入国子监求学。   那本就沉不住气的顾娆,就更不要提多得瑟了。   她拿着杏黄两折的入学帖子,直奔顾笙卧房来炫耀,还指着帖子上自己的名字,一字一句的读给顾笙听——“子爵府珺君顾娆获批入学”。   顾笙眼也不眨的盯着那帖子发呆,等顾娆炫耀完毕,还礼貌的说了句:“恭喜二姐姐。”   顾娆斜了她一眼,没趣的回家了。   第二天,国子监的差役送来了第二份入学帖子。   顾老爷原以为是送错了,打开一看,上面赫然写着“侯爵府珺君顾笙获批入学”。   他先是纳闷一番,后想起颜氏娘家的背景,顿时背脊一寒,面色难堪的合上了帖子,叫人送去了正房。   帖子送至颜氏手里的时候,沈姨娘还正在正房请安,明里暗里得瑟着劝沈氏认命。   颜氏拿到帖子,只垂眸看了封面一眼,便命随从,将帖子打开,朗声读给她听。   她当然知道帖子里是什么内容,主要是读给沈姨娘听的。   随从也十分有眼力劲儿,见沈姨娘得瑟了一上午,她早已替颜氏憋了一肚子气,此刻她打开帖子扫了一眼,嘴角一勾,大声读出来,还特地在“侯爵”两个字上打了个结,加重音重复朗声读到:“侯爵府珺君顾笙获批入学!”   沈氏听完嘴唇都白了,她手里绞着帕子,脸上一阵青一正白,一时恨得连场面话都说不出来,失口问道:“你们哪儿来的名额?!”   颜氏正令丫头将帖子收会屋里,闻言侧头扫了沈姨娘一眼,那侯爵府嫡珺君的气势,霎时间显露无遗,惊得沈姨娘莫名一个哆嗦,缩了脖子,脑子瞬间清醒了——颜氏是去娘家求了名额!   之后的半个月里,顾笙再也没看到顾娆闯进屋来,跟她谈论国子监,总算耳根清净了。   祁佑三十七年春分,顾笙和顾娆乘坐同一架马车,入国子监求学。      第13章      国子监学府,位于东华门以东五里外的宣德街后段,南门与武沁园相接,北至梨逸胡同口,全院占地两百七十余亩,布局堪舆图呈一个规整的“田”字型。   其中,朝廷新设的尚书苑,则位于学府的东南角。   尚书苑的南墙,还打通了一个拐角,向外扩建了一间精致秀雅的庭院,就像是整个学府向外添了一笔倒勾,其间亭台楼阁、百花争艳,景致十分悦目。   这个别院,就是特为未满入学年龄的君贵与爵贵所设。   凡未满八岁的君贵与爵贵,双方皆不具备分泌与接收信息素的能力,无法引诱对方标记或被标记。   因此,这里便是君爵们唯一能“和平共处”的学堂。   可顾笙仍旧很不习惯靠近这些陌生的小爵贵,嬉闹时与他们手牵手,都让她感到浑身刺挠!   在顾笙心里,只有二公主殿下可以触碰她,就算如今身体里的标记不在了,可她心里的依恋还在,她不想被任何其他的爵贵接触。   所以,她很想找几个同为珺君的孩子做同伴,这才能让她有安全感。   可是,预备学堂里的孩子,小到三岁,大些的也就七八岁,身体都还没发育,不论是体味还是举止,都叫顾笙很难分辨他们的身份,开口问又容易叫人起疑心,她只好暂时避免与人接触,等熟悉了再选择同伴。   于是,顾笙就时常独自坐在角落里,小胳膊肘支着书桌、小肉手支着双下巴,满脸惆怅……   引得窗外一个七八岁的女孩,远远指着她笑道:“快看!那个小胖子好可爱啊!”   顾笙更加惆怅了,微微昂起脑袋,试图隐藏自己的双下巴。   相比而言,顾娆对于这个新环境,融入速度可比顾笙快得多。   不过一个多星期,顾娆就拉帮结派、纠集了一支相对年长的小团体,成员还都是一些侯爵府、乃至公爵府的君贵或爵贵,羡煞很多子爵府出身的同龄孩子。   顾笙也不由对顾娆的行为感叹:不过是一个七岁女童,竟然也懂得趋炎附势、攀权附贵,那绵里藏针的天性,不愧是得沈姨娘真传。   好在,这院子里唯一的小皇室——八公主江语珊,身边有七八个小书童护着,顾娆削尖脑袋也近不了身,巴结不上也只得作罢。   若是顾娆这么早就能攀上个皇室,就算只是个手帕交,恐怕顾笙也得吃不了兜着走。   江语珊今年刚满七岁,是大夏朝的硕君八公主,品级在珺君之上。   作为当今圣上的龙女,虽也是个君贵,但她那天生的威严却不容小觑,普通的公爵侯爵与她站在一起,气势都能被她压得找不着北。   这样的气势,总叫顾笙想起二殿下。   自顾笙入学第一天起,每天散课后,她都会绕着国子监第二道门前的那片花园来回散步,就是为了“偶遇”二公主江晗。   虽然这行为很蠢,但是很管用。   江晗素来不喜欢带侍卫,并不像大皇子那么招摇。每每出入国子监,江晗身边都只有三五个书童,他们不会特意清场撵走顾笙。   所以,顾笙已经“偶遇”江晗四回了。   可是,不论江晗是在与人闲聊着出门,还是不发一语的独自出门,都……完全没瞥过顾笙一眼。   这么圆滚滚的一个小胖妞,怎么可能看不见,顾笙都开始怀疑江晗是故意回避自己了。   这个想法让她心伤又恐惧,或许,提前相遇反而会导致更坏的结果?   惶恐中,顾笙决定,短时间内,不再主动出现在江晗面前。   日头西斜,两个时辰的授课很快就要结束了。   等先生一走,顾笙就看向窗外,外面候着的书童们得到指示,紧赶着走进门,动作利索的帮她收拾书桌上的针线与笔墨砚台。   顾笙扭头看看窗外的天色,忽听邻桌的几个孩子,正兴奋的讨论些什么,便凑过去听了一耳朵——   原来,他们是在议论那个腊月里刚出生的超品小皇爵,说她满三岁后可能会被送来学堂。   这件事在都城早就传开了。   顾笙对此稍有些不满,为什么二殿下的风吹草动,就没这么多人议论呢?   似乎任何一件关于那个人渣九殿下的事,都能引起全夏朝民众跟着心潮澎湃。   就因为九殿下三岁后可能入学的传言,学堂里很多已满八岁的珺君,都为此被长辈疏通关系留在了预备学堂。   他们不惜晚几年正式入学,为的只是能被那个小皇爵看上一眼。   顾笙不由觉得好笑,据她前世的记忆,这位小皇爵虽是个对美色来者不拒的人渣,那也得等到人家生理成熟才有那个需求不是?   现在争着在她面前露脸有什么用?   三岁,那小家伙连自己叫什么名字都未必答得上来,又如何记得这些过眼浮云呢?   正想着这些事情发呆,顾笙忽然感到眼前一个熟悉的人影一晃,紧接着,面前的书桌被人一撞,桌腿与地面摩擦发出一声刺耳的锐鸣。   顾笙回过神,只觉腿上一沉,继而小腹到大腿微有些凉,低头一看,原是自己的砚台打翻在了双腿上,外衣霎时间被染乌了一片。   她心里一咯噔,抬手就抓起砚台,唰的站起身,手指立即也被沾了一手黑墨,墨汁还顺着衣服往下淌,一时间狼狈不堪,几个书童慌慌张张的捏起自己的袖口,为她擦拭。   顾笙震惊的看着自己的衣服,这件水蓝色暗花对襟褙子,是顾笙今年生日时,颜氏花了大笔积蓄购得的上好苏州贡缎缝制的,连下、身的襦裙,一套总共花了三十多两银子。   顾笙平日在家从不舍得穿这套衣服,也就是防止偶遇江晗,才想穿得体面些来学堂。   如今看着眼前的一片墨渍,她只觉鼻子一酸,抬头就愤然看向推她桌子的人!   对面站着的罪魁祸首,正是还在偷笑的顾娆。   见顾笙看向自己,顾娆忙抬手捂着方才撞到桌子的侧腰,龇牙咧嘴的哼哼两声,竟恶人先告状的抬手指向顾笙,呵斥道:“你这桌子怎么摆的!歪出一截是想撞死我?”   顾笙瞬间浑身的血液冲上头顶,嗓子里哽着一口气,捏着拳头竟说不出话来。   想来可笑可悲,她重生至今,第一次动这么大火气,竟是因为一件不足百两的衣裙。   她曾被江晗捧在手心里,什么纸醉金迷的生活没有享受过?可这区区三十多两银子,却是颜氏为她一根簪、一双鞋省下来的!   凭什么被别人糟蹋!   顾娆见顾笙气得发抖、一言不发,莫名感到有一些恐惧,扭头就呼朋引伴、对着顾笙大吐苦水道:“我就知道你素来容不下我这个做姐姐的!在家里我处处让着你就罢了,这大庭广……”   “啪——”   不等顾娆说完,顾笙扬起手里的砚台,卯足了力气砸过去,可惜准星偏了点,砚台擦着顾娆耳边飞过去,落地摔得粉碎!   顾娆一惊非轻,伸手哆嗦着抹了一把侧脸沾上的墨迹,垂手到眼前一看,“呜哇——”一声仰天哭起来。   几个公爵侯爵府的君爵们一拥而上,围起顾笙一阵义愤填膺的怒斥,说她不知孝悌廉耻,明日还要上告先生,将她逐出学堂。   顾笙只觉得眼前天旋地转,原本只恨自己没有砸准顾娆,可在这一阵污七八糟的呵斥声中,一股绝望的恐惧感将她彻底包围起来。   不知被训斥了多久,一个略微熟悉的音色忽然在身后传来——   “这倒是奇了,你哭什么?难不成是她的书桌主动走过去撞的你?”   顾笙恍惚间以为自己听见了江晗的嗓音,虽然稚嫩,却有一股熟悉的味道。   周围霎那间安静了,那些公爵府的君爵们都消了声,低头默默退开了几步,面上都露出孩子气的惧色。   顾笙眼眶还红红的,诧异的张嘴回过头,就见平日淡漠寡言的八公主,此时正站在她身后。   八公主那张小脸同样是肉嘟嘟的,一双漂亮的丹凤眼,此刻也一脸好奇的打量着顾笙,见她转过头来委屈的模样,一时又升起丝怜悯。      第14章      顷刻间,正在哭嚎的顾娆闭嘴低下了头。   学堂里七十多名小君爵们全部安静下来,大气儿都不敢喘,与以往散课后的吵闹欢腾截然相反,气氛甚至比先生在时,更为安静紧张。   已经收拾好学囊的孩子也不敢动身,后排的孩子忍不住好奇,伸着脖子看过去,屁股都离了座椅,想看清是哪个倒霉鬼,惹毛了八公主殿下。   这国子监里,虽说明文规定免除一切血统身份上的礼仪,可又有谁敢真将皇室龙女看作与自身平等?不过是陪皇室们一起演一出亲民大戏而已。   此时,顾娆右耳朵上的墨迹,还在往下缓缓蔓延,淌至下颌时,脸上细细的汗毛被搔得发痒,她却垂着手一动不动,不敢抓挠。   来学堂之前,沈氏曾关起门来对她教导加威吓,就是为了让她尽可能的,与这位预备学堂里的皇室小硕君套近乎。   哪怕实在没机会拉拢,也要态度恭敬、事事谦让,断不可夺其风头,更不可与她对抗。   顾娆虽说蛮横,但还是清楚哪些人她能欺负,哪些人她得当菩萨供着。   眼前这位,就是她一百个脑袋也得罪不起的主儿。   八公主江语珊此时已有些不耐,她挺直了小腰板,嘟起嘴对顾娆道:“你怎的不说话了?可是咱冤枉了你?”   顾笙闻言一愣,眨巴着眼睛打量眼前这个小公主,看着她倒不像宫里那些个“本宫”来“本宫”去的大人物,反倒是跟街坊邻里那些孩童似的,不太拘礼。   顾娆却是吓得一个激灵,恨不得跪地求饶,又想起学堂里不得对同窗行大礼,只好颤声答道:“没……没有,是小女自己不小心碰上了桌子,求殿下原谅……”   江语珊摆手道:“你当向这个小姑娘道歉才是,同我道歉又有何用?”   顾娆闻言一惊,斜眼看了看浑身墨渍的顾笙,又看了看八公主的脸色,心中胆怯,可又不甘心对顾笙道歉,还想为自己反驳两句。   毕竟她方才撞桌子,可以说是“无意”,顾笙故意抡砚台砸姐姐,却是证据确凿的!   见顾娆咬着下唇似在下决心反驳,顾笙担心八公主毕竟年幼,真要争执起来,她反而说不过顾娆,会显得强词夺理。   此事一旦闹大了,顾笙方才一时冲动,砸出的砚台可收不回来,到了先生面前,首先就得落个不悌之罪,还是迅速了结此事为上策。   是以不等顾娆开口,顾笙便主动对顾娆说:“我方才也一时失态了,咱俩过错相抵,今后好好相处便是,此事便算了罢。”   说完,顾笙走出书桌和椅子之间,恭敬的站到八公主面前。   因两人年龄相差近两岁,顾笙身高矮了公主一大截,便憨憨的仰着胖脑袋,对八公主说了句:“谢谢小姐姐为我做主。”   周围的孩子闻言皆是一激灵,心说这胖娃家里可是无人教导?竟敢称公主为姐姐,岂止不恭敬,简直是僭越!   顾娆在听见顾笙这句“小姐姐”出口时,就瞬间低头捏紧拳头,激动得嘴角快咧到耳根了,只是不敢笑出声,心说小贱种这下是自己找死了。   而顾笙又如何不知道自己失礼?   但她是故意的。   在听到八公主方才说话的口气和自称,顾笙就猜测出,这位公主是个性情随和的女孩,并不喜好别人对她过分恭敬与拘谨。   事实正如她所料。   八公主入国子监至今,没有一个孩子敢与她亲近。   身为预备学堂的唯一一位皇女,她成天看着同窗们嬉笑玩闹,心里不是不羡慕的,可面上还是得维持公主的威严,这让虚岁才七岁的八公主,只觉在学堂的光景度日如年。   今日她打抱不平,先是因为恰巧撞见顾娆捉弄顾笙后,捂嘴偷笑的一幕。   虽心中鄙夷,八公主本倒是不想参与此事,怕折了自己的身份,毕竟欺凌之事在宫中也很常见,未必她都管的过来。   然而,当看见顾娆反咬一口,甚至纠集同党、企图将那个受欺的孩子逐出学堂时,八公主的一腔热血,终是被点燃了。   在她命令顾娆道歉后,顾笙息事宁人的识大体举动,也叫八公主内心十分满意。   身为夏朝公主,她并不在乎顾笙事后的一句感激,她此番相助,只是为了弘扬正义,并不是对这个小姑娘存私情。   然而,顾笙这一句略微冒失的“小姐姐”,却正中八公主下怀。   八公主从未被人喊过姐姐,她头上的七位全是皇兄皇姊,下头虽有个刚出生的九皇妹,却才只会吚吚哑哑的吐奶泡泡,且这小家伙还是个可怕的“超品皇爵”,完全无法满足八公主一颗照顾“柔弱”幼妹的爱心。   如今眼前这个喊她“小姐姐”的小胖娃,真是叫八公主怎么看怎么想保护。   她闻言愣了好一会儿,一时欣喜,恨不得将这矮墩墩的小丫头拉来跟前,捏个小脸什么的。   顾娆和几个同伴,还都扯着耳朵等公主降罪于顾笙,学堂一时间静的连呼吸都不可闻。   不多时,众人就见八公主似乎有些僵硬的板着脸,朝着顾笙走了两步,在她面前威严站定,伸出手……   拍了拍顾笙的小脑袋!   众人:“……”   八公主压低稚嫩的嗓音,像个小大人似的问顾笙:“妹妹叫什么名字?”   顾娆闻言如遭雷劈,一个哆嗦,忍不住抬头,难以置信的瞪眼看向八公主和顾笙的背影,那亲昵的画面,一瞬间,叫顾娆气得五官挪位,捏紧拳头,指甲几欲掐破掌心,心中咆哮:“这个小贱种!凭什么跟堂堂夏朝公主攀姐妹!”   顾娆的几个同伴也是一片震惊,余光瞥见顾娆气得煞白的脸容,只得叹息几声,各自回座了。   八公主令两个书童将地上的碎砚台和墨迹清理干净,还让随从取了自己的备用砚台,赠予顾笙。   顾笙心知此时表现得顺从依赖些才好,故也不推辞,亲手接下公主的馈赠,又是对着夕阳瞧,又是凑在鼻子前闻,逗的八公主捂嘴咯咯直笑,忍不住掐了掐她“没见过世面”的小脸。   事实上,顾笙接到砚台的一瞬间,心就往下一沉——这触感……不像是普通的砚台,如果过分贵重,她随意收下,恐怕还会惹上麻烦。   在对着阳光细看时,顾笙脸上虽还一派欢喜,心情却更加沉重了,因为她已经认出,这盏砚台,竟是产于豫西山东黄河岸边,那以千年渍泥烧练而成的“澄泥砚”!   这砚台她在江晗府里也见过,价值抵得上十套她身穿的衣服!   八公主竟然就这么……随手赏给她了!   这事万一叫八公主的母妃知道了,估计都少不了对这孩子一顿数落。   顾笙纠结的看向身旁的八公主,见她直爽豪气的笑模样,实在不忍心找借口推脱,只好笑嘻嘻的提醒道:“小姐姐!这个砚台颜色好奇怪呀,笙儿都没见过呢!是不是很贵重?”   八公主身旁,一群心在滴血的随从们含泪抿着嘴,心说:“可不是嘛!公主这随手一送,回去挨骂的却都是咱们啊!”   却不料八公主小手一挥,挑眉道:“一块石头而已,值几个钱?妹妹拿去用着便是了。”   众随从眼泪往肚子里吞。   顾笙只好讪笑着收下这个烫手山芋。   邻桌顾娆却已经嫉妒得眼里快蹦出火星子,顾笙余光瞥见,虽心中并不想要这笔横财,还是捧着砚台扭头对顾娆优雅的笑了笑,更气得她咬牙切齿。   散学出门时,八公主还让人用自己的斗篷,将一生墨渍的顾笙裹好,一直送至马车,才与她道别。   顾娆虽一直恭敬的跟在后头,可上了马车,等八公主一走,她就立刻对着顾笙一摊手,呵斥道:“砚台给我!”   顾笙早料到顾娆必然会跟她索要砚台,此刻也不多说,直接从怀里拿出砚台,对着顾娆摇乐摇,笑道:“东西就在这儿,不论你想夺走还是损坏,我保证,明天都会一五一十的告诉八公主,你若有这个胆子,尽管来拿!”   回府后,随从自车驾接下两位小珺君,头一次,顾笙在顾娆之前下了车。   那平日嚣张跋扈的顾二小姐,下车时已是面如死灰,被贴身丫头抱回了西厢。   顾娆一路沉默无语,问什么都不作回答,丫头正吓得冷汗直蹿时,却听顾娆突然开口道:“国子监里还有其他公主吗?可有比八公主地位更高的人?”   丫头被这句没头没脑的话问得一怔,回过味来,就疾步将顾娆抱回屋里,关起门,贴到顾娆耳边小声答道:“当然有!八公主是位硕君,长大了得送去别国和亲的,并没什么实权。   要论地位,还得看皇爵之中——大皇子照例当为储君,那个刚出生的九殿下又贵为超品。这两位,地位都远超八公主,姐儿可是有何打算?”      第15章      顾笙有一种守得云开见月明的感觉。   大概是顾娆将学堂里发生的事情告诉了沈姨娘,之后的一个多月里,不论是在学堂还是在顾府,顾笙这个子爵府嫡珺君,总算得到了她本当拥有的地位与威严。   顾笙结交八公主的事情,仿佛一夜间,就在全府传开了,连库房那些趋炎附势的内役们,都不敢再短她正房母女的吃穿供给。   对于顾笙能结交夏朝公主的事情,颜氏感到很疑惑。   她早前就隐约发现,自己的女儿,似乎比街坊邻里的孩童要早熟一些,并不喜欢与同龄人玩在一处,倒是宁愿跟比她大许多的丫头们唠嗑子。   更多闲暇的时候,顾笙会去顾老爷或二哥儿的书房里,搬回些杂七杂八的书籍,一个人爬上窗台,窝在窗框里缩成一团,就着天光,看得入神。   颜氏虽从前教女儿识过几个字,但她绝不相信,这小家伙能靠那点墨水,看懂晦涩艰深的古籍。   可顾笙那看得津津有味的模样,又让“我女儿是天才”的念头,在颜氏胸中再次熊熊燃烧起来。   是以,颜氏时常站去一旁看着顾笙读书,等她翻页时,就立即拷问她上一页的文章讲了些什么。   顾笙每次都对颜氏概括出两三成的文章含义,剩下七八分就胡编乱造。   她既不能说得太通透,叫颜氏对她起疑。   也不能全然胡诌,叫颜氏往后禁止她读书。   这还真不是一件容易的差事。   顾笙恨不得向颜氏坦白一切,可又不敢冒这个风险。   她如今太过年幼,颜氏极有可能以为她是胡思乱想,生了妄症。   若只是问医寻药,那还算轻的,万一颜氏以为,自己女儿是被什么不干不净的东西上了身,掩饰不了妖孽的本性,才编造了这些胡话来诓她,那后果可就严重了。   那些打着驱魔名义的江湖道士,做个法事,可是什么金丹银丹烧纸灰,都能给她灌下去,她这小身子,哪里禁得起这般折腾?   思前想后,顾笙还是决定暂时不告诉颜氏,等根基稳了,颜氏习惯了她如今的性格,再试情况而定。   目前最值得庆幸的,还是顾娆终于安分了。   不论是在学堂还是在府里,顾娆接连数月都不敢造次,但顾笙知道,这小妮子的双眼,可是依旧盯着自己呢,时时刻刻盼着她跟八公主关系疏远。   只可惜,“初为人姐”的八公主,似乎有燃不尽的热情,甚至将顾笙的位置,调换在自己的前排,恨不能时时刻刻的盯着这个“小妹妹”。   事实上,于顾笙而言,八公主的这份恩宠,已经快压得她喘不过气了。   因为江语珊毕竟是个公主,顾笙能接连数月与她亲密无间、毫无争执,自然不是因为这位公主真的如此好相处。   好相处的,只能是顾笙。   要让这位公主感到跟她相处愉快,单是事事顺着公主,都完全不够。   这种低级的顺服,连随从与宫女都能做,顾笙扮演的是公主的“妹妹”,她必须与众不同,才能维持公主对她特别的情谊。   这需要适当的主见、适当的撒娇、适当的不拘礼。   这一切都必须框在一条无形的界限内,不可越雷池半步,无异于带着镣铐跳舞,其实并不轻松。   世间很难有完全契合的两个人,能够毫无磕碰的相处,如果不是两人间互相迁就,那么,其中必然有一个人,藏下了所有的自我,委曲求全的完全迁就于对方。   曾经,顾笙觉得自己与江晗,就是天底下最契合的伴侣。   可如今,她亲身经历了与另一个公主的相处,她才明白过来,那时候,是贵为二公主的江晗,委委屈屈的充当了一切迁就于她的那一方。   转眼过去三个月,国子监的预备学堂,迎来了第一次技艺考核。   这每季度一次的考核,包含刀术、拳术、吟诗作对、乐器、舞蹈等各类技艺。   每人可参报的项目不限数目,只要三次考核接连通过,就可以拜入对应技艺的师傅门下,正式入学。   也就是这次考核,给顾笙再次敲响了警钟——   顾娆报了袖舞、琵琶,这两项技艺考核。   或许别人还看不出端倪,但顾笙不得不起疑,因为,她清楚的记得,前世的大皇子,最喜好的就是舞姬,袖舞又恰是他最爱的舞种。   如果说顾娆的这个选择是无心插柳,那么琵琶呢?二公主江晗好鼓乐,琵琶尤甚,这一点,顾笙再清楚不过!   顾娆同时报了这两类技艺,若说不是沈姨娘私底下打探大皇子和二皇女喜好之后,得出的决定,顾笙绝对不相信。   顾娆显然是盯准了目前登基可能性最大的两位皇爵。   顾笙本不想正式入学后,再与顾娆同窗,但琵琶这一项,她却是必报无疑。   参与琵琶考核的多为小珺君,总共不足二十人,通过考核的名额有八个,难度并不算太大。   顾娆是在顾笙之前进的考堂,她一曲《飞天引》弹得中规中矩,顾笙在一旁全程侧耳倾听。   这一曲下来,错音不过三五处,虽无甚意境与轻缓之分,但对于初学者而言,绝对算是天赋异禀的学生,引得三位主考乐师,对顾娆连连点头称赞。   如无意外,顾娆必然会以这一届鼓乐考核第一名的身份,入学鼓乐司。   然而,顾笙就是她的意外。   她也报了鼓乐司,同样是考核琵琶。   此时还不到反击的时刻,顾笙本不想主动招惹顾娆,可唯独琵琶这一项,她不能输。   “顾笙”两个字,必须排在琵琶考核名单的第一列之首。   顾娆考核完毕,起身对主考乐师行礼后,走出考堂,顾笙紧跟着便走进去,与她擦肩而过时,顾娆余光禁不住斜了她一眼,眼里满是讥讽与不屑。   顾笙抿嘴回了一笑,继续走入堂中。   相比于顾娆那一身艳丽的掐牙繁华织锦缎中衣,顾笙今日却是穿了一袭淡紫色交领长锦袍,乍看显得暗淡许多。   这样的装扮,导致几个刚被顾娆惊艳的考官,一时都没注意顾笙走近,还在窸窸窣窣议论着顾娆的天赋。   考堂不过三丈见方,主考的乐师坐于堂上,屋子正中摆放着一张黄梨木雕花木椅,四周空旷旷的。   此时以近初夏,窗外围满了看热闹的君爵们,捂得考堂内如同蒸笼,加之场外的喧哗吵闹,周围一派浮躁,几乎没有人在意走入考堂的顾笙,众人的议论,都还聚集在顾娆身上。   顾笙却并不惊慌,她安安静静的抱着相对于自己身形过分硕大的琵琶,逶迤走至考堂中央,对主考乐师蹲身施礼,而后恭敬的退后,落坐,提吸,摆好架势,右手浮于琴弦之上。   此时,周围仍旧一片嘈杂。   待到考堂上的内役朗声报出顾笙的名字与考核曲目时,众人才纷纷安静下来。   因为,顾笙考核的曲目,是与顾娆相同的《飞天引》。   这使得考官与窗外围观的所有人,都露出好奇的神色,似乎对这个小姑娘的挑衅行为十分不屑,都屏气凝神的等着看她露怯。   顾笙依旧安静的坐着,仿佛整个人,都与燥热的天气、嘈杂的人声隔断了。   她调整好呼吸,低下头,用稚嫩的指尖找准位置,轻轻压下。   紧接着,乐声行云流水般弥漫开来——   顷刻间,周围嘈杂的人声仿佛被瞬间定住。   那悠扬流畅的弦乐声,如清风拂面般蔓延开来,又仿佛千百颗珠串落入玉盘,融入所有人耳中,滑过所有人心尖。   顾笙之所以选这首曲子,只是为了让考官方便对比她和顾娆的技艺,是以她并没有使出真实的实力,以免自己的名声过早的传开,她可不想让江晗此时就注意到自己。   可是,即使她故意弹得生涩,周围的气氛也瞬间凝固了。   顾笙能感受到周围,包括考官在内的所有人的震惊与惊艳,无奈,她只好故意弹错,直至收尾,恰好比顾娆少错一两个音律。   即使这般,比之顾娆那一板一眼的弹奏,顾笙琴艺里的灵气,是如何都藏不住的。   最终,她也毫无意外的占了第一的名额。   八公主现场围观了顾笙惊艳四座的一幕,回宫后,她立即夸张的对几个皇兄皇姊吹嘘了一番。   于是,让顾笙不想发生的事情,还是发生了——   第二日,顾笙收到了八公主的邀请,让她五日后,于西春酒楼共享包场午宴听戏。   而这个邀约的发起人,就是二殿下江晗。   如果早知道要遭此横祸,顾笙可能提前两个月就不进食了,现在她哪还来得及瘦身?   她摸了摸自己的双下巴,第一次忤逆了八公主的意愿,拒绝了邀请。   八公主哪里肯依,她已经吹嘘了自己在学堂找了个多么憨趣乖巧的同伴,若是吃一顿宴席都请不来,她要怎么跟几个皇兄皇姊解释?   软磨硬泡之后,八公主甚至许诺,会在当天请示尤贵妃,将她的九皇妹抱出宫,给顾笙玩。   说这话时,八公主已经是一副做了天大恩赐的神情,毕竟这位超品小皇爵可是全夏朝珺君的心头好,她做出这般大让步,显然是没有任何商量的余地了。   顾笙只好含泪应允了。   八公主的宠爱,还真是甜蜜的负担……      第16章      西春酒楼在这京城里头,乃是王公贵胄们最为喜好的消遣去处之一。   酒楼位于午门正南十多里外,东西两头打横的那条繁华隆兴街,街道两边店铺林立、金匾连楹,其间车马肩舆川流不息。   顾笙此时正坐在一架二人台的小肩舆内,跟着前方八公主的四人抬暖轿,晃晃悠悠从街头,拐入这一片繁华迷眼之中。   顾笙正襟危坐于轿中,平日里那粉雕玉琢的小脸,此时已是打了霜似的泛白,小小的身子还微有些颤抖,喉间更是本能的不断吞咽。   一是因紧张,二则是因太饿。   这准备赴宴的五日里,顾笙除进食些汤水稀饭以外,可谓是半点油盐不沾。   凭借这份惊人的毅力,铜镜中,她那顽固的双下巴,似乎稍稍不太明显了,怕是还夹杂了半成的心理作用。   忐忑中,轿子又行了半刻,顾笙忽感到身子一顿,前方便传来长随一声清亮的吆喝:“落轿——”   轿子随即倾斜,一名宫女撩开轿帘,小心翼翼扶出了顾笙。   从将小手递给宫女的一瞬间,直到跨出轿槛儿,顾笙的一举一动,都带着她前世特有的袅娜风姿,做足了首次走入江晗视线的准备。   可她抬头一看,酒楼外除了几个守卫,并没有江晗的身影,心中不免有一些失落。   八公主下轿后,面上并没有兴奋之色,她理了理衣襟,转身就见顾笙已经安安静静站在一旁,与她微微错后一步,恭敬的准备跟随她进入酒楼。   “你来这儿听过戏吗?”八公主似乎并未察觉顾笙的忐忑,一把拉住她的手,径自就往酒楼走。   顾笙也不能回说“前世陪二公主来过”,只得羞涩的摇了摇头。   说来也奇,自从结交八公主之后,顾笙绞尽脑汁,都想不起前世对这位公主的任何记忆。   她十四岁遇见江晗,那时的八公主,可能已经与外番和亲去了,可为何顾笙竟从未听江晗提及过这个八妹妹呢?   就八公主目前口中对江晗的态度,顾笙可以听得出,这姐妹二人是相当亲密的,为何八公主此后会突然间销声匿迹?   这叫顾笙十分费解,却也无从猜测。   进了店门,八公主脸上便有了笑意,她毫不拘礼的拉着顾笙,拐过照壁,快步走上二楼贵宾席,边走边指着屋顶的天井,对顾笙说:“妹妹快看,今儿个天井都打开了,一会儿就有戏子从上面,降到楼下那个戏台子上,跟仙女下凡一样!”   顾笙敷衍的惊呼了一声,顺口夸了几句,心中却并没有什么波澜。   因前世江晗喜好鼓乐戏曲,近至京城内外,远至江淮各地,哪家梨园的戏班子是顾笙没见识过的呢?   是以,“天井飞落”对她而言,也不过是个俗套的老把戏。   转眼两人已至二楼,今日这西春楼被江晗包场,偌大一栋楼阁里,静得可听见回音,周遭空旷广阔,沿路只有两行躬身低头的差役与婢女。   顾笙略显局促的挑眼张望四周,只见二楼正北,那处全酒楼视角最佳的雅间,珠帘已向两边挑起,屋内三两个器宇轩昂的身影攒动,还不时传出几声爽朗的笑声。   “大哥!二姐!”行至门边,八公主已经耐不住兴奋,拉着顾笙疾步窜入屋内,又接着喊到:“五哥!”   “老八来了啊,老九那儿出趟宫,几十个奶娘嬷嬷围着转,我估摸着还有得磨蹭,咱们还是先开席吧。”   这最先开口的人,嗓音浑厚里带着丝尖哑,应该是个跟顾笙二哥年龄相仿的男孩。   只听他话音刚落,就有小厮转去雅间外,对酒楼伙计嘱咐了几句。   不多时,悠扬的乐曲声,就传遍了整间酒楼,楼顶天井的戏子们纷纷就绪。   随着戏子一句嘹亮的开嗓,天井口花瓣飞扬,一身华贵戏服的戏子从天而降。   顾笙此时心已经跳到嗓子眼,哪还有听戏的心思,只憋红小脸,怯生生的往八公主身后躲。   “这就是你认的那个小妹妹?”这嗓音,还是方才说话的那个男孩。   顾笙听闻有人问及自己,心知不能怯场失礼,只得硬着头皮走出一步,略微抬头,看向堂中——   只见雅间正中,雕花圆桌旁坐了三个人,为首的是个十四五岁的男孩,五官清秀,唇上缀着稀疏软髭,身穿一件雅青色雨丝锦袍,峨冠博带,气宇不凡。   这是……大皇子?   顾笙险些没认出这位草包,心想这家伙未曾发福时,倒也算有几分姿色。   大皇子左手边坐着的就是江晗。   右手边坐着五皇子江炽,他年龄只比八公主大两岁,面上一派木讷之色。   认清了几位皇爵后,不等八公主介绍,顾笙便施施然一一蹲了万福。   在面对那个让她心跳的身影时,顾笙虽有意避开视线,却还是本能的挑眼,含情脉脉的睨了那人一眼。   江晗今日一身素白暗纹的长袍便服,眉目如画般清俊秀致,骨骼虽还未完全长开,却已是一派风度卓然,瞬间便将一旁的大皇子比下去了。   见江晗此时也正盯着自己,目光灼灼,顾笙惊得立即又低下脑袋,满面绯红,呼吸都有些急促。   这番娇羞的姿态,若换做她十四五岁那年的容貌,必然能引得眼前这三位皇爵心旌摇荡。   可换成如今这副矮墩墩的小身板,着实叫人品不出什么风情来。   江晗凤目微敛,好奇的打量着眼前的这个小姑娘,心觉似曾相识,兴许出入国子监时,她还曾见过的,接着开口轻声问到:“八妹,这就是你说的那个琵琶仙女——顾……顾……”   “琵琶仙女”四字一出,顾笙脸就立刻烫到耳根,都没心情为江晗记不全自己的名字失落了,只艰难的偏头瞅了一眼八公主,心想这丫头取的外号也太浮夸了!   “顾笙!就是她,”八公主兴奋介绍:“我认的妹妹!”   闻言,桌旁的三位皇爵纷纷扯起嘴角笑起来,大皇子并指戳向八公主,嗔道:“八妹啊,你可不能仗着咱们老九还不会吃醋,就找人顶了她的位置啊!”   八公主嘿嘿一笑,牵着顾笙,大大咧咧的挨着江晗落坐,抬头答道:“我这是给老九多找了个好姐姐,咱俩一起疼爱她,有什么醋可吃的?”   顾笙此时还在为“琵琶仙女”的俗气称号而揪心,听闻八公主要她一起“疼爱”那个人渣九殿下,心里顿时一堵,面上还要露出欣喜慈爱的笑容。   大皇子又插科打诨的取笑了八公主一番,席间刚热络起来,雅间外就传来一阵细碎的脚步声,可见来人数量不少。   因九殿下深得圣心,在宫中十分娇宠,所以不问她去哪儿,前呼后拥的婢女都有数十上百个,基本老远开外就能听见动静。   是以大皇子刚听闻这一阵“磅礴”的脚步声,就咧嘴一笑,玩笑道:“呦,咱老九的兵马赶到了!”   五皇子正在喝汤,闻言噗嗤一声笑喷了。   顾笙没明白他的玩笑,只寻声扭头望向珠帘外。   不多时,就见一群丫头嬷嬷小心翼翼的踱步到门边,分开站到两旁,让出一条道,从中走出个抱着一团小被褥的宫女,对着桌边几个微微一蹲行了礼。   八公主见人一来,就兴奋的让宫女将孩子抱座到桌边,招手让顾笙来看。   顾笙对围观幼年人渣并没有什么兴趣,倒是有行刺九殿下的心,可当着三位皇爵的面,给她一百条命都未必能得手。   她规规矩矩的站到八公主身旁,垂眸看向宫女手中的那团小被褥,脑子里莫名开始滚动闪现起人渣戏谑的坏笑……   时近七月,天气闷热,屋里还没摆放降温用的冰块桶,宫女一个个都穿着单间薄纱,偏偏她怀里拢着的婴儿,竟然还裹着厚厚的被褥,是想热死这位超品小皇爵吗?   八公主掀开半掩在九殿下脸上的被褥一角,顾笙只觉眼前一亮,心中的愤恨与戾气,仿佛一瞬间被一股沁凉的风给吹散了。   被子里的小家伙醒着,一双浅琥珀的眼睛光泽熠熠,好奇的打量着眼前陌生的环境和陌生的女孩。   那红润可爱的小口半张着,嘴角天生微微上翘,精致的小鼻尖翘翘的,五官轮廓仿佛精雕细琢,与纯血统的夏朝孩子,略有些差异。   顾笙前世见过几次九殿下,多是在大典或是宴席上,虽有两次近距离接触,却都没便认出——这个孩子的双眼,究竟是什么瞳色?   今日这般近距离细看,才发现,九殿下的双瞳,原是浅得泛金的琉璃褐色,在暗光下迷迷蒙蒙的,像是橙黄的月光,透过雪白的窗纱,那一抹似水若雾的迷离。   亮光下又光泽熠熠,会折射出所视物体的色泽,难怪叫顾笙两次都没有看清。   看着自己异常标志的九皇妹,八公主抬头得意的冲顾笙笑了笑,又从被褥里掏出九殿下的小手,示意顾笙来摸摸。   顾笙抿嘴一笑,顺从的将自己的食指,送进九殿下手心。   小家伙忽闪了一下长长的睫毛,一把就握紧了顾笙的食指,紧赶着往自己小嘴里送。   顾笙连忙挣扎着要抽出手,没想到这小人渣的劲儿可不小,以她五岁的年龄优势,居然轻易还抽不出来。   紧接着,指尖就传来一片柔软温热的触感,小家伙毫不客气的吧唧吧唧吮吸起她指尖来,边吃还边挑着眼,一双浅瞳从长长的睫毛下看上来,专注的盯着顾笙,那弯弯的嘴角、上挑的眉峰,仿佛天生就带着略微挑衅的笑意。   顾笙:“……”   这个人渣原来小时候看人,就是这一脸坏坏的样子了么?   顾笙觉得,自己从前对这位人渣,也许稍有些误解……   “殿下!殿下!小手不能吃!”一旁九殿下的“兵马”宫女急忙去拽顾笙的手臂,终于将顾笙的食指拯救出来。   九殿下就不开心了,又是吐舌头又是啊啊叫。   顾笙能感觉到握着自己食指的小手心里全是汗,忍不住开口问到:“姐姐,小殿下怕是热了。”      第17章      经顾笙这一提醒,连八公主都瞧出了不妥,忙伸手抹了一把幼年人渣脑袋上那稀稀拉拉的小黄毛。   啧,一手的汗。   “快别裹着她了!你们想热死咱妹妹吗?”八公主小嘴一噘。   宫女吓得连连告罪,一旁站着的管事老嬷嬷急忙上前,解释道:“回八公主殿下,这才刚入夏,婴孩捂着点儿对身体好,老奴照看过三位小皇爵,如今个顶个儿的身子骨好,都是这般捂着养大的!”   这老嬷嬷自然是在显摆自个儿的资历,她说完一抬眼,瞅向圆桌旁一顺溜的皇爵们。   二公主江晗和五皇子江炽,儿时的确都是经过她老人家的手长大,此时被这老嬷嬷的目光盯得不自在,只好纷纷起身打圆场。   江晗绕过桌椅,翩然走到八公主和顾笙之间,低头看了看被褥里的九殿下,淡然轻笑道:“不打紧,张嬷嬷照养孩子经验足,八妹用不着操心。”   顾笙见江晗陡然靠近,急忙往一旁偷偷挪了几步,摸了摸自己发烫的小脸,生怕江晗听到自己陡然加速的心跳。   八公主皱了皱小眉头,似是心中还有不服,立即抓起九公主的小胖胳膊,扒开那小手腕上,肥得肉叠肉的地方,抬头冲江晗说:“你看,这里面都热得发红了,万一起痱子怎么办?”   江晗本是看惯了九公主胖嘟嘟的一身奶膘,此刻忽见八公主刻意去扒开她的小肉肉,才猛然发觉,这小家伙似乎胖得过分了一点。   江晗一时觉得这场面很滑稽,忍不住要笑,又顾及八公主严肃的态度,急忙一手支着胳膊肘,一手捂住嘴,作沉思状……   顾笙明显感觉江晗在一旁“震动”了片刻,偷偷笑完,才松开手尽力表现得严肃,压着嗓音沉声道:“八妹,你快别……别扒了,老九早就习惯了自己的肉叠着,这么着暖和,你别乱扒,仔细她着凉!”   顾笙闻言,低头看了看九殿下那小肉胳膊,禁不住噗嗤一声笑出来,又急忙捂住嘴,憋笑憋得身体直哆嗦。   她这一笑,身后跟着的五皇子也被感染了,立即抚掌大笑起来,八公主也跟着反应过来,随即笑趴在了九公主的小胖胳膊上。   见气氛活跃起来,江晗也不再拘束,扯起嘴角笑着摇了摇头,伸手拍了拍八公主的脑袋。   顾笙余光瞥见江晗笑眯了的双眼,心中又是一阵心猿意马,是以她回头看被褥里的小人渣时,眼里也带了一丝喜悦。   九殿下并不明白大家在笑话自己的一身奶膘,她还在专心致志的吧唧着自己的小手。   见顾笙忽然回头对自己微笑,九殿下竟也冲她咯咯笑起来,嘴里咿咿呀呀的,最后激动得蹬着小短腿,冲顾笙叫了声:“呣啊!”   这俩音节连在一起,听着就像在叫“妈”,吓得顾笙急忙后退几步,避开这个小人渣的视线。   八公主又是一阵大笑,回头拉着顾笙安慰道:“别怕,阿九激动起来,见谁都会这么叫!”   顾笙尴尬的回了一笑,心里略有些不安。   虽说小人渣此时看着毫无威胁,可她毕竟是前世那个威加四海的九五至尊,民心所向的千古一帝,且还是出了名的记仇帝!   等九殿下长大后,会不会把自己幼时喊过“姆啊”的人……全部灭口也说不定!   思及此处,顾笙不免有些心虚,可她看了一眼啃手的九殿下,又觉得被这么个小东西吓得六神无主,面子有些挂不住,是以,顾笙悄悄对着小家伙皱起鼻子,做了个鬼脸示威!   大概因为第一次见到陌生的脸孔,九殿下那双浅瞳光泽熠熠的,视线总是黏在顾笙身上,见她对自己做鬼脸,便识逗的咯咯笑起来,挥着小手再次喊到“姆啊!姆啊!”   顾笙一咯噔,心说:“这可是你自己叫的,我什么都没听见,冤有头债有主,你要恨就恨自己啊……”   此刻,独自坐在桌旁伸筷子的大皇子也按耐不住,用指尖敲了敲桌子,抱怨道:“呐,每次老九一现身,你们一个个就都打鸡血似的围着她闹腾!菜都快凉了,你们再不吃,别怪当哥哥的不给你们留了啊!”   顾笙余光撇了大皇子一眼,心说“难怪你以后会胖成那样,这一桌子的菜,正常人想一碟不留可不太容易。”   众人听罢,笑嘻嘻的回席用膳。   顾笙本猜想江晗特意邀她赴宴,必然是想要她当场一显琵琶技艺。   却不料,这场午宴不过是顿家常便饭,倒是八公主很想显摆自己同伴的才华,一直滔滔不绝的描述当日顾笙考核时的风光。   而江晗,显然只是顺着自己小皇妹的意愿,不时对顾笙啧啧称赞。   快散席前,大皇子还冲八公主谑道:“要不,你把老九带回咸福宫,让熹妃娘娘也抱会儿过过瘾。”   八公主也不反驳,乐呵呵笑道:“好啊,我娘都七八天见不着九妹妹了,惦念得狠呢!”   大皇子立即咧嘴笑起来,还冲江晗使了个眼色。   江晗直当没看见,低头抿着嘴不作回应。   其实几个大些的皇爵都知道,八公主的生母熹妃,可是相当喜欢这个刚出生的超品小皇爵。   大概是因为自己只生出了一位硕君,熹妃一直盼着以后能有个皇爵做依仗,所以,自打九殿下出生,她几乎是变着法儿讨好尤贵妃,只求多见这小皇爵几面。   好在尤贵妃是北雅利安人种,刚来和亲不足两年,对夏朝人的一些人情世故全都不了解,见熹妃对自己母女如此热情,也丝毫没有防范之心,很快便与熹妃交好。   但外人却都知道熹妃的心思。   大皇子这么揶揄八公主,也是想叫她提醒自己的母妃收敛些,免得她那攀附超品皇爵的吃相太难看,连累八公主失了脸面。   可八公主毕竟还是个小孩儿,她虽然对母妃过分疼爱九殿下略有些吃醋,倒也不至于容忍不下,所以完全不明白大皇子话语中的提醒。   然而,一旁的顾笙却一瞬间沉下脸来,她像是被人猛的泼了一桶冰水,浑身凉得打颤。   她缓缓侧过头,蹙眉看向一脸单纯的八公主,心中一阵揪痛——八公主,竟然就是熹妃的孩子!   这连日来的疑惑,一下子被理清了。   顾笙终于知道,这个八公主,为什么在前世无人敢提及。   顾笙清晰的记得,前世有民间传言,熹妃与九殿下关系暧昧。   熹妃不但常年对祁佑帝吹枕边风,拥立九殿下为储君,且在九殿下出宫开府后,还常出宫与其私会。   传闻是真是假,顾笙并不确定,毕竟这二人相差二十多岁,她很难相信熹妃会对江沉月产生那种感情。   但她清楚的是,祁佑五十一年,熹妃被一个莫须有的罪名,打入了冷宫。   朝野之中,对此事的猜测也是扑风捉影,有传言说,起因是熹妃在九殿下的加封大典上严重失仪。   具体发生了什么事,顾笙当时也没打听出个定论,这种皇家私事,她自然也不方便向江晗询问。   但她记得,当年这场风波,曾导致江沉月也受到牵连。   当时,九殿下一夜间被撤下所有封爵,从圣宠之巅落入谷底。   顾笙当年对于朝政毫无兴趣,之间具体发生过什么,她一概不知。   但不难猜想,连祁佑帝最爱的九皇女都遭到如此打击,八公主身为熹妃的女儿,后果恐怕绝不会乐观。   顾笙一时间心乱如麻,讷讷看着眼前的一个个俊秀佳人们——   江晗正看着被褥里的江沉月,此时此刻,这位二殿下笑容里的慈爱与宠溺,不掺一丝虚假与嫉恨。   八公主正无忧无虑的跪在圆凳上,与尚未发福的大皇子斗嘴嬉笑。   五皇子木讷的在一旁给众人斟茶,坐回椅子上时,还憨厚的对大皇子笑了笑。   不知大皇子将来赐他毒酒之时,是否还会记得此刻的手足之情。   顾笙一瞬间像被人揪住心尖,她眼圈一红,低下头,眼泪在眼中打转,好不容易才没掉出来。   她突然觉得自己还是幸运的,至少沈姨娘、顾娆与她之间,从未有过真挚的感情,未来即使刀剑相向,也不会有一丝骨肉相残的哀痛。   而这些帝王之家的孩子们,却要背负太多的不得已。      第18章      却说散席之后,八公主执意要绕路陪顾笙,一道经过子爵府,送她回家。   这份甜蜜的负担,再次砸得顾笙分不清东南西北,惊的她连连推脱。   随后,还是江晗拦下了八公主,并允诺会亲自将顾笙送回家中,八公主这才作罢。   顾笙本担心让公主送行过分招摇,但一听说江晗要亲自送行,心里整个乐开了花儿,垂下脑袋喜滋滋就默许了。   江晗原本只是为哄骗自己的八皇妹早些回宫,并料定顾笙也同样会对她推脱辞行,哪敢真的让贵为皇爵的她亲自送行呢?   谁知,这小妮子居然真的敢……   八公主甫一离开,顾笙便侧头给江晗抛去个秋波,羞红着小脸就上了轿子,完全没有跟二公主推辞的意思,连一句“劳驾殿下”的客气话都没有说。   “……”江晗目瞪口呆看着这个子爵府的小姑娘上轿,心中又是恼火又是好笑,最终只能轻叹一声,翻身上马,跟随八公主给顾笙安排的二人抬小轿子,一路慢慢吞吞的绕过小半个京城。   好在江晗一袭便服,若她身着皇爵冕服,驰马护送一抬二人轿子,那可就滑天下之大稽了。   一路上,江晗并无多言,心中思虑先生布置的功课还一字未动,回宫后父皇还可能对她拷问,是以一直眉心微蹙,脑子里复念着今日新诵的周易乾篇。   顾笙素来知礼,可对于江晗如今的心思,她多少有些当局者迷。   前世,江晗对她过分宠护,恨不得时时刻刻贴身守护,顾笙也早已习惯了。   如今,江晗主动要送她,顾笙自然不怀疑真假,一不留神便自作多情了,坐在轿子里喜不自禁,竖着耳朵,等轿子旁的人主动搭讪。   可行了半路,顾笙虽还能听到一旁规律的马蹄声,却始终等不到江晗的问话,心中不免焦灼。   想到江晗那拘谨内敛的性格,顾笙又扯起嘴角笑起来,暗自觉得江晗必是在害羞,倒忘了自己这虚岁六岁的小身板,有什么可令人害羞的部位。   顾笙微微撩起窗幔一角,如前世一般,狡黠的偷偷注视马背上的江晗。   待到江晗侧头看过来时,她才古灵精怪的一吐小舌头,缩了脖子放下帘子。   若换成从前的江晗,必然会被她这调皮的举动,撩拨得心头发痒,但此时此刻,这位年仅十二岁的皇爵,脸色却并无异样。   江晗略微思索,猜测轿中的小姑娘是因为心情紧张,想知道行至何处、离家多远,故才偷偷掀起窗帘。   是以江晗转头看了眼周遭,温和的开口道:“拐过前头的胡同口,再有半刻时辰便到了。”   顾笙听得一蹙眉,二殿下为何对自己报时?   这呆子就没点别的话跟自己说吗?不邀她私下切磋琴艺吗?不问她师从何处吗?   然而,一路行至子爵府落脚,江晗只在她下轿时说了句“慢着些”,便再无他话了。   顾笙的一颗心如坠冰窟,下轿后神色失落的蹲身道谢,却也只得到二殿下面无表情的一点头,随后就见她调转马头,扬鞭回宫了。   顾笙怅然若失的回了府,正房的几个丫头一个个鸭颈伸得鹅颈长,一见顾笙回来都涌上来叽叽喳喳的打听,询问顾笙见着了哪些皇爵与硕君,都长了怎么个神仙样儿。   还有接轿的丫头感叹道:“到底是皇宫里的人,你们是没看见,刚刚护送姐儿回来的那便衣侍卫,都生得神仙般姿色!”   顾笙扁了扁嘴,心说江晗才不是侍卫,但她也不想抖出二皇女送自己回府的惊雷,如今她根基太浅,尚不到抖威风的时机,谨小慎微低调些,才能确保稳妥无虞。   由于前世才艺双修,顾笙自不必在预备学堂里苦学,如今她报考任何技艺,都可毫无压力的正式入学,无奈年龄不足,只得每日在学堂,看些私下带来的书籍。   其中一大部分书籍,都与她从未涉猎过的朝政学问有关,只期望未来能为江晗分担重负。   次年三月,顾娆正式入学国子监,离开了预备学堂。   与此同时,顾笙也说服颜氏,允许她参加了储秀宫的预选。   令她意外的是,自己竟然落选了。   这件事必然是沈姨娘从中作梗,买通了初选的女官,顾笙却毫无反抗的能力。   虽然与八公主情谊日盛,但她也无从对一个单纯的公主,解释清楚自己府中这些肮脏龌龊的斗争。   落选的事叫顾笙十分忐忑,她虽然已经放弃了提前结识江晗的心思,可就目前而言,她似乎还在前世的那条不归路上徒劳的奔波。   虽说入了国子监,可她却无法接近江晗,更无法阻止顾娆与大皇子的相识。   顾笙迫不及待想改变些什么,可一切终究还是照着原本的轨迹方向,缓缓的前行,叫她心如火烤。   入秋之后的一日,顾老爷带着沈姨娘去郊外赏枫叶,顺便也带上了顾笙一行。   顾笙从踏上马车时,心中就有一种莫名的焦虑,一路上都略显得沉默。   到达之后,顾笙被石榴抱下车,踩着漫山遍野的红叶,游荡在雾气氤氲的山野之间,那种隐约的危险气息,愈发叫顾笙忧虑。   当几人停在一处山丘前休息时,顾逸飞心血来潮,要带两个妹妹上山赏景,顾笙心不在焉并未拒绝。   当顾娆一脸期待的拉住顾逸飞衣袖时,石榴也弯腰抱起了顾笙,准备跟随二人一起上山。   就是在这一瞬间,那段不堪回首的回忆,终于在顾笙脑海中闪过——   她记起来了,石榴就是在这座山上遭遇意外的。   刚在山顶落脚之时,石榴撞开了故意推挤顾笙的顾娆,一把扶住了险些落下陡坡的顾笙。   顾娆被石榴慌乱中一撞,扑倒在地蹭破了膝盖,引得顾玄青大发雷霆,立即回程,一回府,就杖毙了这个伺候顾笙长大的贴身丫头。   这一刻,顾笙全都想了起来。   或许是年幼时受惊过度,本能的回避了这一段经历,如今事到临头,那惊险可怕的一幕幕,才活生生的在她眼前略过。   顾笙回过神,脑子里只留下一个念头——躲!紧接着,她立即扭动着小身子哭闹起来,叫嚷着肚子痛,闹得顾老爷命人将她先送回府中。   当然,石榴也跟在她身边,安全回了府。   顾笙心有余悸又激动万分。   纠缠她至今的担忧,竟如此轻易的迎刃而解!   石榴安然度过这一年,给了顾笙莫大的信心,未来并不似她想象之中迷茫。   就算入不了储秀宫,她也可以提前两年参加京鉴会,身份比之秀女更高出一截。   前世失去的荣耀,今生她绝不再错过!   时光荏苒,日子弹指间安然流过,就在顾笙即将踏出预备学堂的那年,一个人的出现,打破了她在学堂里平静的生活,让这个国子监炸开了锅。   这位令学堂内外的大小君贵们趋之若鹜,恨不能死死扒在其腿上不下来的人,便是三年前刚出世的那个小龙蛋崽子——九殿下江沉月。      第19章      时值牡丹争艳的时节,天已经不大凉了。   晃眼的阳光洒满了学堂大院,照射在西侧角波光粼粼的小泉上,稀稀落落的反射在一旁葱郁鲜艳的花丛中,泛出点点滴滴的暖黄色光点,随波浮动。   院子里静悄悄的,坐在学堂里的小学子们,一个个伸长脖子望向窗外。   院门口,两列身穿枣红底绣飞鱼纹袍的侍卫,左手搭在腰侧刀身之上,右手紧握刀柄,目光警惕而凶狠的游移在学堂各个角落及屋顶。   接着,一溜书童碎步走进院子里,六名宫女两名嬷嬷紧随其后。   一行人走至学堂门口,才朝两面散开,众星拱月的让出人群中央,那个正在啃手的小身影。   “殿下!小手不能吃!”   随着这一声略微耳熟的开场白,顾笙的视线终于从手中的古籍中挪开,撇了撇嘴,看向窗外——   是小人渣驾到了。   在整个学堂孩子们的注视下,九殿下迈着小胖腿,跟随小书童,颠颠儿的绕过前排的书桌,最终停在了顾笙座椅旁。   站定之后,九殿下习惯性的张开小双臂,书童立即将她从地上拔起来,搁在顾笙身旁,那张特制的梨花木雕花圈椅上,坐好了。   顾笙的伴读加奴婢的生活,正式开始了——   由于八公主一年多之前已经出了预备学堂,故不能亲自陪伴幼妹左右,便特意向圣上推荐了顾笙。   经历几轮审查与考核,顾笙顺利通关,便得到了这份让国子监全体君贵们眼红的差事——给九殿下做伴读。   九殿下的书童们摆好笔墨纸砚与书本,朝顾笙使了个眼色,意思是“就都交给你了”,而后恭敬的退出学堂。   顾笙的心情很复杂,她看了看窗外目光如炬的侍卫,迫于压力,低头对一旁热衷于啃手的小家伙,扬起一个温柔的微笑。   与初次相见时不同,九殿下并没有很积极的回应顾笙的笑容,只是松开口中的小手,挑眼好奇的盯着她打量。   阳光斜斜的打在九殿下纤长柔软的睫毛上,在那双浅色的双瞳中,留下一片浓浓的阴影。   顾笙莫名的心悸,这小家伙的长相与纯血统的夏朝孩子略有差异,轮廓格外深邃精致,一双桃花眼似笑非笑的,眉尾挑起,有一种说不出的威严,让顾笙有种被看透了的惶恐感。   顾笙想要尽快摆脱这种被天敌盯住的恐惧感,随即搭讪道:“你叫什么名字呀?”   九殿下目光微微流转,像是没听见问话似的,扭头看向书桌上的书本。   顾笙:“……”   这种完全无视她的恶劣态度,叫顾笙对这长相可爱的小人渣刚升起的一丝好感,迅速降温,可她还是耐着性子,靠近九殿下耳边,又问道:“你今年多大了?”   九殿下依旧毫无回应,还伸手拿起了桌上的书本……试图往嘴里塞!   顾笙一把拦住她的胳膊,微笑着抽出她手中的书本,温柔的教导道:“殿下,这不能吃的。”   九殿下漂亮的双瞳中闪过一丝失落,扭头看向一旁的砚台。   顾笙脸上的笑意已经快挂不住了,这小家伙好像还不会跟人交流,这让她该怎么伴读?   焦灼中,顾笙想起八公主上午特地给她送来的那个“秘密锦囊”,据说是专治九殿下的法宝。   原本她也没当真,此刻却像是抓住救命稻草般,从学囊里翻出那袋油纸包着的小包裹,打开一看,里面竟是三块山药枣泥酥。   顾笙见状一愣,余光瞥见一旁,只见这小人渣的双眼,唰的就亮了!   九殿下并没有劈手来抢夺食物,只是眼巴巴作小可爱状盯着顾笙看,一下就从无法交流状态,切换到心有灵犀的状态。   顾笙只觉得一股难以抗拒的诱惑力朝自己袭来,逼迫自己立即“上缴”所有的食物。   她甩了甩脑袋,努力摆脱这种“服从人渣”的欲望,冷静下来,注视着九殿下,再次问到:“你叫什么名字?”   顾笙觉得,这个问题是让这小家伙敞开心扉的第一步,也是她这个年纪应当能回答的问题,所以才坚持问出来。   果然,这一次,九殿下立即做出了回应,她朝顾笙举起小手,抵着自己的小鼻尖,比了个“九”的手势。   顾笙被她这不经意的小动作逗得噗嗤一笑,摇摇头道:“我不是问你排行,你知道自己叫什么名字吗?”   正确答案是江沉月,但九殿下显然对这个问题不太在行,宫里的内侍称她“九殿下”,皇兄皇姐都叫她“阿九”“老九”,是以她记得最清晰的就是个“九”字。   顾笙无奈的深吸一口气,道:“好吧,九殿下,我叫顾笙,你记住了,笙箫乐器的那个笙,以后在学堂里要乖乖听我的话,懂了吗?”   九殿下没回答,视线落到她手里的糕点,可怜巴巴的吞咽了一口。   顾笙不得不承认,人渣幼年时期的杀伤力实在太大了,一举一动一个小眼神,都能勾起她全身心的保护欲。   顾笙随即就将糕点摊开在书桌上,撕下一层油纸,掰了一半枣泥糕,递到九殿下手中。   不多时,先生走入学堂,带学子们起身施礼后,便开始授课。   九殿下来学堂的第一堂课,是《左传隐公六年》,顾笙觉得难度稍过分了一点,连她都没有读过。   先生带着众学子通读了两遍,并没有立刻释义,而是让学生们自由诵读半个时辰。   顾笙第一天当伴读,自然要表现得负责任一些,所以特地捧着书,对九殿下一字一字的清晰朗读起来。   九殿下吧唧着枣泥糕,从头至尾没瞅她一眼。   这也在顾笙意料之中,所以她并不恼火,依旧一板一眼的读下去。   不料,当她读到“善不可失,恶不可长,其陈桓公之谓乎!长恶不悛……”的一刻,身旁的小家伙突然开口,对她发出了一个音节——“圈。”   顾笙一愣,目光从书本里抬起来,看向一嘴糕点渣的九殿下,问:“你说什么?”   九殿下斜着眼睛看过来,不知是不是错觉,顾笙觉得她的目光……很鄙夷。   由于得不到回答,顾笙直当这小家伙是乱喊了一声,又重复继续读到“长恶不悛,从……”   “圈。”   话音未落,她的朗诵再次被九殿下一声清晰的“圈”打断,顾笙忍不住蹙起眉头,瞪了小家伙一眼,心说“你圈什么圈!”,转而又继续读下去。   原本,顾笙只当这小家伙是故意捣乱,没想到,半个时辰之后,先生示意大家安静,再次带着众人通读了一遍文章。   就是这一遍跟读,引起了顾笙的疑惑——她发现,先生读“长恶不悛”时,最后一个字竟然不是读“俊”音,而是跟“圈”字同音!   毕竟古籍里生僻字太多,顾笙也不是第一次认错字,然而,让她震惊的,是方才九殿下那接连两声的“圈”!   这个……小人渣……怎么可能会指出她的错误!   顾笙后知后觉的憋红了脸,余光瞥向还在吧唧第二块枣泥糕的九殿下,立时羞得想挖个地缝钻下去。   带着难以置信的愤怒,第二次自由诵读的时候,顾笙一把逮住九殿下的小胖胳膊,让她先别吃了,指着书上那个“悛”字,咬牙切齿的问:“你认识这个字?”   九殿下一脸茫然的挑眼看她,又垂下脑袋看着自己手里的枣泥糕,一点、一点的掰回自己的胳膊,继续进食。   顾笙悲伤的发现,自己的力气居然掰不过一个三岁小皇爵……   前世被这人渣羞辱得还不够吗!   顾笙忍无可忍,趁九殿下不备,一把夺过她手里的糕点,揣进油纸包好,藏进怀里,严厉的说:“回答我的话!我知道你听得懂!别装了!”   九殿下就不开心了,看着顾笙怀里的油纸包,甩着小胖腿吼道:“孤还要吃一个!还要!”   “好啊你!”顾笙怒气冲天:“你会说话是吧!不理我是吧!不回答完不准吃!说!你认不认得这个字!”   顾笙一把抓起书本,逼到小人渣眼前,随便翻了一页,要求她读出来才准吃。   九殿下才三岁,确实连自己具体叫什么名字都不大清楚,哪里可能认得字,此时急得一脑袋小黄毛都汗湿了,对着顾笙,脑袋摇得拨浪鼓似的。   看出这小家伙是真的不认识字,顾笙心下稍安,面色和缓下来,温柔问到:“那你怎么知道长恶不悛的?”   这话九殿下听懂了,扭头就看向学堂前站着的老先生,冲他直努嘴。   顾笙一头雾水,想了好一会儿才明白过来,这小家伙意思是:刚刚那人读过!   可是,先生只读过两遍啊……   这家伙怎么可能就记得了?是不是巧合?她会不会就是记得这一个词?   顾笙按耐住心里的震惊,尝试着问:“你能不能把刚刚他说的那段话,从头再说一遍给我听?说对了,就可以再吃一块。”   九殿下急切的冲她眨眨眼,毫不犹豫的开口背诵起来:“六年春,郑人来渝平,更成也……”   顾笙对照着书本上的字迹,听着九殿下略有些口齿不清的背诵,渐渐震惊得浑身的汗毛都立了起来。   待到九殿下一字不错的背完,顾笙已经无法形容自己的心情。   可她仍旧不敢相信,这小家伙怎能背诵出只听了两遍的古文?于是,她又翻出另一篇古文,自己读一句,要求九殿下接下一句。   九殿下自然接不出,但等顾笙全文朗诵一遍之后,再让她接……   就是一字不错!   顾笙震惊的看着眼前这个肉嘟嘟的小家伙,仿佛浑身的血液都冷得结冰。   就是这一刻,她竟觉得,前世,江晗败在这种人手里,一点都不丢人。   而且,她突然觉得,这位帝王之所以记仇,可能……不是故意的,只是脑子太好使,忘不掉。   是以,顾笙又想起那个杀千刀的“悛”字,顿时心如刀绞。   总不能今生第一次交流,就在这人渣面前丢这么大的丑!   顾笙赶忙掏出油纸包,慈眉善目的对九殿下诱骗道:“这个长恶不悛呢,从前是读俊的,后来才改成圈,我读得没有错,你懂了吗?”   九殿下瞅着她手里的食物,毫不犹豫的点了点头,一脸虔诚。      第20章      当学堂西边的雕花窗栏被日光斜照着,将拖长的阴影投射在顾笙书桌上的时候,先生便照常宣布散学。   顾笙第一天的伴读生活就这么落幕了,除了读错字丢了一次脸,就没又其他波折了,那小家伙倒是不难伺候。   九殿下大半时间都在吧唧枣泥糕,吃完后,就盯着周围的新鲜事物和陌生脸孔瞧,时不时还会模仿别人的动作,倒是一直很安静。   大概是还没到调皮的年纪。   在书童进来之前,顾笙抽出手帕,给九殿下抹了把脸,擦掉嘴边的糕点残渣,以免被宫里的管事嬷嬷发现。   听八公主说,宫里的孩子断奶后,每餐都只能吃八分饱,成人后是七分饱。   太医院的御医还给了详细的养生食谱,连小皇爵一天能吃几两肉,都能在食谱中找到,除了用膳时间之外,宫女和嬷嬷都会尽少让孩子沾零嘴儿。   是以虽说九殿下这一身奶膘还没褪,其实小肚子都还空着呢。   但私下喂食是不合规矩的,这个顾笙明白,要不八公主也不会偷偷摸摸的塞包裹给她,所以,出门前,顾笙将包糕点的油纸,都塞进了学囊最里面藏好,才跟在九殿下身后,低着头碎步出门。   院子里的侍卫和宫女早就严阵以待,见九殿下出门,众人迅速避让出一条道来。   顾笙看着小人渣颠颠儿的跑到一个宫女腿边,唰的就展开两只小胳膊,熟练的抬头要抱抱。   宫女弯下腰,却没有抱起小人渣,只恭敬的开口道:“尤贵妃娘娘吩咐的话,小殿下可还记得?在学堂里不可以要奴婢抱您,等出了国子监,咱就上马车了,殿下乖啊。”   小人渣失落的垂下一对“小翅膀”,乖乖跟着前头领路的书童走。   作为九殿下的伴读,顾笙有宫里特派的马车接送,所以也得跟在一群宫女中,随九殿下一起出门。   就在九殿下的“奶妈兵团”抵达国子监二进院的大门时,江晗也恰好闲步走至门口,她身后只跟了三五个书童,气势可比小人渣差了不止一截。   虽然隔着一堆人,可顾笙素来对江晗的身影敏感,离了老远,小脸就腾的红了。   江晗听见身后的脚步声,扭头一看,一双清秀的凤目立时眯笑起来,她清了下嗓子,温声唤到:“阿九,来。”   话音刚落,只见人群之中,一团小身影,满弓的箭一般射飞出去,噗通一声撞在江晗腿上,一抬小胳膊抱住她右腿,呈树袋熊状,蹲在江晗脚上急切道:“抱抱!姐!二姐!抱孤!”   顾笙:“……”走几步路能累死你吗小人渣?   江晗被小家伙拽得踉跄一步,低头一瞧那耍赖的小肉团,脸上的笑意都快甜出蜜来了,二话不说就弯腰拎起了九殿下,拢进怀里,还亲昵的在小人渣脸颊上啄了一口。   顾笙还没来得及嫉妒,就见小人渣也凑到江晗脸颊,用力亲了一口,口水还拖着丝……   江晗素来在外拘谨严肃,此刻被小人渣这么一吻,顾笙本以为她会不悦,却不料,江晗整个一精神抖擞,乐得仿佛周身百花绽开似的,颠着怀里的九殿下笑道:“阿九今儿都学了些什么?”   小人渣微张着口,回忆片刻,随即浅瞳一眯,嘴角往下一撇,伸手做出捋胡须的动作,显然是在模仿今儿个那古文先生教书的姿态。   那动作神态和小眼神,学得叫个惟妙惟肖!   顾笙见状,一不留神笑出声,急忙捂住嘴,跟着就听见江晗爆发出爽朗的笑声。   那笑声,感染得宫女们都笑眯了眼,顾笙抬头看向江晗,就见她抬起食指,点了点九殿下的小鼻尖,笑得眼角都闪泪光了。   这一幕,看得顾笙心头一暖。   原来,二殿下曾经这般疼爱九殿下,那究竟是怎样的仇恨,才让这两位皇爵走向那个可怕的未来?   顾笙低下头心想:“如果,江晗注定斗不过江沉月,我就必须提前找出让这两人决裂的隐患,防范于未然。”   正当她踌躇满志之时,江晗轻漫的嗓音再次传来——“上学堂不是让你学先生做派的,你可学会了哪些诗文古词没有?”   九殿下眨眨眼,兴奋道:“长恶不……俊!”   顾笙:“!!!”   江晗微眯起凤目,侧耳疑惑道:“……什么?”   在反复听小人渣重复三遍“长恶不俊”后,一头雾水的江晗脑中灵光一闪,压低嗓音尴尬道:“阿九是说长恶不悛吗?”   九殿下挑着眉毛,直点小脑袋,兴奋得头顶的呆毛都跟着抖动,还神秘兮兮的靠到江晗耳边,教导道:“这字儿从前读俊!”   “……”   江晗蹙眉沉吟良久,终是忍不下这口气,扭头吩咐身旁的随从道:“你去打听一下,今儿在预备学堂当值的先生是哪一位。”   顾笙眼泪直往肚里咽,心中哭求道:“看在咱们这么多年的情份上别深究了好吗江晗!不关先生的事啊啊啊!是我是我都是我!”   顾笙满眼心酸泪的回了府,心想着以后再不能被小人渣抓到把柄,是以一头栽进顾老爷的书房,一口气苦读到用晚膳的时辰。   **   日落西山,内侍们亮起了皇宫里大大小小的气死风灯,远远看去,整个紫禁城,像是散落一地夜明珠的璀璨星河。   景阳宫里,二殿下身穿一袭翠绸滚边的月白斜襟便服,坐于厢房上首的太师椅之上,端着骨瓷茶碟,低眉垂眸呷了一口。   下头跪着的男人脑袋点地,肥胖的肚腩抵在大腿上,整个人蜷成个虾似的。   “你起来吧。”江晗将茶杯搁在一旁茶几上,沉声说:“把银子都退回去,顺道再给北镇抚司的陈大人去个信儿,把事情给说清楚。”   跪在地上的男人一抬袖子,撸干净脸上的鼻涕眼泪,却没有立即谢恩起身,而是抬头惶恐看了二殿下一眼,又低下头,支支吾吾似有难言之隐。   江晗一挑眉,冷笑一声道:“舍不得退银子?”   男人急忙又磕了个响头,急道:“小人不敢!谨遵殿下吩咐!只是……只是……”   “说。”江晗眉心微蹙。   就在此时,厢房的珠帘被人撩起,一阵脆生生的笑声传入屋里,笑声一落,一个轻佻的女人嗓音开口道:“只是,那银子已经被本宫换了些头面,花光了。”   江晗闻声急忙起立,迎上前恭敬道:“皇儿恭请庄妃娘娘万安。”   女人一袭嫣红色八幅罗裙摇曳身姿,一双肖似江晗的凤目斜斜挑过来,伸出胳膊把手递给江晗。   江晗疾步上前扶住,将母妃扶去太师椅坐下。   庄妃勾起嘴角慈爱的拍了拍江晗的手,低头对地上的男人道:“你下去吧。”   江晗闻言一蹙眉,侧头看去,那男人也惶恐的看向她,不敢动弹。   僵持须臾,江晗感到母妃的目光正看向自己,似有不悦,只得冲那男人微一点头,示意放行,男人连忙谢恩退下。   庄妃哼笑了一声,只留下自己心腹刘嬷嬷在一旁,屏退所有宫女,随即,她面上的笑意倏然褪去,冷声道:“二殿下如今长大了,眼里是再没我这个当娘的了。”   江晗退后两步,躬身回道:“皇儿不敢。”   “是吗?”庄妃音调拖长,眼中愠怒已是显露,却依旧对江晗柔声道:“你把头抬起来。”   江晗顺从抬起头,就见庄妃一手抚弄着发髻上的一对精致步摇,似笑非笑的说:“这副头面,跟祭天坛那天,淑贵妃头上那一套是一样的。”   江晗本能顺口拍马屁:“母妃戴着更为惊艳!”   庄妃抿嘴一笑,接着就引出话来:“但她那副,是大皇子送的。”   江晗心里一咯噔,低下头,蹙眉心想:“又来了……”   庄妃阴阳怪气的叹了一口气,正式展开抱怨:“都是失宠的妃子,本宫一直好奇,淑妃怎么就能有那样的派头呢?本宫思索了许多时日,后来才想通,人家是生了个能依仗的皇爵大皇子,哪像本宫这般……”   江晗缓缓闭了闭眼,只得单膝跪地,告罪道:“皇儿无能。”   “谁说你无能!”庄妃陡然拔高音调,一掌拍在茶几上,震得茶水四溢,呵斥道:“是你不善使用自己的权利!”   江晗见母妃把话挑明了,心下犹豫片刻,便支起腰背,壮着胆子反驳道:“如果要皇儿学那结党营私、收受贿赂的能力,皇儿宁可当一辈子的穷光蛋!”      第21章      被江晗这一顶,庄妃惊得凤目都睁圆了,不敢相信向来顺服的女儿,如今竟敢当面拂了她脸面!   庄妃一时气得五官都略挪了位,一口怒气在喉头打了一个转儿,还是被她生生咽了回去。   她了解江晗,这孩子虽外表谦和温驯,可要真逼急了,獠牙可锋利得很呢!   一准儿是他江家的种,逆鳞万万触不得,只吃软的。   思及此处,庄妃抽出帕子,捂嘴笑了笑,轻柔道:“呦,咱二公主不开心了!”   她嗓音里带着江南女子特有的娇柔,唇角一勾,就叫人没法儿与她动怒,江晗刚激起的满腔热血,一下就被浇灭了,跪在地上唇角翕动,却再说不出狠话。   庄妃流莺般掠起,踱道江晗身边拉她起身,一起坐到椅子上,仿佛方才的交锋全不曾发生,像个慈母一般看着江晗,贴心道:“今儿个晚膳膻味儿太浓,殿下只用了几口,为娘心里头惦记着,又叫了一桌素的,一会儿咱娘俩一起用罢。”   江晗刚被数落的怒气还没散,梗着脖子偏过头,垂眸冷冷道:“劳母妃费心了。”   庄妃见她气还未消,便揪着帕子怨声道:“这费什么心?记得刚怀上你的时候,是头一胎,本宫无甚经验,为了保住你,那才真是废了老鼻子心了,最后反倒把身体补得过了,导致你胎体过大,险些难产。”   闻言,江晗侧头看向庄妃,眼中的愠怒稍有缓和,踟蹰片刻,还是伸手握住了庄妃的手。   庄妃见她态度软下来,便更亲昵的继续回忆到:“那时候,一堆宫女产婆和御医,就那么陪着本宫折腾了一天一夜,总算叫你平安出世了。   娘也不知道自己当时哪儿来的力气,还知道挣扎着抬头要看你一眼,生怕自己再没这机会。   产婆把你抱到我眼前,一瞧你通红的小胖身子,娘就什么痛苦都感觉不出了,眼一闭就睡过去,梦里都觉得甜。”   言罢,见江晗已是眼圈泛红,庄妃也低头以手帕拭泪,接着就听江晗哽咽的保证道:“都是皇儿无能,还请母妃在给些时日,等皇儿出宫开府,一定广开财路,不会叫母妃失望!”   庄妃听这话的意思,就是宁可经商也不钻营政务,心里顿时暗恨女儿不懂变通,却也不敢再出口逼迫,只得强作微笑,暂且作罢。   送走庄妃后,已交了亥时,堂屋中央的鎏金珐琅鼎,还袅袅飘散着香气,熏得江晗头脑发涨,她在屋内来回踱了几步,便负手走去门外。   夜黑得浓郁,空气中氤氲还飘着雾气,头顶那轮明月的光泽,被晕出一层层月华,透过沉沉的雾霭,仿佛能驱散她心中所有的郁气。   身后传来宫女熙宁的脚步声,拿着一袭轻纱斗篷,欲披上江晗的肩膀,却被她挥手拂去了。   江晗回过头,月华下的脸庞如玉、轮廓柔和,她对贴身宫女摇了摇头,让她回屋。   熙宁被这一回眸看痴了,仿佛是猛然发现,公主一夜之间长大了,十四岁的身形虽仍旧瘦削,却已比她高出大半头。   熙宁低下头,用夜色遮掩了脸上的红晕,抱着斗篷踱步退下了。   周围安静下来,江晗复又回头看向明月,许久,一双凤目舒展,她竟扯起嘴角轻笑两声,开口低低的吟诵——   “无意苦争春,   一任群芳妒。   零落成泥碾作尘,   只有香如故。”   **   时近五月,天亮得越发早。   顾笙坐在去学堂的马车上,心中默读着今日先生要教的文章,丝毫没察觉对面坐着的顾娆,今日似乎有些异常的兴奋。   顾娆不时抬眼觑着顾笙,心里已按耐不住暗喜。   八公主走后,顾笙又搭上了宫里风头无二的超品小皇爵。   这消息一经传开,简直像是往油锅里泼了一碗水,在沈氏和顾娆心里彻底炸开了锅,娘儿俩一时恨不得能掐死这个顾三姐,却又无处泄愤。   就在这揪心的档口,顾娆忽然走运,在教坊学堂里练舞那日,无意间得了大皇子的赞扬,立时引来一帮世家子弟的追捧,一时间便在国子监传开了名气。   不多时日,顾娆就与大皇子手下——几个公爵府的哥儿混熟了,又借散学吃茶闲聊的时机,有意无意的对这群人透露,说自己在子爵府中,受尽嫡女妹妹的欺侮,最后竟说出委屈的泪水来,引得几个哥儿拍案而起,誓要替她报复顾笙。   也就是昨日,顾娆得知,几位公爵哥儿买通的那些街头小厮,已经假扮书童,打探出了顾笙每日的行踪,欲在今日动手,给她点教训。   顾笙浑然不知顾娆私下的勾当,也料定她没这个胆子造次。   如今,在外人眼里,顾笙已经半只脚踏进了龙巢,须知历来这皇爵的伴读,被纳为侧室的可不在少数,前途未可限量,她顾娆哪招惹得起?   顾笙与往常一样一路沉默,下车后目不斜视的踏入国子监,顾娆抿着嘴在一旁觑着,分头时,还难得冲顾笙扬起个灿烂的微笑。   顾笙这才警惕的瞅了她一眼,回了一笑,冲她点头告别。   由于顾娆的反常,顾笙入学堂后心事重重,以至于九殿下驾到,她都没有表示出热情。   直至第一堂课结束,顾笙完全屏蔽了身旁小人渣的“求食光波”,出门前特意揣在兜里,为小人渣准备的糖糕,都快捂化了。   九殿下很失落,连小手都不想啃了,时不时还对顾笙卖乖似的喃喃着“长恶不俊”,以求得到表彰。   顾笙被小人渣这声弄巧成拙的讨好,激得回过神,涨红脸瞪向小人渣。   见“糖糕姐姐”突然看向自己,小人渣身后窗外的天空都仿佛更蓝了,晃着小胖腿,一脸的期待。      第22章      顾笙的心情顷刻间也松快了些,目光一下子被那双浅浅的桃花双眸吸了进去,她竟不自觉的抬起手,想去捏小人渣嘟嘟的脸颊。   九殿下一歪脑袋躲开了,一抬小手握住顾笙的手指,扯到眼前垂眼看了看,又突然挑起眼眸,浅瞳透过柔软的睫毛看向顾笙,左侧唇角微微扯起,露出标准式人渣坏笑。   若换做人渣成年后,这微笑的杀伤力,足以叫一学堂的君贵当场“御前失仪”。   顾笙也不免被小人渣盯得有些乱了心神,慌忙避开视线,试图收回还被九殿下攒在手心的手指——这小家伙不会又要啃她的手吧?   顾笙有些脸红耳热,咬牙回过头,故作威严的看着九殿下,尴尬的小声说:“殿下……松开我。”   因奶娘经常与九殿下玩“偷袭捏脸”的游戏,以此训练小家伙的反应力,所以当顾笙忽然伸手的时候,九殿下就本能避开脸,并捉住了她的手。   通常,九殿下要在得到奶娘的夸奖后,才会松手,而顾笙此时的严厉反应,却让小家伙十分不习惯。   是以九殿下收敛了笑意,有些“龙颜不悦”的盯住顾笙,以眼神催促顾笙赶紧表扬自己反应快!   顾笙已经感受到九殿下这股莫名的怒气,心中暗暗叫苦——帝王都是这么阴晴不定、天威难测的吗?   僵持之中,顾笙忽想起兜里藏着的糖糕,忙讨好的冲小人渣哄到:“殿下,姐姐给你准备了吃的,你松开手,我这就拿给你——”   九殿下眼睛唰的就亮了,立即松开手,兴奋的晃了晃小胖腿,吐出小舌头舔了舔嘴唇。   “……”顾笙讪笑着掏出糖糕,她今日带的是自己府里做的普通土豆泥枣糕,口感肯定跟昨天那御膳房特制的糕点不能比。   所以她心里也有些忐忑,只先掰了小小一块,用油纸裹好,恭敬的递到九殿下手中。   万幸,小人渣不挑嘴,吃得跟昨天一样香。   顾笙松了口气,开始对着九殿下朗诵今日先生教的文章。   在下一堂弦乐先生来学堂之前,顾笙起身,习惯性的要去一趟西亭的净房。   她起身对小人渣蹲了个万福告退,转身走出学堂。   与昨日不同,九殿下扭头盯了会儿顾笙离开的背影,忽然蹦下圈椅,颠颠儿的跟了上去。   顾笙此时已经走出学堂,正站在院子里一群侍卫的视野中,她眼睁睁看着小人渣乐呵呵的跟上来,已经没机会叫她“滚回去乖乖坐好”了。   顾笙看了一眼周围内庭侍卫威严的目光,只得低头对跟上来的小人渣温柔笑了笑,不情不愿的带着小家伙一起去西亭。   两人被一群侍卫跟着,走到了西亭的拱形汉白玉石门外,才停下脚步。   再往里走,就是只有珺君能入内的净房了,顾笙停在门前,低头斜眼,对一旁身为皇爵的小人渣,抛去一个“请殿下自重”的眼神。   九殿下浑然不觉,并一脸好奇的甩掉顾笙,毫不客气的率先冲进了石门!   “……”   顾笙看着小人渣无耻的背影,内心咆哮道:“皇爵闯君贵净房啦!非礼啊!”   然而,周围随行的侍卫,完全没有要秉公执法的意思,都默许了九殿下窥探君贵净房的好奇心——长大了就没机会看了!殿下你要看个痛快啊!   顾笙仿若五雷轰顶,难不成要让小人渣近距离围观她……解手!   不!她决定憋着!   但此时九殿下已经飞奔得没影了,周围只有一群不能进入净房的高级子爵亲卫,顾笙只好硬着头皮走进石门,打算直接把小人渣揪出来,送回学堂。   她疾步拐过照壁,净房的大院里,入目是一片芍药与锦葵争相开放的雅致花圃景观。   因九殿下忽然闯入,三两个被惊得衣着都未理好的珺君,捂着羞红的小脸,绕过青砖小径奔出门去了,周围一下就安静下来。   顾笙漫步走到净房门口,开口唤道:“九殿……唔!”   话未喊完,一个粗砺的手掌猛地从她后颈探出,一把捂住了她的嘴!   “唔!”顾笙杏眼圆瞪,整个身体被一只孔武有力的手臂揽住,往后一扯,飞速将她往净房后院拖去!   挣扎之中,顾笙的脚尖在青石板砖上拖出一道浅浅的白横。   这突如其来的袭击,惊得顾笙几乎无法思考,只是一个劲的挣扎。   奈何她不过是个年仅八岁的珺君,丝毫没有挣脱的可能,且她越是挣扎,身体就被勒得更紧!   捂住她口鼻的大手,几乎叫她快要窒息,她的意识迅速模糊下去。   “是谁?是谁?”顾笙脑子忽然闪过顾娆的笑容,霎那间,她的心像被人攫住,又很快冷静下来——这些人绝不敢闹出人命,他们究竟想干嘛?   不等她思索出头绪,身后的刺客已经将她拖至净房后院,压在防火的那口大水缸前。   转瞬间,顾笙眼前蹦窜出四个黑布蒙脸的小厮,身上却穿着书童的服装。   几人手脚利索的握住顾笙的手腕脚腕,欲将她抬入一旁的水缸里!   顾笙心中叫糟,这才明白过来,是有人想要“整治她”!      这种事,在国子监里也不是第一回发生了。      珺君身子娇贵,这乍暖还寒的春日里,叫她浸一次凉水,必会生一场风寒,却不致命,就算告到衙门,官府也不会费力侦查抓人,只能吃下这闷亏!   就在顾笙心里疯狂咒骂顾娆之时,几个蒙面小厮忽然顿下手脚,捂着她口鼻的大手也松开了一些。   顾笙用尽全力深吸一口气,才缓过劲来,抬眼一看,几个蒙面人齐刷刷的看向她左手边的方向。   顾笙刚要斜眼看去,就听头顶一个小厮低声道:“要不要一起抓来?”   另一人答道:“管那毛头孩子做甚!动作麻利些!”   话音刚落,顾笙就感觉手脚一紧,又听得另一人轻呼道:“那小家伙过来了!”   闻言,顾笙以为是有人来救,忙斜着眼吃力的看向一旁——   是九殿下!   顾笙万念俱灰,她眼睁睁看着九殿下胖嘟嘟的小身子,在距离自己六七步外呆站着,手里还攥着半块没吃完的糖糕,一脸好奇的看着几人扯住她手脚。   她时不时还上前两步,歪头看着地上顾笙的表情,满脸新奇。   “唔!唔……”顾笙绝望的看向九殿下,此刻,只要小人渣一声呼救,净房外一群大内高手,就能立刻冲进来,当场正法了这群狗胆包天的混子!   然而,九殿下那双浅浅的眼眸中,写满的都是好奇——她并不知道这群人在做什么“游戏”,甚至还在等待他们邀请自己“一起玩”,所以才一步步“矜持而高傲”的靠近。   领头的混子一蹙眉,冲对面一个手下一点头。   那人立即松开顾笙脚腕,朝九殿下直扑过去——   扑通一声闷响,几个小厮眼前一晃,只见那同伙竟扑了个空,一个踉跄跌倒在地!   而那抓着糖糕的毛头孩童,却不知如何就躲开了!此时立在那厮脑袋旁,垂头看着他,竟咯咯笑了两声,冲地上的混子招手道:“再来!捉孤!”   被捂着口鼻的顾笙:“……”   谁跟你玩游戏啊啊啊啊啊!快喊人救命啊啊啊啊!   几个小厮没听懂那孩子说了什么,他们虽知道普通封王的皇爵,会自称本王,却不清楚超品皇爵的自称是“孤”,所以并没有猜出眼前这孩子的身份。   地上那啃了一嘴泥的小厮回过神,口中咒了句秽语,狠狠捶了一下草皮,一跃而起,再次闪身扑向九殿下!   九殿下第一次见有奴才,敢这般粗放的跟自己“做游戏”,开心得躲都不躲了,乐呵呵的站在原地,被那混子一把扑个正着。   顾笙心下一惊,这群人若敢动皇爵一下,这事可就闹大了!   东厂就是掘地三尺,也会把顾娆查出来!   难不成,这丫头要自取灭亡了?顾笙一时间竟忘记恐惧,心中反倒升起一丝快意,却不料……   对面那混子一把勒住九殿下的手腕,还顺手要拍掉她手上的糖糕,可拍来拍去,糕点都还被九殿下紧紧的捏着……   紧接着,也不知道那混子怎么想的,他竟猛然伸手去抠小人渣手里的糖糕。   九殿下震惊了!   她一双浅瞳瞪得滚圆,看着手里的糖糕被抠得不断掉渣,最终忍无可忍的呵斥一声:“放肆!”   话音刚落,只见九殿下陡然一抬右肘,猛地后击!   一声沉重的“咕咚”之后,身后那半跪着的混子,脑袋被一肘撞得往后一仰,顿时眼冒金星。   混子还未来得及惨叫,他勒住九殿下手腕的手指,就被陡然握紧,继而他只觉膝头一沉,眼前的小家伙一脚蹬在他胸口,凌空后翻,绕他侧肩划过一个漂亮的弧度,提着他手指跃至他背后,连带着他手臂往后一掰,立时发出一阵“格拉格拉”的骨裂炸响!   “啊!!!”男人猝不及防哭嚎出声!   紧接着,背后传来九殿下一声震怒的呵斥——“亲卫何在!”   顾笙已经看愣了神,九殿下话音刚落,只听头顶几声“嗖嗖”的破风声,一群枣红底飞鱼袍的侍卫凌空冲下,面向一脚踩在混子身上的小人渣,单膝跪地,齐身吼道:“请殿下指示!”   勒着顾笙的几个混子不过是一群平民,看清了几个侍卫官袍上绣着的飞鱼纹样,顷刻就吓得瘫倒在地,连逃窜求生的心思都没了。   顾笙此刻亦是脑中一片空白,昨晚,她还想象着自己私下欺负小人渣,给江晗报仇的美好画面,如今就彻底破灭了……   此时,再回想起昨天抢夺小人渣手中糖糕的一幕,顾笙只想跪地“感谢万岁不杀之恩”!      第23章      见局势已稳,顾笙担心这群歹徒拿她做人质,便急慌慌冲那头喊了声:“殿下……”   话音刚落,早有两个侍卫碎步而来,一把将她扶起,连托带提的架着她双臂,送至九殿下身旁。   顾笙的心忽的就安定下来,方才的恐惧透支了太多体力,她只觉腿脚发软,手心都渗出冰凉的汗。   天已交了寅时,空气闷沉沉的,一早还晴空万里的蓝天,此时挤满了浅灰色的云层,压得低低的,偏西的日头只剩下一个明晃晃的轮廓,叫人心头压抑得紧。   一群侍卫利索的将几个歹徒五花大绑,又摘去面罩,一径押往北镇抚司,关押待审。   顾笙看着几人背影远离,耳边忽传来一个男人的嗓音:“劳烦姑娘跟咱走一趟。”   顾笙猛地回头,就见一衣冠楚楚的侍卫立在身旁,一手搭在腰间弯刀之上,刀柄还悬着一尺来长的流苏,被风吹得乱飘,晃得顾笙浑身刺挠,仗着胆子回顶了一句:“歹人作案,我与殿下皆是受害者,何故要带我走?”   那侍卫拱手一揖,恭敬回道:“姑娘无需顾虑,只是问些口供,方便审案。”   “这里不能问吗?”顾笙可不想被押进衙门审问,传出去多少有伤体面,那几个混子不过是些平民,无需动刑便能问出究竟,根本用不着她提供线索。   况且此事毕竟关乎顾府后宅声誉,若她主动供出顾娆主使,外人必定猜测她与家中庶姐素来交恶。   反倒不如让官府自个儿顺藤摸瓜,扯出顾娆,她只当个懵懂无知的受害者,最为妥帖。   顾笙心中做了决定,便朝身旁九殿下挪了两步,柔声的喊了句:“殿下,我们回学堂吧,先生快来了。”   九殿下此时刚吧唧完剩下的糕点,小手在衣角掸了掸,转过身仰头看向顾笙,面上后知后觉的露出些稚嫩的惧色。   大概是因为与顾笙还不熟稔,小家伙不大好意思直接撒娇,盯着顾笙不多时,才揪着衣角试探的呢喃了一句:“孤要娘娘呢……”   顾笙一愣,看着小家伙委屈的小包子脸,猜测出她是受了惊吓,想要人哄,周围又没有奶娘和宫女,撒个娇都撒得这么扭捏,还“要娘娘呢”,这让她去哪儿请尤贵妃娘娘过来?   虽有些腹诽,可顾笙也已经被小家伙可怜巴巴的小眼神,盯得心都化了,跟着就弯腰冲九殿下一拍手,问道:“抱抱?”   九殿下眼睛一亮,唰的张开一对小胖胳膊,风筝一样扑道顾笙怀里头。   顾笙挽起嘴角,抱紧九殿下,直起身……再直起身……没直得起来!   这小家伙好沉!   顾笙低头看了看埋在自己怀里的小肉团,此时正成雕塑状,乖乖等她抱起自己……   若换做平时,抱起这小家伙倒也不难,可此时顾笙正浑身脱力,双臂实在使不上力气,只能勉为其难,微微分开双脚,成蹲马步状,用尽全力抱住九殿下,往上一提,口中声嘶力竭的发出一声:“呃!”   还是没抱起来!   顾笙:“……”   一旁侍卫:“……”   顾笙半跪在地上,精疲力竭的抱着小人渣喘了会儿气,无奈道:“殿下,我们回去吃糖糕好不好?”   九殿下闻言一下就不委屈了,拉住顾笙的手指,朝西亭拱门一径狂奔而去。   “姑娘……”身后侍卫尴尬的唤了一声,却也不敢从九殿下手里夺人,只得飞身跟出了亭子。   顾笙就着迎面吹来的暖风,低头看向自己被九殿下紧紧捏在手心的食指,心里有种莫名的安宁感。   自重活一世以来,她的心就从未真正踏实过,因为知道眼前的一切都是镜花水月,所有爱她的人和她爱的人,都终将走向那个悲惨的未来。   唯有身旁的九殿下——这个人,是不一样的,就像阳光,能让一切美好都向它聚拢,未来一丝阴霾也无。   斜阳笼罩着九殿下矮墩墩的小身子,在青砖上投下浓浓的阴影,那剪影被拉得如同十六岁那年般颀长挺拔,仿佛给了顾笙能触摸得到的安全感。   **   事发不过一日,次日散学之时,几个雇佣混子的公爵哥儿,就被衙门批捕关押了。   当天回府,顾笙刚进门,就听后院声嘶力竭的哭作一团。   看来,是快轮到顾娆进衙门了。   顾笙心中冷笑一声,穿过抄手游廊,悠然走到正房大院,余光瞥了一眼那被常青藤缠绕的石亭子——   沈氏母女正抱哭成一团,一旁来回踱步的顾老爷,急得锥心顿足,仰天长叹。   也不知这一出苦情戏,上演多久了,可是故意来哭给她看的?   顾笙直当没看见,带着丫头径直走进屋,关紧了门,免得扰了颜氏的清净。   “笙儿回来了?”颜氏焦急的嗓音从侧厅传来。   不等顾笙回答,珠帘就被掀起,颜氏一脸茫然无措的上前,弯腰拉起顾笙的手就往里屋钻。   顾笙:“娘?”   颜氏将顾笙拉在茶几旁做好,蹙眉问道:“学堂里可是出了什么乱子?”   顾笙淡定的拍了拍颜氏的手背,道:“反正牵扯不到咱头上,放心吧娘。”   颜氏狐疑的盯着顾笙眨眨眼,压低嗓音道:“沈氏今儿个中午,就接了娆姐儿回府,在咱正屋门口跪了小半刻钟,问她什么事儿她不说,就一个劲的哭,求咱母女原谅娆姐儿,究竟所为何事?”   顾笙抿嘴笑了笑,垂眸一脸促狭的笑道:“才小半刻钟?诚意不够啊。”   颜氏拉了拉顾笙的小手,追问道:“快别和娘卖关子了,究竟怎么回事?”   见颜氏着急,顾笙便一骨碌将昨天遭遇偷袭的事情说出来,如今八成是衙门审问出了大概,跟顾娆有关,所以沈氏才想求顾笙饶恕,不再追究。   颜氏得知此事,气得脸色铁青,急忙起身蹲到顾笙面前,撩起她的衣袖裤腿,仔仔细细检查了一番,见没有擦伤和淤青,才稍微松了口气,依旧怒气满满的训道:“这么大的事!你昨个怎的不告诉娘!”   顾笙见颜氏那心疼的模样,急忙扒住娘亲的脖颈,撒娇道:“他们都没碰着我,就被九殿下给撂倒了,一堆侍卫跟着呢,笙儿一点儿苦头都没吃,就没想让娘担心……”   颜氏又是心疼又是感动,一把抱住女儿,咬着下唇隐忍的抽泣起来。   顾笙眼眶一红,急忙搂紧颜氏,哄到:“娘你别哭啊,这不没事儿嘛,有事儿的是二姐儿,她这就要得现世报了!”   颜氏恨得牙痒,抽出手帕一揩眼角的泪,松开顾笙,要去找沈氏理论,却不料正门吱呀一声被推开,顾玄青低眉垂眼的走进门,脸色跟打了霜似的冰冻。   “笙儿回来了?”   听见顾老爷强作亲昵的搭讪,顾笙只觉一阵阵反胃,面上还是如往常一样,乖巧的应了声:“爹爹。”   顾玄青见颜氏脸色铁青,连招呼都不打,兀自吞咽了一口,叹了声气,率先表态道:“娆儿这丫头!真是太顽皮了!”   颜氏一惊,目光刀子般射向顾老爷,冷冷道:“顽皮?她雇人偷袭我女儿,只是顽皮!?”   顾玄青闻言立即冷下脸来,低声斥道:“入画,你可别在这儿乱嚼舌根,那些人是娆儿雇的吗?官府都查出来了!都是那群小爵爷们私下捣的鬼!本来跟咱娆儿不搭边的。”   “是啊,我也觉着。”顾笙抢先接话,笑嘻嘻的看着顾老爷:“既然跟二姐姐无关,就让沈姨娘别哭了,还折腾什么?好生休息去罢,官府很快会出定论,罪人一个也别想逃!”      第24章      1   顾笙脆生生的稚嫩嗓音,仿若金玉相击般悦耳动听,却是如同刀盾,以守为攻。   既堵了顾老爷求情的路子,又表明了秉公处置、绝不姑息养奸的决心,噎得顾老爷直愣愣的瞪着她,说不出一句话。   颜氏原本被顾玄青一席话气得眼前发黑,差点当着女儿的面破口大骂,却遭顾笙这一抢白。   不料女儿这几句四两拨千斤的话,没一句不中听的,却字字如刀,直击对方要害,听得颜氏通身舒畅,比自个儿大骂一通还受用。   颜氏弯起眉眼,拍了拍顾笙的脑袋,恢复了优雅淡然的姿态,斜眼觑着顾老爷,笑道:“说的没错,这事想来也该跟娆姐儿无关,毕竟谁家能养得出如此歹毒的孩子?怕也是我多虑了。既然这么着,老爷也请回吧,笙儿昨个受了惊,咱得早些用了膳,好好儿休息。”   顾老爷被这么一堵,尴尬的站在原地哼唧了几句,还是舔着脸道:“我知道咱笙儿这次是受了委屈,险些遭了罪,但这事确实跟娆儿关系不大!   小孩子之间,闹些矛盾也是常有的,坏在她不该对别人抱怨,但总不能把别人一时冲动的罪责,都加在她一个十岁稚童身上吧?”   “爹爹这是什么意思?”顾笙歪着脑袋看顾玄青,一脸茫然的说:“咱不是说了,不怪二姐姐,咱等官府的定夺。”   颜氏闻言抿嘴笑,杏眼斜挑,气势汹汹的瞪着顾玄青。   顾玄青被逼的无话,只得摊牌道:“就是因为官府追究到娆儿头上了!我才来找你们娘俩!毕竟这事已经查清楚,受害者只有咱家笙儿,跟九殿下完全无关,所以事情也可大可小……”   他急切的几步踱道颜氏跟前,满眼讨好的去握颜氏的手,却被颜氏扭身避开了,顾玄青只得哀声求道:“你是看着娆儿长大的,她天生性子鲁莽了一些,可毕竟是个孩子,你总不能袖手看着她受刑讯牢狱之灾吧!”   颜氏冷笑一声,回道:“老爷,俗话说善恶终有报,你的娆姐儿绝不只是性子鲁莽些而已,你护得了一时,护不了她一世。   今日让她吃一顿教训,对她只有好处没有坏处,省的叫她愈发无法无天,将来要去了宫里,凭她这性子,那跟头可是一栽一个死!”   顾老爷听得脸颊抽搐,却也不敢发作,只压低嗓音回了句:“这话说得也太过了吧?”   颜氏深吸一口气,冷道:“那就是见仁见智了,这话我撂在这里,今后咱走着瞧。”   顾笙多瞅顾玄青一眼都觉得恶心,故意打了个哈欠道:“娘,笙儿乏了。”   颜氏抱起女儿,回了顾老爷一个“请自便”的眼神,旋身就要往里屋走。   “入画!”顾玄青两步跟上前来,急道:“你当真如此无情么?今日要是笙儿因捉弄娆儿遭受官司,我顾玄青必然也会极力求得沈氏娘俩的原谅,都是一家人,何苦闹到衙门里!你就不怕伤了笙儿的声誉?”   颜氏闻言顿住脚,眉头一揪,转身道:“老爷,你在这儿纠缠我们娘俩又有何用?案子又不是笙儿审的,难不成她去说一句不追究了,官老爷就能作罢了不成?那还有王法可言吗?”   颜氏放下顾笙,不等顾玄青答话,冷冷道:“况且,上下打点,保人出狱的事儿,也是老爷拿手的,有什么好求我的呢?”   顾玄青听出颜氏态度缓和,急忙解释道:“要是这事为夫能自己摆平,哪还会来扰你清净!关键就在于案子不是刑部审的,因事发时牵扯了九殿下,犯人都直接押进了北镇抚司,审案的都是钦差!半点空子都钻不得!要不是关乎皇室,那几个公爵哥儿都没人敢抓!”   颜氏蹙眉道:“那你找我何用?”   顾玄青此时以急得快滚出两泡热泪,红着眼眶看顾笙,求道:“我就是想让我闺女去给九殿下求个情,把案子移去刑部,当普通民事纠纷处置便好!”   顾笙眼神不耐的看向顾玄青,淡定道:“爹爹,您是没见过九殿下吧?她才三岁大,目前只会喊娘娘、吃糖糕,要让我指使她说这么一段话,您还真不嫌事儿大,要是被按上个挑唆年幼皇女的罪名,咱整个子爵府怕是都得被一锅端了。”   一席话说的顾玄青浑身一震,如遭雷劈,半晌才回过神,直愣愣的看着顾笙道:“有这么严重?”   “您看呢?”顾笙依旧笑眯眯的。   顾老爷失魂落魄的踉跄一步,许久才喃喃道:“可怜我儿……可怜我儿……”   顾笙舒了口气,劝到:“爹爹,别难过了,这事儿顶多就是惊了九殿下的驾,吃个把月的牢饭以示惩戒,也就出来了,况他北镇抚司里的大牢,关的可都是些响当当的朝廷要犯,二姐姐进去一趟,也挺长脸的……”   好在顾玄青此时已是万念俱灰,没听清顾笙说了些什么,不然就得被她这补刀,活活给气晕过去。   顾玄青浑浑噩噩的踏出北房正门,连句招呼也没心思打,游魂似的离开了。   等人一走,颜氏脸上的喜色已经憋不住了,忙招呼丫头去叫膳,要了好几样顾笙爱吃的菜式,而后一个劲的顺顾笙头毛,就差当面夸女儿干得好了。   一屋子丫头嬷嬷都跟过元宵节似的喜庆,看沈氏一房如今自食恶果,实在大快人心。   顾笙心中前所未有的信心十足,心说这还只是开始呢,前世她母女受的苦,她要沈氏母女加倍还回来!   不多时,石榴带着一群小丫头,提着几只膳盒。上桌摆碟。   颜氏在一旁看着,禁不住瞪大双眼道:“这鱼翅螃蟹羹是膳房给的?”   石榴掩嘴一笑道:“是老爷特地准备的,膳房的伙计给咱装的盘子,比西厢的还大!”她一脸得意的看向顾笙,接着道:“笙姐儿如今可是九殿下的伴读,还有谁再敢看低了咱正房!”   一旁刘嬷嬷也乐开了花,激动的手指向天,示意如今九五至尊的天子祁佑帝,接话道:“当年董皇后不就是在国子监,给当今做伴读,才入了万岁的眼,硬是把她身份抬上京鉴会第一美人,明媒正娶入了宫!依老奴看,咱大夏朝的龙种,必然也会随了当今万岁,恋旧痴情的很呢!”   这话一出,整个堂屋立即炸开了锅,大家伙都觉得顾笙被九殿下纳妾,是铁板钉钉的事儿了。   连颜氏都乐得没有打断众人的热情。   只有顾笙恹恹的撇了撇嘴,心道:“大概也只有江晗得到痴情的遗传了,至于九殿下嘛……亏得她记性好,否则恐怕连自己有多少妾室都未必记得清,路上随便撞见个美人,勾搭回家,说不准都会发现,是早被自己标记过了的!人渣!”   一旁石榴还陷在美好的想象中,痴痴道:“咱姐儿生得这么标志,指不准未来也会被九殿下明媒正娶当正室呢,到时候可就是九王妃了!”   一旁几个丫头激动得快要蹦上天了,一脸渴求的看着顾笙,只求到时候被她一起带进王府里伺候,其中一个还嘴巴抹蜜道:“九殿下可是超品皇爵,今后保准能当上亲王,咱姐儿可就是亲王王妃了!”   这话一出,一群丫头激动得眼睛都亮了,她们要变成亲王府的大丫头了!   只有顾笙忍不住翻了个白眼,心道:“你们也太小瞧九殿下了,封个亲王就想敷衍人家了?门儿都没有,人家非龙椅才不坐呢!那叫个神挡杀神,佛挡杀佛,一口气把江晗中军都督府俩千户所都干掉了,吓得大皇子连夜拱手送兵符……”   想起前世的恩怨,顾笙心中暗暗诅咒着小人渣,手中接过颜氏盛好的一碗鱼翅汤,气鼓鼓的默默进食。   一旁的丫头还在兴奋中,激动的开口问:“姐儿,这回您遭人暗算,可是九殿下立时赶到,出手相救的?”   顾笙:“……”   想起小人渣手抓糖糕,围观自己被人欺负的情形,顾笙真是一把辛酸泪。   非要说九殿下是为了救她,不是为了保住糖糕才发飙,那也太自欺欺人了……   “那还用说吗!”幸好石榴及时为她解围,替她吹嘘道:“身为皇爵,哪能容忍一个柔弱的珺君,光天化日下遭人欺侮!”   一顿饭下来,九殿下已经被几个丫头神话成了一身正气的盖世英雄。   顾笙十分担心,万一哪天九殿下迈着肥嘟嘟的小胖腿路过子爵府,这群丫头看见小家伙啃着小手的傻样,会不会幻灭得一蹶不振……   2   沈氏抱着顾娆,坐在死气沉沉的西厢里,周围的仆从全都低头看脚尖,堂屋里静得连呼吸声都能听见。   不过一盅茶功夫,顾老爷便推门进了屋,沈氏身子一紧,眼巴巴看向顾玄青,见他那苍白憔悴的面容,便猜出了结果,刚抬起的身子又瘫了下去,万念俱灰。   “爹爹!”   顾娆自是没那察言观色的本事,一挺身子蹦下地,直直扑进顾玄青怀里。   顾玄青垂头看着顾娆,心中心痛,竟是连抱起女儿的力气都没有,几步走到茶几旁坐下,一手支着脑袋,闭着眼睛道:“娆儿,这回你怕是得吃些苦头了,爹爹救不了你……”   顾娆双眼猛睁,一把扯住顾玄青衣袖,哽咽道:“爹爹!您是知道的,这事跟女儿无关,天晓得那群哥儿会对三妹妹下手,三妹妹当真就这么绝情,要看着我遭罪才舒坦吗!”   “爹爹知道……知道……”顾玄青无可奈何的拍哄着顾娆,苦着脸道:“不是你三妹妹的错,事情牵扯了小皇爵,笙儿也着实不好插手。”   沈氏仍旧颓然瘫在贵妃榻上,一言不发,她自然不信颜氏母女说不了情,但不管她们给顾玄青灌了什么迷魂汤,沈氏心里是清楚的,这件事铁定已没了回旋的余地。   三人绝望的坐在堂屋里发愣,直到日暮降临,顾娆起身踱步到窗前,抬头看向幽暗深邃的青黑色苍穹,满天星斗不见月,连夜色都黯淡无光。   “我不会坐以待毙的。”顾娆捏紧拳头,她正抽条的身子,在夜色下清瘦得叫人望而生怜。   沉默须臾,顾娆转过身,淡然道:“爹、娘,你们别为我担心,我的那群朋友也是讲义气的,未必一定会供出我来。”   顾玄青叹了口气,艰难的点点头。   沈氏自然知道这是哄她的话,那群公爵府的哥儿们,能有几个吃得了苦,最迟也就明后两天,他们必然会把事情全都交代了,顾娆在劫难逃。   次日,日升初竿,微风拂面,顾娆并没有告假在府,依旧随顾笙一起去了学堂。   顾笙本还担心顾娆在车上找她麻烦,特意叫两个贴身丫头都坐进马车,出乎意料的是,这个举动,竟只换来顾娆轻蔑的一笑。   两人相安无事的进了学堂。   晌午时分,国子监的茶楼里聚满了午休闲聊的学子。   二楼露天围栏之上,几个公爵哥儿正前呼后拥的围着大皇子唠嗑子。   围栏中央精致的小圆台上,有侍女在一旁恭敬的剥松子壳,大皇子身后,还站了两名扇凉的侍从。   “我纳闷的问他:你这戏本子究竟哪来的?”一旁一个国字脸的侯爵,兴奋的冲大皇子问道:“殿下,您猜那小爷们儿怎回的话?”   大皇子饶有兴致的追问:“怎回的?”   国字脸一拍手,叹道:“他说根本没有戏本子,这事儿唱的都是他自己的亲身经历!”   大皇子一挑眉,凑耳过来道:“此事当真?”   国字脸嘿嘿一乐,点头到:“绝对没得假!说来您大概不信,等散了学,不才可以带您去那家馆子,亲眼瞧一瞧,那小爷们儿生的叫个……”   大皇子立即嗤笑一声摆摆手,鄙夷道:“本宫可没这闲情去瞧个卖屁、股的南唱,马上就要出宫开府了,万一惹了闲言碎语,你可担待得起?”   国字脸闻言急忙就要下跪告罪,却被大皇子一把扶住,刚要说话,就见楼下一书童快步上来禀报:“殿下!楼下有一位君贵求见。”   大皇子疑惑道:“谁?”   书童回禀到:“她说您不记得她名字,但与您曾有一面之缘,只要小的传话说:那日的流云袖舞已经练成,小女想为殿下献舞一支,以谢殿下当日赏识之恩。”   大皇子眼睛一亮,细细回想,却想不出会是哪位佳人,倒觉这样的传话别有一番情调,便立即要书童带那君贵上楼一见。   书童应声下楼,不多时,又疾步领人上来。   二楼的几位爵贵皆好奇的看去,只见书童身后,若隐若现的跟着一名身着水绿色长袖舞裙的女孩,身高不足五尺,应还是个孩童,倒也纤长婀娜,步态风情款款。   大皇子下意识跟着几个公爵探头探脑的看那女孩,却始终不见她抬头。   这么遮遮掩掩的娇羞姿态,反撩拨的大皇子心里发痒,恨不得一脚踢开挡住这小美人儿的书童。   将人领来站定,书童作揖后便恭敬退下,终于露出了身后那个粉面含羞的小姑娘。   姑娘缓缓抬起眉目,她那平日里素净的小脸,此时竟上了妖艳的妆容。   一张妩媚动人的小脸,与她年龄形成鲜明对比,十分抢眼,显出一种既清纯,又勾人的特别魅力。   女孩一蹲身,福道:“小女顾娆,恭请大殿下万安。”   大皇子抬手:“免礼”   见眼前的女孩不过十岁出头的模样,却别有一番妖娆姿色,大皇子不由暗自称绝,心中品味着顾娆的名字,又叹人如其名。   可惜对方毕竟还是孩童,大皇子也不好显得太不庄重,只得威严的开口问道:“你要给本宫献舞?”   顾娆抿嘴点头,柔声道:“小女今日没有伴乐,只能自个儿清唱曲调伴舞,望殿下海涵。”   大殿下心中喜悦,面上只淡笑着称无碍,便做了个请的手势。   顾娆随即一扬水袖,侧头摆好姿态,周围立时静谧下来。   二楼对面的一些君贵爵贵,都好奇的伸着脖子往此处张望。   大皇子目不转睛,只见顾娆朱唇轻启,水袖一滑,便跃起飞扬轻盈的舞姿,稚嫩的歌喉悠悠袅袅的飘散开来——   “迟日催花,   淡云阁雨,   轻寒轻暖。   恨芳菲世界,游人未赏,都付与莺和燕……”   一舞毕,大皇子双眸还一眨不眨,视线痴痴的落在顾娆娇小的身姿上,直到周围想起一阵叫好鼓掌声,方才回过神。   他冲顾娆点点头,想问她要何赏赐,却一时激动得说不出话来。   顾娆并未等他开口,蹲了个万福便无声退下了,一句话也没给大皇子留下。   这一场惊艳四座的献舞,让顾娆的名声彻底在国子监传开。   流言有褒有贬,很多人感叹,这子爵府出身的小君贵,小小年纪竟有如此心机和胆魄,真是让一群成年君贵自愧不如。   但这一举,并没有挽回顾娆入狱的命运,仅两日后,便有官差来子爵府上门拿人。   沈氏一房哭声震天,也只能眼睁睁看着顾府二小姐被压去北镇抚司。   最终,四个受雇行凶的平民,被判发配云南,几个爵哥儿入狱三月。   顾娆也脱不开瓜葛,背叛入狱一月。   顾老爷从上到下打点衙役,花费了他一大笔积蓄,只求顾娆少受罪、吃住干净些。   沈氏每日在家吃斋念佛,眼见人就愁得消瘦下去,倒像是她自己吃了一个月的牢狱之灾。   顾笙还听说,国子监正起草消除几个共犯名额的奏折,其中自包含顾娆,几人出狱后,怕是只能蹲回家里请先生了。   也就是在顾娆即将刑满释放的前两日,事情稍有了转机——   自顾娆献舞过后,大皇子时常去练舞房转悠,却始终没再邂逅顾娆,心中愈发难耐,终于主动遣人打探顾娆行踪,这才得知了顾娆入狱的噩耗。   打探清事情经过后,大皇子因这小珺君家中混乱的纠纷,而有些不喜,但想到顾娆的舞姿,他就立刻把这些琐碎的事情抛诸脑后,亲自派人与国子监祭酒招呼了一声,拦下了除名奏折。   是以,顾娆出狱之后,休整些时日,便可继续入学。   顾笙没想到,顾娆能这么早搭上大皇子的胳膊,原本还有些暗恨,但在看见顾娆回府时,那瘦成一把骨头的憔悴面容后,倒也觉得够本了。   与顾娆不同,颜氏见到顾娆回府时的情形,却是真的心软了。   加之受全府上下的哭嚎感染,顾笙就见颜氏一路用手帕拭泪,跟着顾娆一直走入西厢,回去后还决定多日吃斋念佛,为顾娆烧香祈福。   顾笙很无奈,毕竟颜氏不知道,前世这对恶毒的母女,是如何害死她娘俩的,在颜氏眼里,顾娆还是个孩子,罪不至此。   当日深夜,窗外骤然雷雨交加,颜氏半夜被轰响的雷鸣惊醒,摸到枕边的佛珠,惊慌的念起了经文。   顾笙也随之醒转,窗外一道道闪电,犹如金蛇行空,不断将黑夜撕裂,透出耀眼的光芒,照得窗纱一片惨白,情状恐怖。   “娘。”顾笙轻唤了声。   “笙儿?”颜氏听女儿醒来,随即丢下佛珠,拍哄着顾笙后背道:“不怕,有娘在。”   顾笙睁着点漆般的黑亮眼瞳,定定注视着颜氏,淡然道:“我当然不怕,为什么要怕?娘,我们没做亏心事,没有什么可怕的。”   颜氏不安的点点头,勉强道:“嗯,乖,快睡吧,明天一早还要去学堂呢。”   顾笙钻进颜氏怀里,镇定的继续道:“娘,二姐姐这次受了苦,是不是因为她自作自受?”   颜氏微一皱眉,问道:“怎么突然说起这个?”   顾笙:“不说出来,我怕娘心里堵着。您回答我,这事是不是她自作自受?”   颜氏无奈的叹了口气,点点头,嗫嚅道:“只是……”   顾笙接口道:“只是您觉得她受的罪,有些过头了?”   颜氏面色一沉,尴尬的没有回答。   顾笙接着道:“娘,如果倒回一个月之前,我们能不能想到让她避免这次牢狱之灾的办法?”   颜氏眨了眨眼,最终还是摇摇头,轻声道:“这事咱也帮不上忙的。”   这话一说完,压在她心头的罪恶感,一下子就松快了很多。   颜氏这才猜出女儿问话的心意,不由心头一暖,轻轻摸了摸顾笙的脑勺。   顾笙继续问出最后一个问题:“那么,如果回到一个月以前,您还气不气她勾结他人欺侮我?”   颜氏一提起这事就来火,蹙起眉头答道:“就是现在我也气啊!”   顾笙点点头,搂紧娘亲的脖子,总结到:“二姐姐自食恶果,娘当初的怨恨是人之常情,且我们本就没有任何办法帮上忙,所以,咱还有什么可愧疚不安的?”   颜氏闻言心头豁然开朗,又觉得自己被看穿心思,还要女儿开口疏导,不免有些羞赧,低头捏了捏顾笙的小鼻尖,嗔道:“娘都知道了,你个小机灵鬼,快睡罢!”   3   颜氏好不容易想开了,沈氏那边却是彻底想不开了,连带着整个西厢的仆妇小厮,看正房的眼神都可谓怨气冲天,活像颜氏娘俩欠了他们八百吊钱似的。   顾笙倒是很乐意被沈氏这么记恨着,就她这气性,再恨个几年,还拿正房没辙,没准自己就活活气死了,顾笙也乐得不用脏了自个儿的手。   顾娆倒是越发沉稳了,吃了这次苦头后,这妮子整个人像是成熟了好几岁,竟然跟顾笙玩起姐妹和睦的游戏来,每次下马车时,还会有意无意的搭把手,扶顾笙下车。   顾笙被她这假惺惺的一碰,都能立起一胳膊的鸡皮疙瘩。   要换作前世,顾笙说不准就感激涕零了,以为姐姐真的跟自己和解了呢。   好在,她的那股子憨劲儿,上辈子已经耗光了。   进了二进院,顾娆就跟她一声招呼分头走,顾笙沿着葡萄架之间的青砖小径往西走,没走两步,身后便跟上来个十三四岁的小哥儿,亲切喊到:“阿笙妹妹今儿个来的早。”   顾笙一听这声音就头疼,心中暗道一声又来了,回头轻笑着回道:“也差不多时候了。”   小哥殷勤的冲她一笑,清亮的眸子弯得跟月牙一样,笑道:“也是,妹妹要提前准备接驾,真是辛苦了。”   顾笙敷衍的摇了摇头,加快脚步,想摆脱这男孩的纠缠,又听他若无其事的问道:“妹妹前日准备的桂花糕,九殿下可吃的惯?”   顾笙随意答了句“还行吧,殿下不挑嘴。”便匆匆告别,一溜烟跑入预备学堂的院子里。   独留下身后那小哥儿怅然若失的身影。   其实,顾笙虽然不喜欢男孩,但并不反感漂亮的男孩跟自己搭讪,甚至会因此有些小得意。   所以,方才那小哥儿十多天前,第一回跟她搭讪时,顾笙表现得还是很友好的。   即使在发现这个小哥是位君贵时,顾笙也依旧很乐意跟他交个朋友,直到后来,小哥开始疯狂向她打探九殿下的喜好时,顾笙才发觉,自己是自作多情的被利用了……   早该想到的,人家好好一君贵,何故要费这么大精力跟她套近乎?可不就是为了那个超品小人渣么?   顾笙真是不忍心告诉那小哥,他得换一身裙装,挽起发髻,上个桃花妆,未来才有可能入九殿下的眼。   一想到九殿下,顾笙就抿嘴一笑,加快脚步,绕过院子中央的小花池,径自走入学堂里,等待那个肉嘟嘟的小家伙驾到。   自从上回,顾笙和糖糕,一起被九殿下出手相救后,她心里对那小家伙的芥蒂便小了许多。   听九殿下的贴身宫女说,那天回宫以后,九殿下仗着自己受惊吓,赖在尤贵妃怀里半个时辰不肯下地,时不时就伸着小胖脸,要娘娘亲亲,还绘声绘色的跟尤贵妃描述,自己手里的糖糕,被人抠得掉渣的那可怕一幕。   然后尤贵妃开动脑筋一思量,就问九殿下:“你在学堂哪里来的糖糕?”   九殿下就不说话了,以无视顾笙的那种恶劣态度,呈雕塑状,彻底无视了她亲娘的提问。   在尤贵妃揪耳朵打屁屁的威吓下,九殿下一双淡金色的眸子专注的盯着尤贵妃,生硬的转移话题道:“娘娘,你知道长恶不悛以前怎么读吗?”   尤贵妃一边拍打九殿下的小屁屁,一边用有失音准的京城口音回答道:“本宫能说大夏国话就不错了,管你长恶短恶的!”   九殿下一垂眸,温柔缱绻道:“孤可以教你。”   尤贵妃继续打屁屁道:“本宫不需要!”   顾笙为此还是很感激的,虽说九殿下跟她娘娘周旋的方式略生硬,但到底都没把她这个“糖糕姐姐”给供出来。   当然,这究竟是为了顾笙本人,还是为了以后安静的在学堂吃糖糕,也不太适合细想。   辰时初刻,九殿下在先生来学堂的前一刻赶到,顾笙依旧满面堆笑的欢迎小家伙被抱上圈椅。   与往常不同,小家伙今天的表情略显得威严,待坐稳之后,九殿下便抬起胳膊,五指并拢指向顾笙,煞有介事的示意书童道:“赏——”   顾笙一愣,不等她明白过来,就见书童从自己随身携带的行囊里,小心翼翼的捧出一个檀木盒子,恭敬的弯腰递给顾笙。   顾笙睁大双眼,茫然的看了看盒子,又看了看正襟危坐的九殿下,这才明白过来,小人渣这是对她连日来上缴食物的表现十分满意,特意带来礼物赏赐给她呢!   顾笙赶忙站起身接过木盒,蹲身对九殿下谢恩。   九殿下一点胖脑袋,让顾笙坐回椅子上,似乎在等待她抒发对礼物的喜爱之情。   顾笙赶忙配合的调整了一下情绪,清了清嗓子,做好喜极而泣的准备,缓缓打开了精致的小木盒——   “啊!!!”   顾笙认为自己的演技从不浮夸,之所以打开盒子的时候,她不能自控的失声尖叫,并不是因为没见过世面而失态……   而是因为,那盒子里躺着的,是一条黑油油的活蚯蚓!!!   顾笙一手颤抖着握着木盒,一手捂着嘴,含泪瞅了瞅身旁九殿下的表情——   似乎很严肃,没有一丝捉弄她的意思。   顾笙只好硬憋着恐惧感,捂着嘴微笑着与蚯蚓相对。   紧接着,一旁书童便朗声介绍道:“这条地龙,乃是九殿下昨日在御花园挖出最长的一条,通体透亮,身段浑圆,令人爱不释手,念及顾姑娘连日来倾力伴读,劳苦功高,特赐予姑娘赏玩,望今后共勉。”   “……”顾笙眼看着蚯蚓快要扭出盒子,为了阻止自己吓得甩飞“殿下的恩赐”,急忙啪的一声关了盒子,“感激涕零”道:“谢殿下赏赐!仆对此地龙之喜爱之情溢于言表!”      第25章      书童介绍完毕,特意绕到顾笙身旁,殷勤的对着她深深一揖,谄笑道:“恭喜姑娘了,这条可比孙姑姑前日得的那条,块头大多了!”   顾笙嘴角抽搐了一下,也明白书童是在恭喜她得了九殿下的宠,想得个彩头,她只好做出欣喜万分状,掏了几枚铜钱打赏他。   书童口里说着“不敢、不敢”便嬉笑着接下,利索的垂眼一看,竟发现顾笙赏的不是碎银子,是几枚铜板!   书童脸上的笑容一僵,诧异的回头打量顾笙一眼。   顾笙直当没看到,她哪里有那么多闲钱打赏?   她这伴读身份,可不是靠家财万贯、手眼通天的父母换来的,都是亏得与八公主的机缘,是以,她可没这些下人想象中阔绰。   待书童离开,顾笙捧着盒子规规矩矩的坐好,心道:“可怜的孙姑姑,作为九殿下的贴身大宫女,千辛万苦把这胖娃哄好了,最后就攒齐了一筐蚯蚓,只能拿去钓鱼,真是再心酸也没有了……”   默哀完毕,顾笙将木盒上的搭扣扣好,准备放进书囊。   余光瞥见一旁九殿下的视线还落在她脸上,顾笙又急忙做欣喜状,将盒子抱回怀里,违心的侧头冲九殿下笑道:“它真可爱!”   由于“可爱”这个词,素来是大家对九殿下本尊的评价,是以听闻糖糕姐姐夸蚯蚓“可爱”,九殿下的表情就变得很茫然,怎么对蚯蚓的形容会跟自己一样呢?   好在九殿下也没有想太多,一脸得意的就问顾笙:“你可喜欢?”   顾笙害羞的一低头:“那还用说嘛!仆一直都想要一条地龙养着呢,可惜自个儿挖不着,还是九殿下最厉害了!”   九殿下淡金色双眸流转,断然道:“不用养了,这只已经能切了。”说着就一伸手,示意顾笙把盒子摆在书桌上。   九殿下亲自打开那精致的檀木盒,从里面抽出夹层,拿出一片打磨精细的刀片……   “……”顾笙心中惊呼:“殿下你想干什么!”   这般精巧贵重的盒子,竟然用来装蚯蚓,真叫她哭笑不得。   紧接着,顾笙就见九殿下手执刀片,一歪脑袋转头看向她,又露出那种标准的人渣式坏笑,另一只小手对她招了招,要她凑头来看。   顾笙一贯对光秃秃的条状动物十分恐惧,但自从见识过九殿下刹那间废掉歹徒胳膊的可怕画面后,她就觉得,还是眼前的小人渣更可怕,她只好委屈求全的乖乖凑到盒子前围观。   紧接着,小家伙就竖起食指比在小鼻尖,自信满满的挑起双眸,勾起左边唇角,冲她专注的轻声说:“你看好了。”   那眼神别提多邪魅狂霸拽了!看得顾笙耳根都有些发烫,倒真有些好奇这小家伙要做什么了。   紧接着,她就看见,九殿下一刀将蚯蚓切成了两半!   看着那条蚯蚓变成两节的身体同时疯狂蠕动起来,顾笙一瞬间只觉得浑身鸡皮疙瘩都立了起来!   九殿下冲她一指盒子,扯起嘴角兴奋道:“变成两条了!快看!”   顾笙:“……”   这些宫里的小龙崽子们,平时都得闲成什么样啊……   顾笙极不情愿的一拍手,配合赞道:“真是奇了!”   九殿下一弯唇角,握住顾笙的手,把小刀片郑重的搁在她手里,敛起一双浅瞳,得意的说:“你来,这条地龙够分成八条呢。”   顾笙:“!!!”   别客气了殿下!你自个儿玩去吧好不好!   在九殿下热切的注视下,顾笙退无可退,只能含泪握住刀,咬牙把盒子里的蚯蚓给碎尸了……   九殿下兴奋的晃着小胖腿,让她回去将蚯蚓埋回泥土里,说是等养长了,还可以挖出来再切。   顾笙汪着两泡泪点头应允了,锁起一盒子蚯蚓碎渣,放回书囊里。   不知这位未来的帝王,长大后要能记起自己干的这些蠢事,会不会将她灭口?   散学回府后,顾笙将九殿下赏赐的事情说与颜氏听。   那装着蚯蚓尸体的盒子,也被众仆妇丫头轮流“瞻仰观摩”,逗的颜氏捂嘴直乐,还真让丫头把蚯蚓埋了,洗干净了檀木盒收好。   赶巧的是,顾娆那头回府没多久,西厢的丫头就透出口风,说是二姐儿也得了赏赐。   大皇子的赏赐,是贡品荔枝!足有半斤之多!   颜氏听闻之后很吃惊,半晌都坐着发愣。   顾笙心中埋怨:“同样是皇爵,瞧瞧人家都赏赐的些什么!”   发现颜氏许久不言,顾笙忙上前哄到:“娘,那荔枝也没多可口,就跟干桂圆泡在糖水里煮熟了的口味差不多。”   颜氏一愣,无奈的冲女儿笑了笑,这一回顾笙倒是没猜出她心思。   颜氏心下不安,是因为自己的娘亲是拥立大皇子为储君的一派,如今顾娆在学堂,竟搭上了大皇子的龙翼,着实叫她心慌。   想了想女儿的话,颜氏又有些惊诧,低头问到:“你怎的知道荔枝是何口味?”   顾笙这才发觉自个儿失言,只因京城与粤闽两地相距太远,运送这类南方水果保鲜很困难,故平常人家根本无从入手,她又怎会尝过?   总不能说是前世在江晗府里吃过吧,她只得低头尴尬的笑了笑。   石榴见状眼睛一亮,笑道:“一定是九殿下在学堂里也赏赐过姐儿!”   周围一众丫头立刻满眼闪光,纷纷夸赞顾笙为人低调,从不炫耀,哪里像西厢那些没见过世面的!   顾笙无可奈何的干笑,只得默认了石榴的猜测,努力将切蚯蚓的赏赐,想象成荔枝……   真心酸呐。   颜氏却始终打不起精神,她心知女儿当伴读,跟娆姐儿搭上大皇子可差远了。   且不提大皇子十拿九稳的储君之位,那九皇女如今才三岁半,恐怕改明儿换一个姑娘给她当伴读,那小家伙也未必能察觉,哪能有那护着顾笙的心呢?   思前想后,颜氏唤李嬷嬷到跟前,嘱咐道:“你去把我那柄八宝璎珞圈取了,明儿一早跑一趟西厢,赏给娆姐儿。”   她这嘱咐声虽小,却叫一屋子的丫头静默了。   “娘!你这是做什么?”顾笙惊诧道,那璎珞圈可算是颜氏压箱底的宝贝了,都是以后给她当嫁妆用的,怎地好好要送给沈氏母女?!   颜氏也不避讳,沉着脸道:“以后对你二姐儿要恭敬着些,都是大孩子了,别再为了小事争执。”   顾笙这才看出颜氏脸色难看——颜氏并不清楚顾娆早晚要搭上大皇子,且以为大皇子今后将继承大统,这才替女儿操心,担心她今后遭顾娆报复。   顾笙心中苦笑道:“娘,你以为这点礼就能叫顾娆领情?咱俩的梁子从出生就已经结下了,至死方休,委屈迁就又有何用?那样只能让死期来的更早!”   “娘,你想服软,也要看清她沈氏母女是什么样的人。”顾笙平静的看着颜氏,字字清晰的说:“这礼你可以送,但绝对得不到你想要的结果。这一举,能让沈姨娘立刻骑到咱正房头上,但却不会叫她就此收手,反倒涨了她的士气。”   颜氏此时心乱如麻,听顾笙这一分析,自己蹙眉一琢磨,才冷静下来,收回了方才的命令,深深叹了口气,吩咐石榴道:“先去叫膳吧。”   石榴应声便带着丫头去提膳盒出了门,走至后院角门时,方巧与西厢提膳的丫头碰上了。   早前几日,娆姐儿还在大牢待着时,西厢几个丫头老远看见正房的提膳,便会立刻躬身回避,自觉等正房提回膳盒,才慢一步前去叫膳。   不想这娆姐儿今儿个刚长了些脸面,几个丫头个个都挺直了腰板,拿鼻孔看人,抢先几步就挤到石榴前头,先进了角门。   石榴被几人推得一个趔趄,险些摔了膳盒。   身后两个丫头上前一扶,抬头就要开口骂,却被石榴摆手制止了。   她跟了夫人这么多年,这顾府上的人情冷暖,全得看主子是否得势,如今连颜氏都慌得差点给沈氏服软,她们当奴婢的,还有什么可争的?   几人只好恹恹的跟在西厢那三个丫头的身后走。   一行人来到狭小的膳房门口,打杂的伙计立即抹干净手,碎步绕过西厢的丫头,点头哈腰的站到石榴跟前问:“今儿夫人想来点什么?”   石榴刚一张口,前头西厢的大丫头就开口嚷道:“哟,小哥,你这眼力劲儿,怎的不如从前了?”   那伙计闻言一愣,疑惑的扭头看去,就见那西厢的大丫头,手里正抛玩着一个小布囊,里头发出阵阵铜板儿相击的脆声,听那响儿,该有三五十枚钱之多。   伙计吞咽了一口,急忙颠回西厢那丫头跟前,眉开眼笑道:“姐姐今儿个脸色瞧着真喜气!可是遇上了什么好事儿?”   那丫头嗤笑一声,将布囊丢进那伙计怀里,挑眉笑道:“我能有什么好事?是咱们的娆姐儿,得了当今大皇子的赏!赏了一大篓荔枝,贡品荔枝,你见过么?”   “哟!这是天大的喜事儿啊!那种皇宫里的消遣,咱粗使的哪里能见过!”伙计乐不可支的颠了颠手里的布囊,奉承道:“大皇子赏的?那位说不准,可就是未来的……”他抱拳朝天一敬,冲那丫头一脸谄笑。   那丫头哼笑一声,得意道:“有什么说不准的,迟早的事儿!今后你这小膳房里也别眼皮子太浅了,该紧着哪房的吩咐先动手,自个儿心里有点数!”   石榴原本见西厢丫头的使钱,还气不过,立即从怀里也掏了一吊钱,打算硬撑个脸面,可在听完对面那丫头的吹嘘之后,她便彻底泄了气,捏银子的手心一阵阵出冷汗。      第26章      石榴一行提着膳盒刚进门,险些迎面跟颜氏的贴身丫头绿枝撞个满怀,绿枝赶忙避开两步笑道:“你可回来了石榴姐,夫人正叫我去寻你们呢,姐姐也真是的,叫个膳都慢腾腾的!”   石榴此时正憋了一肚子火,也不好发作,一句没回,便绕过绿枝,提着膳盒去摆盘了,噎得绿枝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,疑惑的看向石榴身后的两个小丫头。   那俩丫头此时正低头抿嘴,回头还冲绿枝使眼色摇头,似乎是让她不要多问,绿枝只好悻悻的去侧厅,扶颜夫人出来用膳。   石榴刻意压抑情绪,怕夫人万一问起缘由,就要跟着受这窝囊气,只得一声不吭。   但这堂屋的气氛再明显不过,颜氏一走出帘子就张口想问,可想到石榴叫膳耗去这么些时辰,略一思索,心中大概就有了数,转了转眼珠,还是没开口。   顾笙见一屋子丫头嬷嬷,原本还沉浸在她将成为九王妃的美梦之中,如今只因娆姐儿得了一小把荔枝,脸色就都跟打了霜似的如丧考妣,究其原因,怕也是都以为大皇子未来会登基。   顾笙叹了口气,心里头也感觉压抑,她要是对在场丫头宣布说:“大皇子算个鸟,未来只能靠阿谀奉承苟活于世,他不过是扒在九殿下龙尾上的一只蚂蚱而已。”   八成所有人都会觉得她太自欺欺人。   且这屋里还有几个沈姨娘买通的内鬼,这话要传去西厢,必定会惹得那群自以为得势的家伙,认为她顾笙是嫉妒眼红,说出的都是酸话。   思忖片刻,顾笙看了看颜氏满脸愁容,玩笑道:“娘,二姐姐得这点赏,咱就愁成这样怎么行?好歹也等四年以后,她年龄够大皇子纳回府时,咱再愁也不迟啊。”   颜氏听她这一揶揄,心思更沉重了,蹙眉道:“你怎的知道大殿下一定肯纳娆姐儿?”   顾笙也不着急,笑嘻嘻的道:“我就是打个比方,最坏的比方,不就是二姐姐当上个侧妃嘛?这事好歹要等二姐姐笄礼过后才能成啊,少说也得四年后吧?   现下有什么可担心的?   如今大皇子赏她点吃食,都得经由奴才来转手,他一个成年皇爵,私会年幼君贵可是有违伦常的,大庭广众之下,也只能赏赏舞、用用膳罢了,能有多深的交情?   二姐姐要是当众告黑状,大皇子心里会怎么想她?   咱还是应该相信二姐姐是个有脑子的,不会自掘坟墓,娘尽管安心罢。”   周围一群丫头听得一愣一愣的,一个个瞪圆了眼睛,看着自家年仅八岁的小主子,满脸都写着“完了完了咱小主子成精了”的吃惊神色。   唯独颜氏的眉头却没有舒展,她已经习惯了听自家小闺女分条缕析、高谈阔论。   虽说顾笙讲得有理,可她觉得,只有四年的安生日子,也没什么可庆幸的,是以只是对顾笙点点头,依旧深深的叹息。   顾笙话没讲完,重点就在于四年后的打算,她抿了一口丫头盛上的清炖猪蹄汤,特意屏退了几个侍女,只留下三两个心腹,继续道:“等到二姐姐笄礼过后,笙儿也十二岁了,到那时候,我顾笙是品貌比不过二姐姐,还是手段敌不过她?”   颜氏闻言眼中恢复了些神采,侧眸看向顾笙,见女儿如今抽长的小身段,已经褪去了婴儿肥,越发显出自己年轻时的风采,她面上掩不住有些欣喜——可不是?她家笙儿,哪处能输给那娆姐儿去!   顾笙见娘亲与众人脸色转喜,扯起嘴角打了个招呼:“相比于大殿下那般爱尝鲜的靠山,女儿到是觉得还有更好的选择,现如今呢,就先请娘放一百二十个心罢!”   顾笙的心早定给了江晗,只要能阻止二殿下跟九殿下决裂,又何必要把大皇子那草包放在眼里?   颜氏却对此有异议,侧头道:“娘听闻大殿下是个正派的,至今一个侍妾都没有,怎么到你这儿就成了爱尝鲜了?你姥姥还跟娘提起过,大皇子如今最得圣宠,今后前途无量。”   顾笙耸了耸肩,不以为然道:“殿下是什么样的品性,我说了不算,您且瞧着罢!至于圣宠,现在想这个也为时过早了,万岁正当壮年,以后会宠哪个谁又说的准?”   顾笙舔了舔嘴唇,忍不住又替江晗说好话,道:“娘,您可曾听说?去年国子监文试、武试,第一名都给当今二皇女给占了!圣上那才叫龙颜大悦呢。   您再看看大皇子,万岁爷扒在排名册上,往后找了五百多名,都没瞧着大皇子的影儿,圣宠一早就给气没了!”   颜氏听得此话,刚呷的一口汤全给喷桌上了,用帕子捂着嘴笑得直颤,指着顾笙骂道:“你这小蹄子!这话是你能乱说的吗!”   周围几个丫头和嬷嬷早笑作一团,屋里气氛终于恢复过来。   数日过后,顾笙与顾娆照常去了学堂,姊妹二人在马车中倒也气氛融洽,顾娆还问了她近日学了些什么,倒真有些当姐姐的样子了。   顾笙心里揣摩着顾娆为何要拉拢自己,面上便表现出十二分欣喜,眉开眼笑的与顾娆唠嗑子。   直到下了车,顾娆说是要去国子监旁的书铺里找本乐谱,便微笑与顾笙告别了。   顾笙来得早,一路漫步绕过一进院的花厅。   那院子中央一颗盘根错节的老槐树,缠藤虬枝,沿着树根爬满了两丈见方的苔藓,往外是一片密密匝匝的花丛,气势狂放,几乎逼得原本宽广的青砖路,只留下供一人走过的空间。   虽道路狭窄逼仄,空气里都弥漫着清新的泥土和花草香气,顾笙走在其中,身体被花树环绕,反倒有一种扎实的满足感。   一路走过花丛,在前方的岔路口,顾笙忽见几个人影晃动,其中一人身形魁梧,十分眼熟。   顾笙定睛一瞧,随机认出了那个满脸络腮胡子的大汉。   是郑炎!   顾笙蹙起眉头停住脚步,此人应是大皇子最器重的武臣,未来的正三品锦衣卫指挥使,气焰嚣张、专横跋扈。   顾笙前世就有些畏惧这个莽夫,不知今日他何故会来到国子监,略作思量,顾笙便转过身,打算绕另一条小路去二进院,免得与此人照面。   谁知她刚转身走了几步,就听身后那汉子一声吼:“什么人?!哪里跑!”   顾笙一皱眉,忙转过身来,就见不远处一个身穿五品镇抚官服的大汉,迈着八字步走近,真是那郑炎。   “哟,是个小姑娘啊?你为何见了本官,转身就走?”那汉子满脸横肉满目骇人,连做出慈爱的态度,都叫顾笙心里发慌。   顾笙故意露出些孩子气的怯色,回道:“我把昨日抄的课业落在马车上了,想回去取来,先生没准要查的。”   那汉子闻言不屑的冷笑一声,指着自己官袍上的纹样,问道:“你可知这是什么衣服?见了本官不说上前施礼,反倒折身就走,你家爹娘是如何教养你的?”   顾笙皱了皱眉,心说一个五品官也敢在国子监里放肆,在这里随便撞上个君贵,都可能是三公九卿的子嗣,哪里轮得到他一个小镇抚说话?   也就是仗着大皇子这后台耍威风了。   顾笙低着脑袋装作恐惧,她了解此人个性,此时说什么告饶的话都没有用,只能自认倒霉了。   就在这大汉又要开口训斥顾笙之时,身后传来一声淡然的讯问:“郑言?你怎么会在这里?”   顾笙听闻这嗓音便一咯噔,欣喜的转过头,就见江晗一袭月白斜襟长衫,负手漫步走近。   那身穿官服的汉子立即收敛戾气,低头回道:“微臣奉大皇子之命,前来办差。”   江晗见此人态度仍旧高傲,脸色略显不悦,压低嗓音训斥道:“国子监是你办差的地方么?可曾向我父皇请示通行了?”   那汉子脸色一变,仍旧气势汹汹的回答:“微臣乃奉大皇子之命……”   “你听不懂我的问话?”江晗陡然拔高嗓音,打断他回话,呵斥道:“我问你有没有上折子请示!”   那汉子被这一声讯问,吓得双膝一软,险些跪地,头几乎埋进胸前,哆嗦了许久才吞咽了一口,回答道:“大殿下当是……当是……替微臣……上奏过万岁了……”   江晗冷笑一声,的的道:“若是没有呢?你这就将责任推给大哥了?呵,郑炎,做人可不能狗脸上摘毛,翻脸不认人!”   此话一出,那汉子再撑不住,啪叽一声双膝跪地,嗓音哽咽道:“求二殿下赎罪,微臣一介武夫!没脑子乱说话,万不敢推卸责任呐!”   说完便砰砰砰的在地上磕了三个响头。   顾笙在一旁用余光偷觑江晗,早已被二殿下迷得满眼桃花开……   江晗垂眸冲着地上那汉子冷笑一声,余光注意到一旁那小姑娘,一直在偷看自己,加之方才的气势还未消去,顺口便对顾笙道:“你看什么?不上课了?”   顾笙:“……”   她从没被江晗用这种态度训斥过,一时惊愣的看向二殿下,脸色霎时惨白。   江晗并未细看这小姑娘的容貌,只一挥手,要她快些离开,别看热闹。   顾笙咬着下唇冲江晗蹲身一福,含泪转身夺路而奔。   眼前一切都被泪水模糊,顾笙几乎是凭着记忆奔回学堂,绕道自个儿的书桌后,便坐下埋头抽噎起来,丝毫没搭理一旁已经在她之前驾到的九殿下。   虽说江晗本是无意,可顾笙唯独对这个人的感情无法理智,一时悲从中来,竟是越哭越大声。   一旁的九殿下已经吓得不敢动了……   不多时,顾笙听见耳边传来小家伙怯生生的询问——   “你是不是饿了?”   顾笙:“……”   顾笙没有回话,自顾自的哭得一抽一抽,片刻后,手臂突然被一旁小家伙晃了晃。   顾笙尽量稳定情绪,抬起头,泪眼朦胧看向九殿下,只见小家伙伸出小肉手,将一条黑乎乎的蚯蚓,递到顾笙面前,羞涩又讨好的说了句:“呐,赏你——”   顾笙情绪堪堪缓和,就遭这一吓,一时眼泪失控,“呜哇”一声大哭出来……   人渣人渣人渣啊啊啊啊!!!!江沉月人渣!      第27章      却说郑炎被二皇女一番训斥后,再三告饶,遂被罚跪于国子监大门口西边的石狮子旁反省。   守门的两个侍卫素来知道他脾性,哪里敢干站着看他受罪,可一时也找不来护膝盖用的软垫。   两人诚惶诚恐的一商议,只得纷纷脱下自个儿灰蓝色差服下的素色里衣,给郑炎当护膝垫着。   如此这般伺候着,却也挡不住来往的百姓好奇的目光。   郑炎素来骄横跋扈,哪里受过这般耻辱,他心一横,干脆一翻身,靠着石狮子坐下来,瞪着一双铜铃般的牛眼看向俩侍卫,吩咐道:“你们好生守着,看见二殿下出门,立刻给爷报一声,要敢出一点儿闪失,有你们受的!”   两个侍卫连忙躬身应是。   此时,江晗尚未走入学堂。   方才她便好奇大皇子遣人来国子监所为何事,又不方便直接打听,只好径自沿着西花厅门廊口转了一圈,这才发现,厅里的院落挤满了工部差服的差役,正进出往外挑着一担担泥土。   这是要做什么?   江晗疑惑的迈步跨进大门,一旁监工的官员余光瞥见来人,回头一打量,顿时又惊又喜,急忙上前躬身拜道:“臣工部清吏司郎中吴贵生,恭请二殿下万安!”   江晗点头道免礼,指向庭院中央那个土坑问道:“尔等这是要做什么?”   吴贵生殷勤答道:“回殿下,是在搭建人工活水喷泉,以备圣上驾临审阅众学子成果。”   江晗深吸一口气,兀自叹道:“原来是为了讨父皇开心,大哥还真是费心了。”   听得二殿下已经得知这是大皇子的主意,且口气不善,似有不满,吴贵生弯着的后脊梁顿时一绷,胸中一股气血顿时涌入头顶。   他觉得,自己的机会来了!   作为祁佑十七年的进士,吴贵生在任十余年,才混了个正五品工部郎中的闲职。   且不说没有油水可捞,今早竟还被个同为正五品的武官颐指气使,此时他胸中已是满腔怒火,无从发泄。   方才监工之时,他便暗自揣摩,只觉那郑炎之所以气焰嚣张,都是仰仗大皇子的面子。   吴贵生虽在京城算不上有头脸的大官,倒也深谙钻营之道,他早就看出,大皇子为人好大喜功、毫无真才实学,祁佑帝又乃一代明君,储君之位,七成不会传于大皇子之手。   是以,与其舔着脸跟这群没头苍蝇一起,抢着去烧大皇子的热灶,倒不如伺机而动,观察其余皇爵之中,是否有堪当大任之才,再择优投入其门下,一心烧热冷灶,放手一搏,才可保未来官运亨通!   也不知是否天意,吴贵生正自沉吟,思虑着二皇女天资不凡、秉性高洁之时,扭头便见江晗一袭便装,闲步踏入庭院,倒真如天赐良机,命中注定一般!   是以他甫一听出二皇女语气不善,便握紧拳头,仗着胆子上前一步,沉声道:“二殿下明鉴,大皇子此举实有违圣上审阅学子之本心,只可称锦上添花罢了!”   江晗闻言一惊,侧眸瞥向这五品官吏帽檐之下,那张涨的通红的脸,心中暗忖片刻,勾起唇角接话道:“锦上添花?吴大人真是说得客气了,父皇不过是念及父子之情,不予深究,在外人看来,此举实属画蛇添足。”   听二皇女这一表态,叫吴贵生激动的嘴角抽搐,心中满腔激情,已是激动地嘴角嗫嚅,说不出话来。   江晗面上波澜不惊,转身悠然踏出院门,径自朝着僻静之处走去,身后那吴贵生忙碎步跟上。   近日朝中,多位重臣不满大皇子做派,纷纷上书谏言,江晗早已得知此事,心中不免有些波澜。   加之这位皇兄平日只知奉承父皇,赏舞享乐,极少钻研学术与武艺。   去年国子监的文试,大皇子交出的答卷,叫主考官都不堪直视,想放水都耐不住舆论压力。   这便让江晗越发认定,大皇子是扛不起祖宗打下的江山的。   而近日众多大臣的吹捧与拥护,又仿佛让那张光辉耀目,叫人不敢逼视的龙椅,不再那么遥不可及,怎能不叫江晗心动!   江晗早想试探朝廷之中人心向背,此时见这五品小吏显露投靠之意,便故意走至四周无人的墙角,欲与他细谈。   吴贵生一直紧跟着二殿下脚步,待人站定,他便壮着胆子抬头觑了一眼二殿下脸色,心中揣摩少顷,实在不敢贸然开口,便还是恭敬等待二殿下先发话。   江晗心中嗤笑一声,早看穿了此人心思,便顺了他心意,故意开口道:“说来,大哥也是过分在意外在形势了,殊不知父皇最大的心愿,还是看他早日显露才学,钻于民生,方才能安心啊。”   吴贵生听闻此言,便觉得无需在等,吞咽一口,沉声回道:“恕微臣斗胆直言,圣上未必只盼着大殿下一人有所担当!   想我泱泱夏朝绵延千年,素有立贤不立长之祖训,万岁英明神武,未必拘泥于长幼之分,必将择贤而立之!”   他这话说得已经十分露骨,江晗面上却依旧毫无波澜,沉默半晌,才徐徐开口道:“嗯,且愿大哥早日明白这点才好。”   吴贵生忍不住一抬眼,迫不及待道:“依微臣之见,大殿下未必是不明白,只是人各有志,且大殿下自身能力所限,不比二殿下您天赋异禀……”   “放肆!”江晗一蹙眉,低声呵斥。   吴贵生吓得险些咬着舌头,急忙住嘴,这才发现自己话说得僭越,若再往下多说,按上个谋篡之名也不为过。   回过神,他急忙跪倒在地,满头细汗呼道:“微臣失言!微臣失言!”   江晗轻叹了口气,语气一转,安抚道:“本宫亦知你为国担忧之心,一时激愤也是有的,且饶过你这次。”   吴贵生连连叩头谢恩,听得二皇女让他平身,才连忙抬起袖子,抹了一把额头的汗水,哆哆嗦嗦的站起身。   江晗一番试探,便认定此人并非投机取巧、见风使舵,实乃真心想要投靠于她。   思量须臾,江晗随即露出两分真意,弯腰扶了他一把,和蔼询问道:“吴大人在工部任职多久了?”   吴贵生方因口不择言而遭呵斥,如今又被二皇女这一扶,活像是被打了一棒子,又喂颗甜枣,心中不禁感激涕零,几乎是哽咽着回答:“微臣是从金陵吏部调任来京,至今已经十二年了。”   江晗点点头,假作思索片刻,叹道:“听大人方才一席见解,实有任事之才,当属吏部之职,更为合适。”   吴贵生双目陡睁,自是听出了二皇女有提携他的意思,只觉喜从天降,又不敢明着谢恩,只得再次跪地拜道:“愿为社稷谋福,报效未来贤君!”   江晗闻言没再点破,只勾起嘴角,亲自扶起了吴贵生。   此时已近辰时三刻,预备学堂里已经安静下来,只等先生到来。   顾笙被小人渣一条蚯蚓吓得悲从中来,已经趴在桌上哭得没了声,只剩低低的抽咽。   一旁九殿下茫然看着手里的蚯蚓,神色显得有些无措,时不时一脸委屈的看向窗外的宫女和奶娘们,眨巴着浅瞳,呈没奶喝的小可怜状,摆了摆小肉手,口中嗫嚅否认道:“不是孤弄哭的……”   引得一众宫女揪心裂肺的想冲进来抱抱!   不多时,顾笙听见课堂陡然安静下来,知道先生到了,便勉强揉了揉哭红的双眼,支起身子做好,这才发现一旁刚刚吓唬她的小人渣,此时还在盯着自己瞧。   冷静下来后,顾笙自知失态,急忙回过头,紧张的看向九殿下。   九殿下见她回头,比她还要紧张,缩了缩脖子,似乎担心顾笙再次莫名其妙嚎哭起来,吓得快把手里的蚯蚓勒死了……   顾笙见小家伙那无措的神色,不由扑哧一声破涕为笑。   想起刚刚自己的失态,便急忙想要往回找补,但她又不敢“徒手接地龙”,只好从书桌旁拿起学囊,凑头到九殿下跟前,小声说:“谢九殿下赏赐,搁进来吧!”   九殿下虽不通人事,但对旁人情绪感应很敏锐,此时发觉糖糕姐姐情绪已经恢复,又想到刚刚自己所受的惊吓和冷落,立即鼓起小包子脸,低头绕着手里的蚯蚓,没搭理顾笙,似乎是气的想“收回赏赐”了……   顾笙被这小家伙闹别扭的小模样逗得一捂嘴,憋笑憋得直哆嗦,片刻后才低下头,一脸诚恳的道歉道:“殿下,仆知错了,今儿个身子不适,方才忽视了殿下,求殿下怜见,把地龙还赏赐给仆好不好?”   九殿下不为所动,仍旧是一副“孤生气了”的鼓包子脸,瞥都没有瞥顾笙一眼。   顾笙在一旁告饶许久,还违心的夸小人渣手里的蚯蚓可爱,却始终不见成效,无奈,她只能使出必杀手段,从怀里掏出了杏仁枣泥酥……   顾笙今儿个没有分成小块,为了讨好九殿下,她直接包了一整块两寸见方的糖糕,递给九殿下。   出乎意料的是,这小家伙……居然很有骨气的没有接!   顾笙一惊,心说完了,这是真生气了!   想来近日顾娆始终对她礼遇有加,八成都是顾及她这个九殿下伴读的身份。   而思及自己,不但没有花心思哄好这个小家伙,还总是嫌弃人家的赏赐,每天带点吃食,把人家超品皇爵当小狗养……   顾笙心生愧疚,眼巴巴看着九殿下气嘟嘟的小包子脸,她忽然鬼使神差的,将手里的糖糕,递到了小家伙嘴边……   九殿下看见口边的糖糕,就这么一脸“龙颜震怒”的……本能一口咬下去了!   刚咬下口,顾笙就明显发觉小家伙的表情变得很尴尬,有一种“孤中计了”的不甘神色。   但毕竟咬都咬了,九殿下只好不情不愿的就着顾笙的手,迅速啃完了一整块糖糕。   顾笙手举得阵阵发酸,却也一动不敢动,心中暗自泪流——这下完了,她跟记仇帝的梁子彻底结下了!江晗都未必保得住她了!   待到九殿下吃完,顾笙连手指上的口水都不敢擦,直接竖起课本,红着脸把头埋进书里,暗自神伤去了。   一堂课毕,顾笙收起书本,就猛然被书本正前方的“一条物体”吓得倒抽一口冷气。   她瞪大眼睛细细一看,那黑乎乎的一条,正是方才已经被九殿下捏得不动了的蚯蚓……   顾笙眼角抽了抽,缓缓转头看向一旁九殿下,只见这小家伙一脸做好事不留名的得意神色……   顾笙心知这是九殿下的“示好”,忙感激涕零道:“谢殿下宽宏大量!”      第28章      八月一过,天气就一天比一天凉爽,顾笙悠闲的伴读生涯却遭遇了挑战——   九殿下越来越好动了!   大概是周围陌生的同窗都已经认全,先生讲书时的全套标准动作也都学会了,九殿下的小魔爪,开始伸向预备学堂外,每堂课结束,都要迈着小胖腿出外“游玩”。   晌午过后,顾笙就拉着九殿下的小胖手,在一群侍卫的跟随下,来到国子监东角的茶楼。   这里每日午后都聚集着成群的学子,且脸孔天天不重样,保准够九殿下辨别很长一段时间,顾笙也能找个座儿歇一歇。   偏巧今儿茶楼里的学子特别多,顾笙一进门,就觉得屋里热气直窜,再看大厅中央的圆鼎里,冰块都是满当当的,可周围的温度却同人群气氛一般火热。   顾笙拉着九殿下跨过门槛,视线立即被一群人聚集叫嚷的那桌吸引了。   茶楼里伺候的小厮见九殿下驾到,连忙上前招待,顾笙指了指那群人问道:“他们在做什么?”   小厮嬉笑着答道:“玩骰子呢!姑娘也来两把?”   顾笙立即摇头道:“国子监怎能赌博?”   小厮连忙解释道:“姑娘误会了!这只是给爷们小姐消遣的乐子,不赌钱,筹码是咱楼里特制的小木饼子,姑娘可以去那头领五十个,临走时撂在桌上即可!”   顾笙点点头,但并不想参与,她本就不会玩骰子,也完全没有要学的欲望,是以低头就拉九殿下,想去二楼找个清静的地儿歇着。   然而,她低头时,身旁的小家伙已经没影了。   顾笙有种很不好的预感,抬头就朝人多的地方看去,却见那头的人群已经朝两边散开,露出之间一张熟悉的脸孔——八公主殿下!   八公主早看见顾笙,此刻正在冲她兴奋的招手,另一手还搂着站在木椅上的九殿下……   顾笙只得认命的走过去,早有茶楼的小厮托着小盘,给她递上了五十枚木饼子,就搁在八公主的筹码旁。   两人已有半月不见,顾笙本想与八公主寒暄几句,却见这小妮子一心都扑在“聚众赌博”上。   八公主跟前的托盘里,木饼子已经比顾笙的矮了一多半,看来是手气欠了点。   顾笙本就没想要参与,二话不说,便把自己盘里的筹码,全部倒进八公主的碟子里,想叫她玩得尽兴。   八公主本要伸手阻止,听顾笙推说自己不会玩,她便感激的领了她的心意,还特意停了几把,教了顾笙几种赌骰子的玩法。   顾笙实在不想学这些旁门左道,前世可没少看人为了这个输得倾家荡产,是以她也没心思细听,大概就明白了最简单的几种玩法,比如比大小和压点数。   站在椅子上的九殿下,倒是听得津津有味,一双浅瞳光泽熠熠的注视八公主,听完便回过头,摇晃起八公主跟前的骰子,开始专心致志的听骰子落定时的声响。   八公主本要从小家伙手里拿回骰子,却没抢得回来,还遭到九殿下扭头做鬼脸的威胁。   八公主噗嗤一笑,只捏了捏九殿下的小鼻尖,便吩咐小厮又拿了一盒上桌。   之后的几把,都是压点数,八公主拉着顾笙当军师,两人一起连蒙带猜,又输掉二十多枚筹码……   虽说不是真赌博,但这接连失手,还是叫顾笙面子上不太挂得住,甚至有些怀疑这赌局做了手脚,转念又想,这不过是纯粹的消遣玩乐,谁会这么吃饱了撑的?   顾笙不禁摇头笑了笑,干脆不再参与,低头去看抱着骰桶盖子的小人渣。   “殿下?你做什么呢?”顾笙好奇的看着右耳贴在木盖上的小家伙。   “嘘——”   九殿下一本正经,小心翼翼的又晃了一下骰子木盖。   不知是不是眼花,顾笙好像看见,九殿下摇骰子的时候,小耳朵速度很快的抖了抖……   好……可爱!   顾笙揉了揉眼睛,凑近九殿下的小包子脸,等小家伙再开始摇骰子时,眼睛一眨不眨的盯着她的小耳朵——   抖了!果然抖了!   顾笙被逗得格格笑,伸手就要去捏九殿下的小耳朵,不出意外,她的手指刚接近,就被小家伙一把截住了。   顾笙忙撒娇道:“姐姐捏一下下好不好?”   九殿下闻言便默默松开手,继续摇晃手里的骰子,听骰子声音。   虽说陪伴堂堂超品皇爵读书至今,顾笙只陆续得到了十多条蚯蚓的奖赏,但让她欣慰的是,这小家伙已经跟她渐渐熟络起来,小脸小手都随便她捏,不似刚开始那般高高在上、遥不可及了。   九殿下的小耳朵特别软,耳根还有细细软软的白色小绒毛。   顾笙轻轻划一划,就会看见小家伙的耳朵痒得抖两下。   九殿下却也不会阻止她继续挠痒,仍旧专心致志的听骰子声。   顾笙觉得很有趣,也尝试着抖动自己的耳朵,可直到脸快抽筋,都没感觉到自己的耳朵有任何动静,便越发觉得九殿下会抖的小耳朵可爱,捏来捏去爱不释手。   不多时,九殿下终于从全神贯注的听骰子声中回过神,一脸跃跃欲试的看着长桌对面,那个正在摇骰子的庄家。   桌边一圈年轻的君爵们,都是一脸专注的盯着那厮手里的骰桶盖子。   等庄家摇定,桶里的筛子叮叮咚咚的弹了几声,顾笙就看着小人渣的背影。   只见九殿下两只小耳朵同时抖了抖,等对面的骰子落定,立即拿起碟子里一只木饼子,学着其他大哥哥姐姐押注,准确无误的丢到了桌面上——那个十三点的框框里。   紧接着,那个木饼子,就被八公主毫不给面子的一把捞了回来,压在了七点的赌框里。   而后,东家开盖——十三点。   八公主和顾笙同时张圆了小嘴,吃惊的看向“赌神”九殿下。   此时,九殿下似乎已经对下注失去了兴趣,目光正好奇的落在一枚木饼上,眨了眨眼,一张嘴,试图尝一尝木饼的味道——   被顾笙熟练的制止了,“殿下,这个不能吃的。”   一旁的八公主有些沮丧,伸手顺了顺九殿下的小黄毛,嘟嘴道:“还是阿九运气好……”   顾笙看了看小人渣的耳朵,心说恐怕不是运气的问题,却也没有细究。   由于发现木饼外形跟糖糕相似,九殿下睹物思糖,蹦着小短腿吵着肚肚饿,顾笙担心扰了八公主兴致,忙告辞带着小家伙上楼去了。   拐过二楼照壁,顾笙跟随小厮,正要走去西面的雅间,迎面就瞧见一个熟悉的身影,身穿一袭水绿色长袖舞裙,妆容精致,正微笑着朝她走过来。   顾笙险些没认出这竟是顾娆,直到她走至身边笑盈盈的招呼道:“妹妹也来了?”   身后随行的两个侍卫刚握紧刀柄,闻言得知是顾笙熟人,忙恭敬退后两步。   顾笙上下打量顾娆一番,神色惊诧道:“二姐姐?妹妹都快认不出你来了。”   顾娆抿嘴一笑,懒得废话,直截了当的低头看向顾笙身旁的孩童,脸上扬起满满的亲切笑意,弯腰道:“这就是九殿下?好可爱呀!”   九殿下抬眼看了一眼顾娆,很给顾笙面子的别过头,没搭理她……   “噗……”顾笙捂嘴,虽说自己第一次跟小人渣搭讪,得到的反应跟这也差不多,但好在没当着仇家的面丢脸——像顾娆这样。   顾娆脸上也略有些挂不住,尴尬的笑了两声,忙从袖笼里拿出个油纸包,一脸殷勤的拆开。   顾笙一皱眉,心说这丫头准备倒是挺齐全。   可没等顾娆将糖酥递到九殿下面前,身后两个侍卫便大步上前,一把挡住了顾娆的献食,严厉道:“请勿用来历不明的食品接近九皇女,稍有闪失,你我都担待不起。”   “噗……”顾笙再次忍不住嗤笑一声,也并不解围,直到顾娆手里的食物都被侍卫没收之后,才上前安慰道:“九殿下身子矜贵,还请二姐姐见谅。”   顾娆抿嘴一笑,心里已经气得翻腾,自从出狱之后,她闲暇之时常常得到大皇子的邀约,早便寻了机会,向大皇子透露,自己遭到顾府嫡女顾笙的欺侮。   却不料,大皇子也早知她受牢狱之苦,是因为顾笙,本也打算亲自出马,为她出口气,却打听到顾笙竟是九皇女的伴读,这才只好作罢。   顾娆本不理解,大皇子何故要惧怕一个尚无根基的三岁稚童?   之后,还是在酒宴之中,大皇子才坦白表示:这九皇女是个超品皇爵,只要能安然长大成人,就是个着实惹不得的狠角色。   别说是皇上亲选的伴读,就是这小家伙身边用惯了的奶妈宫女,在宫里几乎都是横着走。   除非等顾笙明年正式入学,撤换新伴读。   只要九殿下记不起这个女孩,大皇子就好动手整治了,现在一切都得忍着。   顾娆从这话里听出两个含义,一是顾笙目前惹不得,二就是,这九皇女,是个更好的靠山。   是以她多日对顾笙献殷勤,就是想通过她,将自己引荐给九殿下。   当然,顾笙也没蠢到这地步,别说是死对头顾娆,就算换做那个故意搭讪的君贵小哥,她也不可能拿小人渣做人情,叫别人来套近乎。   要知道,这可是未来的天字一号粗大腿,她能一个人抱着,就坚决不跟人分享!   占有欲强点儿不丢人。   顾娆面上倒还撑着笑意,陪着顾笙一路走至雅间,状似无意的问道:“明年妹妹就要正式入学了,倒是咱俩姊妹又能一起作伴了。”   顾笙笑了笑,道:“也就鼓乐司的训练能遇上,二姐姐四书早念完了吧?妹妹还得从讲心书院念起呢。”   顾娆扯嘴一笑,接话道:“这倒是,对了,九殿下明年的伴读可有人选了?若还未定,姐姐倒是有个好人选推荐。”      第29章      顾笙闻言禁不住皱眉,杏眼斜飞瞪了顾娆一眼,竟看不出她这话是故意说来噎她,还是厚颜无耻到真的想推荐人选。   但总而言之,顾笙的态度就两个字——没门。   气氛僵持须臾,顾笙压着火气淡淡答道:“二姐姐还真是未雨绸缪,妹妹这才当了几个月的伴读?好歹也等明年开春,再思量人选也不迟。”   顾娆弯了弯嘴角,轻笑道:“正所谓有备而无患不是?姐姐也是担心事到临头,再闹得妹妹焦头烂额,早也跟大殿下商量了这个人选,大殿下是满意的,也准备好随时上疏了。”   顾笙心里一咯噔,蹙眉斜向顾娆——这丫头是在示威?   两人又陷入沉默,顾娆脸上也掩不住得意,气势凌人的笑看着顾笙。   听她已经拉出大皇子做护盾,顾笙一时语塞,跟随小厮迈入雅间落座后,心中不安,便本能的将座椅靠向九殿下,突然灵光一闪,笑盈盈的看向九殿下,娇滴滴的道:“殿下,有人想问您,明年要换谁做伴读呢!”   九殿下的小胖包子脸,正有些好奇的打量着顾娆,听见顾笙突然开口,便回头看向顾笙,忽闪了两下长长得睫毛,直截了当驳斥道:“不换。”   顾笙:“!!!”   顾娆:“……”   顾笙本以为小家伙会听不明白,只不过随便一问,想找个借口躲避这个话题,却没想到,九殿下劈头来了句这么霸气的回答!   一时间,她和顾娆都愣住了!   顾笙一瞬间只感觉自己从刀山火海之中,被一只有力的胳膊一捞救起,带到了一片芬芳四溢的花海之中。   这份恩宠来的太突然,毫无预兆,顾笙都没做好准备好优雅的接受,只呆愣愣的注视着九殿下,让这幸福的一刻无限的延长。   一旁的顾娆捏紧了拳头,指甲几乎掐破手心,缓了许久,才深呼吸,强作微笑对九殿下道:“殿下,我家笙儿妹妹明年就要正式入学了,您若是强留下她,倒不是恩宠了,反要耽误了笙儿妹妹呢!”   九殿下淡金色桃花双眸流转,疑惑的看着顾娆。   虽说这小家伙对逻辑性语言理解力强悍,但像是这些需要人生历练的话,九殿下就没法听得懂了。   从记事起,九殿下就习惯了周围的人,削尖脑袋来讨好自己,以求庇护与恩宠,自然没法理解“留下顾笙”如何会耽误她,犹豫片刻,便又昂起下巴,自信道:“孤要顾姑娘留下伴读。”   顾娆看着小家伙那股子天然的威势,其中又夹杂些稚气的懵懂,一时竟是心头一软,扬起嘴角,满眼憧憬的看着九殿下,娇羞的回答:“殿下,奴家也姓顾呢,您要的是哪位顾姑娘?”   顾娆这话,本是故意想调笑撒娇,奈何眼前这位小皇爵,短期内还没有“解风情”的能力,闻言竟一抬手,五指并拢指向顾笙,十分认真的回答:“要这一个。”   顾娆:“……”   顾笙捂嘴:“噗……”   九殿下这不留情面的回答,羞得顾娆面红耳赤。   顾笙一时心中畅快,便想要顾娆彻底死了攀上九殿下的心思,于是故意靠近九殿下身旁,伸手要去捏小家伙的耳朵,以示亲昵。   却被九殿下一把截住了……   顾笙故技重施,软糯糯的恳求道:“殿下~”   九殿下这次却没有任由顾笙放肆,而是握紧顾笙的手指,将目光落到顾娆身上,面无表情的下令道:“退下吧。”   只见顾娆浑身一颤,本能的顺从站起身,竟不敢直视九殿下双眸,低头蹲身一福,便后退几步,转身出门了。   待到雅间里没有外人,九殿下才松开顾笙的手,面无表情的晃了晃小胖腿。   顾笙惊讶的眨了眨眼睛,这是可以捏了?   她伸手轻轻点了一下小家伙的耳垂,果然没有再被截住!   好吧,九殿下在人前也是很注重仪态威严的……   顾笙心里莫名漾起一股说不出的甜腻,扯起嘴角好奇的打量着小家伙的脸。   相处三个多月的时间,顾笙虽然也时常会被九殿下的气势震慑,但直到今日见她面对陌生人的态度,才真正体会到自己有多“持宠而娇”——   动不动就随心所欲的伸手捏人家小包子脸,要换了顾娆那些个“陌生奴婢”,估计有十条胳膊都能被九殿下废光了……   顾笙心里越想越跟吃了一罐蜜似的,一时痴痴傻笑,完全忽略了九殿下时不时急不可耐的“求食光波”。   回过神,顾笙才笑嘻嘻的咬着下唇,掏出袖笼里包得好好的糖酥,一边拆,一边小声问:“殿下,您会一直让仆给您做伴读吗?”   九殿下注视着她拆包裹的手,挑眼看了顾笙一眼,又垂下双眸,没有回答,神色似有些不耐。   “……”顾笙被小家伙这样的反应吓得心里突突直跳,只觉得自己的问题像是故意所求,显然是有些僭越了,会不会惹的九殿下不满?   良久,九殿下依旧没有给她回答   。   顾笙包糖糕的手指都有些打颤了,这家伙果然还是有未来那个人渣的影子,一瞬间能把人捧上天堂,下一瞬又能叫人生不如死!   寡言少语,阴晴难测。   原来,九殿下从小就不太多话,虽然调皮起来也很活泼,但多数时候,甚至会故意拒绝与人交流。   这小家伙很容易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,用自己独特的视角,了解这个新奇的世间。   顾笙真不知道所谓的天才,脑子究竟和他们这些正常人有多大区别。   反正,她觉得,九殿下看问题的方式,和正常孩子总有些不一样。   那双淡色而深邃的桃花双眸,在轮廓精致的眉宇与高挺的鼻梁之下,总带着一股特别的专注。   天生上翘的嘴角,又叫那双桃花眸子缱绻着温柔,很容易让人误以为自己很受宠,难怪前世臣服于九殿下的美人,不计其数……   顾笙暗自决心,自己可不能被这小家伙的外表迷惑而得意忘形,时时刻刻都要警惕自己的言行。   那对小耳朵再可爱,也不能常挠!   顾娆一路心神不宁的走回大皇子雅间,脑子里还旋转着方才九殿下那双威严的眸子,她的身体还残留着那种被野兽盯住的战栗感。   作为一个尚未发育成型的君贵,她却已经模模糊糊感知到,那种想被强大爵贵征服的欲望,危险又极具吸引力。   这与大皇子给她的感觉,完全不一样。   难怪,连大皇子都说,超品皇爵是不同的。   可这么一个与众不同的靠山,竟是对顾笙恩宠有加、格外依赖。   这让顾娆心中对顾笙的记恨,前所未有的膨胀!   可转念一想,顾笙也比九殿下大了五岁之多,哪怕她真有那个攀附的心思,守身如玉等到九殿下成年,顾笙可就二十出头了。   顾娆勾起嘴角冷笑一声,哪有爵贵会喜欢比自个儿大的君贵?   如大皇子与她这般的岁数差距,才是最讨喜的。   到底是九殿下年幼懵懂,等真的长大成人,必会对顾笙弃之如敝履!   顾笙伺候九殿下吃完糖糕,就领着小家伙回到学堂。   由于心知自己方才失言,顾笙一路还是想方设法的讨九殿下欢心。   想到方才顾娆称自己也是“顾姑娘”,顾笙便忍不住想知道九殿下心里,是怎么比较自己和这个二姐的。   在学堂坐定后,她便有意无意的开口问道:“殿下,刚刚那个绿裙子的姐姐,身形可是特别窈窕?”   九殿下目光微微流转,认真的想了想,而后点了点头。   顾笙接着问道:“那样子的身形,殿下可喜欢?”   顾笙原本想着小家伙此时还不懂审美,不会喜欢太过骨感的身量,便故意问出这个问题,想从孩童的回答里,找回些自信。   却不料,九殿下连想都没多想,就迅速点了点小脑袋,表示喜欢!   “……”顾笙偷偷瞪了小家伙一眼,顾影自怜道:“那……仆这样的……”   九殿下闻言目光就扫射过来,上下打量顾笙。   顾笙连忙吸气收腹!   九殿下很快作出结论:“略显富态了些。”   顾笙:“!!!”   顾笙险些当场板下脸来!   心中咆哮:殿下你要不要照照镜子,看看自己那一身奶膘!   半个时辰前受到恩宠庇护的幸福感,这一刻已经彻底耗尽了。   顾笙嘟着嘴不再说话,想起前世被这位人渣评价外貌是“姿色平平”,今生又得到身形“略显富态”的结论,就悲伤得眼泪往肚里咽。   直到散学,顾笙都咬牙切齿的再没有自取其辱。   九殿下却始终淡定自若,丝毫不为自己粗暴的伤害了某君贵的心而感到羞耻!   走出学堂后,顾笙并不像前几日那般牵着九殿下的小胖手,一起走出门,而是故意疏远的像是刚相识那段时间,混在宫女的队列中,默默跟随九殿下走出国子监。   走至门口时,夕阳斜照,暑热还未散尽,顾笙素白的脸颊被晒得桃红,显出自然的艳丽之色。   不知为何,总觉得有人在注视自己。   顾笙挑眼四望,忽然猛地一哆嗦,竟发现国子监门口那个石狮子旁,一个彪形大汉正直挺挺的跪倒在地,一双铜铃似的黑眼睛,正杀气冲天的盯着她打量!   顾笙吓得倒抽一口冷气,这不是那个郑炎吗?   他……难道从早上,一直被二殿下罚跪至今?   看他脸上的杀气,显然是完全将自己受的罪,迁怒于顾笙了!   顾笙暗道糟糕,如果今天就这么走了,难保这人不会私下寻机报复。   仓促之间,顾笙几步上前,自然而然的靠到九殿下身边,尽量显出自己的地位来,好让那郑炎看清楚。   九殿下其实早察觉出顾笙在跟自己怄气,虽不清楚原因,但这小家伙从不喜欢舔着脸去哄人开心。   除了尤贵妃娘娘,九殿下不想看到第二个人,在自己面前如此娇纵,所以才故意无视顾笙闹情绪。   此刻见顾笙主动走上前来示好,看来是自个儿想通了,九殿下这才停下脚步,抬头嘟着威严的小包子脸,冷冷开口道:“来——”   顾笙一愣,心说自己不就在跟前呢吗?   见这小家伙似乎在等她凑近,顾笙便恭敬的弯腰凑到九殿下面前,问道:“殿下?”   只见九殿下一抬手,咻咻咻的拔掉顾笙头顶双丫髻上缀着的两个步摇和一个簪子,一挥手丢在了地上,发出一阵叮呤当啷的脆响!   顾笙吃惊得睁圆了双眼,心疼的瞥向地上的首饰,差点委屈得红了眼眶。   心中疑惑,九殿下为什么突然欺负她?   不等她想通,又听眼前的小家伙开口吩咐身后宫女,道:“取那只深紫色闹蛾过来。”   顾笙猛抽一口凉气!   闹蛾?是逮蝴蝶!   那可是皇宫里顶尖做工的头面首饰,多为纯金工艺,后期上彩,一支约莫要三百两银子!   九殿下这是要做什么!被赏了十多条地龙的顾笙,简直不敢相信……      第30章      不多时,一个身穿湖绿色府绸长裙的宫娥,便从九殿下的肩舆里,取来一只朱漆木盒,轻轻打开盒盖,恭敬地弯腰递到九殿下跟前。   顾笙挑眼一看,果真,是一支做工繁复的闹蛾!   这枚闹蛾小巧精致,不过一寸见方,通身呈厚重的紫色,蝶身是由紫水晶雕琢而成。   两片轻薄透光的羽翼微微震颤,却异常柔韧,对着阳光细看,便可看见那两片薄如蝉翼的紫玉翅膀之中,竟串引着细密的金丝支架!   闹蛾通身的纹路仿佛浑然天成,雕琢精湛,巧夺天工,竟是将顾笙前世见过的任何一枚头饰,都比下去了!   恐怕价值也不是普通的闹蛾能比。   顾笙正看得吃惊,九殿下就一抬小胖手,捏起闹蛾,随手便插在顾笙发髻之中。   “……”顾笙心跳骤然猛烈,心道这小家伙的举动也太让人费解了!   从前吃糖糕吃得开心了,就赏她地龙。   今儿个情绪淡漠,却忽然粗鲁的卸掉她原本头饰,又劈头砸下这么一件稀世珍品,作为赏赐!   顾笙想不明白啊!求九殿下明示!   此时,九殿下胖乎乎的小脑袋歪了歪,似乎觉得插的位置不满意,便又伸手拔下来。   顾笙陡然松了一口气,心中咆哮:“殿下您还是快收好吧!仆知道您是最得圣宠的小皇爵,那也不带一出手就这么吓死人的!还是给仆兑换成地龙吧,赏地龙,仆心里踏实!”   这么心想着,顾笙本能直了直弯酸了的腰,却忽听九殿下开口道:“别动。”   顾笙急忙又弯下腰去,诚惶诚恐的挑眼偷瞄九殿下。   只见这小家伙正十分专注的盯着她的发髻,抬着手中精致的闹蛾,比划了两三处,终于稳稳插在了她发髻右侧偏下的位置,这才让顾笙平身。   顾笙刚准备跪地谢赏,却听九殿下冷冷开口道:“今后,孤再不允你戴那一堆头面,也不允你抹成那个顾姑娘的脸。”   “……”什么意思?顾笙没能听明白,在场有没有能翻译幼童语言的能人?   一旁管事嬷嬷见顾笙怔愣,急忙小声提示道:“还不听命谢赏?”   顾笙微一哆嗦,急忙蹲身一福,呼道:“谢殿下赏赐,仆谨遵殿下之命!”   说是这么说,可殿下您那命令究竟是什么意思?   顾笙一头雾水的送走九殿下肩舆,回过头,见那石狮子旁跪着的郑炎,已经缩了脖子,戾气也早被吓散了。   顾笙轻笑一声,又想起什么,不自觉的低头,看向身旁青砖之上,那堆被九殿下拔下的头面,不免有些心疼,却也不敢捡回。   这些时日,她可真是穷得有些小家子气了。   地上那堆粗制的头面,就是堆起一座山来,也不可跟九殿下方才亲自为她插上的这枚闹蛾相比,又有什么好心疼的呢?   顾笙释然的深吸一口气,刚转身欲走去自己的车驾,就听身后传来一个清脆的女声,扭头一看,竟是九殿下的贴身大宫女玉儿。   顾笙急忙堆笑恭敬道:“玉儿姐姐?”   玉儿亦是笑意满满的点了点头,开口道:“笙儿妹妹,你方才听懂殿下的吩咐了吗?”   原来这宫女是特意留下为她释疑的,不愧是圣上钦赐的宫女,心思真是细腻如发。   顾笙抿着嘴羞涩的摇了摇头。   玉儿走近一步,一脸狡黠的贴近顾笙,笑道:“你瞧瞧我——”说着,便朝着顾笙,缓缓转了转自己两侧面颊,又扶了扶自己头顶朴素的堕马髻。   顾笙睁大眼睛仔细瞧了瞧,竟发现她面上丝毫不施粉黛,发髻上也只斜斜的插了一根翡翠玉簪。   顾笙疑惑的眨了眨眼,便笑道:“姐姐真是天生丽质。”   玉儿捂嘴一笑,坦诚道:“我入翊坤宫之前,也酷爱打扮,每日头上顶着数斤重的头面,后来才知道,咱小皇爵不喜饰品繁琐,且厌恶脂粉香味,所有近身宫女嬷嬷,发髻上的饰物,皆不得超过两件,面上也不得涂脂抹粉。   方才殿下的命令,也就是这个意思。”   “……”顾笙这才恍然大悟,斜眼瞥向地上那堆刚被九殿下拔下的头饰,又想到那句“也不允你抹成那个顾姑娘的脸”,一时反应过来,禁不住噗嗤笑出声来。   玉儿疑惑道:“姑娘笑什么?”   顾笙急忙掩口道:“没……没有,就是觉得九殿下这喜好很特别。”   事实上,她是明白过来,今儿顾娆那一脸浓妆,是叫九殿下严重反感了,竟被当作反面形象,下令“严禁糖糕姐姐也抹成那个脸”。   又想到顾娆发髻上,那堆成山的首饰,顾笙便忍不住笑的发颤。   不一会儿,顾笙强压下笑意,接着问道:“为何殿下直到今日才明令约束我的装扮?我早该向姐姐打听这些的,真是平白惹了殿下不悦。”   玉儿闻言似有难言之隐,垂眸犹疑片刻,才开口暗示道:“妹妹今日可是做了什么错事,惹了殿下不满?”   顾笙闻言立时一惊,她本还不确定今儿个是否真的引得九殿下不悦,此时听玉儿一问,便心说八成是真的了。   顾笙心中打鼓,又难以理解,为什么九殿下开心时赏她地龙,不悦时赏她珍宝呢……   这也太……天威难测了吧!   她犹豫少顷,坦白的点头道:“好像……是我做了错事,但,殿下为何不罚反赏?”   玉儿闻言不禁嗤笑一声,乐道:“妹妹理解错了,你今日得的这只闹蛾虽然名贵,但在殿下看来,这并不是赏赐,而是警告。   你记好了,殿下真的开心起来,只会赏你地龙。”   “……”顾笙慌道:“警告?警告什么?劳烦姐姐说清楚一些!”   玉儿忙抚慰道:“妹妹别怕,并不是什么大事,你方才不是问我为何早前殿下没有提醒你么?这便是殿下的恩宠了。   平日里,殿下近前的人,除了尤贵妃娘娘可以随意装扮,还有些得宠的奶娘,也相对比较自由。   你之所以从前可以随意,便是殿下故意纵容的,咱几个做奴婢的,瞧你天天得赏地龙,自然不敢提醒你注意装扮。   可今日殿下忽然收回了对你的纵容,定是你自个儿出了什么过失。”   顾笙只觉得脑中嗡嗡一阵响,这才把那小家伙的思路理清了。   简而言之,九殿下大概就是觉得前些时日过分骄纵了顾笙,今日突然上紧,拔掉她的头饰,只戴一枚闹蛾,便是要她知道分寸,有些规矩。   是要让顾笙清楚的意识到——她是九殿下的人,自由也都是九殿下给的,切不可得意忘形!   一时间,顾笙只觉发髻上的闹蛾重有千斤,方才得此重赏的喜悦之情,顷刻也消散一空。   九殿下为什么会突然如此不悦?   顾笙紧握双手,心中忐忑,这小家伙纵然年龄再小,也是未来那个叱咤风云的铁腕帝王,她顾笙有一百条命也担待不起,可今日……   就算她逾矩索求了伴读身份,也是九殿下自己先要留她的,应该不会是为此生气。   顾笙蹙起眉头,仔细思量,脑中忽然一闪——九殿下是不是发现她闹情绪了?   仔细回想这三个月的相处,顾笙早已发觉,这小家伙虽然懵懂,却对外界的情绪十分敏锐。   在学堂时,每当周围有意图搭讪的君贵,不等别人开口,九殿下往往就会用威严的目光,逼退对方的打扰。   这才导致这么久以来,只有顾笙一人有伴其左右的资格。   顾笙缓缓闭了闭眼——没错,一定是九殿下察觉到,她的不善情绪,是针对自己,所以才会用那么冷冰冰的态度,警告她自我约束。   看着顾笙面色渐渐惨白,玉儿轻咳两声,唤回顾笙的思绪。   顾笙连忙答谢道:“谢姐姐提醒,笙儿知道错了,今后必会改过自新,绝不敢再触怒殿下!”   玉儿微微一笑,又说了几句安慰的话,便同她分别了。   顾笙一路坐着宫里专派的马车,不一会儿便回到府里,心中始终有些不安,也提不起精神。   想起江晗前世的描述,顾笙不由胆寒——江沉月素来不是个能让人轻视的人物,一旦有人越过她的底线,就会自动进入其猎杀范围,却总不会让人嗅出危险,常常因她那优雅魅惑的外在,而放松警惕。   可一旦等其蓄满力量,便是雷霆万钧、一击必杀。   顾笙深吸一口气,捂住突突乱跳的心口,。   虽然知道,九殿下不会真的出手伤害她一个小小的君贵伴读,哪怕是无可挽回的错误,也不过会换一个君贵做伴读罢了,可顾笙还是感到莫名的失落。   回到府中,石榴在抱她下车的一瞬,便发现了小主子头上带着的那个精贵饰物,即使再没有眼力劲,她也能感觉得出,这不是民间能看见的宝贝!   石榴双眼一亮,一把抱起顾笙,直奔正房,打算去给颜氏报喜,她直觉这次的赏赐必然非同小可,绝不是前些时日,娆姐儿得的那一小篓荔枝能比!   顾笙见石榴一路疾奔,还时不时捂住她的发髻,便知道她的心思,不由暗自苦笑。   颜氏一看那闹蛾,便惊得起身,小心翼翼的从顾笙头上取下细看,不由连连摇头叹道:“这位皇爵出手未免太阔绰了,这样的头面赏给咱家闺女,哪里敢戴出门?岂不白糟蹋了这么个稀罕物件!”   顾笙一直心不在焉,看着一屋子的丫头仆妇激动地四处传话,不过一个晚上,整个顾府就都得知了这个喜讯。   当然,对于西厢沈氏母女来说,这却算是个噩耗。      第31章      沈氏那头也有些坐不住了,外院里的仆妇们,早把正院得赏的那枚头面吹上了天,什么价值千两、栩栩如生的牛都吹出来了,叫沈氏心里多少有一些不安,竟扒着顾玄青不放手,生怕他去正房瞧。   顾娆也没二话,直接回卧房,坐到梳妆台前,将大皇子近日赏赐的所有头面,悉数插在自己的发髻上,还特意出门,走进院子里的凉亭,耀武扬威的坐了许久,好叫正院的那些仆妇小厮们看清楚,乖乖闭上嘴。   只可惜她那一头的首饰,不过是些凡品,连世面的首饰铺子里都能见的着,反倒更让人容易对比出那枚闹蛾的贵重来。   顾娆却浑然不知,仍旧一脸得意的在院子内外转了几回,才回去西厢。   顾笙丝毫没被正院的喜悦气氛所感染,晚膳过后,她早早钻进被褥,蒙着脑袋装睡着。   心里还惦记着白天发生的事情,越想越清醒,竟是等颜氏都入睡了,她还睁着眼,看着漆黑的天花板。   左思右想,顾笙的思绪渐渐清晰起来,原来,自己的失落,并不是因为受罚和失宠。   她终于明白过来,之所以失落,是因为,发现自己在九殿下的心目中,并不是一个平等的同伴,而是跟那些宫女嬷嬷一样的下人!   这才是顾笙不能忍受的。   如果换做前世的她,自然会心安理得的接受自己的身份。   然而,她如今曾拥有过江晗,所以清楚的知道,只有对方将她看作是平等的,她才可能作为一个人存在,而不是一件玩物。   想要那个高高在上的皇爵,站在她的角度,考虑她的感受,唯有平等这个条件,是必不可少的!   顾笙想清楚后,心中的失落便被激动取代,她知道自己下一步该怎么做——她要那个小家伙,转变对她的看法。   顾笙开始认真分析起九殿下的思维和习性。   细细一思量,她才发现,其实这孩子的行为并不难揣摩。   九殿下之所以认为蚯蚓贵重,那是因为,每一条蚯蚓,都是这小家伙每天顶着大太阳,撅着小屁屁,在御花园里一勺一勺的挖出来的。   万一被尤贵妃发现,还少不得一顿揪耳朵。   所以,这些虫子于九殿下而言,可以说是既有危险,又得付出辛劳的战利品。   而那些金银首饰,作为一个最得宠的小皇爵,则是取之不尽,又不费吹灰之力的存在,九殿下自然不会认为这些首饰,会是贵重的赏赐。   顾笙想到这里,不禁豁然一笑。   其实,孩童永远是孩童,他们的心思也许会让人匪夷所思,但只要用心站在他们的角度思考,一切就都很明了。   至于不喜好脂粉香味,这随着小人渣长大,很大可能会有所改变。   顾笙也并不担心,现在还没到在江晗面前露脸的时候,她没什么好精心装扮的。   最困难的一点,就是怎么才能让九殿下将她,当成和宫女不同的角色。   根据八公主的描述看来,九殿下除了本能的依赖畏惧尤贵妃娘娘,但对待其他皇兄皇姐,乃至当今圣上,都是相当的……随心所欲。   顾笙略有些为难,她从没跟小孩儿打过交道。   前世本想跟江晗要一个孩子,却不知为何,双方几次尝试,都无法进入深度标记的状态。   顾笙一直没有过被动发情,这件事几乎是她与江晗前世最大的矛盾。   她自认为,是因为从前那场大病,摧毁了自己的信息素发散器官,才导致身体失去了分泌与接收的能力。   而江晗却从未在这件事上安慰过她,甚至在一次酒后,还坦白的怨恨她是不爱自己,气得顾笙险些已死相鉴,最终还是被阻拦下来。   那日深夜,听着江晗一句一句哽咽的道歉,顾笙心如刀割,只恨自己这副残破的身体,不能满足心爱的人的需求。   而今,她终于有了一副完好的躯壳,顾笙坚信不疑,自己一定能完成前世未了的那个遗憾!   想到自己会跟江晗生下一个健康的孩子,顾笙的思绪一下就飘远了,心里甜如蜜。   孩子会像谁呢?   顾笙勾着甜甜的笑意,脑中瞬间闪现起九殿下还被裹在小被褥里时的样子,那小小的一团,浅浅的双瞳、翘翘的小鼻尖……   等一下!   她和江晗的孩子,怎么会像那个人渣!   顾笙回过神来,被自己这种莫名其妙的联想,气得浑身发颤,又怕惊醒一旁的颜氏,只好轻轻往一旁缩了缩,深呼吸想冷静下来,心脏却还是突突直跳。   越是不去想,就越无法阻止自己的思维发散,顾笙蜷起双腿,缩成一团,像是念佛经来抵御恶念一般,不断默念江晗的名字。   不知为何,脑中却突然闪现起,那日,江沉月掀起她轿子窗幔的一刹那——   暖暖的阳光被那家伙的身影切得细碎,零落的照在她脸上身上,那人谪仙般的容颜却看不清晰,隐在背光的阴影之中,又掩不住威严的气势。   那个小心眼的家伙,直到等待她谢了恩,才傲慢的离开。   顾笙简直不敢相信,这般没有风度的皇爵,会是江晗的皇妹。   顾笙发觉自己的回忆像是突然开了闸,一发不可收拾,便也不再拘束,任凭思绪张扬。   不知过了多久,似乎还没有入睡,就听见颜氏温柔的嗓音在耳边唤道:“笙儿,乖,起床去学堂了。”   顾笙便这么顶着俩青黑的眼圈,无精打采的睁开眼,起身穿戴整齐。   由于那只闹蛾是九殿下的赏赐,不得不戴去学堂,颜氏和一屋子侍女纠结许久,还是将它戴上了顾笙的发髻,并用三五个暗夹固定稳了。   还很不放心的嘱咐顾笙,要随时仔细着这枚头面,万不可遗失。   顾笙看着铜镜里几乎被五花大绑的闹蛾,不禁失笑一声,无可奈何的点点头。   每日去学堂,她还是做自家的马车,不免就要跟顾娆碰头。   两人许多时日维持着表面的平静,本倒没什么波澜。   倒是今日,顾笙即使再不经意,都能被顾娆头顶的那一坐小山般的头面,闪晃了眼……   这丫头今儿是要干嘛?   顾笙一头雾水的钻进车,只见顾娆原本趾高气扬的上了车,但在瞥了她发髻一眼之后,脸色忽地就憋成了绛紫色,似乎很想找个地洞钻进去。   顾笙昨个心不在焉,没参与那场“头面首饰”的较量,如今见顾娆这古怪的反应,还愣了许多时,才想起自己头上的那一枚闹蛾……   得,顾娆这回可真是丢脸丢到家了。   若是早些时候让她见着那闹蛾,八成今儿个顾娆宁可素面朝天,不戴一只首饰的出门,也不至于如今一脑袋“廉价”首饰,被顾笙那一枚头饰,比得无地自容。   顾笙只挑起眉梢摇头笑了笑,便转头看向车幔外。   这般淡然自若的态度,更是羞得顾娆无言以对,她竟趁着顾笙扭头看向窗外之时,开始悄悄拔下自己发髻上的一堆钗子和步摇。   待到马车行至国子监门口,顾娆脑袋上,便只剩下一枚勉强看得过去的翡翠簪子。   难得顾娆一句话也没搭讪,一进国子监,就更顾笙道别分头,灰溜溜的逃走了。   顾笙心中依旧无甚波澜,脑中排演着一会儿对付九殿下的手段,脸上还时不时做出微笑和恼怒的神色,力求待会儿发挥超常,一举吓蒙那小家伙,却不料……   顾笙发现自己刚踏进二进院拱门的时候,不远处就有几个身影安静的站着。   由于一心“排练”演技,顾笙的眼神一直放空,也没心思打量一旁的人群。   直到听见其中一个小厮指着她嚷道:“殿下快看!她又笑了!笑了!”   顾笙这才察觉那群人,正在注视自己“时怒时笑的表演”,不由略有些羞涩,只是……殿下是哪个殿下?   不等顾笙转头看去,一个熟悉的笑声就传入耳中,并轻叹道:“有意思。”   这嗓音,江晗?!   顾笙脑袋喀拉喀拉的转向那群人,在看清其中一个素色长衫的熟悉身影后,只觉眼前一黑……   顾笙一时间无措的愣在原地,脚下像是深了根,可怜巴巴的看着那头,还在摇头笑叹的江晗,心中哭道:二殿下不会以为我脑子有问题吧?   不多时,江晗歪头对一旁小厮耳语吩咐一句,便转过身,不再看顾笙,像是特意想缓和她的难堪。   顾笙还沉浸在懊悔和腼腆之中,就见刚得吩咐的小厮,疾步向自己奔过来,站到她跟前,麻利的一揖到地,殷勤的开口道:“顾家三小姐,是吗?”   顾笙吃惊的退后一步,偷眼又瞧了瞧江晗的背影,心中疑惑,面上呆滞的顿了顿,才点头道:“是……是我,什么事?”   小厮咧嘴一笑,亲切的答道:“给姑娘请安!小的名叫长顺,您若不喜欢,可以替小的取个新名字,从今往后,小的负责随身保护您!”   “……”顾笙再次偷眼去瞧江晗。   小厮又道:“姑娘?小的是奉二殿下命令行事,还望姑娘不要嫌弃。”   顾笙这才回过神,赧然道:“我有什么好保护的?二殿下她……为什么突然……”顾笙低下头,脸已经红到耳根。   小厮扭头看了眼自家主子,上前一步,忽然严肃道:“姑娘,事情是这样的,昨个那郑炎您可还记得?他连夜去给大皇子告了黑状,说咱主子之所以罚他,都是在跟大皇子抬杠。   姑娘该知道,大皇子护着您家二小姐呢,如今郑炎就以二殿下护着您这三小姐为由,挑拨了两位皇爵的关系。   咱家主子怕您无故受牵连,特意安排小的随身跟着,万一出了岔子,也好随时给主子通报!”   顾笙闻言,两手紧紧扯着衣角,低着脑袋点点头,却再不敢去看江晗的背影,担心自己这感动得发红的眼眶,再遭二殿下笑话……   那小厮见顾笙脸上羞赧,不由低头抿嘴笑了笑,顺着顾笙的心思夸道:“小的倒是见过您府上的二小姐,看着比您要大很多吧?”   顾笙回过神,摇摇头答道:“不过差了两岁。”   那小厮咧嘴笑道:“真看不出,大概是那二小姐平日妆浓了些,人显得成熟,真不及姑娘您这天姿,要说是咱主子护着您,那眼光也真是比别人好许多!”   这别人自是说的大皇子,顾笙不由腼腆一笑,她如今身形还没彻底长开,哪里来的天姿?这厮真是个油嘴滑舌的能干人。      第32章      顾笙见二殿下没有其他吩咐的意思,便对小厮笑道:“既然如此,还劳烦长顺小哥,替我给殿下道个谢。”   长顺立刻弯腰一揖道:“不敢!姑娘唤小的长顺便可!小的这就去传个话儿。”说完便转身,去向二殿下转达了顾笙的谢意。   待到小厮回来,也没有要请她直接去拜见二殿下的意思,顾笙便识趣的没再多说,远远对着二殿下的背影福了福,便带着长顺绕过花圃,拐去小院了。   江晗转过身,目视那小姑娘的背影消失,才抬步朝文华苑一径去了。   刚拐进前院,就见文华门前驻守的侍卫,又多了一列,江晗顿住脚步扫视一眼,不禁勾起嘴角,摇了摇头,面露不屑之色。   一旁书伴见主子脸色不悦,忙上前半步,小声奉承道:“殿下,这阵势,是摆给咱看的呢,还是里头的主子怕了?”   江晗闻言垂眸嗤笑一声,低声回道:“自然是摆给本宫瞧得,若真动了干戈,咱堂堂皇爵之间的事,靠他几队千户所派来的护卫,能成什么事?”   书伴闻言一躬身,喜滋滋赞道:“还是殿下想得通透。”   大皇子是去年才升学至文华苑学堂,江晗虽比他年幼两岁,却先升了学。   原本大皇子倒也乐得与这个满腹经纶的二皇妹同窗,请教起课业,也方便了许多。   可随着近些时日,朝内外拥立二皇女为储君的风声,越发张狂了,这让原本就有些心虚的大皇子,更加坐立难安。   江晗踏进学堂时,大皇子正埋头坐于书桌之后,仔仔细细的擦拭着手里一块珐琅彩瓷的小圆瓶。   他余光瞥见一袭素色长衫人影踏进学堂,便立即警惕的一抬眼。   兄妹俩四目相对,一阵沉默。   大皇子先叹了口气,嘴一努指向身旁的座位,道:“坐吧。”   江晗没答话,默默走到他一旁的坐席入座,大皇子依旧埋头擦着自己手里的精致小瓶,气氛僵冷。   大皇子总是耐不住性子的,虽说昨个听了郑炎的分析后,他心里十分窝火,但身旁坐着的,毕竟是他从小玩到大的妹妹。   大皇子很想听江晗亲自作出解释,便忍不住率先闲扯道:“先生还没来呐?”   江晗正伸着修长的指节,拨弄着面前一本书页,闻言便若无其事的答道:“怕是被大哥在门口摆的那护卫阵势,吓得不敢进院子了吧。”   大皇子闻言扯起嘴角笑出来,将手中的小瓶搁在桌上,指着江晗笑道:“好啊你个二木头,敢拿你大哥打趣!”   江晗听他当众唤自己年幼时的外号,倒也不恼,一弯嘴角,合上书本,扭头看向大皇子,一双凤目眯笑起来,继续玩笑道:“不敢,反正我是真被大哥吓着了,从进门反省到现在,是不是我哪里做错了,得罪了大哥?”   大皇子见她想把话挑明,便收敛笑意,想了想,叹声道:“你能有什么错呢?你做什么都做得最好,父皇天天夸赞你,连老九都最爱要你抱。”   江晗自是听出他口气中的妒意,立刻自我解嘲道:“这倒是,阿九对我真是没的说,今儿一大早,咱景阳宫,就又收了两条地龙赏赐。哎,为了我这个皇姐,阿九真是要把咱御花园给挖穿了。”   大皇子闻言噗嗤一声笑喷出来,笑声快把学堂的房顶掀翻了,好一会儿,才擦了擦眼角笑出的泪花,两人间的隔阂散了几分。   大皇子把圈椅朝江晗挪了挪,恢复了往日直来直去的性子,瞅着江晗问道:“昨个究竟为何处罚郑炎?你实话告诉大哥。”   江晗敛起笑意,同样神色严肃的看向大皇子,沉声答道:“只怕我说出来,大哥也不肯信,那我再多解释,也只是徒劳了。”   大皇子一啧嘴,蹙眉道:“你这是什么话,咱兄妹如今就真这般生分了?你尽管说!你说什么大哥都信你,那郑炎要有半点冤枉你的心思,大哥第一个不答应!”   江晗抿嘴笑了笑,便将昨日郑炎将罪责推托到大皇子身上的事情,说了个明白。   大皇子听完后略一思量——照那郑炎的性格,这话绝对没假,只是罚跪,还真有些轻了。   他沉吟许久,决定把疑惑都摊明了,便又问到:“二妹,大哥心里藏不住话,你是知道的,有什么,我可就都直说了。”   江晗恭敬的点头道:“大哥尽管随意些,外头那么些护卫守着呢,您说多难听的话,我也不敢发作不是?”   大皇子又是扑哧一笑,晃着指头指了指江晗,便掏心窝的开口道:“你既然已经知道,是我吩咐那小子来学堂里做事,为何偏要找他麻烦呢?说实话,这事儿,二妹做的,真叫我这当哥哥的心里不舒服。”   江晗正色道:“我这么做,是因为他仗着大哥的名号,在这里寻衅挑事。   我也听说了,那厮说我是故意护着那个顾家小姐,跟大哥作对。   这真是可笑之极,那时候,我连他训斥的是什么人都没细看,一走近,就见他对着个小学童颐指气使,这里是什么地方?国子监。   他得罪重臣不是他一个人的事,损的却都是大哥的名声,我如何能袖手旁观!”   大皇子闻言怔愣许久,忽然握紧拳头一锤书案,斥道:“这个无耻小人!”   江晗温声道:“大哥不要动怒。”   大皇子急道:“这畜生出言挑拨,险些坏了咱俩的手足情谊,叫我如何能忍!”   江晗又宽言几句,便见先生漫步踏进了学堂,两人便暂且散开,各自做好。   **   顾笙这头,先生早已入了学堂,周围一片安静,只有她身旁的九殿下,始终没安分下来,视线一直落在顾笙藏糖糕的袖笼部位……   平日的这个时候,九殿下已经开始吧唧第一块糖糕了,偏偏今儿个,顾笙像是完全忘了这件重大的事情,急的九殿下无措的啃起小手。   顾笙在强烈的求食光波影响下,硬撑了两刻钟,待到自由诵读的时间,才伸手从袖笼里掏出了油纸包裹,而后只觉身旁一道目光,唰的就射了过来!   顾笙不禁抿嘴笑了笑。   可把这小家伙给急死了!   她悠然拆开包裹,掰了一小块糖糕,用一小片油纸裹好……   九殿下缓缓松开口中的小肉手,口水都拖丝了,双眼直直盯着顾笙的手,准备迎接包好的糖糕——   而后,九殿下就看见,糖糕姐姐自个儿对着糖糕,一口咬了下去!   “!!!”   九殿下倒抽一口凉气,难以置信的睁圆了一双淡金色眸子,片刻后,绝望得双唇翕动,神色悲痛,如丧考妣。   小家伙这反应,其实顾笙余光都看得清楚,只得艰难的忍着笑意,肆意咀嚼着口中的糖糕,故意露出满足的神色。   待到顾笙即将吃完,从来不主动搭讪的九殿下,垂着小脑袋,连小胖腿都不晃了,可怜巴巴的挑眼盯着桌上剩下的最后一块糖糕,自言自语喃喃道:“孤肚肚饿了。”   顾笙斜着眼睛偷笑,看着小家伙一脸沮丧的可怜模样,正儿八经的扭头开口道:“殿下,要是娘娘知道你在学堂吃零嘴儿,会怎么样?”   九殿下疑惑的抬头看顾笙,稍一思量,便不自觉摸了摸自己经常被揪的小耳朵。   顾笙笑道:“那殿下又知不知道,如果娘娘发现仆每天偷偷喂殿下吃糖糕,会怎么样?”   九殿下忽闪了一下眼睛,讷讷的看向顾笙。   顾笙诚恳道:“娘娘会更严厉的处罚仆,比揪耳朵还难受,那殿下知道,为什么仆还坚持每天给您带糖糕吗?”      第33章      这一问,可把九殿下给难住了。   这小家伙素来认为,全天下的人都想要讨好自己,还需要什么原因呢?   看着九殿下的神色从呆滞,渐渐到嘟起小包子脸,最终显出一副“这还用问吗!”的恼羞成怒状,顾笙禁不住一捂嘴,强忍住捏小家伙胖脸的冲动。   深吸一口气,顾笙平心静气的对着九殿下解释:“是,仆知道,您的奶娘宫女们都对您很好。   但她们和仆不一样,她们照顾您,会得到您父皇和娘娘赏赐的食物,如果她们不对您好,她们就没有食物,会很饿很饿,不但没有零嘴,连每日两膳都没有。”   顾笙之所以用吃得来打比方,是因为实在无法跟这小家伙解释清,月俸赏银是做什么用的,只好用吃食做比方,这在九殿下眼中,显然是头等的大事。   果然,这样的比喻,效果还是很显著的,小家伙听完后,立即露出了震惊又恍然大悟的神色,仿佛打开了某个充满奥秘的新大门……   好吧,九殿下大概从来没思考过这个问题。   顾笙再接再励继续道:“所以,殿下,仆之所以敢违抗您父皇和娘娘的命令,给您喂零嘴儿吃,正是因为,仆和您的宫女们,是不一样的,仆是您的伴读,是同伴,不是奴才。   仆也有娘亲和父亲,仆有自己的家,并不需要靠照顾您来得到食物,仆是自由的,是可以照自己的心意对待您的!”   九殿下渐渐半张开小嘴,有些吃惊的歪着脑袋看顾笙。   顾笙知道,这小家伙对逻辑性语言理解力强悍,只要比方恰当,是能很快理解的。   很显然,九殿下此时已经听明白了她的话。   那双淡金色的双眸专注的盯着顾笙,与以往的神态完全不同,再不像是在打量自己的新奴才,而像是在打量一个……新鲜的玩物。   好像,并没有朝美好的方向发展呢……   顾笙舔了舔发干的嘴唇,继续严肃的说:“仆之所以每天给您喂糖糕,这都是仆自己的心意,并不为了讨好您,而是因为,您很可爱,仆很喜欢您,想看见您开心,所以才宁可违抗娘娘的心意,也在所不惜!”   九殿下沉默了,愧疚的垂下小胖脑袋。   顾笙心中一喜,心想成功了!这小家伙听明白了!想吃糖糕,是需要相互尊重的!   然而,理解后的九殿下,很快又抬起小胖脑袋,像是盯住猎物一般看向桌上那仅剩的一块糖糕,委屈的开口道:“孤现在不可爱了吗?”   顾笙:“……”   感觉自己整理一晚上的大圈套,被某小人渣一句话就破解了,好不甘心!   九殿下鼓着小包子脸看一眼顾笙,又低下头一脸委屈的喃喃道:“孤胖嘟嘟的……”   大概是因为,三皇子和八公主经常一脸宠爱的喊九殿下“小胖九”的缘故,小家伙也是隐约知道,自己之所以招人喜欢,都靠一身奶膘。   所以糖糕姐姐今儿个不给糖糕的理由,是说不通的!   九殿下明明是胖嘟嘟好可爱的!   顾笙一时语塞,眼看着就忍不住给小家伙跪下,臣服的献上糖糕了,终于又灵机一动,反驳道:“殿下!仆觉得您可爱,不仅仅是因为您胖嘟嘟的!”   九殿下显然已经无甚耐心了,专注的看向糖糕,势在必得的对顾笙比划引诱道:“孤还有两条这么大的地龙!”   顾笙心道我才不稀罕你那虫子呢!有一百条也换不着糖糕好吗!   面上还是和蔼道:“殿下经常赏仆地龙,仆心里也十分喜悦,但仆之所以失望,是因为昨个殿下严令仆不许佩戴多枚首饰,仆很失落,因为殿下不如从前那般体贴仆了。”   九殿下开始坐不住了,心急如焚的盯着桌上的糖糕,显然已经不耐烦了,嘟着小嘴不断小声呢喃着“肚肚饿”。   顾笙也知道这交谈持续不了多久了,急忙开口道:“那殿下以后还只让仆戴两件头面吗?”   九殿下抓了抓小耳朵,急不可耐的做出了最大的让步,抬起小胳膊,比了个三的手势,委曲求全道:“孤允你戴三件!”   “……”顾笙泪崩。   这一番周旋下来,顾笙终于认清了,这小家伙就算理解糖糕姐姐的身份与旁人不一样,也没法改变对他人的占有思想,更不会改变对他人的支配命令态度。   这样的习惯,恐怕已经再九殿下心里根深蒂固了。   顾笙含泪举起小白旗,看来,跟小人渣讨论平等思想,是不管用的,但三件首饰总比两件好,至少能显出,她和普通宫女的不同地位来。   于是,她包起剩下的一块糖糕,温和的笑着递给九殿下。   顾笙本以为这回平等教育算是彻底泡汤了,出乎意料的是,第二日一早,九殿下刚进学堂,就威严的坐上圈椅,再次五指并拢指向顾笙,道:“赏——”   顾笙心想自己昨日分掉殿下一半的口粮,这小家伙居然没生气,看来昨个的口舌也没有白费,小家伙至少知道“感激回报”了。   只是不知,这回得赏多少条地龙……   正想着,顾笙只见外头一溜宫廷内侍,恭敬的端着一尺见方的木盒走入学堂。   一列足有五个人,弯腰齐步走到她身旁,将木盒横着摆了一整桌。   由于书桌不过三尺有余,是以有两个木盒都是叠在其他木盒之上的。   顾笙震惊了。   是五盒地龙吗?   这么大的盒子?   不会是蛇吧……   光是想想眼前就发黑,顾笙开始后悔了,她没事干嘛哄骗教育九殿下呢……   是不是哄骗未来的真龙天子会遭天谴啊?   这报应也来的太快了!   九殿下在一旁歪着小胖脑袋,威严的逼视顾笙,等待谢恩。   顾笙咬着下唇,踉踉跄跄的起身,虚弱的福身道:“谢殿下恩赏。”   她还想说,能不能把“礼物”带回家拆?当场拆她怕自己会吓晕啊……   可九殿下总是很喜欢看糖糕姐姐得赏时,那兴奋到“含泪”的表情,且并不清楚顾笙那眼泪是吓出来的。   所以此时,小家伙晃了晃小胖腿,示意顾笙赶紧拆开看。   作为一个超品小皇爵,还没发育,就能让一个挺漂亮的小君贵双腿发软、脸颊灼热,确实挺值的得意的……   顾笙心里暗骂着“江沉月大人渣”,还是咬着下唇,哆哆嗦嗦的伸手靠近跟前的那只红木盒……   指尖刚点到搭扣,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,顾笙觉得那里面的东西动了一下!   “啊!”顾笙惊叹一声缩了爪子,退后几步,已经快要崩溃了。   整个学堂的孩子都好奇的注视着顾笙。   九殿下被顾笙的反应愣住,忽闪了下眼睛,回过神,迫不及待的吩咐一旁几个内侍道:“帮她打开。”   几人齐声领命,纷纷端起盒子,围站到顾笙周围,不等顾笙吓瘫在地,就齐刷刷打开了木盒,报赏道——   “水晶虾仁饺,两碟”   “海参烩猪筋,一盅。”   “鲍鱼鸡丝汤,一盅。”   “鱼肚炒香菇,一碟。”   ……   “……”顾笙直愣愣的看着眼前一排色香味俱全的御膳房菜式,整个人都傻眼了……   她怎么没想到呢,对于九殿下而言,还有比地龙更重的赏赐——食物!   虽说九殿下自己不能吃,但人家自然是可以赏给下人吃食的。   学堂里的孩子已经都看直了眼,忍不住不断吞咽着瞧着顾笙眼前的食盒,艳羡之色自不必说。   顾笙回过神,连忙再次躬身谢恩,面露惊喜之色。   九殿下满意的一挥手,众人就将食盒盖好,送往候命的车舆,快马加鞭的送到顾笙子爵府去了。   顾笙心道这回真是白给顾玄青长脸了,宫廷御膳送到个小小的子爵府上,这传出去,真是叫他顾家八辈祖宗的坟头,都冒青烟了。   不过,想想沈姨娘震惊咬牙妒恨的模样,顾笙心里倒也舒坦了。   再想到那些看着就让人流口水的菜式,要是娘亲硬是一筷子不动,等她回去再享用,恐怕口味就不及此时可口了……   顾笙不禁有些遗憾的叹了口气。   一旁某人的小耳朵,立即警惕的竖了起来!   “你不喜欢?”   顾笙吓得一哆嗦,连忙回头看向九殿下,只见小家伙的小嘴已经嘟了起来,明显是不乐意了。   果然还是很小心眼!   做一点好事,就必须得到对方诚心的谢恩。   顾笙禁不住掩口一笑,软糯糯的道:“怎么会呢,仆是开心得说不出话了!”   九殿下没回答,仍旧逼视着她。   顾笙只好尴尬道:“仆只是担心,这么好的菜肴,路途遥远,容易变味……怕糟蹋了。”   九殿下这才不屑的低下头,嗤笑道:“车里有冰桶的。”   顾笙:“!!!”   这表情……是鄙夷吧!   这嗤笑……是在嘲笑她没见识吧!   她!都!发!现!了!   顾笙深呼吸,深深呼吸,勉强压抑了心中的耻辱感,咬牙切齿道:“还是殿下想得周到……”   顾笙的脸颊一直红到两堂课后,直到散学回家,心里仍然恨得直跳!   怎么会有这种天生的小人渣呢!明明看着是对她好,却总能叫人升起一种无地自容的羞愤感!这家伙真的不是故意欺负人吗!      第34章      散学回府后,顾笙才发现,府里的下人看自己的眼神都不一样了。   听石榴一解释,才得知,原来是一大早,见宫里的马车來报赏,顾玄青还以为是圣旨来了,一路狂奔到前院,就给报赏的内侍跪下了。   沈姨娘这辈子也没见识过皇宫里头的气派,作为侧室,她连经筵宴都没资格入席,此番听说皇宫里来了赏赐,立即狗撵般跟着顾老爷,一起奔到前院跪下来。   听完一连串山珍海味的报赏,最终,内侍嗓音清晰嘹亮的一句“特赐顾笙享用”,才叫跪在地上喜不自禁的二人,都傻了眼。   顾玄青自是不敢怠慢,急忙谢赏后,就亲自为提着保鲜冰桶的内侍们领路,将菜肴全部送去了北房。   徒留下沈姨娘,一个人愣了许久,才踉踉跄跄的站起身,难以置信的张望着门外宫里出来的车架,许久没有动弹。   顾笙听完后只是笑笑,垂眸看了看四周,问道:“冰桶呢?”   石榴忙答道:“一听外头传报说姐儿回来了,咱就立刻把菜拖去膳房蒸热了,一会儿就能上桌!”   顾笙点点头,起身道:“我去请娘出来一起享用。”   话音刚落,就听侧厅珠帘一掀,颜氏清亮的嗓音传来:“胡闹,这是赏给你享用的御膳,哪有请别人一起的道理?”   顾笙惊讶的扭头看去,只见颜氏脸上的笑意早藏不住,刚那嗔怒嗓音中,也夹杂着中气十足的骄傲之气。   娘亲在为她得赏而骄傲?   顾笙很少在清高淡漠的颜氏面上,看出这样的情绪,不禁自个儿也跟着欣喜起来。   她几步上前,挽住颜氏的胳膊,撒娇道:“既然都赏给笙儿了,那就是笙儿的东西了,笙儿想赏一半给娘,有什么不可以的?放心吧娘,九殿下可有风度着呢,不会跟笙儿计较的!”   顾笙夸完这句,自个儿都觉得违心了——娘,其实九殿下可小心眼了!   颜氏忙板下脸来,严肃的教导她:“笙儿,你得记好喽,任何时候,都不要任性的寄期望于那些帝王王公们的包容心。   就算是最得宠时,她能容着你,想着你的好,可一旦等到她厌弃了你,过往你的种种任性骄纵,都会在她心里无限放大,甚至于揪住你从前的过失,问罪责罚!”   顾笙见颜氏忽然这般严肃,心里也有些打鼓,她想了想江晗,便认为娘亲的话,并不适用于所有的王公。   江晗怎么可能会厌弃她?   哪怕是那个人渣江沉月,前世也从不曾处罚过任何一位后宅的君贵。   花心归花心,人家当着美人们的面,还是装得相当有情有义有担当的……   况且,在出宫开府不久后,九殿下就有点后悔自己从前来者不拒的作风了。   再怎么超品,人家的精力也是有限的,每晚轮番醉生梦死后,第二天还要顶着空虚的身体操劳国事、图谋皇位,殿下的日子也不是那么舒坦的。   眼瞅着女儿发着呆,还时不时傻笑,颜氏忙推了推顾笙,蹙眉道:“娘跟你说的,你听见没有?不能得了赏赐就忘乎所以,九殿下待你一分好,你便要十分的还回去,不可怠慢半分!”   顾笙扯起嘴角笑了笑,撒娇道:“娘,这天底下,想对九殿下十分乃至万分好的,从午门排到荆州,都未必能到头,也没见殿下对那些毕恭毕敬的宫娥,有多少恩宠。   女儿说句心里话,这人与人间的感情,未必都得靠付出来挣。   咱得有咱不可取代的好,是个独一无二的存在,才能得到殿下长长久久的珍惜。   一味的付出又有什么用?哪怕搭上条命去,八成还显得廉价,能换的对方叹一句痴情,便已经到了极致。   女儿可不图这点傻里傻气的认可。”   颜氏听得怔愣许久,似懂非懂,既想反驳,又挑不出毛病。   可不就是这个话吗?她曾经受到顾老爷三分的怜爱,便默默付出了十分的真心。   虽然遭到背叛后碎了心,又不愿改变自己再去争宠,也不过是太看重当年那份干净的情谊,宁可守着过去,也不想争取一个变味的未来。   对于顾玄青而言,她没什么不可取代得,更不可能独一无二,才落得这般凄凉的下场,十分的付出又有何用?   颜氏觉得,女儿虽然年幼,心思却比她这个活了近三十年的人通透,且不论到了哪里,都能混得风生水起。   她便也释然了,今后,就任凭这丫头自己去闯荡吧。   顾笙的日子倒也乱中有稳,虽然九殿下一天比一天调皮,但总体上还是无法逃脱糖糕的五指山,多数时候,顾笙还是能轻松应对的。   直到……   七个月后,九殿下迎来了第一学年的考核。   这真是一场灾难,若考核结果不理想,顾笙很可能会被取消伴读资格。   由于九殿下过于年幼,文试考核与武试考核,都是相当简单的内容,背段小诗词、爬个小马背什么的,就能过关了。   在顾笙看来,哪怕是前四史任取一段,要求背诵一遍,而后全文释义,拓展些实际意义,以古鉴今。   对九殿下而言,都属于小菜一碟。   九殿下小肚子里的墨水和糖糕,应付升学考核都是绰绰有余的,所以顾笙自然没把这事儿当回事。   考核内容不过是几首脍炙人口的诗词,上句接下句,这怎么可能难倒一个天才幼童呢?   但顾笙忘了,这小家伙是个比较……高傲的幼童,轻易不跟陌生人搭话。   主考官也不可能手里握着食物利诱小家伙回答,这也太有损皇室颜面了。   所以,整场文试下来,主考官都没得到一句回应,九殿下全程神游太虚中……   出了考场,顾笙还一脸欣喜的探问九殿下“考题难不难”,而后不出意料的,得到小家伙一声不屑一顾的嗤笑……   好吧,这次顾笙不生气,心说你觉得简单就好,简单就好。   但她死也想不到,九殿下不屑到一题都没有回答!还时不时以看白痴的眼神羞辱主考官。   主考官那个茫然啊……   然后是武试,这个考核,顾笙可以在围栏外围观。   她见考官给九殿下准备的小马驹,马背还不到九殿下头顶的高度,心中不由欣喜。   以九殿下的跳跃能力,连马镫都不需要了好吗!   然而,九殿下是个很有好奇心的孩童,人家第一次看见这么小的马,好开心的……就开始拔小草喂小马吃了。   一旁主考官:“请殿下上马——”   一刻钟后,主考官:“请殿下上马——”   两刻钟后,小马不肯吃了,主考官:“殿下?九殿下?你去哪里?别跑!回来啊殿下……”   顾笙:“……”   结果可想而知,顾笙拿着九殿下文试武试的两折洒金笺,对着上面那刺目的“不合格”大红戳,无语泪凝噎。   这简直是飞来横祸,若是这成绩单到了祁佑帝手里,万岁自然不会责怪自己年幼的小皇女“愚笨”。   一旦问责起来,很可能整个预备学堂的先生,都要被扫地出门,连伺候小皇爵上学堂的宫娥,怕是都逃不了干系。   更何况她这个贴身伴读?   顾笙痛苦的瘫趴在书桌上,捏着那洒金笺瑟瑟发抖,心里既是懊悔,又是不甘,为什么考核前,不跟小家伙约定好完成任务的奖赏呢?大意了!   哀痛许久后,顾笙破罐子破摔,将考核成绩啪的拍到小家伙书桌前,斥道:“殿下!你怎么可以这样呢?看看!这三个红字怎么念?殿下羞不羞?”   九殿下低头看了一眼,事不关己的晃了晃小胖腿,表示“孤知道了”,完全没有羞愧之色。   顾笙只得愤怒不甘的等死了。   第二天,倒是没等到圣上的降罪,只看见九殿下垂头丧气的走进学堂,完全没了往日的亢奋精神。   顾笙蹲身迎接后落座,仔细一看,就发现小家伙的小耳朵……红彤彤的都肿了一圈。   尤贵妃娘娘下手可真狠啊……   顾笙本就猜到这小家伙带着考核洒金笺回宫,肯定会被尤贵妃责骂的,却没想到会这么严重,看得叫她都有些心疼。   “殿下……”顾笙伸手摸了摸九殿下的小黄毛,心疼的捧起小家伙的包子脸,扭过来一看,另一边的小耳朵也红了。   九殿下沮丧得都没有抬手阻止顾笙,只嘟着小嘴,可怜巴巴的垂着睫毛,不安的抠着自己的小胖手。   “娘娘生气了?”   顾笙伸手想摸摸小家伙红红的小耳朵,却被九殿下惊慌的躲开了,显然还是很疼的。   顾笙心尖像被人揪了一下,一时竟无心担心自己的处境,连忙翻出糖糕,想哄小家伙开心:“别难过了,殿下,下回咱乖乖的考试就好了。”   只是,顾笙难过的低下头,或许,她没机会陪伴九殿下到下一次了。   结果并没有她想象的可怕,祁佑帝本来就很了解自家九皇女的性格,没有大人在场,难掌控这小家伙也是常有的,所以并没有降罪于学堂。   倒是大皇子暗讽八皇女举荐的伴读不够尽责,借机向祁佑帝举荐了另一个人选。   祁佑帝批准了。   当天散学,撤换伴读的旨意就到了子爵府,顾笙都没来得及跟九殿下说一句再见。   她接旨谢恩的时候,眼泪已经模糊了视线,所以也没看见顾娆幸灾乐祸的笑脸。   大概是因为八公主的求情,圣旨中对她并没有任何苛责,只是平淡的将她九殿下的伴读身份,转移给了八公主,依旧是当伴读,甚至堂而皇之的,说是为了避免耽误她升学。   之后的时间,也不知道是怎么熬过来的,顾笙觉得重活至今,自己从未像这一刻般心痛过。   好像,颜氏和贴身丫头们都在劝慰她,让她不要难过,顾笙都随口答应着。   可是,要怎么才能不难过?从今往后,再也没人一脸威严的送她地龙了。   直到这一刻,顾笙才不得不承认,她舍不得,她一点都舍不得那个小家伙。   可日子还是要继续,顾笙第二天一早,顶着两个哭得烂桃子似的双眼,讷讷的上了马车,进了新的学堂,坐到八公主身旁。   或许应该寒暄两句,或许应该感激八公主的庇护,可顾笙看着这摆设相似的学堂,不免睹物思人,一开口就要哽咽,反被八公主劝她不用多说。   先生很快进了学堂,周围一片安静,顾笙浑浑噩噩的看着手中的书本。   不知过了多久,先生的朗诵忽然停了下来,周围的学子们开始窸窸窣窣的议论着什么。   顾笙一点都没心思好奇,直到身旁八公主突然开口道:“阿九?你怎么来这里了……”   顾笙才猛地抬起头,急切的四处一寻,就见身旁书桌过道三步外,一个胖墩墩的小身影,呆呆的站着,一双淡金色的眸子,正光泽熠熠的盯着她瞧。   顾笙整个人都僵住了,一动不动的注视着九殿下。   学堂外那群九殿下的内侍,正躬身对先生解释着什么。   九殿下收回视线,看了看周围,立即颠颠儿的找到一张空椅子,朝着顾笙推过去,椅子腿和地板一路发出阵阵刺耳的锐鸣,直至顾笙座椅旁,才停下来,摆正了。   九殿下今儿个特别乖,也没有抬起小胳膊要人抱,自个儿就爬上椅子,坐到顾笙身旁,假装一切都和以前一样,安静的等先生讲课。   顾笙的眼泪一下子,就决堤了。      第35章      刚交了辰时初刻,阳光从东面的窗子斜斜的泼洒进来,学堂里一片静谧。   先生一手执着书卷,一手负在身后,对着面前作揖告罪的几个宫廷内侍摇头叹气。   “你们这成何体统?这里是讲德堂,怎能引未入学的稚童随意出入!”   “就算是要来听讲,也好歹备齐了书卷,等一堂讲书结束,再与老朽商讨如何安顿……”   听着老先生喋喋不休的斥责,领头的内侍连连点头赔笑,心里却在暗骂:“个老不死的!你有本事,就去训斥小皇爵去!   殿下跟咱要人,咱敢不从命?这可是咱大夏的超品皇爵,来听你讲经说书,那是你祖上积德,还絮叨个屁!”   教书的先生虽有些迂腐,到底也不敢得罪皇爵,只能把一肚子埋怨撒在几个内侍头上,说完,便撒手让学子自由诵读,自己出门去游廊里来回踱步。   这显然是在抗议九殿下不守规矩、蔑视师长的行为。   内侍们见这老先生如此倔强,也担心把事情闹大,便急忙遣人去文华苑守着,想去给两位年长的皇爵捎个口信,把这烫手山芋,丢给管得住九殿下的人处置,他们做奴才的,也好落个刀切豆腐两面光。   八公主此时已经有些慌了,父皇虽然没责怪阿九考核失败,但显然也是有些颜面受损的。   如今阿九这不守规矩肆意妄为的举动,免不得要真的激怒了父皇,到时候可就没法收场了。   虽然先生不在学堂内,但此处到底不比预备学堂般散漫,八公主也不敢起身绕过顾笙,将九殿下撵走,只好推了推顾笙的胳膊,急道:“笙儿妹妹!你带吃的了吗?快拿些出来,哄阿九走!”   说完,只见顾笙依旧面朝着九殿下,头都没回,也不应声,显得十分无礼,只有小小的肩膀,微微缩了起来。   “笙儿?笙儿?”八公主急了,一把扯着顾笙的胳膊,将她拉转过脸来斥道:“顾笙!”   话音刚落,八公主便睁大眼睛愣住了——顾笙此时正死死咬着下唇,憋住呜咽声,眼泪却跟断线珍珠似的,无声的往下落,前襟都已经淌湿了一片。   顾笙被这么硬生生掰过来,眼见藏不住泪容,只得急忙抬手捂住眼睛,哽咽着喃喃道:“姗儿姐姐……对不起,九殿下来了,我好难过……我太开心了……”   八公主本还在发愣,却又被她这颠三倒四、毫无逻辑的话语,逗得噗嗤笑出来,笑完又跟着心酸,忙抽了帕子,替顾笙揩泪,小声哄到:“今儿一早看你那样子,我还当你是不乐意给我这硕君伴读呢,原来是想阿九了!   你瞧瞧你这没出息的,又不是以后就见不着了,姐姐什么时候不能抱阿九出来给你玩啊?”   一旁九殿下的小耳朵,微微抖了抖。   小家伙以为顾笙是被自己的举动惹哭的,所以一直呈雕塑状,装死到现在,想赖着不走,又听八姐说糖糕姐姐想念自己,这才狐疑的扭头瞧过来。   顾笙像是有所感应,红着眼眶转过头,便迎上了小家伙的目光。   四目相对,顾笙略有些颤抖的开口:“殿下,娘娘可还责罚你了?”   九殿下挑着双瞳,神采奕奕的盯着顾笙,嘟着嘴没答话,还在不安分的抠着小肉手。   顾笙已经十分了解这小家伙的习性,便勾起嘴角,勉强挤出一丝笑,又问道:“谁惹殿下不开心了?”   九殿下的小包子脸鼓得更圆了,这才委屈的开口怒道:“孤不换!孤说了不换的!不换!不换!”   见着小家伙突然情绪十分激动,八公主急忙蹲身起来,一把抱住九殿下,手指比在唇边急道:“嘘!嘘!阿九乖!你想做什么?来,小声跟八姐说!”   只有顾笙知道,九殿下说的是“不要换伴读”,可顾笙没有能力完成这个命令。   她强咽下心酸,抬手去摸九殿下圆嘟嘟的小胖脸,艰难的哄道:“谢殿下对仆的信任,但仆做的不好,叫殿下考核没能通过,这都是仆的失责……   以后,殿下会有一个新伴读,会比仆更顺从、比仆更尽责……”   九殿下不开心了,急得直晃小胖腿,小手垂着膝盖,急切开口道:“冰肌玉骨,自清凉无汗。水殿风来暗香满。绣帘开、一点明月窥人,人未寝,敧枕钗横鬓乱。起来携素手,庭户无声,时见疏星度河汉!”   顾笙和八公主一脸茫然,这小家伙好好儿的,背诵诗词作甚?   而且这诗词内容也并不应景,也不像是“有所感悟”……   九殿下想表达什么?   不等二人想明白,九殿下又急不可耐的抬起胖胳膊,做出拉缰绳的动作,在椅子上颠来颠去的喊道:“驾!驾!孤会骑马马!”   八公主:“……”   顾笙这才明白过来,小家伙刚是在背诵考核时的题目呢,是想证明自己能通过考核,证明糖糕姐姐没失责。   可如今,什么都晚了。   顾笙缓缓闭了闭眼睛,别过头强忍悲痛。   不多时,学堂外就传来一阵吵杂,八公主急忙坐回自己的坐席,抬头一看,就见大皇子和二皇女已经踏进院门,正风风火火的赶来。   “大哥二姐来了!”八公主揪着手里的帕子,不安的看向顾笙。   顾笙这才擦干眼泪看出去,只见大皇子疾步赶到学堂旁窗口边,面色不安的朝里面一寻,一眼就看见了书桌边“多出一截”的老九,正一本正经傻乎乎的坐在椅子上。   只见大皇子气得一拍手,对身旁江晗指向学堂里的九殿下。   二人交头接耳商议了几句,大皇子便大步流星踏入学堂内。   江晗却迈步走向正在游廊里负手生闷气的老先生身旁,告罪道:“皇妹沉月,冒犯先生了!”说着便弯腰一揖,甚为恭敬。   老先生本还想拿点架子,不料堂堂皇爵一出面便如此谦卑,急忙转身就扶起江晗,叹道:“殿下折煞老朽!”   这头,大皇子已经快马加鞭赶到九皇女身边,十分懂行的开口道:“快来,老九,大哥带你去吃枣泥酥!”   九殿下闻言急忙蹦下椅子,可能是怕大皇子反悔,一把抓住顾笙的手,就要往外跑。   八公主:“……”   大皇子:“……”   头回见小家伙吃东西都不忘拉上个“仆从”。   大皇子心叹这顾家姐妹俩,还真都有一套。   顾笙力气本来就不如这小家伙,此时被猝不及防的一扯,立时就被九殿下“连根拔起”,一个踉跄拖出了桌椅间,一跟头朝大皇子怀里撞过去……   只听一声闷响,九殿下撞在了大皇子腿上,顾笙被大皇子两手托住双肩,这才停了下来。   顾笙急忙站起身,尴尬的试图将手指抽出九殿下手心,却一如既往的失败了。   九殿下急切的仰着脑袋,对大皇子命令道:“吃!”   大皇子啧了下嘴,还是很有耐心的弯下腰,想“解开”九殿下捏顾笙的小手,却得到九殿下皱起鼻子威胁似的哼哼,示意他不准动自己的小手。   大皇子只好松开手,蹲下来对九殿下严肃的说:“老九啊,你这么不乖,大哥可要告诉尤贵妃娘娘了。”   九殿下怒不可遏道:“吃!”   大皇子态度强硬道:“放开这小姑娘,大哥就带你去吃。”   九殿下愤怒的鼓起了小包子脸,坚决不松手,昂着胖脑袋与大皇子对峙。   此时,江晗已经与老先生致歉完毕,回头一看,大皇子还站在一堆九岁十岁的孩童中,二愣子似的低头跟老九干瞪眼。   “……”江晗真是服了大皇子这性格,外强中干,谁都怕得罪。   面对这么屁大个娃娃,也不敢拿出兄长的威严,瞻前顾后缩手缩脚的,一看就成不了大事。   顾笙此时已经满头细汗,也不知是吓的还是急的,刚想弯腰去哄九殿下松手,余光就瞥见眼前一袭熟悉的素色长衫走入学堂,转眼已经掠至跟前——   顾笙吃惊的一抬头,就见江晗面无表情的一弯腰,一把握住她和九殿下的手腕,干脆利落的一扯,便将她的手指抽出了江沉月的手心。   九殿下半张着小口,还未反应过来,就脚下一轻,整个人被江晗横着夹在胳膊与侧腰之间,疾步朝学堂外走去。   大皇子略有些尴尬的看着二人的背影,回头看了眼顾笙。   顾笙急忙回神,冲大皇子福身请安。   大皇子点点头,一昂下巴,道:“坐吧。”而后便甩袖跟了出去。   直到外院的太阳晒到九殿下的小黄毛,九殿下才发现自己被强行抱离了顾笙,一时间气得直蹬小短腿,闹道:“孤要糖糕呢!孤不喜欢二姐了!”   江晗阴沉着脸也不答话,夹着小家伙直往门口窜,看来从前实在是太纵容这个小家伙了,该教些规矩了。   不等她踏出门口,只觉胳膊间的小肉墩忽然一滑,江晗惊讶的一低头,另一手就要去稳住阿九,却不料这小家伙速度陡增,一躬小身子猛地一窜,如同游龙般一跃而出,闪眼间就稳稳落地。   江晗后知后觉的低头看了看自己空空如的右手,难以置信的抬眼看向阿九,蓦然怒斥道:“你回来!”   九殿下气得头顶呆毛直颤,冲江晗做了个鬼脸,飞窜奔回学堂里,默默爬回顾笙身旁的椅子。   这一幕,整个学堂的学子都看清了。   眼看外院的江晗正一脸震怒的被大皇子拦住,顾笙心里一个咯噔——绝不能叫江晗跟九殿下结怨!   顾笙不再犹豫,一把牵起九殿下的手,严肃的开口道:“殿下,走,我们回学堂。”   九殿下以为顾笙要和从前一样,休息过后,带自己回预备学堂,便顺从的蹦下椅子,乖乖跟顾笙走出了门。   顾笙走到两位皇爵跟前,一矮身跪倒在地,请罪道:“给大殿下二殿下添麻烦了。”   说完便将身旁的九殿下推向两位皇爵,并小声道:“九殿下,新伴读姐姐也会给你喂糖糕的,你要是不乖,以后就都没有的吃了。”   九殿下闻言,只呆呆看着顾笙站起身。   顾笙对几人又一蹲身,便松开了九殿下的小手,决然转身往学堂走,却听身后突然传来一句稚嫩的显摆——   “孤昨个又挖了三条地龙!”   顾笙抿着嘴,加快脚步,逃似的往学堂里钻,却又听见身后可怜巴巴的喊道:“孤一共有五条了……”   顾笙停下脚步,死死咬住下唇。   终于,她握紧双拳,决心为自己想要的生活拼一次。   顾笙深吸一口气,抬起衣袖抹干净眼泪,猛地回头,不顾一切的冲对面的小家伙大喊:“那五条是不是都赏给仆的!”   九殿下眼睛一亮,激动地连口水都喷出来吼道:“都赏你!都赏!”   顾笙箭一般飞奔,一把扑抱住九殿下,再忍耐不住泪水,嚎啕大哭。   江晗和大皇子都傻眼了,眼睁睁看着顾笙泪眼婆娑的转头看过来,哽咽着说:“能……能不能再给九殿下一次考核的……机会,升学考核。”   大皇子蹙眉道:“升学考核?连初级考核都过不了关,你还嫌老九脸丢的不够?”   顾笙深吸一口气,鼓足勇气开口道:“如果殿下能破格通过升学考试,想必仆就是有资格恢复伴读身份的了,若是殿下过不了,仆愿意除去自己的国子监名额谢罪!”      第36章      两位皇爵闻言十分诧异,同时转头对视一眼。   大皇子本就怕伴读的事儿再出什么妖蛾子,惹得顾娆不悦,本想直接回绝。   可转念一想,这顾笙竟然用自己的学子名额做担保,又夸下海口,要四岁大的老九通过入学考试。   纵观国子监历史,入学考核通过的学子,年龄最小的,也是五岁识字,六岁才通四书。   且爵贵需参与武试,这比君贵的技艺比试,更考验体力,很难有幼童通过考核。   是以有六岁入学的君贵,却没有七岁之前入学的爵贵。   思前想后,大皇子认为顾笙此番是情绪失控,才口不择言,必然会引火烧身,若借机除了她的名额,便能替娆儿报了牢狱之仇。   大皇子随即点头道:“你既对老九有这样的忠心,本宫自当替你转达给父皇。”   一旁的江晗微一皱眉,她方才一直专注的打量着眼前这个哭得梨花带雨的小姑娘。   从顾笙陡然转身,鼓起勇气冲阿九要地龙赏赐的一刻,江晗才第一次感觉自己的视线被这姑娘牢牢锁住了。   她上下打量了顾笙一番,这小姑娘不过八、九岁的年纪,还是这般柔弱的君贵,究竟哪里来的勇气,敢挑战两位皇爵的威严?   竟还说出这般无知的承诺,真是……让人哀叹,又忍不住怜惜。   顾笙此时虽还在哽咽,头脑却前所未有的清醒,她并不是拿自己的前途去赌,也不是盲目信任九殿下,而是九殿下本来就有这个能力!   她不过是乘势唬住大皇子,用这么极端的承诺,来讨回自己留在九殿下跟前的资格。   这么做,不只是因为舍不得这小家伙,而是因为顾笙清楚的知道,一旦离了九殿下,顾府的天平,就会再一次全部倾倒向沈氏一房。   如果要娘亲再一次尝受得而复失、颜面无存的痛苦,哪怕这个赌博真有危险,顾笙也会豁出去拼一次。   何况入学考试,对于江沉月这种变态超品皇爵而言,根本不值一提。   这小家伙从前并没有经历过考核,所以才会失手了这一回。   如今九殿下不仅知道考砸了的后果,是失去每日的糖糕,就算只是摸摸自己那对还没消肿的小耳朵,九殿下就再不敢“不屑一顾”了。   所以,这基本可说是一场无需赌注的赌博,大皇子却毫不犹豫的上钩了。   然而,江晗却并不希望顾笙“一时冲动”害了自己,侧头就对大皇子说:“大哥,咱不能跟这小姑娘一并感情用事。”   顾笙看得出,江晗是诚心想阻拦自己往火坑里跳,不禁心生感动,却依旧坚持道:“谢二殿下的好意,这次初级考核的事是仆一时疏忽,没有引导好九殿下,叫圣上失望了。   但仆伴读一年有余,对殿下的真实实力是心中有数的,此番承诺,并非一时冲动,而是有足够的信心将功补过,还请二殿下给九殿下与仆一次机会!”   江晗本还想劝阻,但脑中忽地闪过阿九方才从自己手中挣脱逃窜的一幕,心中骤然一震,再去瞧顾笙那信心满满的眼神,不禁将劝阻的话,咽回了肚子里。   似乎这姑娘的信心,并不是没有来由的,或许,阿九已经不是她记忆中,那个只会啃手的小肉团了。   事实上,两位皇爵对自己这个超品九皇妹的看法,并没有什么特别。   虽然好像喂养得过胖了一点,但天天这么看着小家伙成长,倒也不觉得有什么与众不同。   在大皇子看来,阿九每天除了吃完饭,去跟尤贵妃要亲亲,跟自己这几个皇兄皇姐要抱抱,其余的时间,基本都在挖蚯蚓或者找蚯蚓的途中。   哪来的实力,能通过入学考核?   此时,大皇子余光觑着江晗,见她也不再阻拦,便一抬下巴喜滋滋的道:“那就这么定了。”   升学考核就在五日之后,在此期间,顾笙查阅了爵贵武试的全部内容。   毕竟是面对八岁左右孩童的考核,科目达标要求都不算困难,除了攀爬、跳跃等无需担忧的基础考核,顾笙还是略有些担心“射箭”这一项内容。   是以第二日散学后,顾笙就带着九殿下和内侍们,亲自去国子监仓储部,要了两张升学考核用的小弓箭,特意去校场练习。   七岁以下爵贵入学考核,是要求二十步中靶。   顾笙记忆中,关于射箭,都是“百步穿杨”之类的豪迈词句,她本不想尝试二十步这么小家子气的距离。   但当她站到场上,切身实地的目测了一下距离,手上又是这种为幼童特制的小弓,便很有自知之明的跟校场的教头也报了二十步。   而后,顾笙先九殿下上场演示,在二十步外站定,被教头调整好姿态,奋力拉弓,对准靶心,一箭射出——   箭矢噗通落地,险些砸到顾笙自己的脚尖……   顾笙:“……”   教头:“……要……用点力气,像这样,把弓拉开了再松弦。”   顾笙无语泪凝噎,她已经用尽全身力气了好吗!   这弓也太硬了啊啊啊!谁拉得动啊啊啊!   场外围观的九殿下,本正在安静的啃手,看到顾笙箭头砸脚这一幕,猝不及防笑得差点把指头咬破……   顾笙怒不可遏转身,不甘心的吼道:“请殿下进场试箭!”   九殿下闻言一抬小胳膊,示意身后仆从来抱抱,身后内侍急忙抱起殿下赶到场上,将弓箭递到小家伙手中。   教头本要上前做基础教导,却见九殿下一摆手,不耐道:“孤玩过这个。”   话音刚落,九殿下分开双脚站直了,二十步开外,拈弓、搭箭、瞄准靶心,拉满弓,一箭射出,正中红心。   钉在靶上的箭矢,后羽还在嗡嗡直颤。   顾笙捂脸。   再也不要跟超品皇爵什么的人渣说话了!   九殿下似乎面色诧异,盯着箭靶红心上的箭矢看了须臾,低头尝试着拉了拉手里的小弓,这才不满的扭头嘟嘴道:“拿戈逸来。”   几个内侍立即应声,疾步退出校场。   什么“各一”?顾笙没有听清,纳闷的看着九殿下不满的小包子脸,又扭头看了看远处的箭靶,再次羞愧的捂脸。   不多时,内侍就捧着一把通身镶嵌宝石的牛角小弓跑进门,恭敬递给九殿下。   顾笙这才反应过来,那什么“戈逸”,原来是这把小弓的名字。   光看那弓通身黑亮的质感,顾笙就能断定,这种弓,自己绝对拉不开分毫的弧度……   但她也不多言,只默默看着九殿下,等小家伙出丑。   而后,只见九殿下抬起这把御赐的随身配弓,再次对准靶心,一箭射出——   顾笙尚未回神,就被那箭矢飞出时,撕裂空气的一声尖锐的鸣响,振得不由自主扭过头,看向箭靶。   只听“咚”的一声闷响,靶心上的那只箭矢已被劈成两半,却并不见红心之间有多出的一根箭矢。   顾笙正自疑惑,就听一旁教头大喝一声:“好!二十步外直穿靶心,九殿下技艺非凡,小可钦佩至极!”   什……什么?射穿了吗?   顾笙不再多说,默默收回了九殿下手里的弓,以防小人渣再变着花样“羞辱”她,冷着脸就小声道:“好了,今天的练习结束了,殿下回宫好好休息罢……”   五日之后,大皇子带着一众皇爵硕君,在武试校场,一起围观了九殿下的考核。   相比于大皇子那一阵青一阵白的脸色,顾笙觉得自己前几日受的“羞辱”,都还算小事……   要知道,大皇子五日之前,就跟顾娆“金口玉言”担保了,说能彻底除掉顾笙的国子监名额。   当天,顾娆一回府,就把这“好消息”传开了,府里对顾笙和颜氏落井下石的也不在少数。   沈姨娘还准备好宴席,今儿个等顾笙散学回家,明里劝慰,暗里讥讽顾笙变回“草民”的身份。   却没想到,武试考核中,九殿下一路过五关斩六将,连考核用的箭靶子都给射穿了,射完还一脸“我还能射十个”的表情……   一旁全程看着的大殿下,想装着贺喜,都装不出样子了,脸色蜡黄,整个人如同踩在一堆棉絮中,深一脚浅一脚的荡回了文华苑。   直到散学之后,长随上前禀报:“顾娆姑娘求见殿下。”   大皇子这才如同被一泼冷水劈头浇醒,双唇翕动,许久,才缓缓闭眼,气若游丝的道:“就说本宫今日乏了,改日再见。”   他不知道以何颜面面对顾娆,顾娆又岂能不知?她此番求见,就是想劝大皇子放宽心,表态自己并不会因此失落。   毕竟,顾笙恢复伴读身份,已经叫顾娆生不如死,若在因此跟自己的靠山有了间隙,那可真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!   九殿下的入学考核,以最优异的成绩完美通过,引得祁佑帝龙颜大悦,又听江晗描述了当日顾笙忠心担保的情形,不由感动其尽心尽责,特赏了十多匹贡缎和两套精贵头面,送往顾府,赏给顾笙。   顾笙也顺利回到了九殿下身边。   继续着每天收到意外惊喜或意外惊吓,以及时不时被小人渣不经意的“欺负羞辱”的生活。   春去秋来,她就这么安心踏实又……不甘咆哮的,度过了四年。   祁佑四十三年,桃月初九。   十三岁的顾笙,双手抱着新琵琶,坐在梳妆台前,对着铜镜里出落得水灵出尘的身影,扬起嘴角,用口型对着镜子无声的说:“江晗,等我。”      第37章      鼓乐大赏不是年年都举办,而是隔两年一场,与春闱相似,都是由礼部举办。   通过三审选拔,最终存留下来的选手,即可参加鼓乐大赏。   但凡能进入大赏前三甲的选手,都可获宫廷乐师的官职册封。   第一名封正六品清音,且赏银二百两;第二名封从六品游韵,赏银一百两;第三名封正七品行云,赏银五十两。   赛后不论是否任职,此后都可享有一份朝廷月俸。   想吃皇粮的人少不了,读书的料子却不多。   是以许多当不了文官武官的平头老百姓,会攒一笔积蓄,送儿女来京城,参与这类宫廷乐师、舞姬的选拔。   毕竟,比武力或相貌,平常百姓很难与天生贵族家的爵贵与君贵相抗,剩下的,便只有这靠下苦工的文试与技艺选拔。   比赛地点在距离国子监不远的秦芳苑,贵族乡绅都可以提前递上揭帖,自由观赛。   可算是半开放的选拔模式,参不了水分,用不着使银子上下打点。   这也是叫老百姓,安心下血本参赛的原因之一。   日上三竿,顾笙同一群参赛者,已经坐在宽敞的三楹阁楼里备赛。   存留到最后这场大赏的,一共有二十七人,半数是君贵,其余是平民百姓的子女。   与前世不同的是,此次比赛,少了一个顾笙熟悉的参赛人——顾娆。   顾娆此番没有参赛,是因这一世,她与顾笙都入了国子监。   鼓乐司的学堂都设在一处,每次练琴,两人都能交上手,顾娆早已经输得不剩一丝信心,技艺甚至不及前世顾笙记忆中的水准,前十都未必能入。   是以顾娆放弃这场比赛,也算明智之举。   顾笙调好琴弦,抬头四望。   只见门廊外,杂役的脚步越发急促,看来,比赛不多时便要开始了。   刚欲收回视线,顾笙又见靠近出口的廊柱旁,坐着个粗布圆领长衫的女孩,约莫十三四岁的年龄,身量极为消瘦,双眼大而无神。   这女孩长相其实不难看,只是穿着寒酸了,头顶的双刀髻挽得一丝不苟,却只插了一片深蓝色抹额。   这样的打扮,在这一堆华服男女之中,太容易被淹没了去。   顾笙还记得这女孩,就是前世屈居顾娆之后的第三名。   她的琴技可说是只略逊语顾笙,或许就是因为扮相过于寒酸,最后的名次才排到了顾娆之后。   当然,顾笙并不是为她鸣不平才记住这个人,只是那年大赏结束后,没几日,就传言,这女孩在礼部安排的住所中,悬梁自尽了。   顾笙原本以为这女孩是受不得委屈,对名次不满,便轻易了结此生,不由心生蔑视,却不料,不久后,这女孩的身世渐渐传得沸沸扬扬。   顾笙这才得知,这女孩是扬州一户叶家的长女,原本家境还算不错,祖上传下一间闹市的铺子,后因父兄赌博,店铺抵债,家里只能靠她教授琴艺的微薄收入,勉强度日。   不久之后,叶氏的父兄又欠下一笔百余两的巨额赌债,因无钱还债,竟要将叶氏卖去做扬州瘦马。   叶氏本欲逃跑,却被父兄绑在灶房,多亏她老母心疼女儿,连夜将她放出送走,还将家中仅剩的五两银钱全给她做了盘缠。   本想带老母一起出逃,无奈老母放不下儿子丈夫,叶氏便含泪允诺,说自己会带足一百两银子,回来帮家里度过难关。   结果天意弄人,她偏偏得了个第三的名次,只有五十两赏银,心中不忍愧对老母,最终便在离开礼部住所前,悬梁自尽了,且留了绝命书,还有那五十两赏银,求朝廷打发一百两银子,送回她叶家。   最后,叶氏如愿以偿了。   涉事官员担心事情闹大,八百里加急,给她家送上了抚恤银两。   让人哭笑不得的是,此时的叶家已经不是一百两银子能救得了——她父兄的赌债,早已翻了一番。   顾笙正自回忆,就见那女孩似乎有所感应的侧头看过来,瘦削的脸颊,更衬得双眼大而无神,目光却坦然自若,神色温和儒雅。   发现顾笙在打量自己后,叶氏并没有露出警惕的敌意,而是扯起嘴角,大大方方的朝顾笙报以微笑。   那是受尽苦难的穷苦人身上,少有的自信与开朗。   顾笙微微蹙眉,也勉强微笑点头,心中却暗自思量:此次大赏顾娆未曾参与,这女孩必然会夺得榜眼,便可得到那一百两赏银,解了家中燃眉之急。   可叶氏并不知家中此时欠债已经翻番,此番回去,恐会人财两失,免不得要被父兄绑去卖身。   于叶氏而言,这或许是个生不如死的结果,反不如前世一了百了。   顾笙低头避开了那女孩的视线,不由暗自叹息。   虽然此女身世可怜,但顾笙如今同样深陷险境,尚难自保,实在无力多管他人闲事,只能不再多想。   待到晌午过后,楼下的戏台子周围已经坐满了看官,主考官也已坐定,便有一内役走入阁楼,有请诸位参赛选手入席候赛。   二楼的雅间四角摆放的香炉,还在袅袅吐着白烟,宽阔的大堂里满是桂花的清淡香味。   顾笙抱着琵琶,跟随人群碎步入场,经过雅间时,余光都不忘扫过珠帘之后。   顾笙并不知道此时江晗坐在哪一间雅间等候,虽然料定江晗该不会缺席,她心中却依旧有一些不安。   终于,在经过朝北的一个华贵雅间里,顾笙看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。   是她。   顾笙这才暗自低头浅浅一笑,安心跟着人群下了楼。   比赛顺利开始。   叶氏在顾笙之前上场,她同是选了琵琶参赛,皆因近些年宫廷最受宠的两种乐器,便是琵琶与锦瑟,参赛选手之中,选这两种乐器的也占了八成。   叶氏上场后,与顾笙记忆中一样,举止稳重老练,待周围缓缓安静下来,才报了曲目,调息凝神,纤白玉指柔柔一拨,满座贵宾便听得入神。   一曲终了,周围立即响起一阵叫好的吆喝声。   顾笙挑眼去瞧楼上,江晗所在的那一处雅间,可惜珠帘倾垂,看不出里头那人的神色。   三刻过后,终于轮到顾笙上场。   顾笙不断调整着呼吸,她并不是因紧张自己的琴艺,而是担心江晗的反应并不如前世那般被她惊艳。   毕竟那时是初遇,此时二人虽不熟稔,却也算是相识,江晗会不会对她已经有了难以改变的印象?   顾笙不敢多想,清空思绪,抱着琵琶,步态婀娜的入场。   周围观赛的爵贵们,仿佛突然嗅到了最可口的食物,不等顾笙落座,全场已经静谧一片。   顾笙对此并不奇怪,她身体虽还未完全长成,但属于高等君贵的特有气息,已经掩藏不住,且这种气息,会随着她年龄增长,越发叫壮年爵贵痴迷。   为此,江晗前世还为她特制了一顶封闭式肩舆,方便她出门游玩,避免体味引来失控的爵贵骚扰。   顾笙上场前原还有些担心,待到入场坐定后,便一派悠然之态,仿佛天地间唯剩下她一人。   当顾笙摆好姿态,手指浮于弦上,全场静的连呼吸都不可闻。   她指尖一拨,空灵幽深的琴声飘散开来,只仿佛一朵白莲,在漆黑的湖面上,绽放出层层叠叠的雪白花瓣,瞬间点亮了整片黑夜。   轻拢慢捻抹复挑,一声声曲调已入化境。   只仿佛过了沧海桑田,又像是一刹那般短暂,众人回过神时,曲调已终。   直到顾笙站起来蹲身行礼之时,周围人群才像是回到人间。   一瞬间,雷鸣般的掌声与喧闹称赞声,几乎要把屋顶给掀了。   顾笙面色淡然自若,却禁不住再次挑眼看向北面那个坐着江晗的雅间。   却不料,里面坐着的那个熟悉身影,此时竟然已经走出珠帘,直直立在围栏前,正低头注视着她的位置。   顾笙猝不及防一个哆嗦,微微低下头,嘴角却忍不住上翘。   前世,她此时并不认识江晗,自然不清楚,江晗看完她演奏后的反应。   然而,这一刻,她全看清楚了!   楼上那个人的目光,仿佛是要将她灼化了,还有那只握紧围栏的素手,几乎将那红木勒出裂痕,激动难掩。   想来,江晗这样的反应,绝对不会输了前世的惊艳。   顾笙心满意足的退了场,原本还满心欢喜,但在看到坐席中,叶氏抱着琵琶浅笑着看她时,心情陡然一沉。   叶氏那纯粹善意的笑容,叫人实在心疼。   顾笙皱了皱眉,她没料到,这女孩在听完她的演奏后,还能如此淡然,一时间,心中滋味难以形容。   就在即将经过叶氏的时候,顾笙终是忍不住突然脚步一转,主动坐到了叶氏身旁。   叶氏略显得病态的小脸此时才露出些诧异,她难以置信的看着顾笙。   很明显,这是一个血统高贵的君贵。   在叶氏看来,这类大家闺秀,连靠近她这类穷苦人都会露出嫌恶之色,如今竟然主动与她相对而坐,如何叫她能不疑惑震惊?   顾笙抿嘴一笑,看着叶氏开口道:“小女子顾笙,笙箫乐器那个笙,敢问姑娘芳名?”   叶氏见状,很快恢复了方才大方坦荡的神色,笑得一脸温柔,道:“草民叶桥,方才听姑娘弹奏一曲琵琶,真不枉我来京一回!”   顾笙有些诧异,这个女孩在如此窘迫的情形下,竟然还能这般真诚的称赞对手,着实叫人钦佩,只可惜……   顾笙在转身坐到她身旁的这一刻起,已经想通了。   既然老天让她重活一回,对已经能预知的灾难,就算不是倾力相助,也该略尽绵薄之力,好叫自己往后问心无愧。   她有两个打算。   一是等问出叶氏家中的艰难,便尽力劝她安心留在京城朝中,当个乐师,托人将赏银送回家中即可。   二是,若叶氏不从,顾笙也不会再多强迫,但会将自己得的赏银分一半给她,好叫她这趟回去,攒够家中翻番的赌债,便不会立刻面临那场灾难。   若叶氏能想通,自己的父兄是个无底洞,仗着如今官品在身,接了老母一起回京入职,与家中彻底断了关系,顾笙也算救了她一命。   若叶氏还是一味愚孝,留在家中孝顺父母,指望父兄回头是岸,那顾笙也算仁至义尽,便只得随她去了,人各有命,强求不得。      第38章      一番交谈下来,二人极为投缘,因叶氏比顾笙小了几个月,二人便以姐妹相称。   叶氏的真诚坦荡,与对鼓乐的专精,都给顾笙留下很深的印象。   大概因为钦佩顾笙的琵琶技艺,叶氏对她说话时,那因操劳与饥饿而瘦得病态的身体,显出一种难得亢奋的精力。   顾笙几次想将话题引去她的家中情形,却都被叶氏巧妙的避开了。   她不卑不亢、也不诉苦,大概是刻意隐藏自己的落魄,想在顾笙面前,作为一个喜好相同的朋友来交谈。   这叫顾笙无从下手。   比赛很快落幕,正如她想得一样,自己跟叶氏分别摘得了第一和第二的名次。   叶氏显然是相当满意的,握拳的双手都在微微颤抖,眸中泪光轻闪。   要散场了,顾笙尚未来得及说上该说的话,可她没时间耽搁。   照原本的轨迹,她应该回到秦芳苑的选手客房,等待明日一早的奖赏和封赐。   在此之前,江晗的贴身侍女,大概两刻后就会登门递来名帖和邀请函,顾笙得尽快赶回客房。   可顾笙有些焦灼的看了眼叶氏,一时又不忍弃她不顾。   叶氏发现顾笙看着自己,急忙来道贺她夺得桂冠,却见顾笙眉头不展,这才疑惑的小声道:“姐姐何故面色如此忧虑?”   顾笙不再犹豫,靠近一步道:“桥儿,来我客房再叙一回可好?”   叶氏闻言不禁受宠若惊,立时应允下来,随顾笙一径去了。   回到客房,顾笙嘱咐府里跟来的婢女退下,将房门关牢,直截了当的对叶氏道:“桥儿,我今日在备赛阁楼里,就与你一见如故,如今见你体态病弱,心中不忍,所以想将明日的赏银与你平分。   江南距京千里,路途遥远,就当是做姐姐的给你备一份盘缠。”   叶氏被顾笙这突如其来的急切反应吓得怔愣原地,那双大而无神的眸子,呆滞的注视着顾笙,脑中一片茫然。   不多时,叶氏琢磨着顾笙那句“一见如故”,还有顾笙主动坐到她身边的情景……   叶氏在老家时,就听传言说,那些贵族纨绔们,许多都有“龙阳、行客”的通吃癖好,难道……难道顾笙是对她一见钟情?   叶氏脸红了。   顾笙并不知道叶氏的思绪已经歪去了哪里,蹙眉上前一步,拉过叶氏的手,急道:“姐姐绝没有看轻你的意思,只希望你能同样真诚相待,有什么困难,都说与我听。”   叶氏脸红到耳根,又不好意思抽回手,便埋下头,死死咬着下唇,不敢抬眼去瞧顾笙。   顾笙以为她在犹豫,便请她去茶几旁坐下。   二人沉默须臾,顾笙忽见叶氏鼓足勇气抬起头,激动得眼眶泛红,双唇翕动,颤声开口道:“姐姐今日之风采,亦叫小妹见之忘俗。   只是桥儿出生微末,家境惨淡,父亲和兄长痴迷赌博,债台高筑,桥儿自身难保,是以无福承受姐姐这份心意,姐姐该寻个门当户对的人家才是!”   顾笙听她一口气说出了家中情况,立刻松了口气,可这后面的话……怎么听着这么古怪呢?   寻什么门当户对的人家?为什么突然谈到婚嫁?这不是正在谈论如何救她于水火之中吗?   顾笙一头雾水的注视着脸憋成酱紫色的叶氏,细细一琢磨,陡然扑哧一声笑喷出来,随即撑着茶几仰头哈哈大笑起来。   直笑到腹痛,顾笙才艰难的擦了擦眼角笑出的眼泪,无奈的看着对面坐着的这小姑娘。   心说你这也想得太歪了,她顾笙好歹也是个子爵府的嫡女,若真是“下聘”求亲,如何能这么寒酸?   哪有一百两银子就想讨个老婆的好事?   真是……顾笙一琢磨,便又笑瘫在椅子上。   叶氏茫然的看着顾笙足足笑了半炷香的工夫,忽听门外有人敲门,二人才直起身。   定是江晗的邀请函到了!   顾笙喜不自禁的整理了一下发髻,沉声道:“进来。”   顾笙随意与来人寒暄两句,破天荒的打赏了一串铜板,才请侍女送走了来人。   叶氏本想回避,但顾笙却按下了她,便听了一耳朵,得知顾笙是受到了来自宫里皇爵的邀约,不由替她惊喜。   顾笙看了眼帖子,便随手搁在了桌上,内容她不看也大约记得。   但转过头时,就见叶氏那一脸“这才是适合你身份的人”的祝福眼神,顾笙不禁再次大笑一阵。   不多时,顾笙忙定神解释了自己没有那方面意思,并表明自己早有了心上人,让叶氏放下心防。   叶氏得知自己“自作多情”,更是羞红了一张小脸。   顾笙见江晗的邀请函已经送到,心情也就安稳下来,又见叶氏那细脚伶仃的身子骨,心中禁不住不舍,便起身将邀请函收好,打算带叶氏去酒馆吃一顿好的。   二人也未带随从,便相伴走出了秦芳苑,拐进喧闹的街市。   胡同里,店铺林立金匾串联,道路两边都挤满了小商贩,对着来往行人清亮的吆喝。   正直申时三刻,日头偏西,却依旧光耀夺目。   顾笙一手用团扇挡在额前遮暑,一手挽着叶氏,生怕与她在穿梭的人群中走散。   手腕的肌肤,磨蹭在叶氏衣袖布料上,渐渐叫她赶到一阵阵刺痛,叫顾笙不禁又将目光落在叶氏那粗制的衣着上。   顾笙微微叹息一声,扭头四望,只见不远处恰有一间成衣布匹的店铺,她当即拐着叶氏的胳膊,疾步走进店里。   叶氏心细如发,见状便猜到顾笙是想替她添件新衣,忙不迭扯住顾笙,笑道:“姐姐不是说要去酒馆?日头都快落山了,晚了街上可得宵禁了。”   顾笙嗔怪的斜了她一眼,嘟嘴道:“这才几时呢?有的是时间,你这回封了官品,荣回故里,难不成就穿得这般不讲究?”   叶氏推推搡搡的还是被顾笙强行拉进店铺。   一进店铺,一个肥头大耳的男掌柜便迎上前来,见顾笙通身的贵族气派,身后又没随从跟着,掌柜便乐得喜笑颜开。   想来这位富家小姐。是不知道货物市价的。   顾笙也没听老板在一旁吹嘘,径直走入店中,专挑店里最好的料子在叶桥身上比划。   她怎么可能不懂行?这店里每一件成衣,看布料款式和做工,她都能报出成本和市价。   打眼看去,店里最值钱的套装成衣,打足了也不过三十余两,便宜的二两也能配齐一套,顾笙便放开手脚选了衣服,叫叶氏试了几套。   只是这小姑娘身子骨太过瘦弱,成衣里根本挑不出合适的尺寸。   叶氏本就不打算花这笔银子,见顾笙面色不满,便嬉笑着换回自己的衣服,想拉她出去。   顾笙略一思量,也不好空手而归,便转身仔细挑选了一匹橘红色缎子,道:“既然不合身,咱就买了布料自个儿做吧,我府上有三个针线嬷嬷,肯定能在你走之前赶制出来。”   叶氏刚要推拒,就听顾笙一抬头问道:“老板,这匹缎子什么价?”   “诶哟!姑娘可真有眼光!这是咱店里……”   老板刚欲吹嘘,顾笙便截断话头道:“您直接要个价,咱们赶时间。”   掌柜激动地舔了舔嘴唇,笑眯眯的竖起左手,比了个五的手势,道:“只要五十两。”   顾笙料到这老板会叫高价,却没想到他黑到这地步,禁不住嗤笑道:“掌柜的,咱也不是第一次买缎子,该什么价心里都有数,我也不想多费口舌,二十五两给咱们包好。”   掌柜心中暗叹一声,没想到这小丫头竟然懂行,还特意多了几两银子,想来是不想过多纠缠。   见顾笙赶时间,掌柜面色一板,故意周旋道:“咱这是要的实价,小本经营,可吃不消姑娘这么个砍法儿!”   顾笙略一皱眉,低头又仔细摸了摸布料,干脆拉起叶氏往外走,笑道:“那算了。”   既然买不到合适的成衣,布料就未必要买市面上的了。   顾笙做了这么多年伴读,家中自己小金库里其他不多,皇宫赏赐的贡品缎子可是堆成小山了。   那一匹就得价值百两,送给叶桥,也算尽了份心意,何苦在这里为一匹劣质布料讨价还价?   叶氏这才松了口气,刚走到门口,就听身后那老板一声中气十足的怒吼:“站住!”   顾笙顿住脚,回头冷冷道:“还有何事?”   这掌柜还想强买强卖不成?这条胡同距离衙门可近着呢。   那老板舔着肥胖的肚腩,抱起她刚选中的橘红色布料,气得呼哧呼哧追出来,斥道:“这布都给你摸脏了!说不要就不要了?有你们这么欺负人的吗?还有王法吗?也别啰嗦了,三十两便宜你抱走!”   顾笙冷笑一声:“现在你送给咱,咱都不要。”转头勾起叶桥胳膊道:“走!”   还没离开几步,后襟忽地被人猛地一扯,顾笙挣扎着扭过头,竟见这男人肥厚的手掌,揪扯住了自己的衣服。   “你好大的胆子!”顾笙难以置信的怒斥。   周围迅速聚集了一群围观的老百姓。   一旁叶桥怒不可遏的上前扯住了那男人的手腕,像只炸毛的瘦弱小猫般尖利吼道:“你放手!”   又冲围观的人喊道:“各位行行好帮把手,官府就在前头,劳烦哪位好心人给咱报个官!”   那男人咧开厚嘴唇狞笑几声,道:“咱衙门有人,你想报官给咱叫帮手?”说完就冲店里招呼伙计道:“陈二!去吧李捕头叫来看看,这大家闺秀毁了咱上好的布料,还不肯赔个本钱!”   顾笙心中暗自认栽,好汉不吃眼前亏,她转头怒叱一声:“三十两就三十两,你给我放手!”   那掌柜这才嗤笑一声,心满意足松开了手,抱起那缎子,故意劈头往顾笙砸过去。   叶桥急忙抢前一步护在顾笙跟前,死死闭上眼——   意料之中的疼痛感却没有传来。   叶桥眯开眼睛,只见眼前一袭杏黄色长衫身影一闪,眼前的缎子陡然顿住,被一只修长素手拉住边角,朝天一抖。   刹那间,飘扬的橘色布料罩住了她和顾笙的头顶。   当那杏黄身影将手抬过头顶之时,一张绝色的笑颜,就猝不及防映入了叶桥眼帘。   阳光透过轻薄的布料,将那双浅色瞳仁染得晚霞般暖黄。   一双桃花眸子略显调皮的眯笑着看过来,专注中透着股迫人的魅惑之气,五官轮廓精致得让人匪夷所思。   叶桥第一次体会到惊鸿一瞥的感受,世间怎会有如此姿色之人?   那人翘起嘴角,露出一口整齐的小白牙,闪眼之间便逼近而来,像一场梦境,却又绕过叶桥,双手一拢,用手中的橘红色布料,裹住了她身后的顾笙。   叶桥竟怔愣得回不过神。   顾笙呜呜乱叫着把脑袋挣扎出布料,整个人已经被来人用那缎子裹成了一团,她抬眼一瞧,心中顿时松了口气。   安全了。   顾笙抬手要解开裹在身上的布料,冲来人撇嘴道:“殿……”想到这里人多眼杂,又顿了顿,道:“您怎么会来这里?快松开仆,不许淘气!”      第39章      那掌柜的只觉眼前一晃,抛出去的缎子就已经凌空摊开,落下来便裹住了那个看似有钱人家的姑娘。   掌柜的定睛一看,只见那姑娘跟前,不知何时,已立了个四尺多高的孩童,身量比面前那两个姑娘矮了一头,却有一种难以言喻的威严气势。   那精致的脸蛋稚气满满,约莫九岁上下的年纪。   孩童一袭暗金锦缎滚边的杏黄斜襟长衫,做工极为考究,侧腰还悬着一柄弯刀。   发色与瞳色在阳光下反射出潋滟的光泽。   一半束起,在头顶以一顶小巧的白玉冠拢起,端正的横插一枚翡翠簪子,另一半披散在肩背,柔软而飘逸。   这打扮,与普通人家的孩子相去甚远,掌柜犹疑片刻,上前一步,催促道:“你们快些把帐结了吧!”   顾笙此时已经恢复平静,也不答话,身披那匹橘红色布料,笑眯眯的问眼前的孩童道:“您可喜欢仆穿这料子?”   她已经猜到眼前这熊孩子不会有什么好话,才故意这么问。   果不其然,九殿下调皮的冲她一呲牙,双手合十对她念了句“阿弥陀佛”……   顾笙:“……”   好吧,这颜色确实有点像袈裟……   就知道这小家伙突然裹起她,肯定是想到什么新花样捉弄她!   顾笙也不气恼,披着“袈裟”对九殿下道:“仆可不想出家,也不喜欢这匹布料,可那掌柜的非要让仆买下来,您说这该怎么办?”   九殿下闻言仔细扫了眼她身上的布料,敛了笑,一手撤回了那布料,随手冲掌柜丢去,威严道:“难看,孤不允你穿。”   顾笙扯嘴一笑,一蹲身说了句遵命。   叶氏此时迷迷糊糊的回过头,目光避开那个让人一见就容易脑袋卡壳的容颜,上前帮顾笙理了理衣襟,急切道:“姐姐没伤着吧?”   顾笙笑着摇了摇头。   那胖掌柜已经弯腰捡起了地上的布料,面红耳赤的冲过来呵斥道:“你们想出尔反尔不成!捕头就快来了,我劝你们识相点,快把银子……”   就在掌柜扬起手腕,再次要将布料劈头砸在顾笙和叶桥身上时,他的膝盖窝忽地被人猛向前一顶,那肥胖的身躯顿时猛地跪倒在地,膝盖骨不堪重负,摔得咯噔一声闷响。   掌柜瘫倒在地,捂着膝盖哀嚎起来,又抬眼咬牙切齿的看向身旁——   只见那杏黄色衣着的孩童,正一脸好奇的立在一旁,又绕着他,迈步走了一圈,侧头歪着脑袋,一脸兴致勃勃。   掌柜的忽然有一种落入猛兽爪牙之下的恐惧感,可对方不过是个九岁稚童,他的理智很快战胜了本能,呲牙咧嘴呵斥道:“你个小贱蹄子!是哪家的野种!杨正林杨大人你认识吗?纯正的子爵官爷!那是老子的外甥!一会就过来把你们这群不长眼的东西全都抓起来!”   顾笙冷笑一声,怪不得这男人这么嚣张,原来是家中平民妹妹给贵族做了个妾,这就攀上爵贵子嗣当起“舅舅”了。   九殿下闻言顿住脚步,似乎是觉得此人出言挑衅,便垂眸思忖。   好容易想起自己的亲卫中,最低等的也有个子爵,九殿下立即高傲的仰起下巴,垂眸对着那男人显摆道:“孤也有子爵官爷,孤也让他把你抓起来!”   顾笙不忍直视的捂脸。   为什么咱大夏朝堂堂超品皇爵,要跟街边老百姓攀比自家的“子爵亲戚”!根本没什么好显摆的吧!   您是超品皇爵啊殿下!   未必只能用子爵侍从来攀比啊殿下!   九殿下似乎是第一次如此近距离接触平民百姓,眼见地上男人的情绪似乎很暴躁,却感受不出一丝半点的战斗气息,不禁感到十分古怪。   顷刻后,人群外,传来一阵严厉的吆喝:“闪开!闪开!都给我闪开!李捕头来了!”   顾笙与叶桥转头看去,只见店伙计低头哈腰的请来个官差打扮的男人,走进人群,身后还跟着十多个衙役。   “怎么回事!”那李捕头凶神恶煞的一吼,定睛一瞧,就见那掌柜的倒在店铺门槛前,身旁还有个孩童,背身而立,却也难掩威势。   李捕头“诶哟!”一声吼,急忙要上前扶起掌柜,就见那孩童陡然抬脚,踩在掌柜肥胖的肚腩上,还撵了撵,嗤笑道:“你比大哥还有肉呢。”   顾笙:“……”   刚开始发福的大皇子,听闻这话应该不会开心的……   李捕头难以置信的瞪圆了双眼,气得鼻孔喷火,撸起袖子,就冲那孩童走过去,吼道:“哪里来的小蹄子!”   见那官爷疾步走到那孩童身侧,猛地扬起碗口大的拳头,叶桥立时禁不住大叫道:“小心!”   哪里还来得及喊住,那李捕头一拳头已经挥出,带着一股劲风直逼那孩童侧脸,却在三寸之外,“啪”的一声,被那孩童悠然抬起的手掌截住。   李捕头难以置信的再要收拳,就见那孩童微微侧过脸,斜眼威严扫视过来——   李捕头被那双淡金色眸子看得一个冷战,呆呆对视良久,才上下打量了孩童的衣着。   当看清那孩童腰间那柄雕琢双龙缠绕的乌金佩刀之时,李捕头浑身一震,膝盖一软跪倒在地,抖如筛糠,颤声呼道:“奴才李万祥,恭请九公主殿下万安!”   身后一群跟上来的衙役闻言,半路就顿住脚步,噼里啪啦跪了一地,慌张跟着唱声道:“恭请九殿下万安!”   周围老百姓这才得知今儿个遇上的是什么贵人,立时间哗啦啦跪了一地。   那地上的掌柜此时已吓得面无人色。   原本见这孩童相貌非凡,他只当是哪家豪贵请了个胡人媳妇产下的种,死活也想不出,这孩子竟是那西洋来和亲的公主,产下的超品皇爵!   须臾间,一阵阵的请安声传荡开来,一整条胡同,跪得只剩下顾笙与叶桥二人。   顾笙是没打算跪拜,叶桥是吓傻了!   九殿下若无其事的回头低着脑袋瞧那肥胖的掌柜,脚底撵着他的肚皮滚了滚,这才无趣的轻笑一声,转身朝顾笙走来,只扬了下下巴,示意顾笙跟着走。   顾笙急忙拉着叶桥跟上九殿下。   待到几人走出人群的包围,才见九殿下抬了抬右手,清泠泠道了声:“免礼。”   叶桥一路心惊胆战的跟着顾笙并排走在九殿下身后,无数次想开口主动回避,却又不敢陡然出声。   顾笙有一句没一句的搭着话,见九殿下朝秦芳苑的方向走,便上前扯了扯九殿下的衣袖,道:“殿下,您这是要去哪里?”   叶桥见顾笙忽然做出如此失礼的举动,吓得倒抽一口冷气,本能就膝盖一软,跪了下去,打算为顾笙求饶。   顾笙刚要说话,就听身旁啪的一声响,一转头就没了叶桥的影踪,低头一看,见她已经跪倒在地,忙惊诧道:“妹妹这是作甚?快起身呐!”   九殿下悠哉回头,瞥了地上的女人一眼,习惯性的说了句“免礼”。   叶桥见状况并没有突然恶化,这才吞咽了一口,踉踉跄跄的被顾笙扶起来,还蹙眉对顾笙小声道:“姐姐……这……这可是皇爵,您别……别拉拉扯扯的……”   顾笙噗嗤一声笑出来,点了点叶桥的额头,笑道:“看把你吓的,别担心,我是九殿下的伴读,你放松些,九殿下不会降罪于咱的。”   叶桥哪里知道伴读是什么“官品”?但见九殿下并没有开口斥责,她只好点点头,眼睛看着自己的脚尖。   顾笙被逗乐了,无可奈何的贴近她耳边道:“说了没事的,不信,你看着阿——”   说完,顾笙就松开叶氏,上前一步,将九殿下拉转过身,柔声道:“殿下,您头冠歪了,仆帮您理一理。”   九殿下有些不耐,却也顺从的朝着顾笙低下头,方便她整理自己的头冠,并沉声催促道:“快些回去,二姐说要带孤去玉香阁吃那家的特色熏肉。”   顾笙双瞳滴溜溜一转,一边整理头冠,一边喜道:“是二殿下要你来找仆的?”   九殿下耸耸肩道:“二姐说要庆祝你弹棉花夺魁。”   顾笙:“是弹琵琶!”   九殿下:“琵琶。”   顾笙这才扶正了九殿下的玉冠,满意道:“好了。”   而后走回目瞪口呆的叶桥身边,道:“看吧,殿下很乖的,别害怕。”   叶桥梗了半晌,结结巴巴的小声道:“殿下……对……对你低头了?!”   顾笙眯眼玩笑道:“这有什么,等殿下个头长高了,要整理头冠,还得冲我折腰呢。”   叶桥:“……”   顾笙心中正激动万分,二殿下将九殿下引诱出宫,必然是等不及几日后与她相会,这才让九殿下亲自出面,请她入宴,也免去了二人间初次交谈的尴尬。      第40章      顾笙一行回到秦芳苑大门口,老远便见那宫里来的车舆已经等候多时。   叶桥趁机向九殿下和顾笙辞行,却被顾笙一手拉住,笑道:“我本就是要带妹妹去酒楼庆贺的,如今既有贵人乐意替我做东,妹妹何不乘兴一道而行?”   叶桥抿嘴冲顾笙摇摇头,她是真不知道这个为人仗义好爽的笙儿姐姐,究竟是个什么身份。   看参赛名单时,叶氏也曾扫见过顾笙的背景,似乎是位子爵府君贵,照说也只是贵族中最低的一等,可为何头日相见,她周遭就都是些王公贵族围着转?   顾笙见叶桥拘束,便扭头看向一旁满脸写着“快点啊孤饿了”的九殿下,柔声道:“殿下,就这样让桥儿妹妹离开,会不会失礼?”   九殿下如往常一样随声敷衍道:“失礼。”   顾笙回过头对叶氏道:“看吧,殿下都不开心了!”   叶桥只得恭敬不如从命,随二人一同上了马车。   宫里的马车轮子大,即使在颠簸的泥石路上,也与平坦的青石砖地,差不了许多。   顾笙坐在平稳的车厢里,原本还有些紧张,可看着对面坐着的九殿下,她心里便安稳了许多。   九殿下近两年越发好动了,这小家伙小时候好奇心就重。   平日里,没有皇兄皇姐去请,尤贵妃也不准九殿下出宫玩耍,是以今儿个能出来“放风”,也是个难得的机会。   九殿下一双浅色的眸子都写满了兴奋,此时正掀着窗帘,看外头的街市行人。   车窗外有骑着高头大马的侍卫围护车架,时快时慢的经过九殿下的视线,马蹄溅起的灰尘,能扬起半仗多高。   顾笙微一蹙眉,急忙弯腰起身,坐到九殿下那头,一伸手拉下帘子,掰回小家伙略有些婴儿肥的小脸,严厉道:“殿下看什么呢?外头都是泥灰,吸进鼻子里多脏呀?”   说完就抽出帕子,顺着九殿下的脸颊鼻梁擦了一遍。   九殿下嬉笑的双眸还瞥着窗帘,而后回头看向顾笙,挑起眉峰认真的对顾笙开口道:“孤也要骑马!”   “好啊。”顾笙抿嘴笑道:“等殿下长大了,也骑上大马,陪仆一起上街玩儿,那时候,就再也没人敢欺负仆了。”   九殿下闻言眨了眨眼,敛了笑意,垂下长长的睫毛,似乎又想起刚刚那掌柜的凶悍模样,便挑眼疑惑的问顾笙:“欺负你?”   顾笙扯起嘴角笑着捏了捏九殿下的脸颊,道:“是啊,有人会欺负仆,往后也会有,甚至比刚刚那个掌柜还凶恶。   她会栽赃陷害仆,叫仆无法脱罪,到时候要是殿下已经长大成人,会不会护着仆?”   先不管江晗那时还有没有权柄,在顾娆陷害她之前,要能骗得未来的帝王,先给她个守护的承诺,顾笙心里总是要踏实些的。   九殿下诧异的看着顾笙,问道:“为什么欺负你?他们有子爵抓你,孤也有子爵抓他们!”   顾笙:“……”   这家伙还没忘记子爵这茬儿呢。   顾笙掩口一笑,柔声道:“殿下,子爵没什么厉害的,仆的父亲就是个子爵,连五品的武职都考不上,好容易挤破脑袋,才跟平民争了个文官做呢,没什么了不起的。”   “那什么人才厉害?”九殿下眸光一闪,一脸傲气道:“孤不怕!孤还有二姐,二姐是国子监第一!”   顾笙不禁噗嗤一乐,心中也微微一动。   江晗至今还年年都保持着国子监文试武试第一的名次,而九殿下就是江晗的第一拥护者。   或许是正需要个崇拜对象的年纪,就顾笙看来,江沉月几乎从略微懂事开始,就相当崇拜自己的二姐,一直都为自己有个国子监第一的姐姐而自豪。   甚至随着年龄的增长,在一些技击考核中,九殿下会故意错开江晗的成绩,明明可以自己得第一,却硬是要故意输给江晗,以维持自己心中长姐那种不可企及的完美地位。   之前经历换伴读的风波后,顾笙原以为九殿下会对江晗产生些隔阂,可事实上,这小家伙却并不似想象中记仇,照旧隔几天赏两条地龙,哄自己的二姐开心。   后来随着喜好改变,地龙改成了蛐蛐儿,但九殿下对这位二姐的热情,却是半分不曾改变过的。   顾笙实在想不出,能有什么矛盾,会让这样情谊深厚的两个人彻底决裂,就算是为那张龙椅,也未非得必刀剑相向,才能有个结果。   大皇子不就活得好好的吗?何必要取江晗性命呢!   顾笙想了想,答道:“有二殿下在,咱们就都安心了,是不是?二殿下可比子爵厉害多了,按照西洋人的说法,最高等的子爵不过是个d等的爵贵,咱们的二殿下,可是s等的爵贵,那是一万个子爵也没法儿比的!”   九殿下闻言眯起一双桃花眼,似乎十分得意,又回过头,胳膊肘支在膝盖上,弯腰看向对面缩在角落里的叶桥,唬道:“喂!”   叶桥原本想要装空气,如今忽然被超品皇爵这么一声吼,顿时吓得花容失色,连忙惊声呼道:“啊!殿下!草民在!”   九殿下勾起左边嘴角,一脸挑衅的坏笑,敛着下巴,一双淡金色眸子,从长长的睫羽下挑上来,盯住叶桥,一字一顿道:“你听见没,s级爵贵,那是孤的二姐,厉害吧!”   叶桥刚开始就已经吓得快翻白眼了,如今被九殿下那种挑衅的眼神突然盯住,她只感觉浑身的毛孔骤然全都张开了,一种奇怪的感觉袭遍全身,心脏几乎要撞出胸口。   顾笙见叶桥吓得快僵了,急忙扯了扯九殿下,蹙眉道:“殿下!你吓着人家了!不许淘气!”   下车的时候,叶桥只觉得自己的双脚都踩在棉絮中,两脚一站定,眼前还天旋地转的。   想她在老家扬州时,过的都是天高皇帝远的日子,见个子爵侯爵倒也稀松平常,她老母生她之前,还给个公爵将军家里做过乳母呢。   可与这皇爵接触,实在叫叶桥心惊胆战。   叶桥还记得,在她七八岁的时候,祁佑帝微服下江南,曾揪出扬州那个将火耗银子提到四钱六的混账官员刘府台,亲手斩杀于街市口。   这一幕,年幼的叶桥看在眼里,并不像其他百姓那般,大快人心的跪地哭喊万岁万万岁。   她只记得,那刘府台的头颅滚啊滚,身体里的血喷的老高,没有头颅的脖子猛地涨粗,最后一缩,就收得凹陷进去了。   这情景,害得她做了多少年的噩梦,是以叶桥十分畏惧这些握有生杀予夺大权的皇爵,这种畏惧几乎成了本能。   但她又从没见过九殿下这般好看的皇爵,想来这么漂亮的美人,长大后,必然不会如祁佑帝那般“残忍”的吧?   顾笙下车后扶住了叶桥,仰头一望,倒不是间特别贵气逼人的酒楼,细细一想,想必是有几道特色菜式,生意才会如此兴旺。   几人跟随亲自出门迎接的店掌柜,一径上了二楼的单间。   刚拉开门,一股清新的熏香味儿就扑面而来。   顾笙急切的抬眼一瞧,就见雅间里,一个身穿月白色长衫的颀长身影,正临窗而立,听有人踏入屋内,才不疾不徐的施施然转过身,一双凤目温和的看了过来。   “笙儿携叶氏给二殿下请安。”顾笙与叶桥同时福身下蹲。   “不必拘礼。”江晗一抬手,迈步绕过圆桌,温声道:“未曾想能请到双姝齐来赴宴,本王荣幸之至。”   “殿下过誉了。”顾笙低头一笑。   江晗风度翩翩的吩咐掌柜,给叶桥添了坐席与餐具,又亲自将一张木椅往斜后方一拉,故意拉得离自己的席位接近,而后一本正经的请顾笙入座。   顾笙自然发现了江晗的小动作,要真是第一次相见,怕也不会多想,但她如今了解江晗,自然感受到了她的亲近之意,不禁微红了脸,顺着她的心意,款款落座,还特意将椅子往左前方挪了挪,两人自是又靠近了一些。   江晗似乎敏锐的捕捉到了她的举动,眸中精光一闪,便斜目觑了一眼顾笙,这才淡然入座。   正当二人心有灵犀的用羞赧的余光互视之时,身后吩咐完店掌柜立刻上菜的九殿下回来了。   九殿下大马金刀的走到圆桌前,拉开剩下的一张孤零零的座椅,一撩衣摆,在落座之前,毫不客气的抬起长腿,用脚背勾住顾笙椅子下的横杠,一弯膝盖,就把她连椅子,朝自己拖过来——   只听“呼哧”一声响,顾笙的椅子腿跟木质地板发出一阵摩擦声,她整个人连带椅子,就这么被江沉月一脚勾回了身边,干脆利落又霸气……   顾笙:“……”   江晗:“……”   顾笙见自己与二殿下瞬间离了“十万八千里”,心里又急又气,手里紧紧攥着帕子,抬眼偷偷瞪了一眼小人渣……   九殿下看都没看顾笙一眼,自然而然的落座,拿起筷子,另一手扣了扣桌面,催道:“二姐,怎么连冷碟都没上?”   江晗此时脸色不免也有些难看,默默顺了好几口大气,才决定不跟小孩子计较,依旧和声细语的开口道:“这里的熏肉口味是一绝,品尝之前不宜进食其他菜式。”      第41章      江晗话音刚落,就听门廊外传来店掌柜一声热情的吆喝:“上清口鲜喽~”   紧接着,掌柜的撩起珠帘,一行四个着装清雅的婢女,各自手端一盏一尺见方的瓷盆,边口耷拉着擦手巾,逶迤而入。   婢女走至各人身旁,恭敬端着瓷盆弯腰递上前,在座多是高门贵族子弟,唯独叶桥有些不知所措。   但她也并未失态,叶桥余光觑着顾笙,依葫芦画瓢,将双手在飘着花瓣的清水瓷盆里洗净,取了手巾擦了擦,又端正做好了。   而后,第一道菜式就上桌了。   与常见的瓷器不同,餐盘是由雕花木片制作而成,形态各异,质朴又透着些韵味。   顾笙定睛一瞧,就见那碟子里,摆放的是各类片好的水果,切得极薄,水光透亮的,叫人一瞧就有了食欲。   顾笙拿起筷子挑一片入口,清口鲜之名果然不负。   这鲜果的滋味不会太甜腻,也不是寡淡如水,只恰好将口舌之欲全撩拨起来,接下来,便是正菜上桌了。   不等熏肉进门,顾笙已经闻见那股叫人陶醉的气息。   方才端瓷盆几个婢女再次走入雅间,每人端着个托盘,上有状似小船的木盘、配料鲜酱,以及片熏肉用的小刀,在客人面前各自放好。   顾笙见那木盘里腾腾冒着热气,竟是完整的一块烤得通透的熏肉,不由微微蹙眉,这吃起来多不方便?   早有掌柜在一旁殷勤的解释道:“各位客官,咱店里这烟熏肉的吃法独特,肉刚出锅,都配有专门手艺的师傅为客人片肉,先吃哪块、后吃哪块,都十分讲究,口感由脆至嫩,回味无……”   “快,”九殿下毫不犹豫打断了掌柜的开场白,冲一旁片肉的师傅一指木盘,命令道:“切。”   正被这香味熏得直吞口水的顾笙,朝小家伙投去感激的一瞥。   掌柜急忙一缩脖子,示意几人开工。   他头回接待这般显赫的贵客,虽江晗并未表明身份,可客店外那宫里出来的车架派头,光看着就叫人心生敬畏。   虽候命的内侍也是便装打扮,但周围镇抚司出来的两队皇家护卫,那身鲜亮的官服,他这平头百姓还是认得出的,心里便猜测,这几位贵客,必定是王公贵戚。   掌柜这才卯足了全店的气派,来伺候这一行贵客,奈何其中最年幼的一位性子有点急,叫掌柜这精心准备的开席介绍都白废了。   于是,宴席开始,江晗先说了几句祝酒词,见自家九皇妹率先开动,此时已经嚼得腮帮子一鼓一鼓的了,便也不再多说,匆匆请众人一齐用菜。   片肉师傅手脚利落的将片好的食物送到客官面前,顾笙夹起熏肉最外层那半焦脆嫩的肉片,轻吹两下,含入口中,顿时就被征服了!   那油而不腻的脆香口感,简直在美味也没有了!   当她心满意足的不断夹起片肉师傅送进餐碟里的肉片时,身旁某个灼热的目光,终于叫她一个激灵回过神。   顾笙警惕的斜眼看了江晗一眼,只见那双凤目正温柔浅笑,定定注视着她那不顾仪态的贪嘴儿模样。   顾笙立时红了脸,低头吐了吐舌尖,而后开始小口小口的吃肉片,一旁刚刚看她吃得飞快,所以手头也切得飞快、满头细汗的片肉师傅,总算舒了一口气……   江晗被顾笙的举动引得轻笑一声,继续优雅的进食。   但见顾笙的心思已经不全部放在美食上,便率先开口笑道:“本王与顾姑娘也算是旧识了,只可惜一直无缘进一步结交,直至今日,才在鼓乐大赏一睹姑娘才情,真叫人相见恨晚。”   “殿下过誉了。”顾笙低头微微一拜,浅笑道:“不过是些雕虫小技,哪能与殿下之大才相论,本不值一提的。”   江晗叹道:“自古万事皆可以小见大,任何一样技艺能专精至此,都是能成大事之人。   姑娘这一曲琵琶技艺精湛纯熟,指法弹挑的缓急力度,简直与乐曲融为一体,自成一派的灵气,叫人仿佛能够从乐曲中,感受到弹琴者所经历的沧桑。”   顾笙腼腆低头道:“也只有知仆之人,能感受得到罢了。”   江晗心中一动,低头呷了口茶水,在侧头看去,顾笙似乎是觉得自己失言,此刻已是满脸绯红。   江晗一时不知怎么解去她的尴尬,忙对着一旁专心用膳的九殿下唤道:“阿九,二姐从不曾听你谈论过自家伴读的琵琶技艺,着实埋没了顾姑娘的才华,你平日可与顾姑娘交流过琵琶技巧不曾?”   九殿下吃得百忙之中挑眼看了二姐一眼,将口中吃食吞咽下去,抬手摘了一旁的手巾,擦了擦油光熠熠的薄唇,斜眼扫了红着脸的顾笙一眼,又瞥了眼一旁装空气的尴尬叶桥,这才眯起一双桃花眼,笑道:“好像从前谈论过,她谈到一半睡着了,孤就没再多问。”   “噗……”一旁叶桥猝不及防笑出声,又急忙捂嘴。   顾笙瞬间以杀人的目光斜瞪向九殿下,她根本从来没跟小人渣谈论过乐理之类的话题!   可看到江沉月那一脸标准人渣式坏笑,顾笙还是缩了脑袋,好吧。   她似乎确实会……时不时“睡着”。   做了这么些年伴读,对于九殿下的喜好,顾笙全都是一清二楚。   九殿下对于乐器,暂时还没显示出任何喜好的迹象,有美人随乐起舞,才勉强能有耐心赏一赏。   例如击剑射击类的比试,才是九殿下相当感兴趣的项目。   而弓都拉不开的顾笙,每次随行观看比赛时,即使九殿下特意与她交谈,顾笙都会百无聊赖的小憩片刻,这才造成她“贪睡”的形象。   这根本是没办法的事,顾笙本就对这些耗费体力的技击比试没兴趣,却还场场都得尽职尽责的跟着九殿下。   这小家伙如果一时激动自己要上场玩儿,别人拉不住,万一伤着了哪里,她这伴读脑袋还要不要了?   见“爱打瞌睡”的顾姑娘含恨低下头没反驳,江晗以为顾笙真觉得乐器的话题无趣,忙转了个弯,聊了些京城有名的特色菜式。   待到气氛渐渐热络后,江晗才话锋一转,提到:“近些时日,我府中荷塘花开正盛,景致难得,不知是否有幸能请姑娘同赏。”   江晗如今已受封宣王,出宫开府,此时主动邀请顾笙入府赏花,似乎是比前世更加心急了,倒显得有些唐突。   顾笙自然不会介意,眼波一转,只稍作推拒便欣然应允,二人很快约定好时间。   如果顾笙没有记错,今年入秋之后,顾娆就会被大皇子纳为侍妾,在她和颜氏的严冬来临之前,顾笙必须做好一切防御准备,绝不能像前世那般措手不及。   大皇子就是如今的承安王,他十九岁那年出宫开府,同年就得了祁佑帝赐婚,娶了吏部天官蒋志云的女儿为妃,随后又将早前“伺候”自己的几个贴身君贵抬了姬位。   顾娆进承安王府,很快会被抬为次妃,地位还是不容小觑的。   江晗今年刚上十九岁,早在去年年末,祁佑帝就打算给她赐婚,本意相中的是夏朝名将季永元府里,那年仅十四岁的小君贵公子,却在圣旨颁发前,被江晗连夜紧急求见婉拒了。   于是,祁佑帝得知,自己的二皇女,对公子不感兴趣……   这是为什么呢?   皇室很少出现同性皇后或王妃,这样的取向,多少会叫老百姓们嚼舌根,祁佑帝为此神伤几日,忽想到几位皇爵从小的乳母全都是女性,不由担心二皇女的“症结”,是因此而生。   为此,祁佑帝灵光一闪,急忙下旨,给九皇女添了两位男性君贵做乳母,这才心下稍安。   过了几日,万岁亲自去尤贵妃宫中探望小皇爵之时,才发现,那俩男性君贵,都高高挽起发髻,涂脂抹粉做女儿态,尖声细语的围着小皇爵转悠……   祁佑帝顿觉再也没法安心了……      第42章      宴席到尾声时,九殿下也有了闲谈的兴致,便对二姐说了来之前,遇上的那个恶霸店掌柜。   江晗闻言面露不悦,严肃的向顾笙询问了前后经过,又问出了具体店址店名,而后便低眉敛目,没有再提。   但就江晗从前的行事风格而言,顾笙觉得,那店掌柜该是要摊上大麻烦了。   为了弥补二位美人所受的这顿委屈,散席之后,江晗特意邀请顾笙与叶桥,去附近的成衣店,安安心心的逛一次。   顾笙也乐得让江晗献这个殷勤,只稍作推拒,便拉着叶氏一起,在两位皇爵的陪同下,逛了“史上护卫阵容最强大”的一次街。   最后,顾笙也相中了一匹不错的缎子。   结帐时,她态度坚决的自己掏了银子,江晗毕竟与她不算熟稔,也不好强求,不免显得有些失落。   跟一旁完全没有要客气一下的九殿下比起来,顾笙真是愈看愈觉得江晗风度翩翩!   就在回去客店的路上,几人的注意力,便被街边一个不起眼的小赌博摊位吸引了——   一个面黄肌瘦衣衫褴褛的男人驼着背,不断阻拦来往行人,哽咽的抱拳哭腔道:“各位好心的爷们,收了我可怜的闺女吧!”   顾笙本想加快脚步离开是非之地,却被身旁叶氏拖停了脚步。   叶桥直愣愣的看着驼背男人身旁,那个揉着眼睛啜泣的小姑娘。   那小姑娘不过十岁出头的年纪,穿着破旧却干净,挽着双丫髻,身形纤细,一张红扑扑的鹅蛋脸,长相倒也算挺条顺。   江晗平日不爱凑热闹,但见顾笙二人停下脚步,便也随之看过去,只听那驼背的男人一阵哭诉哀求——   事情很简单,那赌鬼男人在这小赌局摊子上输光了家当,还欠了几十两银子,无力偿还,便要将自己的闺女抵债,卖去青楼。   听及此处,叶桥早已恨得咬牙切齿——这叫她不禁联想到自己的困境。   但这女孩的命运,似乎还有转还的余地,那赌鬼男人说是这赌摊小贩见姑娘年幼,于心不忍,便大发慈悲,说是可以再赌一局。   任何参赌人赢了这场赌局,都能为这姑娘赎身。   赌注只需一两银子,规则是双方摇骰子叫点数,五局三胜。   那赌鬼男人再三保证,只要有哪位好心人能为他闺女赎身,他便愿意将自己的闺女送与好心恩人,做妻做妾都可以,只求保个清白身。   五局三胜,这个赌局,赢面还是很大的。   瞧那小赌摊,不过一张破烂的四角长桌,几张凳子相对,想那小贩也动不了手脚,倒是很值得一搏。   所以,周遭不少汉子也动了心思,想花一两银子赌个黄花闺女回去做媳妇,那可真是赚大了!   叶桥此时已是脸色涨红,细细算了算自己的盘缠,一咬牙,便决心帮那女孩一把,还她个自由身!   顾笙见这赌注不大,又是五局三胜,便也跃跃欲试,想从那群饿狼似的汉子手里夺了那姑娘,买回府里,做个丫头也是好的。   江晗此时已经敏锐的捕捉到了顾笙的神色,立刻开口表态道:“顾姑娘面善心慈,可是想搭把手,救出那姑娘?”   顾笙闻言侧头仰脸与江晗对视,二人皆低头赧然一笑。   说话间,那赌局已经有一个汉子输了一把,让位给了下一个人。   “那,我先去试一回手气。”顾笙跟江湖侠女似的冲几人一抱拳,引得江晗露齿一笑。   可不等顾笙转身去“行侠仗义”,一旁斜着身子、正散漫的半靠着江晗肩膀的九殿下,就忽然歪头嗤笑了一声……   顾笙:“!!!”   虽然这么多年来,她早就习惯了某天才儿童鄙夷的嘲笑,但这次不同,江晗在场!脸面还是不能不要的!   “殿下,您在笑什么?”顾笙强忍着愤慨,以眼神屠杀小人渣。   九殿下一回头,眯缝起浅瞳,散漫的轻笑道:“你哪来的手气?人家那是一伙的,你赢不了的。”   顾笙:“……”   叶桥和江晗都是一惊,齐齐侧头看向九殿下。   “此话怎讲?”江晗眉心微蹙,她好不容易能在顾姑娘面前展露仗义的一面,就被这不争气的熊孩子给泼一盆冷水,她这当二姐的,心都凉透了。   九殿下见自己崇拜的二姐竟然轻易上当了,急忙直起身子,舔了下嘴唇,挑起眉峰认真的指向那小贩、赌徒和小姑娘,解释道:“姐,你瞧他们脚上布鞋的缝边,缝线密度都是一样的。再看那赌徒后背上那块补丁,跟那庄家小厮裤脚的补丁,布料色泽质感都一样。这三人的穿戴,十之八、九,是出自同一个针线嬷嬷之手。”   顾笙闻言也默默观察了一眼,本来光是鞋子缝边,她还不觉得可疑,有可能是买来的布鞋嘛!   但在仔细对比了二人那两块绸布补丁的色泽质感后……   顾笙只觉得自个儿浑身的汗毛都立了起来,她禁不住回头看了一眼身后某位可怕的小人渣……   江晗闻言,似乎也发现了问题,可当着顾姑娘的面,她既不能去把那摊子砸了泄愤,也不能承认自己的眼力不及幼妹,只好勉强反驳道:“这老百姓家里,哪里来的针线嬷嬷?阿九真是在宫里呆久了,不知这世道的艰辛。”   这反驳虽然有转移焦点的嫌疑,顾笙却还是上前一步,顺着江沉月的头毛,应和道:“是啊,咱九殿下尚且年幼,哪里能知道这些呢?”   九殿下无所谓的耸耸肩,继续道:“还有更明显的,刚那一局五轮叫点,你们可仔细看了?每回参赌人摇完骰子看点数,旁边那个小姑娘,都会抬眼偷窥点数,接着就给对面的小贩做手势——”   顾笙顿时一惊,扭头仔细看向那低着头,一脸颓丧模样的小姑娘。   只见那姑娘双手相握在小腹前,当参赌人摇定筛子,半开木桶之时,她竟真的瞬间抬眸,借着自己找好的角度,偷窥点数,紧接着,她手指就一阵细微的翻飞,手势便全部映入了对面那小摊贩的眼中……   看完这一幕,叶桥忍无可忍的恨道:“这群败类!竟利用旁人的善心,做出这等偷奸耍滑的伎俩!”   顾笙已经没眼看了,习惯性的想要捂脸……   她再也不要跟某小人渣说话了!   江晗面色略微一沉,若换做平日,她自然也能看出这拙劣的骗术,只可惜,她今日将所有心思,都扑在了顾笙身上,这才未曾多虑,竟落得如此尴尬的境地!   她为什么要带这杀千刀的熊皇妹一起呢!早该吃完饭托人把这小家伙丢上车送滚蛋的!   江晗心中真是比输二百两银子还懊悔,不禁感叹道:“参赌者也多是贪图女色之人,倒不如让这种阴险小人自相残害,不问也罢!”   江沉月听闻二姐的高论,当即义愤填膺的乖巧点头。   但当顾笙转头看过来时,江沉月却突然做了个呆滞的表情,并抬起十指,在自己太阳穴旁打圈……   顾笙:“!!!”   这显然是在嘲笑她是个“呆瓜”!   连你二姐都上当了,凭什么只嘲笑我一个人!   小人渣我跟你没完!   江晗急忙喝止了阿九的无礼行径,几人便在浓得化不开的尴尬气氛中,回到酒楼,上了马车,一径回到秦芳苑。   顾笙一路憋着气,待到下车送别了江晗与叶桥,扭头就拽住了九殿下的袖口,拖进自己的客房,关好门窗,这才气得跺脚,嘟着嘴委屈道:“殿下!您为什么总是欺负仆!”   九殿下本以为她有什么重要的事要说,此刻见她这副跳脚的模样,立时笑弯了一双桃花浅瞳……   顾笙气得直喘道:“您再笑仆就生气了!”   九殿下这才收敛一些,严肃与顾笙对峙:“孤没有欺负你。”   顾笙:“刚殿下还嘲笑仆笨呢!”   九殿下:“你是笨。”   顾笙咬牙切齿:“那叶姑娘不是也上当了,殿下何不嘲笑她!”   九殿下:“她笨与孤何干?”   顾笙:“……”   啊啊啊啊啊啊!合着你就认定我一个欺负了是吧!   顾笙气得直喘,恨不得狠狠一拳捶在小人渣身上!   可想到自己只有一颗脑袋一条命,她还是硬生生的忍下来,几乎憋出内伤,扭头坐到茶几旁生闷气去了。   江沉月见状耷拉下脑袋,脚尖踢了踢一旁地上的香炉,就听顾笙“咆哮”道:“殿下不许淘气!”   这明显是在泄愤吧?   顾笙似乎也发觉自己音量有些找死了,急忙低下头,委委屈屈的绕着手里的帕子,不敢去看九殿下脸色。   不多时,小人渣一双修长双腿就跃入她余光之中。   顾笙依旧缩在圈椅里,不敢抬头去看,心脏突突直跳,越发后悔自己一时任性了。   一旁站着的可是超品皇爵啊,若真一时火气上来,会不会动手啊?她这小身板,挨不了两脚,可就不死也残了……   正当顾笙忐忑不安时,头顶便传来江沉月不带情绪的嗓音:“你对孤生气?”   顾笙一个激灵,忙低头道:“仆哪敢对殿下不敬?仆不过是……气自己愚笨罢了。”   不等江沉月开口,屋外就传来叩门声,有内侍朗声通报道:“顾姑娘,二殿下有赏。”   顾笙微微一愣,刚要开口,又小心翼翼抬眼看了眼九殿下。   “进来。”江沉月转过身看向门口。   顾笙也匆忙站起身。      第43章      两个丫头推门将人领进屋,来的是二殿下府上的内侍。   进门时,那内侍还略摆出些气势,毕竟他们主子可是当今的宣王,他奉命来给个小小子爵府的姑娘报赏,多少要叫她长眼识趣的。   可这一进门,内侍刚一抬起下巴,就瞥见那迎上来的小姑娘,身后正直直立着个熟悉的身影——   九殿下?!   内侍一个哆嗦,收回趾高气扬的态度,立刻变回平日在主子跟前低头哈腰的模样,殷切笑道:“奴才给九殿下请安,宣王派小的来给顾姑娘问好!殿下说今日一见匆忙,毫无准备,故将这份薄礼送与姑娘,略表心意。”   说完,内侍就将手里那用锦缎包裹的小盒托起,正欲等顾笙下跪报赏,就见她身后的九殿下上前几步,毫不客气的一把接过了自己手中的锦盒……   “二姐送了什么?”九殿下“吧嗒”一声打开锦盒,替顾笙拆了见面礼。   正欲下跪领赏的顾笙:“……”   内侍见状讨好的笑了笑,解释道:“回九殿下的话儿,是翡翠镯子,早在今日顾姑娘大赏结束之时,宣王便遣人回府取来了这只精美的玉镯,此乃去年缅甸特……”   “行了,退下吧。”九殿下没抬眼,就匆匆打断了内侍的吹嘘。   顾笙此时心里已是小鹿乱撞,想来江晗必是担心当面赠礼,会引她腼腆推拒,这才特意在分别后赏赐于她,算是给顾笙吃颗定心丸,以表示二殿下对初次交谈后的满意态度。   待两个丫头送客出门,顾笙便一脸欣喜的贴到九殿下跟前,撒娇道:“殿下!快给仆看看啊!”   九殿下将盒子托给她,顾笙激动得咬住下唇,笑眯了眼睛,双手颤抖的接过盒子。   丝毫没注意眼前的九殿下,浅瞳中已露出一丝不悦的疑惑。   顾笙捧着锦盒走到烛台前,对着灯火,小心翼翼的举起盒子里的翡翠镯子,只见那镯子通身剔透光亮,与普通的玉镯相比,色泽要浅淡许多,在光下隐约能看见里头浮云般的质地,更给玉镯添了一股九天之上的仙气。   顾笙把玩着手里的镯子,咧着嘴一直傻乐呵着,完全将晾在一边的九殿下当成了空气。   “你很喜欢?”   江沉月敛着下巴微微歪头,斜着双眸,语气不善。   顾笙猛地回神,赶紧握紧镯子站起身,恭敬的答道:“喜欢的!殿下!仆刚刚一时太开心了,怠慢了您,殿下想用些茶点吗?”   “哼。”九殿下扬着下巴,用鼻孔看她,只给了她一个“晚了,孤生气了”的表情,转身就趾高气扬的走出门。   顾笙:“……”走会儿神就这么大火气!小心眼!   顾笙稍微心虚了片刻,很快又被手里的玉镯子乐得恢复了心情。   怕什么!反正参加鼓乐大赏还得等封赐呢,一连三五天都不用去学堂看九殿下脸色,也不用担心小人渣变着花样捉弄她了!   顾笙一脸开心的猛亲了一口手里的玉镯子,小心翼翼的将镯子套上自己的手腕。   因是她如今年龄尚小,细腕细手的,垂手时,镯子几乎要滑落出来,顾笙想拿下来先收好,可又舍不得取下。   她总觉得,戴上江晗送的东西,就好像吃下了一颗定心丸。   思前想后,她还是决定自己小心着点,费事也得把镯子戴着!   第二日一早,阳光刚染黄窗纱,顾笙就伸了个懒腰,一脸幸福的用脸颊蹭了蹭手腕上的镯子。   尽管捂了一夜,这镯子一过空气,还是瞬间透出凉丝丝的寒意,一触便知,这是件上乘的玉石。   顾笙喜滋滋的唤了丫头进屋洗漱,穿戴整齐,正欲去请叶桥,一起享用早膳,外头就传来一声嘹亮的吆喝:“九殿下有赏——”   顾笙一个激灵,仅剩的迷糊劲儿都被冲淡了。   这嗓子,一听就是宫里来的大管事牌子,她急忙指着门口道:“快!快请进来!”   正整理床铺的丫头连滚带爬的下了床,两人一溜烟跑出卧房掀了帘子,去客堂开门。   顾笙稍稍整理了仪态,也恭敬的从卧房走出来。   待谢完赏赐,又给那宫里来的内侍塞了个鼓鼓的荷包。   送走内侍,顾笙捧着锦盒,款款走到茶几旁坐下,心里纳闷——   又是个镯子?   九殿下居然赏了她一只上乘的田黄石镯子!   这田黄石,可比再好的翡翠都贵重百倍……   九殿下这是在较什么劲?   顾笙一头雾水的端着手里这价值千金的田黄石镯子,实在想不出头绪。   伴读这么些年,九殿下很少给顾笙赏赐,可一旦出手,那都是雷霆万钧,一击必杀的吓死人手笔。   可这样的贵重奇物,顾笙连保存都很有危险,更不提佩戴了。   戴不了倒还没什么,顾笙更担心的是,九殿下为什么忽然要赏她镯子?   虽然年幼时,九殿下“震怒”后赏过她一只闹蛾,但随着年龄增长,这小家伙已经渐渐懂得人情世故,如今打赏下人,也不会再出于惩罚的目的了,赏赐就是真的赏赐。   可昨天怠慢九殿下的顾笙,有什么值得赏赐的功劳呢?   顾笙觉得自己愈发难以揣摩天才儿童的思维方式了,她干脆不再多想,心安理得的将那田黄石镯子好好收藏了起来。   随后的一整天,都是与叶桥一起。   顾笙苦口婆心的劝说要她留下在宫中当个乐师,等资历足了,说不准能去国子监任职当个先生呢,也算是前途无量的路子。   叶氏却坚持要先将家中的事情安顿好,她当然也清楚自己家中父亲和哥哥都是无底洞,可她还是想借自己如今光鲜的身份,回去再试图接回老母,绝不能弃她与父兄受苦。   顾笙本还想再劝,可设身处地的一想,若换做自己,她也忍不下心丢下颜氏不顾,也就没再多说。   两日之后,顾笙赴约去了宣王府,江晗早早便亲自守候在前院。   待到顾笙刚踏入门,江晗便满面笑意的迎上来,笑道:“顾姑娘来了。”   顾笙忙不迭福身道:“叫殿下久等了。”   江晗一低头,眸中温柔缱绻道:“好像是久等了。”   顾笙闻言一惊,面露羞愧之色。   又听江晗接着笑道:“但如今一见着姑娘,便仿佛刚刚的等候,不过是蝴蝶振翅刹那而已。”   顾笙一抿嘴,红着脸低下头,心中不由感叹道,这家伙似乎比前世嘴甜了一些呢。   说着,江晗侧身做了个请的姿势,施施然将顾笙领入后花园。   顾笙来到久违的宣王府,心中不禁感慨万千。   周围的亭台楼阁,一草一木,都叫她忆起前世种种,便禁不住时不时叹息,看着几处略微与前世不同的景观,还会回忆这些当年是为什么做了改动。   江晗对她的表现略有些诧异,很少有平常人家的小姑娘,见到这番景致会是这样的反应。   顾笙已经记不起,当年第一次进王府时,自己那没见过世面又一惊一乍的单纯模样了。   如今的她,早不会为奇花异草而露出兴奋天真的神色,也不会为奇石和古怪的建筑而大惊小怪,一路上,她都笑得恬静淡然,只泰然自若的与江晗交谈。   顾笙跟着江晗,一径逶迤走至荷塘边,坐在湖边石椅上,早有三五个侍女端上了刚煮好的茶水与甜点,碎步摆上石桌,退到一旁。   “顾姑娘比同龄的女孩成熟许多。”   这大概是江晗对她方才表现的真实评价。   顾笙闻言先是一惊,不由担心自己的表现,太没有惊喜活泼之态,显得老成了。   可面对眼前这个十多年的老相识,一旦有了交流,顾笙就很难扮出自然的生疏之感。   虽然依旧羞涩心动,但她实在找不回彼时的疏远惊慌之态了。   江晗见她神色复杂,疑心是自己的评价引她慌张,忙不迭解释道:“在听得姑娘当日的琴艺之时,本王就已看出姑娘与众不同,这样的成熟气质,才是最难得的!”   顾笙干脆放开束缚,如前世般嘟起嘴嗔怒的看向江晗,酸道:“看来,殿下见识过不少同龄姑娘呢……”   江晗脸色微微一红,忙摆手道:“姑娘误会了,本王只是有几位与你年龄相仿的妹妹……”   顾笙不禁掩口咯咯直笑,纤细的胳膊上,柔软的衣袖下滑,露出了江晗前日送的那只翡翠镯子。   江晗眸中一亮,脸上藏不住有些得意,便低头抿了口茶水,柔声道:“我那日见姑娘极少佩戴首饰,正自担心姑娘不喜好这些细碎繁琐之俗物。”   顾笙当然听出了这家伙话语中的得意之气,连忙顺着江晗的心意道:“哪有不爱饰物的姑娘呢?不愿佩戴,不过是因此前,没有值得取悦的人罢了。”   江晗闻言心中一喜,急忙呷了一口茶水掩饰兴奋。   顾笙心中暗自叹气,据她对江晗的了解,这个保守的家伙,起码还要装几个月的“正派形象”,才有可能回应她的“诱惑”。   如今,顾笙又不好真的不知廉耻的倒贴上,去与江晗亲昵,只能等这家伙主动“龟速”靠近了……   真是不开窍啊!   顾笙苛责的冲江晗投去埋怨的一瞥。   江晗微微一怔,余光发现顾姑娘的目光似乎不太开心,连忙端正了坐姿,摆出一派正直的严肃神色。   顾笙更不开心了……   二人沉默须臾,江晗岔开话头道:“顾姑娘与叶姑娘是私交旧识?”   “殿下唤奴家阿笙便可。”顾笙叹了口气,道:“咱们就是在鼓乐大赏当日结识的,我与她甚是投缘,只可惜……”   江晗微微倾身细听。   顾笙低下头,将叶氏家里的悲惨境况简略的说了一遍。   “原来如此。”江晗凤目流转,不消片刻,便自信一笑,道:“姑娘……阿笙不必担心,此事交于本王便可。”   顾笙连忙回头,急道:“殿下!您的好意奴家心领了,可您若是要替叶家偿还债务……”   江晗一摆手打断她的话,轻笑道:“本王在姑娘眼里,竟成了如此蠢钝之人?当日那赌摊的骗局,当真是叫本王颜面扫地了!”   “不!不!”顾笙急道:“殿下当日也没细看,都想着成全奴家的善心罢了,若不是因此,那些伎俩哪里能为难殿下呢?”   江晗闻言很是受用,侧头笑道:“既然阿笙对本王如此信任,自该将此事安心交于本王处置。”   顾笙本想问清江晗要如何应对,可既然江晗要她“安心信任”,她也只好咽下疑惑了。   此后二人都放开了一些,相谈甚欢,直至晚霞染透天空,江晗才恋恋不舍的起身送客。   这情形,本当是江晗再三挽留,顾笙连连羞怯推拒,但可能是方才顾笙的表现有些“放纵”,吓得江晗此刻忙不迭要送她回去,深怕顾笙当晚就要留下住宿,坏了名声……   顾笙此刻是真的舍不得走,但基本的规矩她还是懂的,所以看见江晗这傻乎乎的表现,不由又捂嘴偷笑。   江晗从前有这么呆呼呼的吗?   顾笙似乎从来没见过江晗如此不成熟的表现,也许是因当年她比江晗小了六岁,所以真的不及江晗成熟。   可如今,她心理上都可以当江晗的大姐姐了,这么一下,顾笙都觉得自己是在调戏嫩草……   恋恋不舍的跟“嫩草”宣王告别后,顾笙回到秦芳苑,就见丫头们已经收拾好行李,准备明日回府了。   送走叶桥那天,顾笙亲自跟出城外十多里,才依依不舍的回了府,但她心中却不担忧,既然江晗答应帮忙,至少,叶桥是性命无虞的。   这便够了。   参赛的休假一结束,顾笙第一日回到学堂,已经完全忘了自己得罪了某位小人渣的事情。   当天,她还准备了九殿下最爱吃的糕点,以庆祝“阔别五日”。   这日晴空万里,顾笙心情大好,第一堂课散之后,就笑眯了一双杏眼,掏出糖糕,哼着小曲儿包好,软糯糯开口道:“殿下饿了吧?”   而后,她捧着糖糕,抬手就给一旁的九殿下递上去。   她右手腕的袖口下滑,立时间,又露出了江晗送她的那块翡翠玉镯。   九殿下长长的睫毛覆在淡淡的眸子上,在眸中投下一层暗影,目光定定注视着顾笙手里的糖糕,但在她袖口滑落的一瞬间,那双桃花眸子戾气骤显——那玉镯显然不是田黄石镯子!   只一瞬间,顾笙忽然本能的感到身体一寒!   还没来的及抬头,江沉月就陡然抬手一挥,“啪”的一声,打掉她手中的糕点,站起身,就气势汹汹的走出了学堂。   周围瞬间安静下来,几个平日因九殿下巴结顾笙的君贵,此刻都不敢上前,眼巴巴看着顾笙瘫坐在椅子中。   不知过了多久,顾笙缓缓抬起被九殿下拍得发麻的右手,看向自己的手背——   上面的淤青已经略有些泛紫,她的手指无法控制的哆嗦,一阵阵针刺般的疼。   顾笙满脸难以置信,虽然九殿下只是打掉她手中的糖糕,并不是故意伤她,但这股怒气,是顾笙五年来,从未感受过的。   江沉月,那个未来的帝王,第一次真的对她发火了。   可……这是为什么?   顾笙这才想起几天前二人的那点小摩擦,就因为她稍微怠慢了九殿下?   想到这里,顾笙禁不住一握拳,一股委屈感,猛地冲上脑子,眼圈立刻就红了,鼻子一阵阵发酸。   顾笙一头栽进双臂,趴在书桌上哽咽起来,她虽然想象过比这严重百倍的处罚,毕竟伴君如伴虎,可如今当真受了这般莫名其妙的委屈时,她根本无法控制心里的失望与绝望。   那个小家伙,竟然真有一日这般对她!   不知哭了多久,周围不断有脚步声,窸窸窣窣的走过,等到声音渐渐散去,顾笙才顶着烂桃子似的双眼,缓缓抬起头,周围已经全空了,一个人都没有,静得能听到自己哽咽的回声。   她这才想起,下一堂课,要去校场进行射击训练。   想到这里,心里顿时又泛起剧烈的委屈,她被小人渣打了,可还得屁颠屁颠的赶去校场当陪练……   就在她再次委屈得想要掉泪之时,身后、很近的距离,突然响起一个冷冰冰的熟悉嗓音——   “哭够了?”   顾笙一个激灵,猛地回头,就见江沉月就坐在她身后一张书桌上,一条长腿跷在前面的椅背上,面无表情的开口道:“孤要去校场。”   说完,不等顾笙回应,九殿下就跃下桌子往门外走。   发现身后的人没有跟上来,江沉月还侧过头,余光不耐的瞥过来。   顾笙还傻愣愣的坐在原处。   她没想到九殿下会特意等她一起去校场,此时正呆愣愣的看着那小家伙的背影。   回过神,她竟赌气似的一嘟嘴,捂住自己已经肿起来的手背,想让九殿下知道自己刚被打着了……      第44章      窗外的风一阵阵迎面拂过,带来春日微凉的气息,一丝温暖也无。   学堂里空荡荡的,只剩沉默的两个人,被包裹在冰冷的气氛中。   顾笙嘟着嘴,低头,捂着手背,不死心的等江沉月来道歉。   时间被拉得无限漫长,正当她心中忐忑之时,耳边忽响起一声极其不耐的深吸气,仿佛在极力压抑着怒火——   顾笙一瞬间就投降了,慌张抬起头,就见九殿下已经回过头看向门外。   一阵风涌进来,裹挟着纷纷扬扬的桃花瓣,打着旋儿缠绕着那个笔直的背影,微微泛金的柔软长发飘扬起来,下一刻,那身影便不再犹豫,决绝的迈步走出了门。   顾笙匆忙站起身,赶紧追了上去。   好吧,跟一个霸道惯了的年幼皇爵闹脾气,她大抵还没那么有骨气,还是乖乖跪下束手就擒吧。   就算以后能嫁入宣王府,顾笙还是得保持与九殿下的这份主仆情谊,毕竟江晗和自己的性命,都被这个小人渣捏在手心里。   一想到那个可怕的未来,顾笙心里的埋怨就散去了大半,三步并两步追上九殿下的脚步,低着脑袋偷偷盯着那小家伙的背影,恨不得扒上去,一辈子不下来才感到安全……   二人一前一后,进入了为爵贵专设的校场,周围充斥着剑术练习与空手对战的学子。   一阵阵战斗的嘶吼声不绝于耳,都像是在提醒顾笙,这不是君贵该来的地方。   顾笙紧跟着绕过几处训练场,来到射箭围场内,便熟练的跑去武器棚,从教头那里取了两把小弓和一对箭筒,颠颠儿的回到九殿下身边,乖巧顺从的递上前。   江沉月脸上依旧没有笑意,接过箭筒便随意往后背一挂。   就在二人交接之时,顾笙的袖子又不幸滑了下去,那只刺眼的翡翠镯子,再一次激得九殿下右手一顿,禁不住又想抬手打飞顾笙手里的弓箭。   顾笙见九殿下的手突然一顿,立时吓得一哆嗦,刚被打肿的手背本能的要往后缩,却又即使止住。   她咬着下唇,狠心将手停留在九殿下跟前,闭着眼睛,准备实打实的再挨一下揍。   似乎是想起刚刚顾笙趴在书桌前哭泣的惨状,九殿下到底还是忍下来,顺手接过弓时,顾笙还闭着双眼,没反应过来,犹自紧紧的握着弓。   双方两头一拉扯,顾笙那红肿的手背,便全然显现在江沉月眼前,那双浅瞳陡然又染上怒气。   沉默须臾——   “你走开点。”   这一声夹杂着嫌恶的呵斥,来的太突然。   顾笙闻言慌忙睁开眼,就见九殿下又不知忽然间哪里来的火气,刚平静下来的脸色,再次鼓成了小包子,那双浅瞳还不时扫过她手背上的淤青。   大概是猜到那淤青是自己方才打糖糕导致的杰作,作为小人渣的九殿下,不但没有面露愧疚,还“狗急跳墙”的反咬一口,时不时用一种“你怎么这么不禁碰”的责怪眼神,满是戾气的斜视顾笙……   顾笙:“……”   深呼吸……深深呼吸……不要跟熊孩子讲道理,要冷静!要冷静!   顾笙急忙垂下手臂,用袖口遮住了手背上的淤青红肿,免得再碍了九殿下的眼。   待到九殿下开始调整站姿,顾笙就立刻识趣的退后,坐到身后五十步开外的休整席上,吩咐校场小厮给自己沏茶。   经历这一番训斥,顾笙竟然感觉自己五年来,被九殿下养出的娇气,一瞬间就全都“治好了”。   好像也就是这一会儿工夫,她忽然间就意识到,自己永远不可能与九殿下靠近,她永远永远,只是个仆人,与那些宫女内侍无异。   她花了五年时间,想培养九殿下的平等意识,就在她自以为无限接近成功的瞬间,九殿下却亲手打破了自己为她营造的保护罩。   当头一泼凉水,叫她清醒过来——   她能拥有的,始终只是来自那个未来帝王的恩宠多寡,永远不会是相互间的平等情谊。   梦也该醒了。   顾笙低着头,手里拿着摆设一样的弓箭,忽然觉得自己于九殿下而言,就跟手里的弓于自己一般,毫无用武之地。   不之是方才眼泪流的太多,还是因为心麻木了,顾笙呆呆注视着手里的弓,良久,才抬头去看九殿下。   出乎意料的是,她竟发现一个陌生的小姑娘,手里握着把小弓,一直畏畏缩缩的在九殿下身后打转,神色局促。   这人想做什么?   顾笙一瞬间脑中就划过“刺客”两个字,心中一紧,就唰的站起身,丝毫没有作为柔弱君贵的自觉,居然想上前保护九殿下。   可她细细一看,又恍然想起来,这姑娘她是认识的,应该是刚入学的一位小君贵,大概十岁上下的年纪,就在隔壁初心堂念书。   一个小君贵,来爵贵校场做什么?   顾笙更加狐疑了,将弓搁在木桌上,抬脚就朝那姑娘走过去。   就在相距不到六步远时,那小姑娘突然像是鼓足了勇气,涨红脸,低头站到了九殿下左肩旁,似乎要开口说话。   顾笙疑惑的顿住脚,不等那姑娘开口,就见九殿下忍无可忍的放下弓,侧头瞪向那小姑娘,低声不耐的斥道:“你站远点行么?那头不是还有其他空靶子么?”   那小姑娘的脸涨得更红了,嗓音微弱的结巴道:“殿……殿下……我也想学拉弓,可……可是我拉不开……”   顾笙这才恍然。   她已经猜到这小姑娘想要做什么了,但根据从前其他君贵搭讪的悲惨结果,顾笙已经能预见到,半柱香后,小姑娘捂着脸哭着跑开的画面……   果然,九殿下深吸一口气,心情显然比平时更烦躁,蹙眉用“你拉不开弓关孤屁事”的眼神瞪了一眼小姑娘,便自顾自再次抬手,从背后抽出箭矢,拉弓搭箭,嗖的一声破空声,箭矢再次穿过靶心。   “殿……殿下好厉害!”   小姑娘的心理承受力,似乎比顾笙想象中好许多,丝毫不在意方才的呵斥,此时竟然抬起头,一脸仰慕的看向九殿下。   “哼。”九殿下弯了弯嘴角,扬起个“那是当然”的无耻笑容。   那小姑娘小心翼翼的拿起自己的箭,在一旁并列站着,学着九殿下的姿势,举起弓,小声问:“殿下,是不是,应该这样?”   然后,她拉弓,瞄准,松手,箭砸脚尖……   顾笙:“……”   仿佛看见了首次尝试射箭的自己。   一旁九殿下的神色一瞬间和缓下来,眯起浅瞳,退后两步,指着那小姑娘扯嘴笑道:“你怎么也这么笨?”   “……”顾笙自行忽略了那个“也”字,这一定不是指桑骂槐!   那小姑娘扭捏的扯了扯衣角,赧然柔声道:“怎么就是射不远呢?好奇怪呀……”   顾笙不禁掩口一笑,这孩子还真是傻乎乎的。   紧接着,就见江沉月一背手,将弓系上后腰,上前两步,抬手扯过那小姑娘的手臂,严肃道:“站这里。”   顾笙一愣,睁大眼睛伸着脖子——小人渣竟然要大发慈悲为别人指导了?   在顾笙难以置信的注视下,江沉月抬脚踢了踢那女孩的双脚,粗鲁的调整好她的姿势。   而后,竟然,从背后握住那姑娘的手,手把手的替她拈弓搭箭——   在弓被拉开一半的时候,那小姑娘大概是受不了弓弦的力度,开始呼吸急促的小声喃喃道:“疼……殿下,手好疼……”   大概是她本能的要松手,身后的九殿下一蹙眉,低声呵斥道:“握紧!”   那姑娘闻言一颤,咬紧牙关,又死死握住弓弦。   当她双手被江沉月攥着,将弓拉满之时,小姑娘口中已经开始难以控制的发出痛苦的呜咽声。   顾笙知道她这不是装的,君贵的身子本就脆弱,感官也比爵贵敏感许多倍,这样的力度,恐怕都能将她的手掌勒出血口子。   她想上前阻止,那头却已经将箭矢射了出去。   “嗖”的一声响,那姑娘双手被身后人松开之时,弓箭已经稳稳钉在远处的靶心之上。   小姑娘倒抽一口气,欣喜的蹦起来,激动的喊道:“我射着靶子了!我射着靶子了!”   顾笙:“……”   好吧,对于她来说,箭头能碰上靶子也算是奇迹了,靶心根本不重要!   一旁九殿下双手抱臂,只嗤笑了一声,便挥了下手,示意教学结束,想叫那姑娘退下。   那姑娘却意犹未尽,抬起手,又要从后背的箭筒里抽箭。   顾笙很想提醒她,不要去挑战小人渣的耐性,但又觉得没必要自己去当恶人,还是让九殿下亲自解决才妥当。   出乎意料的是,那女孩抽了好一会儿箭,都不见成功,竟忽然将手伸到眼前,惊慌的喃喃道:“拿不出来……”   九殿下歪过头疑惑的靠近一步,问道:“什么?”   那小姑娘哆嗦着方才拉弓的手,缓缓递到九殿下眼前,用力动了动手指,无措的开口道:“殿下,我的手,握不起来了……”   话音刚落,惊慌的眼泪,就从那姑娘的眼眶中连连滑落。   九殿下今儿个一举弄哭两位小君贵,终于良心发现,稍感到有些尴尬,余光瞥了瞥两边练箭的爵贵,急忙一把握住那小姑娘的手,低声在她耳边急道:“怎么了?你想作什么?不许哭!孤命令你闭嘴!”   那小姑娘委屈得直撇嘴,想憋着声音又憋不住,乘势就栽进了九殿下怀里,撒娇似的呜咽起来。   她发麻的手指还勾着九殿下脖颈,不住打颤。   顾笙脸上的笑意忽然褪光了,她蹙眉看向那个正在抽泣的小姑娘,莫名想起了当年的顾娆。   恍惚间,她竟怀疑这女孩是蓄谋已久的,想接近九殿下。   一股无名火陡然在胸中燃起。   顾笙想上前一把将那姑娘从九殿下怀里揪出来,却又抬不动脚步,她无比急切的希望,九殿下如以往一样,不留情面的推开这些抱有妄想的君贵。   可是,她等了许久,却只看见九殿下一手按着那姑娘的后脑勺,附在她耳边,急切的在说些什么。   是在……安慰她吗?   顾笙怔愣的看着眼前的两个小小身影,又低下头,讷讷抬起自己红肿未消的手背。   心尖忽然像被人狠狠拧了一把,酸酸顿顿的疼。   许久,她抬起头,抿嘴又看了一眼江沉月,一撇嘴,转过身,飞快朝校场外跑去。      第45章      校场各区域人来人往,推推搡搡,顾笙的耳朵里像被塞了一团棉花,一心只想脱离这里,出去透口气。   为什么?   即使是个陌生人,也能勾起九殿下的怜惜之情,而她这个被小家伙依赖了五年的伴读,今日却被当作下人般作践!   手背上的刺痛感,不断让顾笙心口发酸。   是她对九殿下抱有太大希望了吗?   可是整整五年,那小家伙对她特别的包容与顺从,明明都不是假的,怎么今儿个一下就全变了样?   顾笙垂眸叹息一声,经过体术围场时,一股子汗臭味呛得她皱了皱眉头,回过神,才发现周围人群都推挤在一起,嘈杂的呵斥声不绝于耳。   很快,顾笙便发现事态不对——不远处,两个围场相接的走道口,两拨爵贵正撸胳膊挽袖子,相互间揪扯叫嚷着,似乎是发生了冲突。   顾笙素来不喜欢武力技击训练的场所,也是因为,这类有意无意产生的冲突斗殴,隔几日就有一场,实在闹得人心烦。   然而,爵贵们对于这样的事件,素来不以为耻反以为荣。   这些人,似乎天生爱以这样幼稚的方式,展示自己的力量,博得旁人的关注。   只要不闹出人命,连宫里头都对这些打斗事件津津乐道,还会私下给爵贵中的“常胜将军”们记录战绩,促使这些争斗变得愈发的频繁。   顾笙低头加快脚步,想迅速绕过人群,却不料刚走近几步,就见迎面一拨人忽然转身,疯狂的朝自己的方向狂奔而来!   顾笙惊愣须臾,竟发现那群人身后,又有一拨人气势汹汹的涌入了校场。   八成是对方的“援军”赶到了!   顾笙实在对这帮十来岁的孩子无话可说,眼见人群朝自己涌过来,她只好转回身,拔腿就朝原路跑回去——   今儿个可真是万事不顺!   校场果然不是君贵该来的地方,这拳脚无眼的,她可不想被误伤,还是回去扒着小人渣安全……   就在顾笙到达射箭围场外不远处时,身旁已经有几十号人追上了自己的脚步,都是在往校场值房跑,要找教头们平定“叛乱”。   顾笙被人流推挤得身不由己,磕磕绊绊朝值房方向涌去,眼睁睁看着自己离围场越来越远,慌乱中,她朝着围场大叫了一声:“殿下!”   嗓音却淹没在周遭的嘶吼嘈杂声之中,溅不起一丝水花。   就在顾笙认命的打算随人群去一趟值房时,她已经因体力不支,流落到了第一波人队伍的末尾,周围稍稍平静了一些。   她刚松了一口气,便又感觉自己的左胳膊忽然一紧,似是被一双大手紧紧勒住!   顾笙吃惊的扭头看去,就见一个肤色黝黑的高个儿男孩,就站在自己身侧,朝她横眉立目的呵斥道:“还想往哪儿跑!”   顾笙急忙摆手喊道:“小哥,你认错人了,我不是……”   **   围场里,九殿下见怀里的小姑娘越哭越来劲,脑门上已经起了一层细汗,刚要开口呵止,就听场外忽传来一阵嘶吼叫骂声。   又打起来了?   九殿下暗自一喜,一脸兴奋的看向外场,又习惯性的朝身后——从前顾笙常站的地方,招了招手喊道:“阿笙,快来看!”   九殿下推开怀里那小姑娘,转身走到围场边,辨认出那帮人的腰间系带后,便挥手指向奔涌的人群,兴奋笑道:“看!是文林苑的人被打了!哈哈!”   那小姑娘被眼前的画面惊得都不哭了,只是畏畏缩缩的拽着九殿下衣袖。   江沉月舔了舔嘴唇,稚气的脸上露出一丝对争斗的向往神色,兴奋的看了一会儿,再次回头喊道:“阿笙,快看啊!”   这一回头,江沉月猛然发现——   顾笙并没有如往常那般,一脸悠哉悠哉的站在从前的那个位置。   身后,只有另一群看热闹的小爵贵,如何都找不着那个熟悉的身影。   这一刻,那双淡金色的桃花眸子猛然一睁,终是露出了一丝孩子气的惶恐。   怔愣须臾,江沉月眸光一转,抬腿就朝休整席跑去——   就是那里。   懒惰的阿笙,不在身后,就一定在休整席喝茶!   那个小姑娘见江沉月忽然跑开,急忙拔腿就追了上去。   “阿笙!”   九殿下双眉紧蹙,边跑边埋怨道:“孤口渴了!”   然而,平日里就人影稀疏的休整席里,此刻只寥寥坐着三五个人,一眼便能望到头。   却没有顾笙。   “阿笙?”江沉月半张着口,诧异的来回寻找。   “阿笙?”   身后,那个小姑娘早已丢了弓箭,上气不接下气的追上来,一把扑抱住九殿下的胳膊,气喘吁吁道:“殿下!你怎么突然跑到这里来?”   江沉月目光还在空落落的坐席上游移,仿佛把一旁的小姑娘当成了空气,怔愣须臾,竟忽然蹙眉,一把甩开那女孩,拔腿朝围场外奔去。   那小姑娘被小皇爵一胳膊推得老远,摔了个四仰八叉,将身后一片座椅都推挤得七扭八歪,立时痛得眼泪直往外窜。   她呲牙咧嘴的扶住后腰,还想站起来再追,却如何都爬不起身,只能看着九殿下的身影,瞬息间消失在眼前。   **   “我是个君贵!你认错人了!”顾笙挣扎着手臂,还在试图同那人解释,可她的嗓音已经叫得嘶哑,如何都无法盖过一旁的吵杂声。   那男孩约莫十五六岁的年纪,力气大得惊人,口中骂骂咧咧的,将她往身后人堆里拖。   顾笙浑身的汗水已经将里衣染湿,焦头烂额,此刻就这么被拖拽着,一步步朝那一群“杀红眼”的爵贵们靠近。   周围还有不断推挤奔跑的人路过,时不时撞得她一个踉跄。   就在她体力透支得眼前发昏时,“呼”的一声响,那拳头破风的呼啸声,陡然划过她耳畔!   只听“砰——”的一声闷响,顾笙感觉拽着自己胳膊的大手忽地一松。   扭头一看,那男孩已被人一拳砸在鼻梁上,脑袋朝后一仰,直直跌倒下去!   眼前,那男孩口鼻里飞溅出的血花中,那个让她心安的身影,正一脸急切的立在她眼前。   “殿下!”顾笙仿佛是要握住救命稻草,迫不及待将手伸出去。   江沉月并不如她记忆中淡然自若。   九殿下此刻已是满面惊惶,一把握住顾笙的手,拔腿就朝人群外冲去。   周围一片混乱,还有人不断推挤着冲撞过来,却都在即将撞上顾笙时,被九殿下挥拳砸开,亦或是一脚踹开,很难说其中有没有误伤的熟人。   顾笙此刻双腿跟灌了铅似的,喘息一下,喉咙里都火辣辣的疼,一股腥甜的气息不断上涌,没走几步,眼前就跟灯火熄灭似的,渐渐暗下去,浑身的疼痛也渐渐消失,直至身体彻底失去了知觉……   不知过了多久,顾笙睁开眼,周围缓缓清晰起来——   她似乎正躺在国子监茶楼的雅间里,一旁坐着个满脸褶子的白须老人,看穿着,像是宫里出来的医官,此时正面无表情的从她脑袋上拔下一根根银针。   “她醒了?”   听见九殿下的嗓音,顾笙立刻又清醒了一些,侧过头看向身旁,唤道:“殿下?”   江沉月上前一步,低头看着床上面色惨白的女孩,一双浅瞳中似有惶恐,又有歉疚,神色复杂。   顾笙伸出手,吃力微笑道:“别怕,殿下,仆没事的。”   那医官急忙起身,对九殿下抱手一揖道:“回禀殿下,这小姑娘只是劳累过度,又受了些惊吓,并无大碍,稍稍调养几日即可痊愈。”   九殿下一点头,等人都退出雅间,却依旧傻愣愣的站在原地,看着门帘的方向。   顾笙了解这小家伙,每次犯错,都这么雕塑状不敢看人,这么大了还这样。   “殿下……”顾笙柔声唤道:“您饿不饿?”   话音刚落,就见江沉月的耳朵略微抖了抖,随即低下头,垂头丧气的踱步到顾笙榻前,安静的坐到床边,还是没有抬头看顾笙的脸。   “你怎么乱跑呢?”九殿下低头抠着手指,鼓着包子脸喃喃道:“孤找不着你。”   顾笙不禁扯起嘴角笑了笑,仿佛一下回到过去,又看见那个考砸了的小胖墩,可怜巴巴的低着脑袋抠手指。   “仆想去外面透透气。”顾笙淡淡的微笑。   九殿下目光流转,又扫过她淤青未散的手背,依旧心虚得不敢抬头。   顾笙将手缩回袖子里,轻声道:“不疼的,殿下别担心。”   九殿下抬手抓了抓耳朵,含糊的结巴道:“可能是…糖糕砸上去的……”   顾笙噗嗤一笑,这就想把过错赖给糖糕了?   这么别扭的“道歉”,顾笙听着依旧心头一暖,但她还是嘟嘴道:“殿下,糖糕怎么会打着仆手背呢?”   九殿下开始顾左右而言他……坚决逃避这个话题。   顾笙抿了抿嘴,一本正经道:“殿下今年已经九岁了,您去年还答应仆,要做个有担当的人,不然大家都以为您是小孩子呢。”   九殿下蹙眉挑眼看了她一眼,不承认道:“孤已经长大了!”   “是呀!”顾笙微笑道:“殿下是大人了,以后还能骑大马上街转悠呢,是不是?”   九殿下点点头。   顾笙一弯嘴角,柔声道:“那,殿下是不是该敢作敢当呀?”      第46章      九殿下陷入了艰难的抉择之中,在“有担当的大人要认错”和“不认错就是个小孩”之间犹疑不定。   顾笙见状心就软了,心里既想顾及小皇爵的颜面,让这事随意揭过便罢了,可又想利用这次冲突,让九殿下学着考虑他人的感受。   就在二人都犹豫不决之时,顾笙就见九殿下忽地站起身,转身就疾步朝门口走去,吓得顾笙急忙用胳膊支起身子,震惊的心想:这家伙不至于要逃跑吧!   然而,九殿下虽然打开了房门,却并没有踏出去,只是对门外的侍从吩咐道:“所有人退去楼下,暂且封锁二楼入口。”   “是!”侍从领命后退几步,转身疾步绕过长廊,赶往楼下。   九殿下探着脑袋,见人全退光,这才神色严峻的关好门,又转身仔仔细细检查了两扇窗户是否关严实,最后,蹙眉斜眸扫向床上的顾笙,满眼哀戚……   “殿……殿下,您这是要做什么?”顾笙目瞪口呆。   九殿下艰难的踱步到茶几旁,弯腰一路将灯盏熄灭……   一瞬间,屋里昏暗下来,窗外的光依稀透过窗纱,只勉强将眼前的一切,照出一个昏暗的轮廓。   顾笙呆呆看着九殿下身影一闪,快速窜至床榻旁,毫无预兆的,就如泰山压顶般俯身逼来——   “殿下?殿下!”顾笙慌忙要往后缩,一只温热的手,却突然绕过她的脖颈,拢住她脸颊。   九殿下宽大柔软的袖口,轻轻扫过她的面颊,酥酥麻麻的痒。   “您要做什么!”顾笙已经忍不住想要伸手,推开眼前的熊孩子。   这家伙该不是不想认错,就要灭口吧!   要扭断她脖子?!   啊啊啊不要啊!   正当顾笙死死闭上眼,以为自己大限将至之时,江沉月已经俯到她脸颊边,距离极近。   长长的睫羽划过她的耳畔,又是一阵酥麻,顾笙敏感的一缩脖子。   紧接着,耳边一声艰难的吞咽声过后,江沉月终于开口,声音小的像清风拂过,低声在顾笙耳边吐气道:“孤不是故意的。”   道歉仪式就此结束!   九殿下如释重负,起身走去推开门窗,招呼侍从回来点灯上茶,神清气爽。   床上的顾笙依旧吓得僵直,无法动弹,双目放空,保持着刚被小人渣拢进怀里悄悄道歉的姿态……   小人渣你至于吗!认个错而已啊啊啊!   **   顾笙本计划尽早参与京鉴会,封个美人的头衔,以便于江晗今后向祁佑帝为她请封王妃。   可今年她刚夺了乐师魁首,如果接连参加赛事,不免显得有些急功近利,抵不过悠悠众口。   光是她参与鼓乐大赏,国子监就有多少君贵,说她是想抬高自己子爵府的出生,一心攀附九殿下。   顾笙也懒得为这些闲言动怒,只暂且将京鉴会的事情拖后一年,以免未来与江晗走到一起,落得个难听的名声。   转眼已是枫叶红芦花白的时节,如顾笙记忆中一样,就在今年入秋后,顾娆被纳入了承安王府。   就算是王爵纳妾,也不可能有娶妻的规格,所谓的聘礼,也不过是用来买下顾娆的身子。   顾笙不太明白顾娆当天脸上的得意神色,究竟为何而来。   在顾笙看来,这辈子,如果没有机会穿嫁衣、绞了面、坐花轿,被心爱的人明媒正娶请进门,而是被人当作货品一般买回去,那简直在悲伤也没有了。   然而,沈氏母女却皆是一副光宗耀祖的得意神色,实在叫顾笙哭笑不得。   感叹完了,顾笙又不禁疑惑,如她们这子爵府出生的君贵,又有哪家不以嫁入皇室王爵为荣呢,沈氏母女的得意,其实也算正常的。   而她自己这般与众不同的观念,究竟是从何而来的?   难道就是因为前世,江晗坚持要娶她过门,才让她有了这般挑剔的爱情观?   正当顾笙垂眸思索之时,一只纤纤柔荑覆上她肩膀,耳边传来颜氏温和的嗓音:“笙儿,咱用不着去羡慕个给人做妾的姊妹,娘从不望你攀附高门,存下的嫁妆也够你一辈子用度,只愿你能嫁个此生此世,都视你为唯一的人。”   顾笙扭头看向娘亲:“……”   好吧,她大概知道,自己的爱情观是受谁潜移默化的了。   颜氏笑颜如花,虽说人生并未遂心所愿,但岁月却并未在她脸上留下太多无情的痕迹。   她一生最痛苦的一段日子,大抵是见沈姨娘刚入顾府不久,便为顾老爷产下孩子时,那段叫她焦虑不安的时光。   那时的颜氏,尚且没有死心,还曾想过自己产子后,顾老爷会如从前一般完全属于她,直到顾笙也出世之后,顾玄青的态度,才叫她彻彻底底死了心。   自那以后,憔悴与患得患失,再未曾染上颜氏的面颊,她的时光,仿佛已经停在了死心的那年,不再流淌。   日落之后,顾笙难得撒娇要跟娘亲一起睡,母女二人便相互依偎着谈天,直至深夜。   顾笙趁颜氏心情舒畅,便鼓足勇气开口道:“娘,是不是只要笙儿好端端的嫁出去,您就能安心离开这个鬼地方?”   颜氏淡然的面色陡然一凝,低头看向怀里的闺女,吃惊道:“你说什么?”   顾笙扬起头,借着月光,一双似水的杏眼如点漆般光泽熠熠,坚定的看着颜氏道:“娘,离开顾府吧,休了顾玄青,那个人不配做我爹爹,更不配做您丈夫!”   颜氏大惊失色,慌道:“你这傻丫头,怎地突然说出这等大逆不道的话来!就算娘与他断了关系,你也永远都是他顾玄青的女儿!”   顾笙抿抿嘴,挑眉道:“好吧,就算笙儿脱不了干系,那娘您呢?   是不是只要我嫁了人,您就能安心离开这里,回去公爵府也好,再嫁也好,哪怕自个儿独身,都比留在这儿强!”   颜氏忽地坐起身,那几乎是吓得要鲤鱼打挺了,瞪圆了眼睛看着顾笙道:“你这小妮子!今儿个是怎么回事!哪有君贵劝父母了断关系的,你父亲再不济,到底也是个子爵,若是他被贬官降爵,你在夫家还想有好日子过吗?!”   顾笙也不声不响的坐起身,淡然道:“娘,您冷静点,我没有疯,就是说假如,假如我嫁了个很爱很爱我的人,她不会介意我身份寒微,更不介意我父母名声,永远会一心一意的待我,就是假如这么个样,您愿不愿意离开爹爹?”   颜氏闻言垂下眼眸,许久,叹声道:“那当然求之不得……   可是,傻丫头,这世上没有那样纯粹的人,娘这辈子也就这么样了,不会更坏,绝不能再连累了你,别再胡思乱想了,快睡吧。”   哪里不会更坏?!顾笙想到再有四年,颜氏就会被沈姨娘谋害,染上瘟疫痛苦离世,心里就如刀绞般剧痛!   顾笙眼圈一红,一把搂住颜氏的脖颈,颤声道:“好的,那说定了,要是女儿找到那样一个人,娘就得立刻写休书!”   颜氏眼中泪光闪烁,沉默许久,终是不忍心打破女儿的美梦,只颤声答道:“好……好,娘答应你。”   顾笙这才泪眼婆娑的松开手,随颜氏又躺了回去。   母女二人一时间皆止不住哽咽,顾笙一时心潮起伏,便忍不住坦白道:“娘,您别担心,咱们这憋屈日子很快就要到头了,我说的那个痴心人,其实已经找着了。”   颜氏闻言一愣,吓得眼泪都止住了,终于禁不住掐了掐闺女的脸颊,嗔怒道:“你这孩子,竟胡思乱想的,你这才多大呢?就知道想人了?万一叫别人听见了,你害不害臊!”   顾笙闻言小脸一红,便乖乖闭上了嘴。   沉默须臾,颜氏最终还是忍不住咳嗽一声,舔着脸问道:“你是在国子监看上哪家的公子了?成年了吗?是子爵还是侯爵?”   顾笙心中暗自回答:不是公子,十九岁了,是……皇爵!   但担心说出来又吓得颜氏一个“鲤鱼打挺”跳起来,顾笙还是支支吾吾的开口道:“对,也在学堂里念书呢,已经成年了……”   颜氏见她故意不回答身份,便猜想对方一定也只是个子爵,闺女不好意思说出来,便柔声笑道:“门当户对的才好呢,你就是嫁个平头老百姓,只要对方一心待你,又有上进心,考得上功名,娘也不会阻拦的。”   顾笙扭了扭身子,害羞到:“娘,咱们可能不太门当户对的……”   颜氏蹙眉,能进国子监,最低也得是个子爵啊,难不成……   “什么!”颜氏眼睛一闪,惊诧道:“难不成是个公爵府的!这可不成!公爵府的爵贵,爱纳妾的可不在少数,就算他现在对你好,也难保日后不会变心!”   顾笙急忙安慰道:“不……不是的,娘您别担心,不是公爵。”   颜氏这才松了口气。   “是位皇爵呢……”顾笙一脸腼腆的放了一个雷。   颜氏一个鲤鱼打挺跳起来,“什么!”   这让她怎么不担心!公爵纳妾,是时有发生的,但要换做皇爵,不纳妾都不正常!   顾笙无奈的再次起身,安抚颜氏道:“娘,您别总想着下嫁倒贴,对方才不敢负我,爹爹一个小小的子爵,不照样该变心还变心吗?可见恶人不是按身份高低来分的。”   颜氏简直快要气笑了,前一刻这傻丫头还跟她说,要找个一心人,现在竟然说自己跟堂堂皇爵看对眼,这不是滑天下之大稽吗?   从古至今,不纳妾的皇爵屈指可数,排除生理缺陷的、来不及纳妾就在夺位中阵亡的,和癖好异常的……   删选下来,真正因感情专一而不纳妾的,反正颜氏是没见过活的!      第47章      “平日瞧你挺机灵,怎么到了自个儿终身大事的关头,就犯糊涂了?”颜氏气哼哼的看着顾笙。   顾笙扭捏的嘀咕道:“好了,娘,您不信就算了,不说这个了,咱快些休息吧,我明儿个还得去学堂呢。”   “这哪能不说?”颜氏严肃的盯着顾笙,眼珠一转,诧异道:“你该不会是看上那个超品小皇爵了吧?   你还真打算学皇后当年,给万岁当伴读呢?   圣上当时都成年了,皇后才多大,你这能跟他们一样吗?那小皇爵今年才多大个儿呢!”   顾笙立刻急眼道:“您想哪儿去了啊娘!不是九殿下!”   颜氏追问道:“那究竟是谁?”   顾笙叹了口气,悠然躺下,带点小得瑟的道:“说了您也不认识呀,过段时间,叫她亲自上门拜见您就是了。”   这话吓得颜氏一晚上没睡踏实,闭上眼,脑子里就是女儿跟一堆小君贵争宠的景象……   **   过了秋季考核,九殿下散学后,就得跟随其他几位皇爵,一起进入养心殿,陪同父皇审阅奏折。   宫灯璀璨,将广阔的正殿照耀得如同白昼。   正北的龙案之后,悬空挂着个金底黑字的牌匾,上书“中正仁和”四个大字。   龙椅两侧是规整的书架,正东的角落,摆放着三足圆鼎以及八角香炉,沁人心脾的香气从中袅袅飘散开来。   再往南,整齐的摆放着几位皇爵的桌椅,原本东西两头,各两张桌椅,分别是大皇子、二皇女、五皇子与七皇子的坐席。   今儿个,又特为九殿下,添了张崭新的梨花木桌椅。   与其他皇爵矮几上堆叠如山的折子不同,九殿下面前只寥寥摆放了十来副折子,且都是些请安折子,内容比尤贵妃的睡前故事还催眠。   于是,九殿下在看完三折后,就点着脑袋,不负众望的埋进了奏折之中,睡着了。   一旁的七皇子靠她最近,也是第一个发现老九“阵亡”的人。   于是,他偷偷抬眼瞥了眼龙案后端坐的父皇,心惊胆战的悄悄撕下手边空白的宣纸,捏成团,用力砸向身旁不争气的九皇妹——   九殿下雷打不动的继续吐泡泡。   七皇子手中的纸团开始越变越大,终于,他的举动,惊动了对面坐着的五皇子。   五皇子脑袋从奏折之中抬了起来,迷迷瞪瞪的看向了对面——   九殿下吹泡泡吹得正香。   五皇子:“……”   发现“情况危急”后,五皇子同样是先偷偷瞥了一眼龙案后的祁佑帝,见父皇尚未察觉,他才默默吞咽了一口,看向九皇妹——   隔着两丈远的空气,五皇子开始“呼!呼!”的奋力朝九殿下吹气!   在两位年轻皇子的共同努力下,九殿下……依旧纹丝不动。   就在此时,祁佑帝蹙眉看着手中的一副奏疏,深吸一口气,对一旁内侍道:“再上些茶点。”   内侍立即应声传旨。   听闻“茶点”两个字,九殿下终于身子一颤,呆呼呼的抬起脸来,茫然四顾。   两位皇子同时舒了口气。   待到宫女端着茶点,一一摆放至各位皇爵的桌案旁后,祁佑帝将手中的折子递给一旁的内侍,沉声道:“读。”   大皇子和江晗闻言立即打起十二分精神,想是父皇又遇到了棘手的难题,这正是他俩表现的时机。   可等到内侍念完折子后,却没一个人敢率先发话。   这是兵部尚书陈廷的奏疏,内容是揭发驻守南方的将领谢严飞,抗倭作假,实则与倭寇沆瀣一气,骗取朝廷三年的粮饷,拖延领兵时限,甚至与倭寇联合,压榨边疆老百姓等罪名。   整本奏疏洋洋洒洒数千字,写得义愤填膺、正气慨然,还附有自各方收集到的证据与民众口供。   这么一个罪恶滔天的将领,本该立即撤换,押赴京城,领罪处死。   然而,听完折子后,两位年长些的皇爵却都没有出声,五皇子和七皇子平日也不敢参与议事,此刻虽不知父皇读这么个奏折的玄机,也依旧缩着脑袋假装透明。   江晗一双凤目中满是愤恨。   这个谢严飞!早已不止一次看到他的罪行被揭发,可每次状告他的奏折,最终都如石沉大海,激不起一丝风浪。   原因很简单:谢严飞是当今皇后的嫡亲长兄。   祁佑帝与谢皇后多年来恩爱如旧,皇后出生微末,至今只生出六皇子一位硕君,统领后宫便总缺了些底气。   是以,祁佑帝特意想要抬高她家中父兄官职,奈何她老父不争气,连个进士都死活考不上,只能靠那还略有些领兵之才的长兄谢严飞。   然而,这厮却仗着自个儿妹妹贵为皇后,平日里嚣张跋扈收受贿赂,三年前,被祁佑帝远远支去边防抗倭,竟依旧死不悔改,犯下此等大罪!   在江晗看来,此人即使凌迟都不足以平民愤!   可是,一旦这句话从她口中说出,那么皇后就会从此视她为仇敌。   此前上疏揭发的几位小官员,已经陆续被调离了京城,渐渐音讯全无,生死难卜。   如今,兵部尚书陈廷来揭发谢严飞的罪名,可谓是拖着棺材来生死一搏。   照理说,有这位朝廷正三品大员冲锋,江晗实在没必要在搭上自己的前途,与皇后为敌。   然而,祁佑帝如今这犹豫不决的态度,显然还是念及与皇后的情分,不忍下旨。   谢严飞一旦定罪,免不得有所牵连,就算祁佑帝能保住皇后,也必定要亲口处决自己妻子的家人,难免夫妻感情间生出间隙。   祁佑帝此时闭着双目,右手摸索着左腕上,那皇后亲手串起的佛珠,心中甚为挣扎。   大皇子见状低头瞥了瞥嘴,心道:难怪老百姓都说咱江家情种辈出,父皇的性子,始终是太软弱了。   常有人说,大皇子的性格与祁佑帝年轻时极为相像,可大皇子自己却不这么认为,平心而论,若是他最爱的女人,家中出了此等丑事,他会继续放任不管吗?   大皇子暗自轻笑一声,他自认没有人能叫他如此纵容,即便是顾娆,也不行。   见两位皇爵迟迟没有开口,祁佑帝睁开眼,嗓音低呀的开口道:“你们认为,应当如何处置?”   江晗心下思量:父皇这是不愿自己做决定,想多拉些人来分摊皇后的怨恨?   沉默许久,江晗缓缓吸了口气,一抱拳,铿锵有力的答道:“回父皇,儿臣认为,应当立即撤换召回谢将军,押送回京,交由刑部与都察院处理!”   祁佑帝的眉宇微不可察的皱了皱,显出一副绝望的疲倦之态。   大皇子看在眼里,余光瞥了一眼江晗,鄙夷的微微一笑,起身回禀道:“儿臣不同意!父皇,这谢将军远在千里之外,不辞劳苦为国尽忠,免不得遇上些不服管的小将领,心生嫉恨,恶意诽谤,故意编造这些罪责嫁祸于他,也未尝不可能。   此事不如交由巡抚钦差亲自探查,再作定夺,以免误伤忠良!”   祁佑帝眼睛一亮,满是期待的看向大皇子,问道:“应该遣谁去查呢?”   江晗顿时心口一窒。   若再遣人去给谢严飞通风报信,便是又要给他脱罪的机会,叫这无耻之辈多活一天,百姓便要多受一天的罪!   一旦钦差回来,与他串通一气,洗清谢严飞罪责,那么,冒死上疏的兵部尚书陈廷,必然会因诬陷而获罪,这世间,又要少了一位能为民请命的清廉官员!   思及此处,江晗已经顾不得自身利益,肃然起身,躬身夺过话头,朗声道:“父皇三思!陈大人的人证物证已经全部送往刑部,至于谢将军的罪名,已经由督察使一并证实!   如果此时推翻重察,免不得打草惊蛇,溜了罪人,叫各部官员竹篮打水一场空!”   祁佑帝闻言脸色一沉,一旁大皇子急忙反驳道:“二皇妹此言差矣!儿臣到是觉得,这兵部刑部与都察院,此番联合起来,这般雷厉风行的速度,就给谢将军定了罪,更应当引起警惕,细查是否有小人从中作梗!”   江晗一捏拳头,凤目惊怒的扫向大皇子,刚要开口驳斥,却听祁佑帝断然道:“辰儿说的有道理,朕也担心其中有诈,不可妄作定论,晗儿啊……你……”   祁佑帝用责备的眼神看向江晗,并指冲她点了点,摇了摇头,没再评价。   江晗凤目陡睁,看着父皇失望的神色,有那么一瞬间,感觉自己的灵魂都被抽空了。   是她错了吗?   弘扬正义、为民请命,得到的就是父皇这般失望的眼神吗?   江晗讷讷的转头看向对面的大皇子,只见他挺着发福的肚腩,笑得一脸和善,冲自己做了个请的手势,恭敬的又坐回圈椅,俨然一副胜利者的姿态。   江晗晃晃悠悠的坐回原地,眼前人影一晃,耳边就听老五急切的小声道:“阿九!别乱跑!快坐回去!”   江晗这才回过神,扭头一看,九殿下已经一派悠然的站到了自己身旁,没事人似的开始伸手拿她餐碟里拨好的桂圆吃。   江晗缓缓伸手摸了摸九殿下的脑袋,脸色依旧惨白,薄唇上没有一丝血色。   她转头端起餐碟,递给九殿下,颓然道:“阿九的茶点吃完了?这碟你都拿去吧,快回自己坐席去坐好,乖。”      第48章      江晗话音刚落,祁佑帝的眉头一下便舒展开了,眉开眼笑的朝九殿下指点道:“你这个小馋嘴儿猫,父皇让你来审阅折子,倒让你钻了空子吃零嘴,一会儿叫你奶嬷嬷知道了,看她不给你娘娘告状!”   满堂皇爵闻言都展颜笑开了花儿,江晗却只是勉强扯起嘴角,应和着众人一起笑了笑。   九殿下微微一怔,神色略有些失落,又看了二姐手里的碟子一眼,依依不舍的婉拒了江晗的好意。   祁佑帝被这小家伙的举动逗得直乐,也没了批折子的心思,便开始简单考问几位皇爵的功课,殿里气氛一片和乐。   待到酉时五刻,便有管事牌子进门,恭请圣上用膳。   等祁佑帝离开,众人才各自起身,闲谈着走出养心殿。   江晗的心情依旧沉重,她最后一个起坐离席。   待跨出门槛后,就见门口的朱漆圆柱旁,正斜靠着一个熟悉的身影。   一见她出门,那小身影便如往常一般,吐了吐小舌头,调皮的对她做了个鬼脸,不是那九皇妹又是谁?   江晗微微扬起嘴角,苦笑一声,并未特意搭理那小家伙,径直就走出门外。   路过江沉月时,也只是轻轻拍了拍小家伙的脑袋。   九殿下忽闪了一下长长的睫毛,侧头看向江晗离去的背影,淡金色的眸子里,清晰的映出那个孤独落寞的纤瘦身影,顿了片刻,便迈步追了上去。   “二姐!”   江晗侧眸看向追上来的阿九,却没心思逗小皇妹玩乐,依旧无精打采的摆摆手,道:“二姐要出宫了,你也快些个回永和宫去罢,天色晚了。”   “二姐?”江沉月快步跟着江晗,好奇的歪头看她,问道:“今儿个父皇是不是凶你了?”   江晗闻言不禁心口发闷,深吸一口气,侧头无奈的冲江沉月笑了笑,自嘲道:“连阿九都看出来了?你方才可是故意来给二姐解围的?”   江沉月眸光流转,不置可否,再次追问道:“二姐何故要惹怒父皇?”   江晗凤目微垂,许久,再次自嘲似的笑了笑,低声道:“为黎民百姓。”   见阿九似懂非懂的注视着自己,江晗侧头问:“阿九,你知道谢严飞吗?”   江沉月点点头,扯起嘴角笑道:“父皇带他一起喝酒,他拿了陀螺送给孤,那个很有趣!”   “你喜欢他?”江晗问。   “喜欢!”江沉月点头。   江晗的眸光愈发死气沉沉,连脚步都略微慢下来。   沉默须臾,见一旁小皇妹已经一路跟出了隆宗门,江晗这才停下脚步,态度严厉的指了指东六宫的方向,道:“阿九,不许在跟了,快些回去!”   想了想,又补充道:“明儿个有空,就去瞧瞧你八姐。”   江沉月乖乖停在原地,在夕阳的余晖下,眯起浅瞳注视着江晗走远。   直至江晗即将消失在夕阳的彼端,江沉月再次开口喊道:“二姐!”   江晗转过头,也眯起双眼,抬手遮住刺目的余晖,问道:“还有何事?”   江沉月微微蹙起眉头,嘟起嘴喊话道:“他们说八姐要去新罗和亲了!”   这声包含惶惑与不舍得稚嫩嗓音,在空旷安静的内院里一遍遍回响。   许久,江晗点点头,嗓音轻不可闻的叹道:“迟早是要去的。回吧,回吧。”   江沉月没听清二姐说什么,只看见她遥遥摆了摆手,转身缓缓走出了内廷。   硕君迟早是要送走的。   三皇子、四公主、六皇子,江晗已经经历过太多离别,八皇妹也到了该指婚的年纪。   四位硕君,除了六皇子是招了驸马留在京城,其他的人,这辈子怕是都难再见了。   **   顾笙每天散学回来,都要面对沈氏一房的丫头仆妇们,得瑟当天承安王又赏赐了那些“奇珍异宝”给顾府。   约莫隔了十多日,顾笙见颜氏被那群聒噪的奴才烦得不敢出门,便下定决心,一拍桌案,去将藏在炕头的那只田黄石镯子拿出来,跟正房的丫头们仔细的描述了一通它的价值与稀有程度,意图一鼓作气,将西厢的得瑟劲头压下去。   然而,这镯子终究因为太罕见,不似绿祖母之类人人都知晓的名贵饰物,连颜氏都听得云里雾里,旁人便更是当她在吹牛。   无奈,顾笙只好尽量把排场闹大,说是九殿下赏赐了一个稀罕物件,而她自己不识货,特意去前厅请来了鉴宝的老掌柜,当着一家子女眷的面,展示出了那只田黄石镯子。   于是,在东庆胡同鉴了一辈子宝的老头傻眼了。   一见那老头目瞪口呆的模样,顾笙才多少松了一口气,好歹这师傅是个识货的,就算没见过实物,田黄石的色泽质感等特点,想必他都是了熟于心的。   果然,那老头颤颤巍巍的捧过镯子,在手中摩挲许久,难以置信的细看纹路,嗅探气味……   最终,神色比顾笙想象中还夸张的断定道:“此乃上品田黄石!还是整石雕琢而成的镯子!这……实属暴殄天物之举!”   老头激动地直喘,顾笙担心他鉴个宝鉴得气昏过去,急忙命人上前端茶顺气。   一旁围观的仆妇们见状,心知这确实是个宝贝,都翘首以盼,等老爷子顺过气来,立刻问道:“这镯子值不少钱吧?”   老头摇头叹道:“那种稀世珍宝,哪里是金银可以衡量!”   见众人神色迷茫,老头用食指和拇指,圈起个直径半寸小圆圈,比划道:“上品的黄鱼籽,光是天然整石,这么小一块,都能卖到数千两白银!”   话音刚落,满屋子仆妇齐声倒抽一口凉气。   在偏厅的沈姨娘闻言,立即遣人,去取出大皇子赏赐的所有珠宝,叫老头一一估价。   然而,那些“破烂”物件,哪里能入得了刚看完稀释奇宝的老爷子的眼?   沈姨娘的那些宝贝,全加一起,老爷子才给出了个二百多两的“良心价”,听得躲在侧头的沈姨娘脸都气绿了。   这场鉴宝的胜利,终于叫颜氏母女耳根清净了一些,再没有西厢的丫头,成天在周围大惊小怪的谈论大皇子的赏赐了。   然而,这却并没有让顾笙轻松多少。   因为,顾玄青开始为她物色婆家了……   目标自然是能帮顾老爷升官的吏部四品以上的官员家族。   顾笙的名气已经因那场鼓乐大赏传开了,她又兼国子监学子的出身,本身又是个极高等的君贵。   这样的极品小君贵,又是个不在秀女名册的自由身,要能娶回家,那就是从皇室龙爪中,偷出来的俏佳人,哪家贵族能不动心思?   是以根本用不着顾玄青吹嘘,便有一堆侯爵以上的小爵贵,挤破脑袋上门送礼献殷勤。   顾笙很头疼,因为江晗至今依旧对她“恭敬有礼”。   但她也不是太担心,毕竟,要等一年半以后,顾老爷才会开始逼迫她选定婆家。   顾笙还记得,正是因为那场逼婚,才叫她禁不住压力,对江晗吐露难处。   随后没几日,江晗便雷厉风行的将她聘请入王府,成了王爵的“贴身乐师”。   顾笙本以为自己会被纳为王府的姬妾,然而江晗却一心想要明媒正娶将她迎进门。   只可惜,当年的顾笙,背景实在太落魄,在江晗母妃的强力阻挠下,最终一拖就是两年,随后,又遭遇颜氏被害病亡的晴天霹雳。   当时的顾笙一下子就被打垮了,一病两年多,在生死线上徘徊多少次,都被江晗拉了回来。   这一世,显然要比前世顺遂得多,只是江晗这依旧不冷不热的慢性子,实在叫顾笙无可奈何。   如果她现在跟江晗哭诉自己被逼婚,那个木头说不准会以为自己是在婉拒她,没准今生二人的姻缘,就得提前划上休止符了。   顾笙一手托着下巴,在后院的凉亭里发呆。   怎么办呢,要跟前世一样,硬撑着被那些公子哥儿骚扰近两年吗?   “天呐……”顾笙使劲儿揉了揉小脸。   一旁石榴忙上前关切道:“姐儿怎地了?可是有哪里不适?”   顾笙摇摇头,只吩咐她换一杯热茶来。   困惑之中,顾笙的脑海中,突然闪现出某人渣霸道的小包子脸!   对了!   那些公子哥儿如今都在国子监念书,如果她当着九殿下的面,在学校里约见其中一个人,愉快的将糖糕送给对方……   九殿下一定会把那个人撕碎,拿回属于自己的糖糕!   这不就是杀鸡儆猴最好的办法吗?   顾笙拿定了主意,便不再激烈反抗顾老爷刻意安排的宴席,开始顺其自然的结识了一些小公爵。   深秋之后,一天比一天凉了,作为君贵,顾笙本可以直接进入休假期,却虑着自个儿的伴读身份,仍旧坚持每天上学堂。   颜氏只能多给她添几层棉衣,每日都把她裹得圆滚滚。   一堂讲课后,九殿下拿到今儿个的糖糕,特意将同样圆滚滚的糖糕,摆在顾笙身旁作比较,还用看糖糕的眼神,十分可恶的冲顾笙挑了挑眉锋……   顾笙不堪忍受小人渣的讥讽,站起身,气呼呼的就滚远了!   九殿下慢悠悠的跟上来,歪头眯着一双桃花眼,问她:“下个月,你来宫里吃酒吗?”   “吃什么酒?”顾笙气呼呼的继续朝花圃里钻。   江沉月疾步上前几步,在她左手边不远的一棵枯树前忽地一蹦,一手拍打在头顶的枝桠上,抖落了一地的黄叶,轻声说:“是孤的十岁生辰。”   顾笙停下脚步,她总觉得这小家伙的速度愈发轻快了,她注视着江沉月的背影——   那一身干净利落的猎服,修长的双腿被包裹在半长的牛皮重靴中,这般姣好的身材比例,不由叫顾笙心生“妒意”。   记得当年,她随江晗参加九殿下的成年礼那天,原本看江沉月坐在一堆皇爵之中,显得十分纤细娇小。   顾笙还暗自攀比,心想,江晗比那个超品皇爵还高小半头呢……   结果仪式一开始,全体皇爵起立,江沉月一起身,身高瞬间秒杀了江晗半头!   这怎么可能呢!太不合理了!   顾笙当时百思不得其解,直到周围一群花痴君贵,远远指着江沉月激动的尖叫着:“九殿下腿好长!”   顾笙才终于解开了这个千古之谜……   好吧,腿长了不起啊!她还是喜欢江晗那种身材比例!   顾笙艰难的低下头,看看自己被棉裤包裹的双腿,再看看不远处穿着单薄不怕冷的小人渣,越发觉得自己的腿短……   好在,至少她目前的身高,还是战胜九殿下的。   顾笙得意的上前几步,抓住所剩无几的优势,还微微踮起角,“居高临下”的看着江沉月,慈爱到:“恭喜殿下又涨了一岁!”   江沉月眯起双眸扯了扯嘴角,轻声道:“涨一岁又能如何?孤想快些升学,给父皇和二姐分忧,只可惜……”   说着,小人渣就侧过头,用一种“都怪你太笨考不上文华苑拖了孤后腿”的无奈眼神,直直看向顾笙。   顾笙:“……”   人渣啊啊啊啊!      第49章      幸月里的风,已夹带了些微隆冬的那股子寒意,阳光还是明晃晃的,照在人身上,却半丝暖意也无。   顾笙恨恨的注视九殿下侧脸,那精致的弧度依旧欺世般迷人心魂。   简直是老天不公!   成天被嫌弃的顾笙终于心生怨恨,又不敢同皇爵理论,只好暗自握住自个儿袖笼里剩下的那一块糕点小包裹,狠狠的捏下去!   不等她捏碎小人渣的口粮,就忽觉鼻头一痒,身子紧接着一颤——   “阿——嚏!”   或许是她对未来天子口粮的“大不敬”态度惹怒了苍天,顾笙冷不丁就打了一个猛烈的喷嚏!   九殿下原本正悠闲的拨弄着头顶的枯树枝,忽被顾笙这忽如其来的剧烈喷嚏,激得一个哆嗦——   只听“咔嚓”一声,九殿下手臂一缩,没留神,吓得将手中握着的整条树枝,都给掰扯下来了……   宫女嬷嬷们虽远远在花圃外围候着,目光却始终没有脱离九殿下,此时见江沉月一手抓着树枝作惊讶状,宫女们忙不迭撒奔就冲上来“护驾”!   顾笙急忙掏出帕子擦了擦嘴,慌张的弯腰请罪道:“仆失仪了……请殿下恕罪!”   江沉月这才回过神,赶忙丢掉手里那条让自己显得很蠢的树枝,掸干净手上的灰尘。   因掩不住笑意,便一低脑袋,扯起嘴角道:“孤还没见过哪家君贵,打个喷嚏都如你这般豪放呢。”   “……”顾笙涨红脸,忽然抽了抽鼻子,感觉又想打喷嚏了!   她急忙摒住呼吸死死抿着双唇,惶恐的抬眼去瞧九殿下。   只见小人渣此时已经笑眯了那双桃花眸子,转身走过来,弯腰握住了她的左手。   顾笙心里一咯噔,鼻间酝酿的喷嚏,像是一下子被吓回去了,她低头僵硬的看着自己冰凉的素手,被那只温热的小手攥在手掌之中。   “好凉。”江沉月微微蹙眉。   长长的睫羽下,那双淡金色的眸子,疑惑的看向顾笙,满目写着“你都穿成糖糕球了,为什么还是凉的?”   顾笙心口一阵乱蹦,又不敢贸然抽回手,只能蹙眉埋怨的看着眼前的小皇爵。   这家伙实在太没有身为超品皇爵的自觉了!   若是九殿下再大两岁,忽然这么大大咧咧的接触一个身子清白的君贵,万一引起对方被动发情,就算是皇爵,那也可能会被告上衙门的!   当然,更可能的是对方受宠若惊,九殿下成功又收纳一房妾侍……   正当顾笙腹诽之时,奶娘们已经绕过青砖小道,赶来九殿下周遭护驾,一边嚎啕着“心肝儿肉”,一边检查小皇爵的手掌有没有被树枝刮伤——   “诶哟我的小主子!”   “可有哪儿伤着了?!”   “……”   顾笙被一群人挤出了九殿下三步开外,眼睁睁看着江沉月一脸无语的被围在中间。   顾笙原本还想退开些,可不等她抬脚,人群中一个老资历的嬷嬷,就杀气腾腾的拨开众人,疾步朝她走过来,指着顾笙的鼻子教训道:“你是怎么伺候的!这些个乌七八糟的脏东西,怎能叫九殿下沾手?!”   顾笙微微皱了皱眉,这位张嬷嬷也算是她的老熟人了,当初第一次在酒楼里见到被褥里的九殿下那日,她就见过这老嬷嬷教育八公主如何带孩子。   自从顾笙伴读生涯开始后,与这老嬷嬷的接触便愈发多起来。   平日里,好歹要等到散学后,九殿下的车架离开,这老嬷嬷才会唾沫飞溅的来指导顾笙如何做一个合格的“奴才”。   没想到,老嬷嬷这回竟然当着九殿下的面呵斥她,实在叫顾笙难堪。   顾笙低下头做认错状,只求这顿教训快一些结束。   “刚就瞧见你这小蹄子,自个儿往这花圃跑,反让殿下追在你后面!老奴瞧你这是……”   “行了——”   忽然间,耳边传来九殿下一声极其不耐的低斥。   顾笙猛地抬头看向九殿下,她可是第一次见这小家伙一脸不悦的打断张嬷嬷说话。   这实在是太叫人吃惊了。   大概是担心老嬷嬷给尤贵妃告状,平日里,就算吃糖糕被逮着,九殿下也不敢打断张嬷嬷的唠叨,今儿个真是有些反常了。   九殿下抬手拨开围着自己的侍女,绕过老嬷嬷,站到顾笙跟前,低声,却不容置疑的吩咐道:“去取手炉过来。”   老嬷嬷微微一怔,张嘴就要对着小皇爵唠叨。   可当她的目光对视上江沉月威严的双眸时,老嬷嬷便下意识一个哆嗦,一种从未有过的畏惧感陡然升起。   顾笙探着脑袋,看着老嬷嬷脸上的表情,心中突然有一种复仇般的畅快感。   已经五年了,她总觉得这老嬷嬷是欺负九殿下年幼。   就是仗着自己资历老,带大过四位小皇爵,所以一直都是仆大欺主的典范,平日里也是一副威风凛凛的气势,八成有二十多年没被主子这么呵斥过了。   老嬷嬷双唇翕动,似乎还想开口唠叨几句,找回脸面,却见眼前的小皇爵陡一蹙眉,立时吓得她后退几步,应了声:“是!”   转身就领着侍女取手炉去了。   踏出学堂大院,张嬷嬷的脸色已涨的紫红,咬牙切齿的恨道:“这小贱蹄子!把小皇爵都给带坏了!等老奴回宫,一定要上报给娘娘知晓!”   一旁跟着的,就是九殿下的贴身大宫女玉儿。   她平日里跟顾笙私交极好,闻言不禁暗自叫遭,面上却还是心平气和的劝道:“张嬷嬷何必与个小女娃置气,要我说,咱这九殿下,如今都快到十岁上头了,多少有些自个儿的主意,哪里能如从前般乖巧呢?未必是一个小伴读能随意指使的。”   “哼。”张嬷嬷冷笑一声,神色冷凝的开口道:“你可别小瞧了那小贱蹄子!她可聪明着呢,我好几次看她喂小主子吃零嘴儿!   咱小主子老早就开始事事顺着她了!老身警告过她多少次,她都不知悔改,现在果真是爬到咱们头上了!”   玉儿微一蹙眉,心知这老嬷嬷是被九殿下拂了脸面,想把气都撒在那小伴读身上,一时也不知如何劝解。   沉默须臾,玉儿见张嬷嬷一副怨恨刻毒的脸色,细细一思忖,便柔声开口道:“嬷嬷别怪我多嘴,也是为了您好,我劝您别跟那小姑娘较劲,否则必定落不着好果子吃。”   张嬷嬷一扭头,怒道:“你这是什么意思?”   玉儿面色严肃道:“我方才也说了,咱小主子已经不比从前了。   殿下肯顺着那个小伴读,怕也不只是为点零嘴儿吧?   那小伴读虽出身子爵府,却是个高等的君贵,前些时日,她还夺了鼓乐大赏的头筹,绝不是个能小觑的主儿!”   张嬷嬷阴阳怪气的冷笑一声,斜眼看着玉儿道:“我知晓你跟那小丫头感情好,但就她这点家底子,想吓唬老奴?未免太小瞧人了!”   玉儿闻言脸色一红,深吸一口气,开口道:“随您如何想,我只最后提醒一句,嬷嬷别忘了,当今的皇后娘娘,过往也只是个小伴读!   奴婢言尽于此,若是嬷嬷觉得我有私心,便只管给贵妃娘娘说去罢!”   张嬷嬷脸色陡然一白,跟刷了糨子似的僵愣许久,才缓缓回过神。   脑中闪过九殿下握住那小伴读左手的情形,顿时如遭当头棒喝,张嬷嬷口中喃喃念叨了句什么,早失了方才的气势,落水狗似的低头弓腰,加快了脚步。   不多时,玉儿捧着个描金白铜手炉回来,递到九殿下跟前。   江沉月没有伸手接,只侧眸看了眼顾笙,冲手炉扬了扬下巴。   顾笙立刻会意,上前一步接过手炉,乖乖抱在怀里头,微微蹲身颔首道:“谢殿下关心。”   当日散学后,顾笙在国子监门口送走九殿下的车架,便十分识趣的留在原地,等待张嬷嬷前来找她“撒气”。   不多时,不远处的张嬷嬷便理了理鬓角,转身甩着帕子过来了。   出乎顾笙意料的是,张嬷嬷的面色竟然是如沐春风般慈爱的……   “咱们虽一心伺候主子,但也难免会出点差错,老奴今儿个也是为了殿下,一时担忧激愤,言语上失了分寸,还望姑娘不要介怀。”   顾笙目瞪口呆的看着张嬷嬷“屈尊降贵”来给自己道歉,心里头吓得一丝得意都泛不起,急忙回礼道:“嬷嬷言重了,今儿个本也是我思虑不周,还要谢谢嬷嬷指点呢。”   张嬷嬷闻言很受用,毫不客气的点点头,语重心长道:“你知道老奴心是好的便足够了,都是担心你们年轻不懂事,万一捅了娄子,被人告到娘娘那里,那可就不是一顿训斥那么简单的事儿了。”   顾笙微微一蹙眉,心说:“除了你,还有谁会告黑状!”,面上还是感激涕零道:“多谢嬷嬷提点。”   又过了几日,顾笙终于又等来了江晗的书童,在课间给她递来了揭帖。   与当年日日与顾娆私会的大皇子相比,江晗可真是要成为兄妹之中,最能忍的一位皇爵了。   顾笙盼星星盼月亮的赴了约,依旧是在宣王府。   因天气寒冷,江晗到底要比九殿下会疼人,一早便将私会顾笙的花厅布置好,侧厅早早烧了炕,正厅也被暖炉烤得暖烘烘的。   等顾笙一来,解了斗篷,竟还觉屋里稍显燥热了些个。   二人在正厅茶几两旁相对而坐,江晗此番特意邀她来府,是要告知她关于叶桥的事情——   叶桥得的赏银,回程后,当日便全部抵了父兄的赌债。   这本在顾笙意料之中,闻言便急切追问道:“那桥儿如今有何打算?依旧留在老家吗?”   江晗点了点头,见顾笙面色失落,便笑道:“阿笙姑娘不必担心,本王并未放手不顾,只是安插了人手在她家宅附近观察,打算等她走投无路之时,再拉她回头,好叫她彻底绝了心思。在此期间,探子竟碰巧察觉了她家中一件密事。”   顾笙疑惑道:“什么事?”   江晗答道:“叶姑娘并非那户人家的亲生闺女,而是那户女主人在将军府做乳母时,私下抱回的私生女,其生母暂未查出,生父便是扬州卫指挥使荣将军。”      第50章      “私生女?”顾笙诧异的看向江晗。   江晗点头,将此事的前后经过,都告诉了顾笙——   探子们蹲守叶家数月之后,便察觉叶家女主人,每月都会在固定时日,与将军府的管家在荒郊私会,领取些钱粮。   数额也不多,共计一罐铜钱、三斗米,月月如此。   这便蹊跷了,再心善的大户人家,也不可能一连十多年,供养一个早已出府的奶娘。   这笔财务,背后显然藏着个秘密。   探子们原本猜测,叶家那女主人,定是跟将军府的管家私下苟合。   但此事与叶桥本人无太大牵连,所以发现后,探子们也并没有给二殿下回报。   直到一个月前,荣将军得知了叶桥荣获鼓乐大赏前三甲的喜讯,便以叶家长女为扬州争光为由,亲自宴请了叶氏一家。   在那之后,两家的接触,开始频繁起来,荣将军不久便得知了叶家父子贪赌欠债之事,心中甚为担忧。   荣将军与妻子乃是皇上赐婚,将军夫人也早已受封诰命,他自然不敢对夫人抖落自己十多年前的风流债,更不敢与叶家女儿接触过密,可他又放心不下自己的亲生骨肉,担心女儿被那家父子俩谋害。   最后,荣将军也只得遣人手蹲守在叶家附近,随时提防着那父子俩。   与此同时,二殿下的人手也是扮作百姓,成日在叶家宅子周围游荡,已经有些引人耳目。   紧接着,一批将军府的人又加入了蹲守叶家的阵容,这便导致叶家所在的胡同,一下就“人满为患”了。   这两拨人全都是高手。   将军府派出的亲信,都是荣将军多年征战中最得力的小将领,骁勇的军人气息很浓重,几丈开外,都能一眼看得出不是平民百姓。   而二殿下派出的虽不是自己的亲信,却都挑选了京城南镇抚司的高级皇家亲卫,个个儿都是贵族血统。   这批人虽与那帮兵痞的气质相差颇甚,却同样藏不住非比寻常的身份。   双方虽都是朝廷的军人,却各有所长——要论排兵布阵,这些皇家亲卫便是一窍不通的,上了战场就只能抓瞎。   但就单打独斗而言,十个皇家亲卫,就能撂倒对方一个百户所。   是以,这两方历来都是互相看不起。   发现对方似乎都在蹲守同一户人家之后,两拨人就开始有意无意的起了些冲突与口角,都想刺探对方的底细。   一来二去,两方人就在深更半夜动起了手。   而后,江晗一方的皇家亲卫,毫无悬念的干翻了将军府的小将领……   皇家亲卫们得胜后还挺得意,还没来得及八百里加急,给二殿下“报战功”,那头荣将军就急眼了!   听说有一群高手也在蹲守叶家人,荣将军以为是有人打自个儿女儿的主意,急的手搓麻花脚转筋。   好不容易忍到大半夜,见夫人睡熟了,荣将军偷偷摸摸爬起身,穿上盔甲,提着长戟,亲自带了一帮人杀回去。   结果倒不是很严重,因为双方一交手,就都看出对方不是等闲之辈。   荣将军忙不迭便亮明了身份。   听闻来人是从三品的卫指挥使,一溜皇家亲卫自是得罪不起,齐齐缩起了脑袋,恭恭敬敬自报家门。   一听对方是南镇抚司的人,荣将军还以为是皇帝亲自插手了自己的家事,顿时吓得老泪纵横。   他噗通一声朝北下跪,对着皇城的方向磕头告罪,把自个儿十多年前犯的丑事儿,含含糊糊的全盘托出了。   身后一群亲卫听得面面相觑,想去劝老将军起身,又不知如何开口。   这老将军也真是把皇帝想得太神通广大了,退一步讲,皇帝就算真知道了,又哪儿有功夫管这种鸡零狗碎的破事儿?   可亲卫们又不方便说自个儿是受二殿下指使,得隐藏二殿下的目的,最终只得默不作声看着荣将军忏悔完毕,面如死灰的被手下扶回将军府。   由于这件事关乎叶桥的身世,探子们得知后,便立即遣人回京,给二殿下报了信。   顾笙听完了整件事的来龙去脉,脸上的神色已是哭笑不得。   她心下暗恨这荣将军背着妻子做出丑事,又不禁联想起自己那亲爹,想来还不如这将军来的有责任心,不由脱口而出道:“这些爵贵真是没一个……”   江晗闻言,手中茶杯一哆嗦,一脸无辜的看向顾笙……   没一个“好东西”三个字还没出口,顾笙猛然意识到,身旁的皇爵也算是爵贵,吓得急忙闭上嘴,险些咬着舌头。   顾笙抿嘴偷偷觑了江晗一眼,就见那双凤目正微眯着,温柔的等待她的下文,似乎是想看她是不是真敢骂出来。   见江晗似乎执意要等她说完,顾笙一脸我错了的神色,可怜兮兮冲她眨眨眼,撇着嘴话锋一转,接着道:“真是没一个……不关心自己闺女的!荣将军到底是桥儿的生父,他这份心意,还是叫奴家很感动的……”   顾笙想尽量表现出“我是一个善良体贴又很好满足”的君贵,却见江晗扑哧一声笑喷了,把茶杯放回茶几,摇头笑看着顾笙叹道:“你是想说爵贵没一个好东西吧?”   顾笙倒抽一口冷气,一脸“你怎么知道”的惊讶神色!   “还当真是要辱骂本王?”江晗被顾笙那不打自招的小模样,逗得忍不住笑意,下意识便伸出手,似乎是想去捏一下她的鼻尖。   顾笙眼见着江晗抬手靠近,激动地脸色唰的涨红,迫不及待的心想:“来呀来呀!你个假正经!终于忍不住了吧!”   结果江晗的手,半路还是顿住了,她轻咳一声,便假装是抬手抓脸,那只白净的修长爪子,就这么无情的离开了顾笙的眼前。   顾笙一脸的失望……   江晗见她那模样,心头顿时一阵热血翻涌,面颊也略微泛起些潮红,不禁开口道:“阿九说的没错,阿笙姑娘果然是个性情豪放的姑娘……”   顾笙:“……”小人渣背后说她坏话了?!   她只是不小心打个喷嚏,就被江沉月说豪放!   现在明明是对坐的江晗想对她“动手”,又下不了决心,反倒也说她豪放!   她哪里豪放了?她只是在江晗面前,没有掩饰前世的性格而已。   或许是因为前世的江晗太压抑,一辈子都隐忍自制的面对四面八方的压力,才偏偏会喜欢上一个脸上藏不住任何事的女孩儿——   那个单纯善良、热情主动的阿笙。   前世,顾笙虽一直问不出江晗究竟每日在为何事忧愁操劳,但她很清楚自己吸引江晗的特质,所以才在她面前表现得如同一张白纸。   江晗与顾笙调笑片刻后,便又将话题转回来,说到:“叶姑娘这样的身世,倒算是得了天助,几日前,她的父亲和长兄,就都被荣将军征去了军队,不久就要调往北方,驻守边防,再祸害不着她母女二人了。”   顾笙闻言眼睛一亮,激动地一拍手,喜道:“这倒是个干净利落的办法!”   江晗微微一笑,补充道:“现在她与养母也算了无牵挂,已经受命回京,入宫任职了。”   顾笙立即起身,微微一福,回道:“谢殿下如此费心安置!”   “不必多礼。”江晗笑眼弯弯。   顾笙笑得甜蜜,转头看了看窗外,红着小脸赧然道:“每年武试考核,我都有幸观赏了殿下的非凡身手,特别是殿下骑在那批棕红宝马背上百步穿杨时的英姿,实在叫人钦佩不已!可惜我身为君贵,也无从学习骑射……”   “你想学骑射?”江晗吃惊的挑眉看她。   顾笙娇羞的点头,却听江晗诧异的脱口道:“那阿九为何说你每次看骑射比试时,都会困得打瞌睡?”   顾笙:“……”   是啊啊啊!骑射好无聊啊啊啊!但人家想要你手把手教导啊啊啊!笨蛋!   见顾笙神色尴尬,江晗这才反应过来自己戳破了对方的讨好,急忙站起身笑道:“既然阿笙姑娘有这样的兴致,不如随本王去马场散散心。”   顾笙一脸窘迫的点点头,方才的热情却已经被浇灭大半。   江晗也想不通自己为什么一见到这小姑娘,就变得笨拙不堪,此时搜肠刮肚的想往回找补。   在等侍从给顾笙系好斗篷时,江晗又开口笑道:“阿九真是越大越调皮了,总爱扯谎捉弄咱几个皇兄皇姐……”   顾笙这才勉强扯了扯嘴角,心里担心江晗因此记恨九殿下,忙又补充道:“九殿下还小呢,您可千万别跟个孩童计较!”   江晗一愣,不由笑着摇了摇头。   要这点事,就能让江晗怪罪那个调皮的小皇妹的话,恐怕几年前,在江沉月每天偷偷在她后背贴“本宫还想要地龙”的纸条的时候,江晗就已经跟这捣蛋鬼同归于尽了……   顾笙见江晗摇头不语,不禁又开始担心这两位皇爵之间的关系,忙面色严肃的劝解道:“殿下,说句心里话,做了这么些年的伴读,九殿下对您的情谊,我都是看在眼里的,望您一定好好郑重这份难得的亲情。”   江晗微微一愣,随即笑道:“你是怕我回头责怪阿九?看来你这伴读做得可比那些奶娘尽职多了,就此等小事,也想着维护阿九,未免宠得太矜贵了些。”   顾笙尴尬的低头浅笑一声,心道:“我哪里是护着小人渣?我是护着你啊,傻瓜!千万别跟江沉月作对,咱俩加一起,带上你其他三个弟兄,也斗不过那家伙的,当然得矜贵的讨好着啊!”      第51章      随后,二人一同出门,朝马场一径去了。   江晗特意遣人为顾笙取了一把五斗的弓,这还是二殿下年幼时训练用的弓箭,顾笙也勉强能拉开。   江晗自己随身配的是一石八的弓,满弓时,力道足有两个顾笙的重量。   为了不让顾笙难堪,江晗特地换了把九斗的弓。   这份体贴的迁就,顾笙也是久违了,她微笑着瞥了江晗一眼,抱着手里的小弓,心里只觉一片温暖。   到了马场,江晗为她挑了一匹纯白的小马驹,鬃毛顺滑油亮,两只黑眼睛水汪汪的,显得格外温顺。   顾笙走到跟前时,小马驹鼻孔里立即发出一阵“咕噜噜”的声音,悠然摆了摆尾巴,像是在对她示好,着实招人喜欢。   上马时,牵马的小厮就整个人跪到马身侧,等待顾笙踩着他后背上马。   马镫其实只有半人高,顾笙根本不需要垫脚,也能爬上马背。   但她不想显得畏首畏尾,便忍着心中的不适,抬腿就踩上那人的后背。   她脚上的绣花鞋鞋底极软,刚落脚,就几乎能感受到那人后背的体温,顾笙本能的缩回脚,最终还是没能战胜心中的别扭感。   她低头看向地上的小厮,小声道:“你起开吧,我自己能上去。”   那小厮抬起脸,一双绿豆似的小眼睛,疑惑又惊慌的看了看顾笙,以为是自己犯了错,赶紧将屁股撅得高了点,好让自己的后背更平稳。   顾笙:“……”   一旁的江晗早已熟练的翻身上马,此时见顾笙神色犹豫,便明白了她的顾虑,开口遣退小厮,叫一旁侍女扶着顾笙上马背。   骑马的过程很安全,一直有侍从牵着缰绳,以散步的速度“溜顾笙”。   江晗则骑在一旁的马上,拿着弓,尽职尽责的教顾笙如何握弓,如何发力,如何提高射出的准头……   顾笙都快沉不住气了。   这情景与她预想的大不相同,江晗难道不是该坐在她身后,手把手叫她骑射吗?   就连小人渣九殿下都知道,教小君贵射箭时,应该“手把手”指导!   虽然除了让小君贵的手受伤以外,这种教学方式并没有其他效果……   但这才是君贵们想要的教学方式啊!谁会真想学骑射啊!   直到顾笙辞别时,江晗才显出一丝不舍,满面怅然的轻声道:“每次与阿笙姑娘分别,本王总觉这难得的相聚时光,不问如何把握,都显得不够珍惜,终究都被虚度了。”   顾笙苦笑着低下头,心说可不就是虚度了吗!   难怪殿下您“这把年纪”还一个姬妾都没有!   一个月后,顾笙应邀参加了九殿下的生辰宴席。   这是顾笙今生第二次踏入皇宫。   宴席设在交泰殿,顾笙与学堂里另外两位与九殿下交好的学子,都是晌午过后,就在东华门等候入宫赴宴。   直到申时过后,皇亲贵戚们陆续到齐,内廷的管事牌子才来领他们进宫。   一行人低头弯腰的跟着内侍走。   穿过东华门,绕过文渊阁,一路北行,从乾清门直入内廷,直至交泰殿东面的配殿,顾笙总算正式入席了。   她的两只腿此时已经麻得没了知觉,顾笙从没想过,吃顿酒席会如此艰难,几乎怀疑九殿下是不是又在故意耍弄她……   然而,噩梦才刚刚开始。   入席后,顾笙听内侍的传报,才得知:配殿里除了皇后和妃嫔,其他宾客都是些皇爵的亲友,而圣上和皇爵们,全部都是在交泰殿正殿飨宴。   天杀的九殿下……   顾笙站了一下午,本想着江晗或许会来给她敬杯酒,心里才稍稍好受些。   可她此时才得知,别说江晗,就连今儿个的小寿星,江沉月本尊,她都没机会相见!   她决定回去要捏碎九殿下三天份的糖糕!   只不过是吃顿酒席,这是何苦呢……   不等她将酸痛的双腿捶得松快些,殿外的传报内侍,就一个接一个的传来正殿的圣谕。   “跪——”   一声清朗的通传,配殿里的宾客全部起身,齐齐跪伏在地。   顾笙自然不能例外,她忍着双腿的酸痛,一脸哀戚的跪下去,半柱香功夫后,外头才传来一声:“起——”   众人山呼万岁后起身入席。   紧接着,皇后娘娘说了些祝酒词,才正式开席。   顾笙将一腔怨愤转化成食欲。   直到酒足饭饱之后,抬头看了看周围开始轮番敬酒的人群,目光刚巧撞上正款款走来的八公主。   顾笙这才眼前一亮,这一趟也算是没有白来了。   明年开春,八公主便要远赴新罗和亲,近一年来都没有去学堂,只在宫里学习新罗的语言以及风俗习性,两人已经许久不曾相见了。   “姗……”顾笙激动地起身,刚要出声打招呼,又看了眼周围的人群,忙恭敬的改口道:“笙儿给八殿下请安。”   八公主举止比从前沉稳得多,她绕过矮几,伸手握住顾笙的手,淡笑道:“还是叫我姗儿姐姐罢。”   一旁侍女端来座椅,摆在顾笙身旁,二人便紧挨着坐下来。   “好在今儿个你来了。”江语姗目若秋水,眸中带着哀愁,注视顾笙道:“往后,姐姐与你怕是再无相聚之日了。”   江语姗握着她手的指节微微泛白,仿佛在无声呐喊着她对故土的留恋,对未来的恐惧。   顾笙见状眼眶微微发烫,便将另一手覆在她手背,张了张口,却不知如何安慰。   这一去即是永别。   顾笙静静注视江语姗,许久,才颤声道:“姐姐切莫忘了笙儿,只要咱们彼此间还有念想,便与顾笙常伴姐姐左右无异。”   江语姗颓然点了点头。   二人双手紧握在一起,说了许多过往的趣事,心情却越发低落了。   眼见顾笙眼角泪光闪闪,江语姗便抽出帕子,轻轻为她擦去泪水,强笑道:“不说这些了,我这一去,心里倒也早有准备,只是……”   顾笙忙问道:“姐姐可是还有何牵挂?”   江语姗蛾眉微微一蹙,侧头看向远处妃嫔们的席位。   顾笙循着她的目光看去,视线落在皇后右侧席位边——   一位身穿藕荷色华服的妃嫔,正安静的坐着。   是个长相清丽的美人,看似不过二十出头的岁数,应是保养极佳,眉眼与江语姗还颇有几分神似。   这位是……熹妃?   顾笙心里一咯噔,这个女人,就是前世传言中,那个在江沉月面前“失仪”,被打入冷宫的那个妃子。   顾笙一时间百感交集,讷讷看着熹妃,竟出了神。   “只是放心不下娘娘一个人……”   身旁江语姗的嗓音忧伤得叫人心疼。   顾笙一惊,忙不迭回头,劝慰道:“姐姐不用担心,熹妃娘娘……”   她脑中不断翻转着熹妃悲惨的未来,顾笙一时竟连善意的谎言都说不出口,注视着江语姗,却无从安慰。   江语姗叹了口气,道:“娘娘只有我一个孩子,未来也没有依傍,她一直待阿九如亲生骨肉,只愿阿九能记得母妃的好,等我走后,也不要忘记时常来探望娘娘。”   顾笙怔怔看着江语姗,少顷,才艰难开口道:“会的,九殿下一定会替你照顾好娘娘的。”   江语姗点点头,不安道:“我近日也时常嘱咐阿九这件事,但她毕竟年幼,还望你往后能时常在侧提醒。”   顾笙皱了皱眉,胸中压着股气,却无处发泄,只得对江语姗点头。   她虽然不相信那个荒谬的传言,但熹妃确实是因为跟九殿下走得太近,才最终遭此劫难。   若她真要替江语姗照顾母妃,反倒不如劝九殿下远离熹妃。   顾笙开始思绪烦乱,二人又聊了不多时,殿外突然传来一声传报声,被殿内的喧闹盖得含糊,听不清晰。   似乎听到了“二公主”的字眼,顾笙本能的抬头看向门外——   只见江晗一身皇爵冕服,发髻一丝不苟的用金丝双龙玉冠束在头顶,风华灼灼,施施然踏入配殿,手中还端着酒盏。   一旁跟着的宫女,手中托盘之上,还顶着一壶御酒。   江晗两颊绯红,显然是酒有些上头,姿态却丝毫没有醉意,一双凌厉的凤目迅速扫过人群,几乎是瞬间锁定了顾笙,紧接着,便微不可察的冲顾笙微微颔首示意。   顾笙还没来得及回礼,江晗已经回过头,目不斜视的端着酒杯,恭敬的朝皇后走去。   江晗竟然特意来配殿敬酒,顾笙顿时两腮泛起桃红,赧然低下头。   紧接着,殿外又传来一声通报:“九殿下驾到——”   顾笙下意识侧眸看向殿门外,奇怪的是,许久都没见江沉月踏入。   片刻后,几个宫女形色匆匆的先踏入门槛,慌手慌脚的在门前伸着双手,似乎是要扶着什么人。   只听“啪”的一声响,一只手忽然从殿门外伸进来,猛地拍在了门框上。   紧接着,一个身穿与江晗同色冕服的身影,晃晃悠悠的栽进店里来,被伸着双手的宫女们一把扶住……   江沉月?!   “殿下!”顾笙唰的站起身,满面惊忧,本能就想抬腿冲过去,却被江语姗一把拉住,险些失态。   顾笙顿时急的浑身刺挠,江沉月尚未成年,敬酒也都该是奶或茶水,怎么会如此醉态?   是谁给小人渣沾的酒?   这都喝成什么样了!还来配殿敬什么酒!      第52章      江晗此时正笔直立在皇后案几前,神色严肃的说着些什么,顾笙这头人声嘈杂,她的心思也全拴在正门前,那个步态醺然的身影上。   大概是因酒醉兴奋,江沉月一双桃花眸子波光潋滟,栽进门后就一抬手,敛着下巴,挑眼注视一旁慌张的宫女,神色高傲的冲她宣告:“孤,可以自己走。”   然后刷的回过头,淡金色的眸子直直锁定远处二殿下的背影,迈步歪歪扭扭的走过去——   “殿下……”一旁几个宫女慌得满头细汗,举着双手,防止九殿下摔倒。   后跨进殿门的几个宫女,手里都提着宫灯,进殿后就由门楹最外围的柱子往里走去。   顾笙此时不方便主动与九殿下接触,只得起身,想沿着小道,去追那群执灯的宫女,打听九殿下的情况。   江语姗见状目光微微流转,抿嘴笑了笑,道:“瞧你急的,是在担心阿九?”   顾笙余光瞥了瞥时而横着走、时而竖着走的九殿下,眉头都快蹙成结了,随即埋怨似的低声回答道:“是,姐姐你瞧,九殿下这是喝了多少酒?我得去问问!”   江语姗闻言掩口一笑,拉着顾笙的手腕道:“坐下罢,那些宫女能知晓什么?你且放心,阿九本就不胜酒力,但从小酷爱模仿二姐行事,每次宴席也要跟二姐吃一样的酒,旁人劝说需长大才得沾酒,她却想证明自个儿已经长大,可每每喝上两杯,就成了这样。”   “……”   顾笙这才讷讷的座回席位,眼看着九殿下跋山涉水、千难万苦的走到二殿下身后,果真是没要人扶。   皇后正一脸慈爱的对江晗说话,心里却对这位二皇女恨得咬牙切齿。   江晗当日在圣上面前,坚持主张降罪谢严飞的事,早有皇帝身边的内侍私下给皇后传信。   由于江晗如今已经出宫开府,皇后鞭长莫及,只得整治江晗的生母庄妃出气。   庄妃私下里吃了不少苦头,又不知皇后为何突然拿她一个不受宠的妃子开刀,也只能在江晗每每进宫探望时,对女儿哀戚哭诉。   江晗自然猜到皇后的矛头是对着自己,她不敢告诉母妃是自己得罪了皇后,也看不得母妃因自己受苦,今日便借机特意来给皇后敬酒,话里有话,请求带威胁的说了好一通。   皇后这心里是越听越上火,但她只生了一位硕君六皇子,在宫中只能依仗皇帝的宠爱。   几年前,皇帝特意在京城招驸马,让六皇子成为唯一没有送出和亲的硕君,已经是至极的恩宠,皇后却依旧不敢与眼前这个皇爵公然相抗。   一旦祁佑帝退位,万一是二殿下登基,皇后和庄妃虽都会封皇太后,可那时的她于江晗而言,便与案板上的鱼肉,无甚区别。   是以,她除了祈祷祁佑帝活得比自己长之外,还是要对各个皇爵留一线余地,也是为自己留一条后路。   早几年前,大臣间掀起一股拥立储君的风波。   朝中大皇子派与二皇女派人数相当,祁佑帝眼看原本和睦的兄妹俩日渐疏远,不禁为此十分神伤,最终决定效仿前朝立储的方式——   不立储君,改为传位诏书。   遗诏置于太和殿最高的匾额之上,禁卫森严,除汉文之外还有契文等版本,秘而不宣,使朝间再也无从为储君之事争执上疏。   四位皇爵中,未来最有希望登基的便是大皇子和二皇女。   虽其后又有超品诞生,但九皇女毕竟年幼,加之血统不纯,大臣们依旧还是分为承安王党与宣王党。   原本皇后两派都没站,也是不想引祁佑帝不悦,她只是一心讨好九皇女。   毕竟九皇女是超品皇爵,未来不论谁当上皇帝,超品都自有祖宗立下的王法庇护,任谁都不敢小觑。   但如今,二皇女已经主动对她亮剑,皇后自然不可能坐以待毙,就算不站去大皇子一派,也绝对会想方设法毁了江晗的前途。   “……只盼着你与大殿下学艺精进,为你们父皇分忧。”皇后和善的说了一通场面话。   江晗听出皇后话语中疏远与送客的意思,只得躬身回道:“儿臣定竭力不负母后之厚望。”   皇后抿嘴微微点头,忽见一个熟悉的身影,晃晃悠悠的从江晗身后横着飘过去,还学着江晗的口气,醉醺醺的重复道:“不负……母后之……孤有些乏了……”   “九殿下?!”皇后面色一惊,忙遣身旁侍女上前去扶。   几人一拥而上,拖着九殿下在皇后身旁坐下,皇后亲自半搂着小皇爵,靠近自个儿的怀里,心疼道:“怎么又吃酒了?殿下今儿是谁伺候的!有一个算一个,散席后全给本宫去领三十下板子!”   宫女们立刻跪倒一片,哀声领罚。   在大殿正中左侧的垂帘之后,正坐着九殿下的生母——尤贵妃,与皇后相隔不过五步远。   尤贵妃方才隐约见自家孩子的身影,便命人撩起珠帘,远远就看见江沉月一路晃悠着靠过来……   若是周围没人,尤贵妃早就起身去揪起九殿下的耳朵,回永和宫去打屁屁了。   但她来夏朝和亲至经已十年有余,早习惯了夏朝宫廷森严的规矩,自不敢在宴席上妄为,只得当作没看见。   江晗见皇后已经无暇回话,便径自颔首告辞,转身朝顾笙的方向走去。   顾笙一直注视着九殿下的动静,见皇后亲自喂她醒酒茶,这才安下心来,目光恰巧扫过珠帘后坐着的尤贵妃,立时眼前一亮。   因尤贵妃刚来和亲之时,经常表现得“缺乏礼数”,可她毕竟是罗马帝国的后裔,与夏朝人习性差异巨大,皇帝也不便苛责,只能尽量免去她出面的机会,给予她一定程度的自由。   即使吃宴席,尤贵妃多数也是独自在偏厅飨宴,或者由宫女搬来屏风安置角落,“与世隔绝”的用膳。   此时珠帘掀起,顾笙第一次见到了这位外来的和亲公主。   她从前也见过红胡子蓝眼珠的西洋商人与传道士,却从未见过轮廓如此精雕细琢的西洋美人,简直像是传道士们教堂玻璃上,描绘的那些长着巨大羽翼的天使。   尤贵妃的发色要比九殿下淡得多,高鼻凹眼,轮廓也深邃许多,她双唇丰润,嘴角同样天生微微上扬,有一种与生俱来的高傲气息。   低头垂眸间,那长长的淡色睫毛,不自觉撩人心魂,这角度看来,倒是与江沉月有些相似。   顾笙一直以为江沉月长相是肖似生母,所以才会带着那股异域的妖媚气息。   可如今当真见着尤贵妃,她才不得不承认,九殿下七成还是继承了江家的血统,只是精致的轮廓相对深邃,且眸色浅淡,不细看,都分辨不出有外族血统。   正当她晃神之间,耳边忽传来江晗温和的嗓音:“阿笙。”   顾笙忙回头抬眸,就见江晗笑意暖暖的立在跟前,她忙起身见礼。   因一旁坐着江语姗,江晗也只跟顾笙寒暄几句,便匆匆与二人作别,转身走出了配殿。   顾笙心猿意马的看着江晗离开,落座时,就听身旁江语姗笑道:“她怎的叫你阿笙?二姐这么规矩的人,可从没对哪位小君贵如此亲昵过……”说着,便给了顾笙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。   顾笙立刻红了脸,忙不迭转移话题。   散席后,顾笙与八公主作别,便跟随内侍们,与众宾客一齐朝宫外走去。   刚她踏出乾清门之时,身后忽有个人经过身旁,有意无意的撞在她肩膀上,推得顾笙一个趔趄,撞在前头一位陌生君贵的背上。   她忙开口道了歉,疑惑的扭头看向方才撞击自己的身影。   虽已是月色弥漫的戌时过半,但四处宫灯璀璨,顾笙还是一眼辨认出眼前许久不见的人——顾娆。   “这不是三妹妹吗?”顾娆冷笑着看着顾笙,讽道:“你怎么会在这里?噢,对了,妹妹再给皇爵做伴读,是来伺候殿下用膳的吧?难怪姐姐没在配殿见着你。”   顾笙本不想与她啰嗦,可她嗓音回荡在寂静的夜色里,引得周围同行的宾客齐齐看过来——   顾笙轻笑了一声,淡然回到:“是九殿下邀请我来飨宴的,没想到姐姐也来了,我还以为只有承安王妃能赴宴呢。”   顾娆闻言顿时眉头一皱,听出顾笙是在嘲讽她姬妾的身份,立时冷下脸来,斥道:“你好大的胆子!”   顾笙眼见顾娆一副要拿她问罪的神色,只得迅速后退几步,站到人群外,想喊内侍将她遣送出宫。   顾娆还没封侧妃,就敢如此毫无顾忌的嚣张,这还是在宫里,顾笙很难相信她真敢闹事。   然而,下一刻,顾娆已经挤出人群,气势汹汹就追了出来,顾笙这才看清她步伐摇晃,方才二人没对着灯火,她也看不出顾娆脸上的酒气,此时才发现她原来是喝多了。   顾笙一皱眉,她可不想被一个发酒疯的人纠缠,刚要转身躲闪,却被顾娆猛地一扑,一把掐住了双肩。   周围的宫廷内侍急忙围过来劝解,一番混乱之中,外围忽然传来通报声:“请顾笙姑娘暂且留步,九殿下有请——”   闻言,出宫的宾客们纷纷停下脚步,左右观望,想知道“顾笙姑娘”是何人。   顾笙周围的内侍此时已经退开,一旁的顾娆却仍旧不依不饶的揪着她肩膀。   “放手。”   顾笙听见这声嗓音,忙扭头看向身旁,就见江沉月从躬身的内侍中走出来,一脸疑惑的看着顾娆,低斥道:“你是谁?”   顾娆转头看去,见来人是九殿下,终于松开手,摇摇晃晃的福身请安道:“奴家顾娆,自承安王府而来。”   江沉月听闻是大皇子的人,便不想多纠缠,挥手叫顾娆退下。   顾娆这次怕是真醉了,告退后,还伸手揪住身旁顾笙,竟还要将她一起拖出宫。   一旁侍从急忙制止,顾娆却不慌不忙的开口道:“殿下,这是我的妹妹,她方才坏了规矩,奴家得带她回去。”   江沉月目光陡然一冷,看着眼前的陌生女人,深吸一口气,还是没想跟一个君贵计较,只低声警告道:“想带她走,就去叫大哥来跟我要人。”   这话意思很明显,示意顾娆没有在这里说话的资格,可酒撞人胆,顾娆还真就不依不饶的抓着顾笙。      第53章      顾笙尽量小动作的想要挣脱纠缠,她心知顾娆虽只是个姬妾,却到底是大皇子的女人,不是普通的奴才,九殿下一旦对她出手,传出去,恐怕会坏了名声。   周围适从也无人敢上前插手皇室之间家事,个个弓背低头,余光觑着九殿下的反应。   九殿下被灌完醒酒茶之后不久,言行就基本恢复正常,此时两颊虽还泛着微醺的绯红,看起来并不十分恼火,可眉宇间却已经可见的纠蹙起来。   就在顾娆再一次掐住顾笙衣领的刹那,在场一众宾客中的君贵陡然浑身一紧,继而纷纷捂住胸口,按捺住本能的心悸。   顾笙也不例外,她的身体忽如其来接收到一股陌生的强势威胁。   那种高等爵贵特有的气息,她曾在江晗与人冲突,发起攻击前,感受过类似的信息素,她却从没有这般强烈的生理反应。   虽然只是短短一瞬,顾笙还是惊讶的寻向威胁传来的方向,攻击信息素的涌入出处,全部指向朝南的一角——   那里站着的,除了一堆执灯内侍与奶娘,唯一的爵贵,只有九殿下!   怎么会?   顾笙难以置信的看着那小家伙满身的杀伐气息,恍惚间,第一次发现,江沉月已经不再是从前那个矮墩墩的小家伙了。   橙黄的灯火,稀薄的雾气,那个日渐颀长的身影,在漫长却又像是眨眼间的时光里,已然破茧成蝶,振翅欲飞!   “去请大哥过来。”九殿下侧头吩咐完毕,回过头,视线锁定顾娆,侧头命令道:“把她拉开!”   内侍们得到了主子的明确命令,终于松了口气,疾步上前,将顾娆双手勒住,粗暴的扯离顾笙,押到一旁。   顾娆醉醺醺的挣扎着,口中还不知死活的尖叫道:“放肆!你们活腻了?!我是承安王未来的侧妃!快放开我!”   顾笙心中忐忑,如果任凭事态发展,九殿下恐怕会得罪大皇子!   她左右思量,想走去江沉月身后,劝殿下不要将事情闹大,只需遣人将顾娆送出宫,即可了事。   可转念一想,对面站着的是什么人?需要担心得罪大皇子吗?   她怎么会忘了?那里站着的是未来的帝王!   该怕的是大皇子和顾娆!他们大概还没见识过江沉月有多记仇……   思及此处,顾笙侧眸看了一眼还在挣扎的顾娆,心道:娆姐儿,你这顿酒喝的,可真是自寻死路了,大皇子未来的亲王爵位,怕是要给你喝丢了。   不多时,在出宫路上的大皇子,闻讯匆匆赶来,下了步辇,徒步跑至当场,冬夜里都急出一身汗。   他余光瞥了一眼被众人扣住的顾娆,眉心微不可察的一皱,却并没有发作,而是一脸笑容的朝几步外的九殿下招呼道:“哟,今儿个咱老九神武了,喝了一壶,还没回宫休息啊?”   看见自己大哥赶来,九殿下显然有些按耐不住怒火,一股威胁挑衅的气息,开了闸似的往大皇子的方向涌,那头,被波及到的君贵们,又是一阵脸红耳热,腿脚发软。   顾笙也不禁绷紧了身体,她早听闻,高等爵贵打斗时,本能散发出的那种威吓对手的信息素,也能间接导致围观的君贵起反应。   从前,顾笙对此一直很费解,她素来讨厌一些技击类的打斗,所以很难想象有哪个君贵,会被这种暴虐的,非示爱型的信息素迷昏头。   可如今真轮到自己切身体会,她才稍微明白,这种反应,应该是君贵追求强大配偶的一种本能反应而已。   大皇子身为皇爵,此时已经明显感受到对方的敌意与愤怒。   虽然那股挑衅的气息尚且稚嫩,却叫他莫名感到战栗,脚步都略有些哆嗦,急忙放软口气,哄劝道:“这是怎么了,谁惹咱小寿星不悦了?”   江沉月闻言,气呼呼的抬手指向顾娆,蹙眉盯住大皇子,怒道:“大哥,那姑娘是你府上的?她要抢走孤的人!”   大皇子顺着方向看了眼顾娆,脸上露出纠结又不甘的神色。   若是普通姬妾,他必然当场叫人拖下去赏板子了事,可那女人是顾娆!   支吾片刻,大皇子一呼气,一脸愤然的走至顾娆跟前,呵斥道:“你这不知好歹的东西!这是被灌了多少酒?竟敢招惹本王的皇妹!看爷今儿个怎么收拾你!”   此话一出,顾笙吃惊的看着大皇子,她没料到,这男人竟然一丝情面也不留给自己最心爱的女人!   她大概是高估了大皇子对顾娆的感情,亦或者,顾娆虽是他最爱的女人,大皇子却终究更爱自己,明哲保身才是他不变得处世之道。   周围的宾客和宫廷侍从,此时正齐齐看着这一头,都很好奇承安王会如何惩治如此放肆的姬妾。   此时顾娆抬起醉醺醺的双眼,终于看清了来人,面上立刻变得温婉柔和。   她看着大皇子,旁若无人的唤他名字道:“允辰!你来了!允辰……他们,他们欺负娆儿……”   大皇子只觉心口一抖,眼中立刻露出怜惜与不忍之色,原本想命人上前赏顾娆巴掌,此刻却已再难开口。   他犹豫片刻,陡然看向周围一行宾客,对领路的内侍斥道:“还愣怔作甚!有你们什么事?快把宾客都领出宫去!麻利些!”   侍从连连应声,带着一群想看热闹的宾客迅速离开。   一时间,周围人去了大半,大皇子显然是想保住顾娆的颜面,顾笙又瞥了眼不远处的江沉月——   橙黄的灯火中,那张如白玉般剔透无暇的脸庞。仍旧氤氲着怒火。   看来,顾娆这回,是绝逃不过一顿惩罚的,罚重罚轻,就只能看大皇子的“诚意”了。   大皇子口中反复责怪顾娆喝多了,不过是想暗示江沉月放过一个醉酒的柔弱君贵。   九皇女虽知道,身为爵贵,应当怜惜君贵,但她毕竟年幼,方才见顾娆几番掐拽自己的伴读,能忍住没亲自动手惩罚,已经是仁至义尽了,此刻又怎么可能通融。   见江沉月渐渐面露不耐,大皇子心知再没转还余地,看了眼顾娆,就别过头,合上眼,嗓音沙哑的吩咐道:“掌嘴三十!”   顾娆闻言浑身一激灵,她难以置信的注视着大皇子的侧脸,仿佛不认识眼前的人,嗓音细微的开口问:“掌嘴?掌谁的嘴?允辰?允辰你看着我!你……你要打我?”   “快!”大皇子猛然一声吼,恨不得捂住自己的耳朵,不想听见顾娆哀戚的嗓音。   他心中不断提醒自己:今日的耻辱,只要等未来稳坐皇位,便能千倍百倍的讨还回来!   顾笙看着顾娆哭嚎着被拖去墙角。   紧接着,一声声清脆的巴掌声,便响彻了寂静的黑夜。   顾笙想捂住耳朵,脑中却闪现起前世,自己奔赴刑场时,顾娆一身华服,特意下轿观赏她受刑时的得意笑容。   一瞬间,那股仇恨烧去了她所有的懦弱,顾笙抬起头,狠狠看向角落里受罚的顾娆——   几巴掌下去,顾娆发髻上的头面已被甩落一地,一簇簇发丝散乱下来,她口中尖锐的痛呼声,也渐渐微弱下去。   临结束时,顾娆已经被扇得晕厥过去,整个人瘫软如泥,被两边的侍从架着手臂,把脑袋扶正,嘴角已经渗出殷红的血迹,又被掌完了最后六下。   叫人胆寒的巴掌声终于结束,侍从们刚预备将她拖回大皇子跟前交差,却被大皇子老远喝止道:“带她出宫,先送回府里!”   看着顾娆被一路拖出乾清门,大皇子深吸一口气,颤声对一旁侍从小声道:“去请太医跟着……”   平缓情绪后,大皇子重新挂上笑容,转身回到江沉月跟前,笑道:“这女人刚入府,不懂规矩,阿九切莫与她计较!”   顾笙侧头看向九殿下,出乎意料的是,那小家伙脸上竟没有一丝惊慌与不忍,双眸中若有若无的闪现着一股名为残忍的淡漠。   “大哥,别叫那女人再来宫里,孤不想再见她。”   大皇子一脸和善的点头道:“一定!一定!”   二人并无多话便已作别,而后分别朝内廷与宫外走去。   此时已交了亥时,顾府的车马是宾客中唯一还在东华门外等候的车架。   石榴此时怕是都快急疯了,顾笙安静的跟随九殿下的侍从,一路往深宫走去,不时焦急的看向东华门方向。   她没有侍从可以出宫传话,此时小人渣似乎还在气头上,她自然不敢随意上前请求,只能乖乖跟着。   江沉月究竟想带她去哪儿?   顾笙疑惑的打量着四周,她前世在江晗府里见过皇宫的堪舆图,应是熟悉各处的景致。   只是她方向感欠缺,此时跟着侍从们七弯八绕了一通,东南西北都已快搞混了,自是无法猜测自己所在的位置。   江沉月若是完事后就丢下她,她想独自找到宫门,怕都要摸迷路的。   约莫走了一刻时,九殿下终于停下脚步,转过身,侍从们立刻朝两旁躬身退开。   独剩下顾笙一人,讷讷的留在原地,与两丈开外的九殿下相对而立。   江沉月依旧面色威严,杏黄色的冕服在微风中猎猎飘扬,用不含喜怒的嗓音道:“阿笙,过来。”   顾笙忙微微一福,低头碎步上前。   待到站直九殿下身旁,她一抬头,便被眼前的景象震惊了——   顾笙倒抽一口气,瞪圆双眼,看着眼前一片广阔的荷花池里,一盏盏宫灯飘扬,照亮了一池娇艳欲滴的睡莲!   “怎么可能……殿下!这都腊月了!早过了莲花的花期,这些……这些是……真花吗?”   顾笙一时惊得忘记了畏惧,颠颠儿的跑到荷塘旁,想靠近些来辨认那些花的真伪。   九殿下迈步走到她身旁,面无表情的审视一池的娇嫩花朵。   不多时,顾笙确定眼前的花全都是真的,禁不住侧头一把抓住九殿下的袖口,激动地呼喊道:“是真的!是真的!这怎么会呢殿下!”   九殿下侧眸斜了她一眼,那分明是“你这么笨,孤很难跟你解释清楚”的眼神……   顾笙此时太过震惊,兴奋盖过了羞愤,也没计较小人渣的目光,指着远处,惊喜的喊道:“殿下您瞧!那儿都结冰了,这是什么品种的荷花?竟能开放至暮冬!”   一旁九殿下终于开口,淡淡道:“只这一晚,日升时便会花谢。”   顾笙闻言一愣,细细一看,这才恍惚想起,宫里的花房,似乎是能改变花期的。   可这些荷花被从花房里腾出来,恐怕便活不过多久,也只这一晚绝美的绽放了。   顾笙诧异的看向九殿下——   橙亮的灯火中,九殿下的侧脸仿若谪仙,只一眼,就几乎能让一池的莲花失色,却透着股难以捉摸的清冷。   顾笙想要告诉九殿下,这么做会有些残忍,还不如去花房赏花。   可九殿下情绪还受顾娆影响,神色依旧威严,叫顾笙没敢多言。   似乎是察觉了顾笙的目光,江沉月侧头看过来,就见顾笙低下头,赧然抬手理了理自己的发髻——   而后,她的衣袖微微滑落,露出了手腕上的那只……田黄石镯子——顾笙这趟进宫,可是把全府上下的宝贝,都戴在身上了!   那双淡金色的眸子陡然一亮。   顾笙再抬眼时,就见九殿下精致的面庞已经褪去淡漠,正勾着唇角,眯起的双眸透出一股莫名的得意。   那笑容,仿佛是在提示顾笙:危险解除,小人渣的心情恢复了!   这是为什么呢?顾笙一脸茫然。      第54章      皇宫内侍将顾娆交给宫外候驾的王府丫鬟后,并没有透露她受罚的缘由,丫鬟们接过主子时,也没照着灯笼细看,只当顾娆是喝醉了。   看着身后还有一辆带着太医的马车,丫鬟们还感叹大皇子对顾氏委实体贴入微,也不禁为自己伺候的主子欣喜,想来,顾氏的次妃之位也不会远了。   然而,当丫鬟们将顾娆抬进马车,点亮灯火后,才被她脸上触目惊心的青紫掌印给吓得慌了神,忙不迭催促马夫,一路疾驰回府。   回了承安王府,顾娆脸上带伤的事儿一下就传开了,丫鬟婆子们纷纷去给自个儿的小主子“报喜”,其他房的姬妾听闻此事,也都一片幸灾乐祸。   自打这个顾氏进了王府后,便深得承安王宠爱,早已惹得不少人嫉恨。   诸多姬妾之中,唯独她,在进门后去给王妃请安三回,便再没守过规矩,却也无人敢公然过问。   承安王将她安置在全府景致最清雅的一处小院里,还特地打通围墙,让院子与王府前院的书房直通,好让大皇子再处理完公务后能直接寻来顾娆的小院,其中的情谊自不必多说。   就连这回小皇爵的生辰宴席,承安王也同时带上了王妃和顾氏,就是要府里奴才明白——这两位君贵虽地位有别,但在承安王心里,她们却是平等的,任谁都不能小瞧了顾氏。   然而,顾娆这趟风风光光的出府赴宴,最终却被打得横着回了府……   太医在给顾娆上药之后,并没有立刻给她灌下醒酒茶,只让她继续晕着。   否则人醒过来,八成就得痛得辗转反侧一身汗,到时候再换药,那可就更痛了。   不多时,承安王与王妃的车架也回了府,大皇子斗篷都来不及解开,便一脸焦急的赶到顾娆的小院探望。   问过伤情后,大皇子便将太医暂且安置在了府里。   直到第二日辰时,顾娆才悠悠转醒,刚睁开眼睛,她就被两颊火辣辣的疼痛感刺激得下意识就抬手去按伤口。   这一碰便更不得了,顾娆痛得一个激灵,惨叫一声,身旁的丫鬟忙上前扶住她的手,慌道:“小主子!快别乱动,脸上还涂着药呢!”   顾娆在一阵难以忍受的痛楚中艰难的镇定下来,缓了好一阵,才蹙眉看向一旁的丫鬟,急道:“怎么回事……我的脸怎么了?拿铜镜过来!”   丫鬟也纳闷究竟发生了什么事。   大皇子守了顾氏一夜,一早又去了宫里,只留话让丫鬟好生伺候,他身边的侍从也个个守口如瓶,任后院的怎么打听,都没问出个头绪来。   顾娆在看见铜镜中自己的红肿脸蛋时,险些又吓得晕厥,一时间脑中一片空白,好一会儿过后,她才开始努力回忆发生了什么事。   她能记起自己与一众高官夫人饮酒时的画面,但宴席接近尾端时,回忆就成了片段。   她好像见到顾笙了,还有……大皇子,可这两个人又怎么可能令人掌她的嘴呢?   顾娆闭着双眼努力回忆,脑中又闪过一个衣袂飘飘的杏黄身影。   她只隐约觉得那是个大人物,可那冕服颜色,却与圣上不同,那又会是谁有这样的威势呢?   思前想后,顾娆还是无法确定昨晚发生了什么,但可以肯定的是,自己闯了大祸!   她忧心忡忡的等到傍晚,大皇子回来后,果然还是第一时间来了她的小院探望,这才让顾娆松了一口气,好歹大皇子没有因此怪罪她。   顾娆在大皇子踏进卧房时,就装模作样的用帕子盖住脸,哽咽的哭喊道:“殿下!别过来!妾身不好看!”   这声叫喊立时让大皇子心如刀割,他愁容惨淡的走至床榻旁坐下,将顾娆轻轻拢进怀里,连身叹息。   顾娆见大皇子没有责怪她的意思,这才壮着胆子询问道:“允辰,昨夜发生什么事了?”   大皇子自不便细说自己命人打她巴掌的经过,只含糊道:“还不是你那顾府的好三妹惹出的事体!”   “是她?!果然是她!”顾娆立时间气得浑身血气上涌,好一会儿才微喘着恨到:“殿下……您要替娆儿做主!”   大皇子立即朗声道:“这是自然!本王迟早要为你讨回这顿打!”   **   顾笙当晚一直随九殿下游园至深夜。   她心里总舍不得这一池即将凋零的莲花,神色便显得留恋怅然。   是以临出宫时,九殿下又命花匠从花房移出一株生命力较旺的莲花,放入精致的瓷盆,送与顾笙回府玩赏。   那莲花是一株黄乔伊,花瓣淡黄而饱满,花蕊是鲜嫩的橘色,顾笙从未曾见过这个品种,但既是九殿下的赏赐,便铁定不会是凡品。   为自己一睹眼福,就让那么些鲜花就此凋零,顾笙心中本就不忍,临走前,却又眼睁睁看着九殿下为她再“杀死”一株名贵莲花,心里便止不住的叨念罪过。   回府的路上,顾笙一直亲手抱着那株黄乔伊,心里一直砰砰乱跳。   说来也奇,自从上了马车安静下来,顾笙就总觉得浑身燥热,她素来畏寒,在这般严寒的腊月里,这委实显得反常。   顾笙深吸了口气,下意识抬手蹭了蹭自己的后颈,竟猛然察觉,身体似乎起了某种微妙的反应,方才的那股战斗信息素,竟还在她周身涌动!   她心口一个咯噔,立刻撩开车幔猛吸几口车外冰凉的空气。   这举动惊得石榴连忙靠近来,拉住车幔惊慌道:“姐儿这是怎的了?”   顾笙摆摆手,揪起眉头,神色痛楚又慌张,她探出脑袋,催出车夫快些赶路,心想着回府后便要彻底沐浴一番,洗净身体上沾染的气息。   可刚一回府,顾笙就看见急的团团转的颜氏,满脸担忧迎上来,问道:“怎的吃到现在!”   顾笙不想颜氏操心,便揭过遭遇顾娆的事情,只说是九殿下留她赏荷。   “赏荷?这都腊月了,你赏哪门子的荷?”   在颜氏吃惊的注视下,顾笙只叫身后的小厮端着荷花让娘亲“眼见为实”,自个儿匆匆吩咐丫鬟烧水沐浴。   “沐浴?”颜氏更吃惊,立刻驳回了顾笙的要求,道:“这天寒地冻的!你瞎折腾什么?要洗也得等明儿个白天,烤暖了浴房再洗!”   顾笙很少违逆娘亲的意愿,可这回却万不能从命,重活一世,她第一次跟颜氏撒泼,竟然就是为了泡澡,闹得就差躺地上打滚了。   颜氏见拗不过她,也无可奈何,只得叫起一众仆妇,大半夜烤暖了浴房,又烧了好几锅滚水候着,这才让女儿进澡桶。   顾笙如愿以偿的在水里蒸了半个时辰,刚一出浴,就被一旁亲自监督的娘亲扑上前,里三层外三层的裹起来,一路送至自己的卧房。   顾笙身上还有些不适,本不想跟娘亲一起睡,可她整个人被裹得跟蚕宝宝似的,也没法反抗,只得顺了娘亲的意思。   颜氏怕她头发潮着会着凉,母女俩在炕上对着火炉烤到深夜,终于折腾完毕躺下了。   本以为洗完澡会好一些,可等四周安静下来,顾笙那种浑身战栗发烫的感觉,再次潮水般翻腾起来。   不多时,颜氏就察觉了身旁女儿的辗转,急忙又亮起灯,焦心的摸了摸顾笙的脑袋,见有些汗水,便急道:“可是哪里不舒服了?你这倔丫头!说了又不听!看你下次再敢大半夜的泡温水!”   “我没事!娘,你快睡吧!”顾笙此时本就烦躁,想到自己身体的反应,顿时又臊得用被子捂住脸,又支支吾吾的闹着要回自个儿房里睡。   颜氏心里七上八下,心中甚为疑惑。   她闺女长这么大,还第一次这么瞎折腾,顾笙五六岁的时候,就跟小大人似的,这都十五岁了,反倒变成个孩童了!   “究竟怎么回事!”颜氏忍无可忍的扒开她捂着脸的被子,顿时一愣——   只见顾笙满脸绯红,一双杏眼仿若秋水一般,双唇也似饱满的樱桃般光泽熠熠……   作为过来人,颜氏迅雷不及掩耳之势……就明白了!   “好了好了,娘还以为你出了什么毛病呢,快别遮着脸了,这情况,透些气才舒服呢!”   顾笙见娘亲忽然和颜悦色,还带着点调笑的注视着自己,顿时没来由的一阵恼羞成怒,立刻嘟嘴翻身,背对着颜氏。   颜氏也不恼,抿嘴笑了笑,悠然道:“好了啊,这有什么害羞的?都十五岁的大姑娘了,你要再没起过反应,娘反倒要请郎中替你瞧瞧了,人家有些孩子十一二岁就……”   “娘!你说什么呢!”顾笙顿时脸红成酱紫色,扭头小声反驳道:“我才没起反应,今儿……今儿那宴席里有特别多爵贵,没有分开吃,我就是沾上……沾上了点那个……”   颜氏不以为然道:“这有什么,你还没出嫁,又没有夫君的标记,身体肯定会对合适的人主动作出反应,这是自然而然的事情,有什么可害臊的?等嫁了人就好了。”   “我!没!有!”顾笙已经气得脑袋发胀了。   身体为什么会失控?   她前世就从来没有过这样的窘态,今晚也不知是吓着了还是怎的,总之肯定是意外!   颜氏见她这般羞赧,只好吹灭灯,兀自睡去了。   一觉醒来,顾笙终于恢复正常,一脸疲倦的去了学堂。   自那以后,她看小人渣的眼神,总带有莫名的敌意。   转眼到了次年开春。   祁佑四十六年,正是顾笙鉴定品级的一年。   如前世一样,她罕见的高等品级震惊了顾府——   按照西洋人的说法,她是个s级的君贵。   与身为s级爵贵的江晗相对,就算身份有差别,顾笙却自信自己能配得上二殿下。   也就是在她的品级揭晓之后,京城多少公爵派来的媒婆,几乎踏破了顾府的门槛。   顾老爷也开始逼迫她定下人选。   顾笙并不似前世慌乱,对顾玄青的严厉催促视而不见,依旧淡定自若的为自己报名今年的京鉴会,好增加自己嫁入皇室的筹码。   她不会再被动的让江晗为她铺路,今生今世,她要靠自己的实力,名正言顺的封妃。      第55章      京鉴会是大夏最权威的选美大会,也是由礼部举办。   虽然年年都举办,但参赛者不能接连参赛,同一个人,需隔两年才有一次参赛的机会,且但凡获得前三甲的君贵,皆不得再次参与。   多数君贵首次参赛是在十三岁至十五岁,没获得名次的,就要等到十六至十九岁,才能再次入赛,一生也就这两次机会。   虽然没有年龄限制,但出了二十岁的君贵,多数已经出嫁,再博这个名次也无甚意义,年龄优势也不在了,自然不会参与。   是以,如顾笙前世那般二十一岁参赛的君贵,委实屈指可数。   顾笙今年已满十五,如今已经入春,过了岁旦,便是虚岁十六,与寻常参赛的君贵相比,她的首赛已经相对较晚了,这样也能堵住那帮说她急功近利的悠悠众口。   选择今年参赛,还有另一个重要缘由——   每届京鉴会,都不乏后台坚实的参赛君贵,各自都有保底数量的“忠实爱慕者”,导致比赛结果有失公允,这对顾笙是十分不利的。   以江晗与她的关系而言,目前还不方便出手干预。   但顾笙记得,今年的京鉴会,祁佑帝也会亲自观赏!   这就是让这场京鉴会公正举行的最大筹码,几乎可以彻底杜绝想在背后操作的参赛者。   毕竟谁都不敢当着天子的面作假,若是一堆美人参赛,最后选出三个歪瓜裂枣来,这让人家祁佑帝颜面何在?尴不尴尬?   说不好第二天就会有皇家密探顺藤摸瓜寻上门,拖出幕后主使者来游街示众了。   既然没法动手脚,顾笙就对自己有了不小的把握。   毕竟她生母颜氏,当年就是京城里家喻户晓的美人,亲爹虽然是人渣,可论容貌,那也当真是个赏心悦目的,不论她模样偏像谁,顾笙在同年龄段的君贵中,都是数一数二的美人。   非要找出个对手,那就不得不提及顾娆。   顾娆与她气质相差颇甚,姿色各有千秋,若一同参赛,倒是未必能分出高低。   好在顾娆在被纳入王府前,已经参加了前年的京鉴会,不论是长相,还是大皇子的后台,顾娆都毫无悬念的夺得了那一届的容华头筹,如今已经没有参赛资格了。   就这一届筛选出的其他参赛者看来,已经没有能与顾笙相抗的对手。   这自信也不是空穴来风,自顾笙的轿子进入池苑街,掀开轿帘子的一瞬,就引得多少公侯子爵抻着脖子瞪大眼,想看看这位s品级的君贵,究竟是怎么个样貌。   顾笙是第二次来到这片街市,前世来时,她已经二十一岁,被病痛折磨的一张憔悴脸容,自是无法跟一群未成年的哥儿姐儿相比。   她当时还曾胡思乱想过:九殿下之所以撩着轿帘,注视她许久,是不是因为想不通,怎么会有这种姿色的君贵参赛?   顾笙撩起轿帘,又瞧了瞧队伍前头,皇爵们的车马。   这回祁佑帝亲临大会,四位大皇爵自然都会随行,只不知九殿下有没有同行。   顾笙心里始终对前世那场“恩怨”耿耿于怀,一看到眼前似曾相识的街道,她脑子里,就开始闪现江沉月当年风华绝代的……人渣脸!   顾笙还记得,九殿下当晚嘲讽她的姿色是“无需遮掩面容”,光是这样也就罢了,更可恨的是后来……   当年那场京鉴会,四位护行的爵贵,全都将花签送给了顾笙,包括小人渣!   她还记得,送花签时,九殿下起身走向她,嘴角勾起的那抹坏笑,怎么看都不像是真心看中她!   与顾笙站在一处的君贵们,当场就腿软了一片,都在祈祷九殿下是看中了自己,周围的心跳声跟擂鼓一般响!   九殿下却偏偏停在了她面前,抬起手,将花签直直递到她眼前。   顾笙见九殿下垂眸注视着自己,当然不敢扭捏,直接上前,想去接过那支花签。   却不料,江沉月陡然间移开了花签!   顾笙扑了个空,抬头的刹那,江沉月忽然俯到她耳侧,轻笑道:“你今儿怎就不戴面纱了?若你戴上面纱,孤或许不必如此心虚。”   顾笙当时大脑一片空白,就傻愣愣的看着那人渣直起身,扮出一脸诚恳的笑意,将花签轻轻塞进她手里,施施然转身离开了。   直到赛后,她才明白过来,九殿下的意思是,自己将花签送给她这般姿色的君贵,会感到心虚,所以才建议她还是戴回面纱……   直至今日,顾笙回忆起当时的情形,依旧能气到心口直跳!   嫌弃她干嘛还将花签送与她!顾笙又想去捏碎糖糕了!   或许是对前世这段不美好记忆的排斥,顾笙下意识希望小人渣不要现身观赛。   可想到自个儿今时今日的容颜,她又觉得这是一洗前耻的好时机!   就在这般纠结的思虑之中,队伍缓缓停下来,等到祁佑帝进入楼阁后,君贵们便陆续下轿,随之走入东丽阁。   决赛君贵总共一百一十九人,女性君贵略多出六人。   顾笙一路走来,不禁感慨万千,看那一群身穿素雅长衫、气质儒雅的小哥儿们,真是觉得比前世那一片涂脂抹粉的男君贵们,来得顺眼多了。   小人渣害人不浅啊……   入场后,观赛爵贵们在席间坐定。   参赛君的贵们男女各排成一列,相对而立,紧接着,鼓乐想起,君贵们开始展示舞蹈。   这是众君贵们赛前便练习纯熟的舞蹈,一位男君贵配一位女君贵,没有舞伴的君贵,会有赛前定好的高等爵贵,亲自上场领舞。   顾笙在入场后,就被管事牌子安置在了队伍的最后,结果不出意料的成了“多出的”君贵。   正当她纳闷自己是不是荷包塞得不够时,就看见迎面走到她面前的爵贵……   是江晗!   顾笙顿时瞪大了双眼,看着二殿下一脸淡然自若的神色,心中便断定,这一定是江晗特意的安排!   乐声响起,江晗一脸严肃的递来右手。   顾笙一低头,忍着笑意,伸手与其相握,便开始面对四面八方的观赛爵贵,舞动袅娜的身姿。   展示舞蹈轻柔简单,几个旋转之间,顾笙都有意无意的贴近江晗的鼻息。   二人只隔着一步之遥,始终留着一丝缝隙,更加叫人心痒。   江晗目光一直专注的落在顾笙双眼,眸中的执着自不必说,但却不曾露出半点轻浮之意,始终规规矩矩,姿态标准的领着顾笙展现舞姿。   只是,江晗喉间时不时的吞咽动作,是逃不过顾笙双眼的。   一曲毕,江晗对她恭敬的颔首,面无表情的优雅离场。   若是旁人,恐怕都看不出二人相熟。   顾笙也对二殿下背影微微一福,眼神感激,有了二殿下的领舞,她自然多了一份关注,江晗必然也是想以此祝她一臂之力。   第一场展示结束后,君贵们退场,更换下一套妆面服饰。   比赛间隙,会有礼部从舞乐司遣来的舞姬助兴。   因此次有祁佑帝驾临,东丽阁特地开了天井,想必接下来的演艺必然十分精彩。   顾笙的几套行头都不算繁复,她本就生得天姿清丽,不适合浓妆艳抹,想突出自己的优势,装扮一旦累赘了,反而适得其反。   是以她很快就回到候赛席入座,等待下一场展示。   男性君贵换装多数较为迅速,顾笙作为姑娘中最先出来的君贵,也引得一众男君贵侧目,不少人显出赞叹的目光。   顾笙找了前排入座,本想眺望对面一众皇爵中,有没有九殿下的身影,却恰巧碰上天井的戏舞开演,她的目光也立时被眼前的景象夺去——   一群身穿牙白色纱裙的舞女,腰间绑着丝绸长绳,从楼阁天井处缓缓飘落,身姿轻盈,如同天女散花一般落入戏台。   个个都是妆容精致,纤腰软骨,随乐旋转,挥舞丝绦,时而又被提至半空,宛若仙境。   一番悠扬的乐曲结束,几个仙子一般的舞女缓缓在空中落下,散开,一个赤红舞裙的纤纤身影,赫然出现在舞女当中,腰间竟没有绑绳,引得席间一片惊赞。   那红衣舞女带着瓷白色的面具,与众舞女姿态一致,静静立在戏台中央。   紧接着,乐声陡然一变,鼓声雷雷,乐曲激昂,众白衣舞女疾步退开,徒留下中间那红衣舞女,随乐起舞。   顾笙被眼前的画面惊住——   只见那舞女竟从腰间抽出软剑,随着铿锵的舞乐声,扬起剑舞,其速度与力道刚柔并济,直看得人心潮澎湃,气血沸腾!   待到乐曲进入巅峰之时,那红衣舞姬一脚踏上戏台围栏,借力一跃至半空,脚尖蹬在阁楼东面的石柱之上,整个人便反身腾空而起,直直将剑刺向天井顶端的一片绸布花团!   一道剑气划过,绸布随着那红衣舞女自半空飘零而落,缓缓露出绸布遮盖之下的一块金字牌匾。   当那舞女落地之时,头顶那牌匾上“万紫千红”四个大字便赫然显现,引得祁佑帝起身叫好!   一众宾客纷纷起身,掌声与喧哗响彻云霄!   红衣舞女抬手利落的掀开面具,一双桃花浅瞳笑意迷离,握住剑柄,对正席上的祁佑帝恭敬的抱拳道:“恭贺父皇大夏千秋万岁兴!”   “九殿下?!”   顾笙此时终于跟随一众沸腾的宾客站起身,吃惊的看向戏台中央——   她第一次看见江沉月穿舞裙挽发髻。   虽然此时因方才的舞剑,发髻已经有些散乱,衣冠也落魄不整,却丝毫不能掩盖九殿下半分的风华。   因坐席的观赏角度倾斜,顾笙方才并未发觉那红衣身姿娇小稚嫩,直到此刻面具摘开,她才认出那人竟是小人渣,一时惊得哑口无言。   而一旁的男性君贵们此起彼伏的嚎叫声,已经快把她的耳朵震聋了!   顾笙捂着耳朵瞅了一眼身旁,男性君贵们已经激动地眼角泛泪,不禁暗自想象他们未来,穿襦裙挽发髻的模样……   不多久,戏台中央的九殿下,被方才一群白衣舞女簇拥着下了场,原本就有些把持不住的发髻又被挤得散落一根发钗。   江沉月慌乱中低头看了一眼,回头用“别动孤发型”的眼神,不悦的看了一眼身后的舞女,吓得舞女们急忙退开一步。   顾笙:“……”   难怪爵贵多数束冠,这群酷爱技击的熊孩子,跳个舞都能把发髻给跳散了,实在不便打理。   但是……经九殿下这一亮相,顾笙忽然觉得自己这头一片君贵们,黯!然!失!色!   这家伙是来砸场子的吗?!      第56章      待到舞姬尽数退场后,候赛席的君贵们也换装完毕,比赛继续进行。   顾笙能明显感觉出,周围观赛爵贵们的注意力,已经不如之前易吸引。   显然,人群是被方才九殿下的一段剑舞,惊艳得躁动沸腾,久久不能平静。   直到两场换装结束,最后一场群舞展示时,顾笙才感觉众观赛宾客的目光,回到了君贵们身上。   身为高等君贵,如何能容忍周围爵贵们的目光,被另一个年幼爵贵吸引!   这简直是君贵们的耻辱!   小人渣是想变着花样戏弄她吗?   顾笙感到很气愤,又很孤独。   因为她发现,周围的君贵们,丝毫没有因为自己的风头被一个皇爵盖过而感到难堪,反而热情高涨的……都在谈论江沉月!   甚至有君贵在献舞期间,目光还一直落在皇爵区,试图再次一睹九皇女天姿。   实在是失了身为高等君贵的矜持与骨气!   不多时,顾笙发现对面起舞的君贵们,会将目光时不时落在自己身上,继而再次痴迷的看向皇爵席,这般不断在她与九殿下之间,来回游移。   顾笙有些纳闷,这些君贵盯着自己做什么?难不成自己与九殿下“平分秋色”了?   带着一丝小得意与疑惑,顾笙随着众人目光,也看向皇爵们的坐席——   几乎是抬眼的瞬间,她便一眼锁定了一溜身穿杏黄色冕服的皇爵之中,那个赤红衣衫的身影。   九殿下竟然没换装,就坐去了席位,头发倒已经一丝不苟的束冠于顶,露出光洁饱满的额头。   江沉月的肤色本就比纯血统的夏朝人,更显白玉剔透,又加之此刻一身浓烈赤红长裙的映衬,在一众皇爵中,简直灿若星辰。   她脸上虽无妆容,却有着天生精致的轮廓,鼻挺眸深,淡金色的桃花双瞳总带着独特的专注气息,天生微微上翘的唇角似笑非笑,也极易让人误以为自己引起了九殿下的兴致。   难怪这头的一片君贵,都被看得面露羞赧之色。   紧接着,顾笙也发现了这群君贵时不时看向自己的缘由——   因为江沉月的目光,几乎一直都在跟随她流转!   每当顾笙在翩翩起舞中面对皇爵坐席时,九殿下都会暂时放下手中的茶点,一脸高傲的垂眸,注视一楼戏台中央的顾笙。   眼神大概就是“嗯,你的表现差强人意”的意思。   这样高傲的表情,配合那一身妖异的赤红长裙,显出一种滑稽的威严感……   “噗……”顾笙禁不住一缩脑袋笑出了声。   殿下,您能不能换套衣服再出来摆威风!   大概是以为顾笙是在对自己娇笑示好,九殿下严峻的神色,在低头垂眸之间,便绽开了笑意。   眯起的桃花双眸中温柔缱绻,仿佛带着破冰的魔力,引得这头一排君贵都跳错了舞步。   顾笙也被这笑意激得心中一暖,回眸间,就见九殿下一脸温柔的注视着她,并抬手朝下,指了指自己侧腰的位置。   顾笙下意识垂眸看向自己的侧腰,竟发现腰间挂着的参赛腰牌,不知何时已经反了面,正用空白的一面对向了观赛的爵贵们!   顾笙急忙不动声色的将腰牌翻回来,接着抬头,欲向九殿下颔首感激。   却见江沉月那一脸的温柔,已经转变成坏笑!   九殿下紧接着就“死性不改”的抬起食指,在自己太阳穴旁打转,面上还试图表演出顾笙方才一瞬间呆愣的愚蠢表情……   顾笙:“……”   还是不该对小人渣抱任何希望的。   似乎因江沉月的戏弄,顾笙一时竟没察觉,于九殿下隔着两张矮几坐着的江晗,也正在看自己。   江晗此刻早已顺着顾笙的目光,发现了江沉月的小动作。   见顾笙面露窘迫之态,江晗立刻握拳抵在唇下,轻咳两声,唤起了一旁五皇子的注意。   而相隔两个坐席的九殿下,还在一心戏弄顾笙,做鬼脸做得正欢。   一旁七皇子也注意到二皇女的提醒,忙跟着也咳嗽了两声。   九殿下这才回过神,下意识看向身旁——   七皇子和五皇子立即微微后仰,露出二皇女坐得严肃笔直的身形……   江晗正侧头直直注视着江沉月,一双凤目罕见的有一些愠怒,她蹙眉微微摇了摇头,示意九殿下不得胡闹。   江沉月脸上立刻褪去嬉笑,垂眸颔首做乖宝宝状。   江晗这才回头再看向顾笙。   见顾笙两颊还残留着一丝红晕,江晗心中莫名有些不是滋味。   赛程很快进入最后一个环节——送花签。   观赛爵贵们将花签交给自己看中的君贵,与料想中一样,顾笙是女性君贵中,收到花签数目最多的佳人。   不过,对面一个男性君贵也极受女性爵贵们青眼,顾笙不断瞥着他小签盆里的花签数量,心中不免有一些忐忑。   送签结束后,也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,顾笙总觉得对方的花签看着比自己多。   顾笙面上依旧带着淡然的微笑,心里却已经急得打鼓。   这场京鉴会,她就是奔着四品容华的花魁头衔来的,若是夺了其他名次,她就再没了参赛资格!   就在她心中焦灼不堪时,皇爵们开始上场送签了。   大概是为了替顾娆泄愤,第一个入场的大皇子,竟然将花签送给了那个能与顾笙抗衡的男君贵。   顾笙顿时胸中一阵绝望翻涌,皇爵的一支花签算十人的数量。   她本还想着靠江晗的花签翻身,却没想到,大皇子不惜冒着让祁佑帝质疑的风险,竟这般针对她行事!   顾笙尽力深呼吸,心想着至少还有九殿下,便下意识抬起目光,在皇爵中逡巡,这才发现,九殿下并不在其列!   顾笙先是一惊,转念才想起九殿下尚未及笄,还没到可以投签的年纪。   她转头看向皇爵坐席,果然看见江沉月仍旧坐在祁佑帝身旁的皇爵席位上,浅瞳微敛,目光在那个男君贵与顾笙的签盆间游移,眉心微蹙。   顾笙感觉九殿下似乎并不比她轻松。   想来这么一个死要面子的小人渣,也绝对无法忍受自己的伴读报名参赛,却夺不到头筹。   煎熬之中,顾笙眼见江晗的身影施施然朝自己走来,简直像是黑暗中亮起的一盏灯火,却也不能彻底缓解她心中的焦虑。   但当她接过江晗手中的花签,抬头致谢时,却见江晗微不可察的迅速动了动双唇,做出“别怕”的口型。   顾笙怔愣的看着江晗若无其事的转身离开,紧接着,五皇子、七皇子,竟陆续都将花签送入了她的手中!   一颗心终于安定下来。   最终,顾笙以多十七签的优势夺魁,若不是另两位小皇子的花签,她当真是要比那个男性君贵少三签了。   顾笙再次用感激的目光,投向皇爵席位,将自己的胜利,全都归功于江晗。   可事实上,两位小皇子全程根本没有关注过任何男性君贵,视线也一直都在顾笙身上——   他们原本就是要将花签送与顾笙的。   却在走下席位时,得到二皇姐指定人选的命令,指定的人恰好是他们心中的花魁人选,两位皇子自然毫无怨言的给顾笙献上了花签。   回席时,五皇子还一脸激动的与七皇子小声谈论道:“那姑娘身上的气息,与我甚为匹配,娘娘上个月刚巧答应给我……”   不等这没眼力劲的五哥话说完,七皇子便低头咳嗽两声,用食指微微朝前头指了指。   五皇子讷讷的抬头看去,立时间对上一双锋利的凤目……   五皇子立刻缩起了脑袋。   一旁七皇子撇了撇嘴,心说这傻哥哥心可够大的,二姐都明摆着划了界限,表示那姑娘是她看中的了,他这刚刚“奉命”送完签子,调头就全给忘了,竟然还想着从二姐手里抢人……   几人走回席位时,坐在最右的九殿下,立刻满意的扯起嘴角,对着给顾笙送签的哥哥姐姐露出一口小白牙,还一扬下巴,压低嗓音道:“谢了啊。”   五皇子一头雾水,这小皇妹好好儿的道哪门子谢?   一旁七皇子见五皇子怔愣,便恨铁不成钢的凑耳过来,提醒道:“那姑娘是阿九的伴读!”   五皇子:“……”   好嘛,这顺手人情干的真不亏!   既成全了二姐的献殷勤,又保全了老九的颜面,一箭双雕啊!   走在前头的江晗闻得这声谢,脸色却是微不可察的一沉,顿了顿,还是沉默的坐回席位,并未作解释。   五皇子和七皇子都刚成年,本就对君贵们有着浓烈的兴致,宣布名次的期间,他们便一直在讨论除顾笙以外几个姿色出众的君贵。   五皇子见戏台中央的君贵们,落选后却都并不太失落,目光依旧注视着一旁坐着的江沉月,心里不禁羡慕不已。   五皇子长到十六岁上头,都还没有哪个君贵对自己露出这般痴迷的神色。   简直邪门了,这群以往矜持高傲的君贵,怎么会对一个还没有能力控制自身信息素的孩童痴迷至此?   思及此处,五皇子不禁想逗逗九皇妹,便探头唤道:“阿九?”   江沉月斜眼看向他。   五皇子指着那个第二名的男君贵,笑道:“那个小哥儿生得可水嫩?”   江沉月无所谓的挑了下眉,表示赞同。   五皇子见状眯起笑眼,问道:“阿九可想收了他?”   江沉月浅瞳微微流转,侧头疑惑道:“孤收他何用?”   五皇子凑近脑袋,小声道:“标记啊!那是个高等君贵,品级还不低,滋味绝对不是宫里那些秀女能相比的!”   江沉月闻言就蹙眉低头想了想,紧接着一本正经的探头靠近五皇子,严肃问道:“五哥,什么是标记?”      第57章      五皇子闻言得逞似的咧嘴直乐,一旁七皇子看不过眼,直拿眼睛斜他,想叫他的玩笑适可而止。   “这个嘛……”五皇子老神在在的晃了晃脑袋,悠悠道:“等你长大了,就自然明白了。”   江沉月这年龄档口最烦这句话,一蹙眉便驳斥道:“孤已经大了!”   五皇子闻言嘿嘿直乐,一旁七皇子忍不住制止道:“行了啊,五哥,你别闹阿九了。”   五皇子挑眉笑道:“这不是阿九自个儿好奇嘛,你说,咱该怎么解释呢?”   七皇子眨眨眼,回头看了看小皇妹,似乎是认真的想着这件事,该怎么给尚未长成的小皇爵解释。   一旁九皇女本想逞强不再多问,但见七皇兄有认真解释的意思,禁不住一激动,耳朵都跟着抖了抖。   七皇子见状扯嘴一笑,无奈道:“阿九,不是哥哥跟你卖关子,这个事儿,你到年纪自然而然就知道了,否则也解释不明白,哥哥就算当你面演示一遍,你现在也学不起来。”   这话要是五皇子说的,九皇女铁定不相信——怎么可能有自己学不起来的事儿?   但这话由七皇兄说出来,就自然不是故意刺激人的,肯定有他的道理,便也无需争执了。   “那得等到什么年纪才能学?”江沉月追问。   五皇子闻言被逗得直乐,笑着答道:“这用不着学的,到年纪自然就会了,你哥我十二岁就成事了,你七哥却是在十四岁上头才行,你嘛,说不准明年就成!”   五皇子深吸一口气,又一脸神秘的小声说:“等感觉上来了,自个儿就忍不住了,到时候,你得尽早告诉娘娘,去储秀宫先要几个君贵伺候着。   要是在宫外遇上合适的,你必须耐心哄着,等人家君贵先主动,否则事情闹起来,可就损了咱皇家的颜面了,父皇再疼你,都免不得惩罚!”   “五哥就别操这个心了。”七皇子笑眯眯的指着戏台上一堆痴痴盯着九皇女的君贵们,笑道:“瞧瞧那些君贵的眼神,哪里还有半分矜持可言?满脸都写着求之不得呢。”   这夏朝保护君贵这一块的律法,自不用五皇子多说,江沉月早已倒背如流。   偏就是“标记”“发情”这一块,一直叫九殿下十分费解。   九殿下也曾“不耻下问”过自家笨伴读,但顾笙当时就涨红脸,嘟起嘴,一副受欺负的表情,还把九殿下的糖糕捏碎了。   两人此后便自觉没再提起过。   听说没准明年能成事,九殿下也没在追问。   京鉴会很快落幕,众人先是恭请圣上起驾,皇爵们也紧接着走出东丽阁。   顾笙随着参赛君贵一同撤离戏台,回到梳妆阁,两个雇佣来的梳妆姑姑立时喜笑颜开的迎上来,其中一个率先笑道:“恭喜姑娘博得头筹!咱们也是跟姑娘沾光了!”   顾笙勾起嘴角笑得温和,淡然摇了摇头,道:“今儿个辛苦姑姑们了,这回笙儿得了名次,也是多亏姑姑们的手艺,一会儿就去同我随身丫鬟领喜钱罢。”   另一个姑姑忙客气道:“姑娘哪里话!您这天姿国色的容貌,又何须咱们润色?好在姑娘一早吩咐咱们不得厚重施妆,否则真是要埋没了您天生的气质,咱们又哪里敢领功!”   她们这份喜悦与奉承,也并不只是为了哄顾笙包个大些的荷包,毕竟从她们手里出一个京鉴会魁首,往后她们的身价,那可是水涨船高的,雇佣费用怕是能翻五番,又何需个小小的荷包沾喜?   两人简直视顾笙为恩同再造的贵人,绕着顾笙,边手里拆着发髻,口里夸个没完。   顾笙有一句没一句的搭着话,忽听耳边忽然传来一声冷哼。   一个稚嫩的男孩嗓音紧接着道:“不过是这届参与的男皇爵多罢了,姐姐也真是运势难当。”   这话显然带着丝嘲讽与不甘。   顾笙诧异的回头看去,就见不远处的梳妆台前,正坐着今日的“榜眼”——那个差点赢了她的男君贵。   那男君贵约莫才十三岁上下的年纪,生得粉面桃腮,眸若秋水,一身素雅的锦缎直裰,与头顶束冠流泻的缎带一色,整个人都带着股卓然的儒雅仙气。   顾笙收回视线,没答话,她也没闲情与个小君贵置气,这孩子今日得的普通花签比顾笙多三根,心里不服也是自然的。   顾笙方才就想明白了:今儿送签的皇爵,虽有三位都是男爵贵,可其中大皇子却是故意与顾笙做对的,剩下两位皇子本也不可能将签送与男君贵,若是让席上的九殿下参与,顾笙自是会再多一根皇爵签。   所以,她赢的实至名归,根本无需心虚。   “奴家瞧着可未必呢。”   顾笙本不想解释,却听另一旁传来这一声娇滴滴的嗓音。   循声望去,就见一位身穿竹青色齐胸襦裙的女孩,言笑晏晏的迈步至她身旁,接着道:“听闻姐姐乃是当今超品皇爵的国子监伴读,想来就算九殿下参与送签,姐姐得的花签,反而要更添上一根呢!”   顾笙抬头看了那姑娘一眼,竟是今日博得第三名的那名君贵,她的年龄约莫与顾笙相仿,看着也有十三四岁的模样,身量倒是比她娇小些。   没想到,这姑娘竟会现身替她说话,顾笙微微颔首致意。   另一旁的男君贵闻言似乎有些火气上头,双手“啪”的一声拍在梳妆台上,起身就离开了座椅。   “公子!公子!”他身后的两个姑姑急忙跟上去,急切唤道:“您这是去哪儿?名帖还没到齐呢!”   顾笙无奈的叹了口气,回头看了看自己桌台旁堆了一尺有余的名帖,心想着还要一一回信,就觉得头痛。   每届京鉴会结束,不论是否获得名次的君贵,都会收到很多观赛爵贵递来的名帖与邀约。   是以结束后,君贵们都约定俗成会留在梳妆阁等候,照例当场翻阅递来的名帖,约莫需要一个时辰,才可正式离场。   “姐姐这儿可是快堆不下了呢。”一旁那小姑娘一脸笑意道:“小女子魏如烟,这厢给姐姐见礼了。”   魏如烟?   顾笙看过名册,这姑娘应是魏国公府的长女,来头实在不小。   “原来是如烟姑娘。”顾笙特意起身道:“早就在学堂里听过姑娘的大名,小女顾笙,这厢有礼了。”   两人寒暄几句,顾笙心中正纳闷她何故与自己攀谈,魏如烟便开口试探道:“今日献舞之时,如烟见九殿下一直关注姐姐的舞姿,眸中的情谊,委实叫人艳羡不已!”   顾笙掩口一笑,摇头道:“如烟姑娘误会了,殿下眸子天生深邃浅淡,看谁都是那眼神,没有其他意思的。”   魏如烟眼睛一亮,见顾笙似乎没有“护食霸占”的意思,这才舒了口气道:“怪不得呢,妹妹献舞时也曾碰巧与九殿下对上目光,一时晃神,竟险些将身旁的姐妹们撞倒……”   说完便粉面含羞的掩口自嘲轻笑。   顾笙此刻心里已经有数,这姑娘八成又是想来拉拢她,好在学堂里有机会面见九殿下。   要换在平日,找机会推脱离开也不难,但顾笙此时暂时还无法脱身。   这姑娘方才还替她解围,若此时就拒人千里,也显得有些不知礼数,顾笙只好顺着她的话头聊起来。   直到过了一个时辰,其他君贵已经陆续带着名册离开后,魏如烟依旧拉着顾笙聊得起兴。   顾笙却不能再耽搁了,九殿下难得出回宫,此刻想必正准备要她领路,去京城的特色馆子里开宴呢。   顾笙哪里还有时间闲聊,小人渣没耐性等人的好吗!   偌大的梳妆阁里,就剩下她二人攀谈,连梳妆姑姑都已经福身告辞去领赏了,身旁魏如烟却正聊到京城各妆铺的胭脂水粉,还在兴头上。   顾笙正欲强行打断她的话头,余光就瞥见铜镜中,反射出一抹红缎长裙,不知何时,已经姿态悠然的站至二人身后。   顾笙心中一惊,九殿下?   怎么会有爵贵敢进君贵梳妆阁?   好吧……小人渣的年龄暂且没有“威胁”,也不受这些规矩限制。   一旁的魏如烟话语显然一顿,顾笙心想她定是也看见了身后的人,刚要携她回身一起福身请安,却听魏如烟忽然更加开心的说到:“那胭脂可真是极品,我去取来给姐姐一试!”   不等顾笙开口阻止,魏如烟便猛然转身迈步,欲跑去自己的妆台,却一个猛子与身后那红衫身影,撞了个满怀!   顾笙不禁蹙眉,心想这丫头明明已经看见身后的人了,为什么……   九殿下见这丫头冒冒失失的转头直冲,本想要避让,又担心会显得畏缩,失了皇爵的威严,只好眼睁睁看着这个小姐姐……瞎了一般直直撞过来。   魏如烟这一冲撞,委实劲头不小,只听噗通一声闷响,九殿下仍旧负手直挺挺站着,纹丝不动。   倒是魏如烟撞得自个儿连退几步,没站稳脚,直直朝后栽倒。   好在一旁顾笙及时扶了一把,才没撞在梳妆台上。   魏如烟娇滴滴哼了两声,仿佛浑然不知的抬起无辜的双眼,看清眼前的来人,立刻跪伏在地,颤声道:“奴家该死,求九殿下开恩!”      第58章      照理说,顾笙这时候合该也跪下去帮衬两句,替这姑娘求求情。   但她也是这年纪过来的君贵,姑娘的心思她都懂,不就是想耍手段,让皇爵对自个儿记忆深刻点儿吗?   要这时候插上一脚,万一这姑娘没成功上位,多少会把责任赖给顾笙的,下回八成还得这么瞎折腾。   所以还是不能惯着的,得叫她感受一下,这么做的真实后果。   她这一手,要是在其他几位皇爵面前显露,这第一印象也就确实深刻了。   爵贵又是从小被教育要对君贵爱惜宽容的,哪怕真有些恼了,也不好发作。   下回再见时,趁着爵贵对她消了气,却还有些印象,她再露一手温柔贴心的形象,保准就能让皇爵上心了。   只可惜,眼前这位可不是“其他”皇爵。   九殿下的记性好着呢,气消得可不慢,第一印象坏菜了,今后可就难讨好了,而且从小被奶妈兵团心肝儿肉的捧手里,对陌生人的冒犯,可没多少宽宥的度量。   这姑娘今儿个怕是要栽跟头了。   顾笙垂眸看了看地上伏地颤抖着的小姑娘,便好奇的抬眼去瞧九殿下的反应。   九殿下此刻正一副睥睨天下的眼神,面无表情的垂眸看着地上的魏如烟,也没开口让她起身。   顾笙明白,九殿下这表情,就是在等嬷嬷侍卫之类的,上来将这奴才拖下去教训的意思。   可须臾后,九殿下用余光瞥了瞥身旁,忽想起,这地方成年侍卫不能跟进来,这会儿,自个儿倒是个孤立无援的,得“事必躬亲”了。   顾笙发现九殿下神色不开心了,心中不由好笑。   小人渣怕是拉不下脸面亲自去教训一个君贵,犹豫片刻,竟然满是委屈的抬眼看向顾笙,一副“她刚刚冲撞了孤!”的告状神色……   顾笙忽然觉得自个儿肩头一沉,身不由己就接下了“替小皇爵教训奴才”的职责!   这可怎么办?   她细细回忆了一下,每回在学堂里遇上不规矩的同窗时,张嬷嬷那被踩了尾巴似的泼妇做派……   那个她怕是学不来的。   可就算是硬着头皮学,也不能叫九殿下失望不是?   于是,顾笙清了清嗓子,酝酿一下情绪,尽量显得泼辣的低头呵斥道:“瞧你这冒冒失失的样子!家里的嬷嬷是如何训导的?走个路都不拿正眼瞧人,这都冲撞了九殿下,你可是活得腻味了?”   魏如烟闻言身子伏得更低了,大概是想引得九殿下怜惜,便颤声颤气的哽咽道:“奴家死罪!”   顾笙抬眼看一瞧,见九殿下神色满意,便继续接着刚刚的气势,凶巴巴的道:“知错了回去就得好好反省!再有下次可饶不了你!”   训斥结束,顾笙得意的偷眼去瞧九殿下,竟发现江沉月此刻竟是笑得见牙不见眼!   一双眯成缝的浅瞳,看乐子似的盯着她打量,显然是被她方才外强中干的尴尬表演逗乐了……   上当了!   顾笙心中暗自叫糟,这小人渣是故意想看她撒泼的样子!   顾笙顿时涨红脸,气呼呼的低头不再搭理小人渣。   “走。”九殿下完全没有羞愧的意思,捉弄完顾笙,便满意的转过身,朝门外走去。   顾笙哪里敢闹别扭,还是得梗着脖子跟上去,只能用眼刀不断瞪向小人渣的背影。   就在二人即将踏出门槛之时,江沉月忽然顿住脚步,侧身斜眸,看向还跪在梳妆台前的魏如烟,面无表情开口道:“上回在国子监西花厅后头,踩了孤一脚的,也是你?魏国公府长女。”   这话一出,魏如烟与顾笙同时一个激灵,两人都惊慌的看向九殿下。   九殿下虽嗓音轻缓,且不带一丝情绪,却莫名透着股危险的警告意味,吓得魏如烟颤声答道:“是……臣女有罪……”   这回的颤抖怕就不是装的了。   江沉月没再多言,依旧面无表情回过头,一掀帘子踏出了门。   徒留面色惨白的魏如烟跪伏在原地。   顾笙此刻已经吓懵了!   她忽然觉得,九殿下虽然年幼,可一旦发起威来,却用不着说一句难听的,就能吓得人直翻白眼!   光那一句淡然的讯问,就透出多少耐人寻味的威胁——   既挑明魏如烟的罪责,自己全都记着呢,又点出了她身家背景,怕是再敢耍花样,她魏国公府就得阖家遭罪了……   真是四两拨千斤的一句话啊!   顾笙再想想自个儿方才表演的那几句威胁人的“黑话”……   真是掉份儿啊啊啊!   她一路尾随江沉月,下楼走出东丽阁,横竖都想不起,何时在国子监遇见过魏如烟。   在看京鉴会名册时,顾笙确实也觉得眼熟,好像在学堂里听过,只不过……   大概只有九殿下这种超凡的“记仇帝”,能够只字不差的记得起对方的姓名和背景了!   顾笙心里扒算着,自己捏碎过多少块九殿下的零嘴儿糖糕,还有之前自己嫌弃九殿下赏赐的蛐蛐儿太吵,回家就给放生了的事儿,还有……   越想越是浑身发凉,顾笙“咕咚”一声咽了下口水,踏进马车后,就悄悄儿的偷觑九殿下脸色。   刚巧撞上江沉月投来的目光,似乎有些“龙颜不悦”,顾笙赶忙又缩起脑袋低下头。   对面传来江沉月一声冷哼,嘲讽似的低声道:“知道后悔了?”   顾笙一愣,眼珠子咕噜噜转一圈,后悔什么?   她哪里得罪小人渣了?   刚刚被捉弄时,她不也毫无悬念、义无反顾的“献丑”了吗?   还有什么可后悔的?   顾笙抬眼瞧了瞧对面端正坐着的小人渣,蹙眉细想,还是没明白过来。   她不能平白得罪记仇帝啊!死活得问明白咯!   “后悔?殿下是指什么?”   江沉月微一蹙眉,对自己不着调的伴读,露出个嫌弃的眼神,开口道:“是不是随意哪个人与你闲谈,你都敢叫孤在外候着?”   顾笙闻言猛然醒悟,倒抽一口冷气,求饶道:“不是的殿下……仆方才要在梳妆阁里头看帖子,这是京鉴会的老规矩,一时半会儿出不来,仆哪敢有意叫殿下候着呢?”   “哼。”江沉月侧头转向一旁,神色冷漠。   这也太小气了!   顾笙忍不住腹诽,面上还得羞愧的赔不是,还口不择言的表示:“只这一次,殿下宽宏大量,仆今后再不敢怠慢了!”   江沉月冷冷的勾了勾嘴角,低声翻旧账道:“只这一次?去年生辰宴席上,你就一直陪八姐闲谈,从头至尾,都没挂念过孤身体欠恙。”   “……”顾笙只感觉晴天霹雳,这小人渣醉成那样,事儿都记得门清!还让不让人活了!   而且殿下你小小年纪自己偷酒喝,喝难受了还要别人哄!是不是也太不讲理了!   不是说九五至尊都是胸怀天下的主儿吗?   心眼这么小,天下揣得进去吗?!   顾笙委委屈屈的支吾了两声,最终还是垂首认罪道:“是仆疏忽了,真的没有下次了,从今往后定会时时把殿下搁在心尖儿上!”   小人渣这才神色缓和,回过头靠在车窗旁,一只长腿随意翘到对面的座椅上,恰好挨着顾笙腿边上,另一腿悠闲的蜷在椅子底下。   那赤红裙角飘然滑落,露出脚腕往上的羊皮绑带,直直包裹至长腿膝盖,衬托出笔直修长的比例。   看得一旁的顾笙自卑的红了脸颊,仔仔细细将自个儿的裙子盖好腿……   见九殿下没有再问罪的意思,顾笙干脆折身坐去了那一头,挨着九殿下身旁,将滑落在地的裙角仔细捧起来,以免沾上灰尘。   那缎子一上手,顾笙就微微一惊,未曾想这布料竟然如此之轻薄,远看却有着厚重的垂坠感,难怪方才的一场剑舞,会那般飘逸洒脱。   不多时,马车渐渐停下,外头的侍从撩起车幔,江沉月先跳下车。   顾笙扶着车门框,探头看了看外头酒馆的招牌,问道:“殿下在这儿定了酒席?”   “二姐定了,里头还有五哥和七哥,来——”   江沉月伸手递给她,顾笙双手抓紧,小心翼翼的下了车,跟随九殿下一同进了酒楼。   听说江晗也在,顾笙原是挺欣喜的,但五皇子和七皇子她十分陌生。   她一个君贵,面对两个陌生爵贵,到底该避讳些的,想要问九殿下是否要她回避,却又不知如何开口。   当店小二引路掀开雅间的珠帘,顾笙才惊讶的发现,原来赴宴的君贵,并不只有她一个。   宽敞的圆桌旁,除了三位皇爵,还坐着五位装扮精致的君贵!   这行人看着都挺眼熟,应该都是今儿一起参赛的君贵。   其中包含四位姑娘,一位公子哥。   那小哥便是今日与顾笙争头筹的那位,可真是冤家路窄。   顾笙面上并未露出不悦之色,直当不认识似的跟随九殿下走入雅间。   只见那小哥看见她时,先是一皱眉,紧接着又发现她是跟随九殿下前后,立时气得捏紧了拳头。   江晗见顾笙入场,立时起身微笑相迎。   紧接着,一溜方才还寡言矜持的君贵,都双眼泛光的朝江沉月涌过来,争相自报家门。   由于九殿下身高还比较艰难,被这一群比自己高半头的君贵们挡住前路,视线便无法扫视到桌上的菜式,自然是有些不耐,却也不好打断。   心不在焉的听完了介绍后,九殿下便点点头,低声道一句:“借过。”就直奔宴席去了。   顾笙急忙跟随九殿下穿过人群,就见一旁五皇子笑嘻嘻的起身走过来,伸手拽住江沉月的胳膊,附上耳边小声嘀咕了一阵。   顾笙不敢打探皇爵间的秘密对话,忙识趣的退了一步。   也不知五皇子说了什么,江沉月的注意力竟然从餐桌上抽离,挑眉看了他一眼,便饶有兴致的看向身后一群君贵。   几个君贵立刻受宠若惊的围上来,伺候九殿下入座。   被一群人巧妙排挤出来的顾笙,正欲强行拨开人群,坐回江沉月身旁,就听江晗的嗓音在另一头响起:“阿笙,过来坐。”      第59章      若换做以往,顾笙听得江晗的邀约,那定是求之不得就欣然跟上了。   可她方才还在车里赌咒发誓,说要时时想着九殿下,这会儿也不能转脸不认人不是?   她转头再一看,九殿下却已经被一群君贵前呼后拥的伺候着坐好了,一双浅瞳正好奇的打量着周围陌生的君贵们,眼角眉梢都带着笑意……   顾笙忽觉一股无名的怨气汩汩的往上翻涌,她瞪着九殿下的侧脸,心里满不是滋味。   她虽早知道江沉月前世风流不羁的韵事,却也未曾料到会这么早露出端倪。   顾笙没再多想,沉着一张气鼓鼓的脸,对江晗一福道谢,便赌气似的跟着江晗入座了。   江晗与顾笙也早日渐熟稔,二人常在散学后赏戏吃宴,只是两人当着旁人的面相邻而坐,却是头一次。   落座后,江晗多少比私下显得拘谨些。   顾笙平日在国子监茶楼里,常伺候九殿下用午膳,此时眼光时不时扫见对面坐着的小人渣,就没来由的有些手痒。   总忍不住想冲过去,挤开那群君贵,自己给九殿下夹菜舀汤伺候着……   真是越想越心酸,她这好好一个子爵府嫡女,未曾入宫练过规矩,倒先被小人渣折腾出了这样一身的奴性!   她心里越发憋气,开了席就自顾自闷头夹菜吃。   在座的其他三位皇爵,今日都给顾笙送了花签,她原应该先举杯敬酒感激的,可对面还坐着其他没得签的君贵,她要提这茬,倒显得是在显摆似的,暗忖过后还是作罢了。   正吃得忘我,一旁江晗笑盈盈的嗓音,就将顾笙的思绪拉了回来,“本王猜到你早等着今日好好吃一顿了。”   顾笙一愣,摘了一旁帕子拭了嘴,疑惑道:“殿下何出此言?”   江晗挑唇一笑,一双凤目清澈无波的看着她,揶揄道:“你为这场京鉴会,怕是吃了不少苦头吧?看你这小脸蛋,都饿消了一圈。”   顾笙心中一动,赧然低下头,回道:“殿下见笑了,梳妆姑姑早前告诉我,身量瘦些个,穿襦裙才显身段,笙儿当真是三个多月没好好吃过一顿了。”   “叫你受苦了。”江晗望着她,压低嗓音,用只有二人之间听得见的音调小声说:“以后再别这般折腾自己了,本王倒觉得你丰润些才好看呢。”   顾笙脸一红,微微点点头,再拾起筷子,反不如刚刚洒脱了,开始小口小口的品菜,时时忘不了保持端庄的仪态。   对面坐着的九殿下一时忙得不可开交——左右各坐着一名君贵,身后还围着两位,一片欢声笑语的笑闹夹菜。   倒是那个君贵小哥儿,距离九殿下隔一个人坐着,一直规规矩矩的安静用膳,似乎并没有与旁人争相讨好皇爵的意思。   这道与那群争着巴结九殿下的君贵们显出丝不同来,倒是别有一番风骨,叫一旁两位皇子暗自侧目感叹,倒是九殿下似乎不太买账,完全没关注他的动静。   看着一桌佳人围绕在九殿下周围,七皇子脸上有些挂不住,五皇子便在一旁打趣道:“合该请他二三十位佳人来飨宴的,总有一两位愿意陪陪咱哥俩,早哪能知道,请五位来还不够分呢?”   七皇子闻言禁不住嗤笑一声,自嘲的摇了摇头,抬头看着一旁伺候的丫鬟,玩笑道:“要不就让她们坐在一旁冲个数,也好让咱面子上过得去。”   顾笙也被二位皇子逗得掩口笑,心里头清楚:毕竟这群君贵都不是秀女,即便是皇爵也不好强求,只能任凭他们自己选择想要巴结的人。   这皇城里,除了祁佑帝之外,君贵们最想攀附的人,就当属九殿下了。   这也不奇怪,因为选择大皇子或二皇女,会涉及到站队,总有一决胜负的一天,一旦押错宝,小命都得搭进去。   其他两位皇爵品级又不及超品,今后不论是俸禄田庄,还是下面孝敬的冰敬炭敬,都无法与超品相比。   而攀附九殿下却万无一失,既有老祖宗定下的条律庇佑,又有着身为超品独一份儿的天威实力。   偏巧这位小超品还是个混种的血统,光凭一张绝色的小脸蛋儿,就能迷昏一片君贵们的眼,也难怪前世那么些京鉴会魁首,都紧赶着前赴后继“被糟蹋”。   因为那君贵小哥儿与七皇子相邻而坐,七皇子虽没什么兴趣,但瞧那小哥神色略有些落寞,倒也起了丝怜惜,便主动搭话道:“这菜式可还合口?”   那小哥微微颔首施礼,道:“菜肴自是美味绝伦的,七殿下有心了。”   七皇子微笑道:“今儿个东丽阁外,少说有十多辆马车是为你候着的,难得小哥儿没拂了咱们皇爵的脸面,应了邀约,咱们自然该上心些个。”   “谢殿下抬爱,小生愧不敢当,今日能与……”小哥侧头看向被君贵包围的九殿下,顿了顿,黯然接着道:“能与诸位皇爵共膳,已是叫祖上添光了,哪里还敢劳殿下费心?”   七皇子看出那小哥眼神的意思,便特地冲九皇女唤道:“阿九,今儿咱这京鉴会小榜眼,可是特为你来的,你好歹给人家敬个酒,他可是咱温大将军府的嫡子,温子言温公子。”   小哥儿禁不住一蹙眉。   七皇子把他的名字给念错了,实在叫他有些尴尬,又不好开口纠正。   却不料,九殿下百忙之中斜眼挑过来,开口道:“温子言?他刚不是说叫温子砚吗?”   “诶哟!瞧你这记性!”五皇子立即给皇弟打圆场,七皇子忙不迭笑着告罪。   温子砚此时却是一颗心狂跳不已,他本以为九殿下今日绝不会对他有任何印象,却没想到这位小皇爵竟将他的名字记得如此清晰,想必是将他暗自放在心上了的!   顾笙恰巧见着温子砚低头满脸欣喜的模样,心中不由感叹:小哥快别误会了,小人渣那是记性好没办法,对你没啥想法的……   温子砚生性高傲,原本是做不出与人争宠的事情,只打算这场宴席后便死了心,将观赏那场剑舞后,心中生出的一丝火苗掐灭也罢。   此刻见九殿下有心,心中顿时爱慕重燃,也顾不得平日的矜持,探头主动搭讪道:“小生今日有幸,目睹了九殿下天姿卓荦的一场剑舞,心中甚为钦佩!殿下能将那样的百刃之君,舞得来势如雷霆,罢势如海凝,当真是了不起!即便是小生的父亲,也无法企及这样的境界!”   一旁几个皇爵早听出了端倪,这个小君贵出生于将领之家,自是懂一些武道,但拿他父亲与超品相比,着实显得没见过世面,也太抬举自个儿的父亲了。   江沉月却不以为意,调过视线与温子砚对视,诧异道:“你懂剑术?”   在九殿下印象中,君贵们多数是跟顾笙一样矜贵娇气的,素来对兵器武术十分排斥。   是以听闻这小哥认出了那把剑,不免有一些惊讶。   “不敢在九殿下面前称懂。”温子砚低眉敛目,不卑不亢的回道:“若有机会,小生还想向殿下切磋讨教一二才好。”   九殿下吓得一双桃花眸子都瞪大了,居然有君贵想跟人比武……   对桌的顾笙此时也惊讶不已,习武的君贵确实罕见,多数都是练舞习琴,这本也适合对声乐舞姿敏感的君贵。   若是习武,哪怕是耗费爵贵数倍的时间,练出来的身板儿都只是花拳绣腿,防身尚且困难,又何必虚耗精力呢?   或许大将军府出生的君贵会与众不同吧……   顾笙耸耸肩,正欲继续用膳,余光扫见某淡金色眸子似乎正盯着自己,她忙抬起头迎上那目光,就见江沉月正勾着嘴角冲她笑。   顾笙一撇嘴,她当然知道小人渣在笑什么,不就是嫌弃她不如别的君贵懂剑术吗?   这有什么好比的?有能耐咱就比琵琶锦瑟古筝啊!   两人正用目光在空中“战斗”之时,江沉月浅瞳微一流转。   见顾笙坐在二皇女与五皇子之间,江沉月的目光有一瞬疑惑,似乎是才发现自家伴读坐得离自己太远,脸色就陡然沉下来。   “……”顾笙忙低下脑袋缩起脖子败下阵。   紧接着,顾笙感觉迎面扑来的人渣怒气几乎要将自己淹没了。   顾笙开始食不知味了,头也不敢抬,就对着自己碟子里剩下的半只猪蹄发愣。   一旁江晗疑惑道:“怎么不吃了?”   顾笙苦笑道:“吃不下了,得消消食。”   “这才刚上几道菜?”江晗微微蹙眉看她,转头看了看刚上桌的一道如意仙贝卷,便取了一旁备用碗筷,亲自夹了一块摆到顾笙面前,温声道:“尝一尝这道。”   顾笙顺从的要抬手去碰,忽感觉背脊一阵发怵,禁不住抬起头看向对面,就见九殿下仍旧直直注视着她,脸色仿佛狂风席卷而过,冷得直泛冰渣子……   不成了……不成了……   顾笙心口直跳,忙又搁下筷子,推脱道:“真的吃不下了,谢殿下美意。”   江晗眨了眨眼,就顾笙从前与她私会时的食量而言,今儿个也吃得太少了,怎么可能就吃不下了呢?   回头又看了看菜式,江晗不死心的劝道:“那道五香肚丝也是你平日爱吃的,这家的滋味尤其独特,再尝些罢——”   对面九殿下目光流转至二皇姐身上,一双桃花眸子缓缓的敛起,眼中的疑惑更甚,口中喃喃自语道:“平日?”   江沉月平日在学堂极少遇见皇姐,即使散学时偶尔巧遇,也并没有带上顾笙一起下馆子,不禁疑惑这“平日”是由何而来。   顾笙与小人渣朝夕相处,这份心有灵犀怕也是练出来了,此刻仿佛已经感受到对面沉默背后的狂风骤雨,忙不迭推脱道:“笙儿当真是有些撑了,稍缓会子再……”   “撑了?”江晗似笑非笑的看着她,揶揄道:“本王倒是……”   “二姐。”   一声冷淡的嗓音忽然从对面传来。   江晗被忽然打断,抬起头,就见对面江沉月注视着自己,面无表情开口道:“她已经说了,吃不下。”      第60章      气氛陡然一窒,江晗诧异的与九殿下对视,简直无法相信,眼前这个浑身透着警告气息的孩子,竟是自己那平日里淘气粘人的小皇妹。   在座其他人皆是一愣,顾笙一颗心直接就跳到了嗓子眼。   她以往见江晗姊妹二人感情融洽,心里一直很踏实,却没料到今日这一出,一时急得说不出圆场的话来。   好在五皇子反应机敏,立刻点着江沉月笑道:“阿九这护短可就护得没经验了,你家小伴读那是跟二姐客套呢!哪里就是真的吃不下了?”   江沉月微微垂眸,并没有答话。   江晗心中虽起了丝愠怒,倒也不至于真的当众训斥小皇妹,只好顺杆儿下,笑道:“倒是本王唐突了些个——”转头看向顾笙继续道:“姑娘还是随意罢。”   顾笙微一颔首,拾起筷子,勉强又进了些汤水,心里依旧火烤一般,担心江晗与九殿下会憋着心中的不悦。   这之后的时间就难熬了。   九殿下显然兴致不及方才,对身旁的君贵们也爱搭不理,一顿饭吃得潦草无味,直至宴席结束。   出门时,顾笙主动想挤开那群君贵,回到九殿下身后跟着。   可江晗一条胳膊横在她面前,想护着顾笙,免得冲撞上前头一波亢奋的小君贵们,顾笙也不便推搡,只好乖乖被那手臂挡在二殿下身后。   出了酒馆子大门,几位皇爵又玩笑了几句,唯独九殿下的神色始终怏怏不乐的,与往日的活泼劲儿可差远了。   几人告别后,九殿下就朝自个儿的马车走去。   顾笙刚预备福身对江晗告退,去追上九殿下,却见江晗指着南边一抬二人小轿,开口道:“早给你备了轿,进去吧,本王送你回府。”   “殿下,我……”   顾笙支支吾吾的,又焦急的侧头看向九殿下车架,就见江沉月此时正笔管条直的立在车门前。   背对着顾笙,没回头说话,却显然是在等她跟上。   “怎么了?你还有事?”江晗问她。   “没有……我……”顾笙想说她得跟九殿下的马车回府。   可马车走顾府回皇宫,得绕好一大段路,去宣王府倒是顺当的,江晗又是特意备的轿,顾笙实在没由头婉拒。   想了想,还是轻声回道:“我去给九殿下道个别。”   顾笙垂下双眸,一双漆亮的杏仁眼里都写满了惆怅,看得江晗很不是滋味。   “去罢。”江晗抬手。   顾笙回头踱步到九殿下身后,规规矩矩的一蹲声,唤道:“殿下。”   九殿下没回头,也没出声,怕是还在气头上。   但九殿下的那对小耳朵,却出卖了它主人激动地心情,欢快的同时抖了两抖,像是在给顾笙回应。   九殿下以为顾笙是拒绝了二姐,来跟上自己,此刻心里气消了不少,正竖着耳朵等顾笙哄呢。   那样子看得顾笙心里有些酸涩,小人渣平日到哪儿都被人供着,如今这委屈可怜的小动作,实在叫人不好受。   这么耗着也不是办法,顾笙顺了口气儿,狠心开口道:“您路上小心着些,叫个丫头上车伺候着,仆先回家了,跟您不顺路,就不一道走了,免得耽误您时间。”   九殿下的脑袋一下就耷拉下去了。   顾笙觉得自个儿这心尖尖,都被人掐了一转儿似的疼,她这伴读当真是比奶妈嬷嬷还尽责,见不得九殿下吃一点儿亏。   想来去年江沉月为她这么个忠心耿耿的伴读,得罪了大嬷嬷,也真算值当了。   顾笙正自诩是绝世忠心好伴读,自个都快被自个感动得泛泪了,忽听一旁传来窸窸窣窣的脚步声。   侧头一看,是那小哥儿温子砚,正带着一堆侍从,走至九殿下身侧,拱手一揖,煞有气势的开口道:“给殿下问安,殿下方才应允与小生切磋,不知是否能问个大致时日?小生也好在击剑校场里,候着殿下的大驾。”   江沉月还没从“笨伴读叛变”的打击中回过神,此时讷讷的回头斜了温子砚一眼,便颓丧答道:“明儿寅时过后罢。”   顾笙闻言,方才的心疼一下子被一股火气冲光了,她抬头瞅一眼九殿下的背影,嘴嘟得老高,匆匆施礼道一声:“那仆且先告退了。”   便甩膀子扭头离开了。   直到上了江晗准备的轿子,也没回头瞧九殿下一眼。   随着轿夫一声嘹亮的“起轿”,顾笙便被四平八稳的抬起,颠颠儿的送回府。   她心里头憋闷的慌,竟觉得九殿下刚才那落魄模样,都是装出来哄她心疼的!   别的君贵一邀约,还不是乐呵呵就应邀了?   一想起九殿下未来会在“广阔无垠的花丛中翩翩起舞”,身边莺歌燕舞络绎不绝,顾笙就会莫名的气闷。   可仔细一想,人家小皇爵的私生活挨着她什么事儿了?她还真就慌上了!   真是咸吃萝卜淡操心!   虽然不断指责自己管得宽,但那股心慌,却任凭她如何反省都难以压下去。   顾笙甚至开始努力回忆,前世的江沉月是多大开始纳姬妾的,其中有那个叫温子砚的吗?   可她与九殿下前世几乎没有任何交集,实在无从搜寻这些事。   正当她胡思乱想时,轿子外头传来江晗的嗓音:“我本想带你去府上坐坐,有很多话想问你,可天色不早了,就在这里简单说两句罢。”   顾笙忙撩起轿帘子,抬头看向马背上的江晗,疑惑道:“殿下想说什么?”   江晗没有低头看她,目视前方深吸了口气,轻声开口道:“我这小皇妹近两年就要长成了,该提前做好打算,我去跟父皇请示,今年秋闱之后,就找新伴读接替你的位置。”   顾笙瞪大眼睛,怔愣良久,开口道:“殿下?我这伴读哪里做得不好吗?”   这一瞬,顾笙发现自己是真心慌的,第一反应倒不是担心江晗因此得罪江沉月,她心里就是两个字……不行!   怎么总打她伴读的主意?她做得不好吗?   但凡九殿下有一点淘气,顾笙都会“威武不能屈”的梗着脖子上前“死谏”,要换了其他人,谁有这胆子在超品皇爵面前碍眼?   虽然小人渣如今性子还是有一些霸道,但要跟前世比起来,那绝对是宽容礼貌沉稳得多了,还不都是她这伴读的功劳?   江沉月不比江晗和其他兄长。   江晗从小被母妃骄纵的脾性压制磋磨着,长大后又卷进争储的漩涡,在父皇那头碰了一鼻子的灰,如今自然是处处谨小慎微,温润体贴的。   就像是一颗打磨圆润的黑曜石,看似平滑,内里却无人能看穿,办事四平八稳又讨喜。   江沉月就差远了,从一身奶膘的小肉球时期,就被全夏朝人哄着,母妃又是个大大咧咧的直性子,导致九殿下人生经历的最大灾难,只有揪耳朵和打屁屁。   那性格基本就是个未经打磨的刺儿头,一腔热血与豪情,满身杀伐勇武之气。   跟江晗不同,江沉月想护着谁,从来不私底下拐弯抹角的整治人,一旦触及底线,就当场宣战。   就如上回宫宴之后,九殿下逼迫大皇子处罚自己的姬妾,这要换了江晗,定是死也做不出的,宁可面上先和解,私下使绊子毒死顾娆,也不可能当面为顾笙出头。   而九殿下不一样。   江沉月敢为她得罪人,也得罪得起人,时时腰杆儿都挺得笔直!   但这脾气是把双刃剑,九殿下为人处事与江晗相去甚远,江晗贴心又温柔,江沉月却是十足的人渣范儿。   这也导致顾笙时时活在被戏弄的恼火中,但她其实没有真生气。   九殿下想引起人注意的方式太过孩子气,但到底还是没恶意的,真出点事儿都还是护着她的。   所以,她从来都没想过放弃伴读的身份。   大树底下好乘凉,她要保护的不只是娘亲,还有江晗,守在九殿下身边,也好时时注意着二人的动向。   “当然不是,你一直做得很尽职,阿九越发乖巧通人性了。”江晗温和的扬起嘴角,侧头垂着凤目,注视着顾笙。   顾笙的心一下就安宁了,稍缓了语气问道:“那殿下何故要将我调换?”   “你这丫头,真是一点儿心思都没有。”江晗无奈的摇了摇头,笑道:“阿九一旦长成了,你就不怕被污了身子?我还怎么求父皇赐婚?难不成叫本王去抢自个儿皇妹的姬妾?”   顾笙心里一怵,顿时哑口无言。   她心里,江沉月还总是那个矮墩墩的熊孩子,怎么可能眨眼就长大了?   隔了许久,江晗沉下脸,蹙眉道:“你这是什么表情,我猜不透,怎么提到赐婚就傻了?开心傻了还是伤心傻了?你给个准话儿,本王头一次跟人说这事儿,没经验,弄不清你这是愿意还是不愿意。”   顾笙依旧傻愣着,说不清心里是开心还是……奇怪的不安感。   回过神,她立即羞红脸,蹙眉道:“殿下怎的突然说这种事儿,这光天化日的,是要臊死人!”   顾笙一甩帘子盖上窗,躲在轿子里捂住胸口,心脏噗通直跳,脑子里轰隆隆的响。   江晗怎么会这么快对她表白?   顾笙无法平静,脑子里飞转。   大概是京鉴会已经夺了容华之位,恰好替江晗扫清了地位上的悬殊问题,这场表白便也被提前了。   真是太突然了。   顾笙靠在轿子里,眉心纠结,对这份期盼已久的感情,却莫名的措手不及。      第61章      顾笙一刹那的晨光千思万绪,竟就把轿子外的二殿下给抛到脑后了,独个儿躲在轿子里头揪帕子。   许久,外头才传来一声闷闷的道歉:“是我鲁莽了,你别上心。”   顾笙这才回过神,怔愣许久,再次撩起轿帘子。   江晗此刻凤眼斜垂,正盯着轿子窗呢,白净的脸蛋已经憋出一片红晕来。   顾笙心中一暖,她怎么能忘了呢?   江晗从前就是个闷葫芦,今儿个不知是受了什么刺激,这么假作云淡风轻的上赶着袒露心事,怕是心里已经卯足了劲头,憋不住了才说出来。   如今得到顾笙这么个反应,心里不知多难受呢!   顾笙方才心如乱麻,此刻见江晗这下不来台的脸色,便缓声道:“殿下不是个鲁莽的人,不过今儿确实性急了些个,这种事,好歹邀我找个时间坐下谈。”   江晗眼中复又一亮,急忙打发轿夫折回头,说是要去刚路过的一家小茶馆歇脚。   身后老远跟着的一群侍卫也听见了,个个丈二的和尚摸不着头脑——   这才走了几步路呢?歇什么脚?   顾笙在轿子里掩口一笑。   那丰润的红唇微启,一口皓齿珍珠似的光泽柔和,看得江晗心中一阵火热,也跟着傻乎乎的笑了笑。   顾笙挑起杏眼笑道:“殿下,咱们才刚从大酒馆里出来,又去小茶馆里歇脚?这天都快暗了,不如改日再叙罢?”   江晗自顾自调转马头,跟着轿夫往回走,顿了顿才答道:“那你就地给我个准信,这里不方便,咱就换个地儿,一切都看你。”   想来二殿下也是真急了,还没定下来呢,这就与她“你我”相称了,真不如前世沉稳。   顾笙抿嘴一笑,面上还故作不悦道:“殿下这是何意?莫非笙儿今日不给个答复,您就不许我回自个儿家了?”   “也不是这么说。”江晗支吾着,脸色红红的,但完全没有放她走的意思,径自握着缰绳,往小茶馆颠着,好一会儿,才小声耍赖道:“那你就给个答复呗?乐不乐意都看你,本王不爱强求人,事先给你通个信,也是这意思,不然早直接向父皇递折子请婚了。”   顾笙抿嘴低下头,前后这么些人簇拥着,她是真不好意思了,一拍帘子,又缩回轿子里,心里头甜丝丝的。   江晗这性子一点都没变,还是她熟悉的样子,就是不知今儿怎就这般急吼吼的,像是怕谁横刀抢人似的。   等到了茶馆,小铺子五丈见方的地儿,连个隔间儿都没有,显然供不起皇爵这尊大佛。   店小二见打头的一位来客气宇轩昂,人长得也玉雕似的漂亮,后头还跟着个粉面含羞的小美人,心知这来客不是普通人,忙不迭喊一声:“上贵客喽——客官,里头请!”   江晗四周一打量,这破木头小宅子,一眼就到头了,不禁微拧起眉心。   可在换地儿天色就晚了,她不能坏了顾笙的名声,横竖将就一回,就这地儿了!   江晗扫了一眼店里零星坐着的几个茶客,冲一旁使了个眼色,长随立刻会意,赶忙上前,一桌送点儿银钱,让客人挪个地儿去别处吃茶。   等地方空了,二殿下又亲自掏了一锭银锞子,送到店小二手里,开口道:“你也出去,店里别留人,我们得独处谈事。”   这破落小茶馆的店小二,哪年见过这手笔的大人物,手里悄悄儿掂了掂银锞子,合该是五两的官银,顿时激动地腿肚子直颤,感激涕零的问“客官要来点什么”。   江晗要是自个儿吃顿便饭还能凑合,可如今顾笙跟着,她哪里肯叫这里没手艺的厨子扰了她的兴致,一摆手,道:“不用,上一壶茶就成。”   小二嗳了一声就下去了,心里也明白这贵客是偏巧路过,叫自家小茶馆撞大运了,哪里还敢叨扰,颠颠儿的吆喝一声,上了一壶茶,倒满了两杯,就迅速退出了茶馆,把门合得严严实实的。   店里安静下来,江晗将座椅一拖,偏头看顾笙,轻声招呼道:“坐。”   顾笙颔首一礼,上前落座。   二殿下却没去另一头落座,而是杆子似的杵在顾笙身旁,反剪双手,沉默不多时,急道:“你怎么说?”   这都急成什么样了!   顾笙被逗乐了,很久没看见江晗这副猴急的模样,她故意使坏,嘟嘴嗔怒道:“殿下,您这是审犯人呢?笙儿可是连九殿下都不怕,您可吓不着我。”   江晗一愣,这才踱步走到对面坐下,一双凤目火急火燎的直视顾笙,解释道:“我知道,今儿突然说起这事有些唐突,但这绝不是一时兴起。   你是个心思通透的姑娘,我平日待你的意思,你也都能看明白吧?况且你也该到了许人家的年纪,我是想明媒正娶让你过门,跟你那个二姐不一样,咱们订了亲,还得折腾一年才能叫你过门,所以拖不得。”   顾笙一直低着头,脸红红的,她前世也听过这类似的表白,记得可清晰呢!   那是在她进王府后一年左右,也就是明年秋天。   当时她眼都没眨就答应了,结果二殿下写好请婚折子,兴冲冲先去给母妃报喜。   然后就被庄妃一巴掌甩回来了……   据说庄妃当天的火气,差点把景阳宫的屋顶子给掀了。   总体上就问了江晗这么几个问题:那君贵祖上袭的什么爵位?几品官职?国子监会试什么名次?京鉴会几品的美人?   问题的答案是:子爵、五品、非国子监出生、京鉴会还没来得及参加。   回答完毕,那场面,庄妃气得五官都挪了位,但凡她懂点功夫,都能当场把自个儿亲生皇爵给废了,所以说君贵不习武,也是对爱人和孩子的安全着想。   就是这么着,顾笙当时在府里候着,心心念念的把二殿下盼回来,就只等来她蔫头耷脑的带回了请婚折子。   顾笙唤了一声“殿下”,江晗一抬脸,左脸颊红亮亮的五个指印子。   这一世就不同了,顾笙虽出身子爵府,但自个儿是个高品级君贵,国子监学艺精湛,京鉴会第一容华。   她从来没这么完美过,前世未了的心愿,今生都能偿还给江晗。   顾笙忸怩的笑了笑,心里自是已经答应了,嘴上还矜持两句道:“我娘说我还小呢,不急嫁的。”   “怎么不急呢?”江晗敛起凤目道:“我听奶嬷嬷说过,君贵早些生养,身子恢复也快,这可不……”   “殿下!”顾笙的脸噌的一下涨得通红,恨道:“您说什么呢!”   虽然前世她与江晗处到二十多岁,但由于自己身子的问题,二人鲜少会谈及生养孩子的事,如今被江晗这么直通通的一出口,顾笙顿时羞得没处躲!   江晗终于发现自己的前瞻意识有些过火了,讪讪的笑了笑,捧起茶杯抿了口茶。   二人都是两颊通红,像是在澡池子里闷了半个时辰似的,脑门上还有些虚汗。   顿了片刻,江晗似乎下了决心,退让一步道:“那你想几时过门呢?实在不行,我就等到入夏再上折子,如何?”   顾笙:“……”   好嘛,这可真是大让步啊!一口气延迟了……三个月而已!   这事儿看来是回避不得了,顾笙清了清嗓子,认真道:“殿下别急,笙儿没有推拒的意思,您别看我平日大大咧咧的,其实这事儿我早放在心里了。   我也不怕您笑话,说了您可能没印象,咱俩第一回见面,还是您请语姗姐姐看戏那时候,您当天亲自送我回的府,还记得吗?就是那时候,笙儿心里就觉着您是一等一的人物,早想着在您面前露脸呢!   好在老天垂怜,叫您碰巧去看了那场鼓乐大赏!”   江晗闻言眼睛亮得跟什么似的,嘴唇翕动,呆呆张口道:“当真如此?”   “骗您作什么?”顾笙红着脸挑了挑嘴角:“说旁的怕您当我是虚的,这事儿说出来,就是想让您吃颗定心丸,用不着急着请婚。”   江晗脸上也有了笑意,深吸了口气,翘起腿,怡然自得道:“成,有你这话,我也能安心,但你想何时成婚?也不好拖得太久。”   顾笙也不知道自己是哪里觉得不妥当,此时江晗问起,便细细一琢磨,答道:“好歹等九殿下长大了。”   “为什么?”江晗脸色微沉,果然是因为阿九。   顾笙耐心道:“九殿下现在也离不开我,贸贸然分开,怕是要惹恼了小皇爵的!”   江晗盯着顾笙,沉声道:“这用不着,咱们入学时都没有伴读,就几个书童跟着,不也照样过来了?阿九比旁人早三五年入学,这才特意安排个人随身伺候,现如今都在十一岁上头了,早三年就该自立了,哪还有什么离不开的人?”   顾笙眉头微蹙,恹恹道:“还是该给点时间叫九殿下自个儿适应的,总不好太突然……”   “这有什么好顾忌的?”江晗反驳道:“我九皇妹堂堂超品,当断则断,哪里就这么矜贵了?倒是你,这几年一心扑在阿九身上,我瞧你比那群嬷嬷还上心,这么喜欢孩子,早些自己要一个,多好?”   顾笙一抿嘴,娇羞的瞪了江晗一眼,低下头想了想,还是道:“您再给我些时日,我把这事儿跟九殿下提了,您先别急着给圣上递信儿。”   江晗眨眨眼,心里担心顾笙办事磨蹭,便开口道:“我亲自去说罢。”   “别!”顾笙忙阻止,她去跟九殿下辞别,把过错全引自个儿身上就罢了,江晗去说算什么?   这头急着要,那头不肯放,保不准两人真能为这事儿翻脸!   “我自个儿去说就好了,您就等我的消息罢。”   外头天色已经一片鸦青,江晗不便多留,只好应允,起身将顾笙送回府。      第62章      顾笙满载着心事回了府。   今儿个京鉴会,以顾老爷的爵位,没资格进赛场送花签,只能让家仆在外头候着比赛结果。   那头刚得知顾笙摘得容华之位,这头就有小厮回府报了喜。   顾府随行的马车,早前就把一堆容华赏赐拖回了府里,引得沈姨娘在一旁酸嘴,说是赏赐的布料质地看着不如前两届,大抵是因为参赛君贵的质量也一届不如一届,赏赐的货品克扣些也是应当的。   这话明摆着就是夹枪带棒的说顾笙不如前届参赛的顾娆,颜氏听了,扫都没扫她一眼,直接吩咐丫鬟将东西搬进正院小仓,这才回敬沈姨娘道:“你这身上穿的就是娆姐儿得赏的布料吧?真有福气,自个儿还能受用呢。   咱笙儿不同,她日后是要嫁人的,这些我都不能动,全得留给她当嫁妆呢,真不如生个娆姐儿实惠。”   顾娆是妾的身份,沈氏就算吹上天去也无可挽回,妾是货品,自然用不着嫁妆,这话可损得够狠。   沈氏被噎得直瞪眼,最后撂下句话:“夫人要是有能耐,就让笙姐儿被人明媒正娶了去啊。往大了说,想做正房,笙姐儿能进个公爵府的门就了不得了,咱娆姐儿一句话,就能碾死的门第,还真当谁会艳羡个正房之位呢?”   颜氏闻言心里一咯噔,担心惹恼了沈氏,会连累女儿未来夫家,便沉下脸,没再回嘴。   顾笙当日回的晚,但她如今初得容华品级,按规矩,顾府必须阖家在门口候着,所以颜氏也不能转头回内院,只能忍气吞声的听着一旁颜氏的奚落。   顾府门前四盏八角灯,主子身旁站着的丫鬟也提着灯笼,照得半条胡同灯火通明。   老远瞧着一抬小轿靠近了,小厮先上去瞧瞧是不是府里的三姐儿回府,走近了就瞧见轿子旁高头大马上,坐着个气势不凡的贵人,正疑惑要不要上前细看,就听后头一阵窸窸窣窣的脚擦地面声。   扭头提着灯笼一照,竟是一队皇家侍卫!吓得小厮忙不迭退道边角旮旯里,怕挡了皇家的道。   就算皇爵的冕服认不出,南镇抚司出来的官服,哪怕是腰刀上的一缕红穗子,他们这些小老百姓也是见之骇然的。   顾老爷瞧见自家小厮忽然杵在墙根没动静,刚打算吆喝他回来训斥一番,晃眼就瞧见远处那队人马走到了跟前。   马上的人尤其醒目,那一袭石青色滚边杏黄冕服,看的顾老爷一愣,以为是哪位皇爵路过小胡同,回过神,忙回头吩咐阖府伏地拜礼。   待队伍接近了,顾老爷刚单膝跪下去,就听那马上的皇爵清泠泠唤了声:“老丈无需多礼,本王只是顺路送回您家三小姐,路上耽搁得久,时辰不早了,还请您多担待。”   这清朗的嗓音回荡在寂静的胡同中,叫顾府一家上下全都傻了眼,这是什么人?堂堂宣王!对顾老爷的称呼也叫人心里一咯噔。   沈姨娘的脸都绿了!   大皇子虽遣人送回过顾娆,可还从没亲自在旁陪伴过,这位皇爵竟然亲自护送颜氏的女儿回府,这得是多大的体面?   沈氏回过神,胳膊肘顶了顶一旁顾老爷,急切的小声问道:“这是哪位皇爵?”   顾玄青没答话,恭恭敬敬的冲江晗一揖到地,拜道:“微臣替小女谢宣王垂怜!”   这话一出,连颜氏都目瞪口呆。   她隐约记得,闺女前阵子说自己看上了一位皇爵,原还当她是要跟娆姐儿较劲才故意这么说,如今看来……   可真是较劲较大发了,闺女竟然攀上大皇子的死对头——二皇女!   一家人直愣愣看着宣王一跃下马,亲自扶出了轿子里的人。   顾笙袅袅娜娜的走出来,抬眼间与宣王眉目相对,二人目光皆是一片情意绵绵。   送走了宣王大驾,顾老爷犹自没回过神,被人搀扶着进了府,时不时就用惊慌地眼神看一眼顾笙。   顾笙明白顾老爷的心思,自顾娆被纳入承安王府,顾府就一心攀着大皇子那头,跟二皇女不对付。   现如今见顾笙上了二皇女的船,顾玄青自是又气恼又畏惧,想阻止又不敢开口得罪。   顾笙也乐得耳根清净,顾老爷没多纠缠,她便快步踅身回了房。   颜氏紧跟着也进了屋,一脑袋疑惑,想要开口问,却见女儿一脸的倦意,只好压下疑惑,先照顾顾笙入睡。   大概是心头的事情儿实在太冗杂,顾笙反而无从发愁,没心没肺的一觉到天明,精神抖擞去学堂,迎接九殿下的“雷霆震怒”!   九殿下其实是个很好伺候的熊孩子,顾笙最遭难的一次,也就是去年被打翻糖糕时,伤着了手背,平时犯了事儿也都是哄两句就成。   可这回,她自个儿都觉着坏事儿了!   九殿下自从进学堂后,情绪就和以往不太一样。   顾笙福身后没敢立刻搭讪,耷拉着脑袋做羞愧状窝在一旁。   江沉月的神色淡淡的,看不出愠怒,也没主动拿顾笙逗乐子,叫顾笙实在不敢贸然求饶。   两人就这么听先生讲经布道,直到了辰时末刻。   以往这时辰,该是顾笙献上糖糕的时刻了。   虽说小皇爵如今这岁数已经不太受嬷嬷约束,自个儿能自由叫膳,九殿下却始终跟儿时一样,任由顾笙每日来安排自己这一时段的零嘴儿。   顾笙在糕点花式上花了不少心思,虽比不上御膳房,也不能叫九殿下难以下咽不是?   糕点的口味,是她从集市上小有名气的甜点铺子买回来,自己咂摸着配料和比例,注意着九殿下每次吃食的喜爱程度,跟府里的厨子一起调配出来的,都是最合小皇爵口味的糖糕。   这点事儿看着简单,事实上却花去了顾笙平日很大一部分的闲暇时光,自有心意在里头,却没跟九殿下邀过功。   顾笙今儿带来的糖糕,就是加了碎果肉的新口味。   她担心一拿出来就被九殿下打飞,是以一直怯怯地藏着掖着,这么着,就拖延到了下堂棍棒训练。   九殿下神色始终淡淡的,一到训练场,终于就露出了愤怒的迹象,斜提着长棍闪转腾挪,把跟自己对练的教头打得抱头鼠窜,绕着校场满地跑……   顾笙琢磨了一会儿,觉得小人渣八成是把教头当成她在出气呢!   不到三刻时辰,教头就被打得横着抬下去了……   顾笙憋着胆子走上前,“冒死”替九殿下擦了擦脑门上的汗。   见九殿下如往常一样顺从的对她低下头,顾笙这才安下心来,咬着下唇,哆哆嗦嗦的去握住九殿下手里的长棍,想悄悄没收九殿下的“凶器”。   收兵器是校场小厮的差事,江沉月疑惑的看了眼“主动献殷勤”的顾笙,本想松手将棍子叫她拿去,可想到笨伴读连把马刀都提不动,这棍子周身都封了铁皮,重量扎实,顾笙怕是拿不动。   江沉月往后一抽棍子,挣脱开顾笙的手。   顾笙心里一颤,以为小人渣要发威了,刚缩起脖子,就见江沉月抬起棍子,“呼”的一声凌空打了个旋,“咚”的将棍子一头至在地面上,这才将另一头往她身上送。   顾笙赶忙欣喜的接住!   等九殿下一松手,她就不欣喜了,这破棍子真重啊!   她肩膀险些被砸得单膝点地,好险顶住了,就是浑身动弹不得了……   小人渣却已经撒手与她擦肩而过,走去一旁坐下了。   顾笙在校场中央扛着个棍子,直到小厮赶过来才解脱,脸上羞红,蔫头耷脑的在旁人的注视下,回到九殿下跟前。   九殿下还是不开口。   顾笙真是憋不住了,这熊孩子怎的忽然闷不作声的?难不成又是跟江晗学的!   不带这么折腾人的,不出声多吓人呐?!   顾笙嘟着嘴坐到一旁,手里的帕子都快揪成条了,一旁终于传来了声响……   江沉月正襟危坐,一手支在膝盖上,另一手在茶几上叩了叩,忍无可忍的侧头看向顾笙,严肃的沉声道:“你想饿死孤?”   “……”顾笙猛回过头,瞪圆了眼睛看向九殿下,脸颊抽了抽。   回过神,她赶忙掏出袖笼里的糕点,慌手慌脚的拆开来包好,规规矩矩的呈敬到九殿下面前,呼道:“是仆失职了!请殿下用些点心!”   江沉月没好气的斜了她几眼,接过糕点,就着茶水吃着。   顾笙忐忑的心总算落下了,还知道要吃的,说明也没太大“雷霆”,明后两天带上双份的糕点,大概就能哄妥了!   正当她暗自打着小算盘,九殿下忽然淡淡开口道:“五哥说,多跟君贵在一起,就能早些长大了——”   江沉月一双桃花眸子斜看向顾笙,幽怨的接着道:“那孤何故到现在还不能成事儿?是不是太笨的君贵不算数?”   顾笙先还没反应过来,但提到“笨”,加上小人渣嫌弃的眼神,顾笙立刻很有自知之明的联想到自己……   什么不算数了!谁说她不算君贵了!   哪个君贵太笨了!她背一篇古文要读十遍以上那都算快的了好吗!   殿下!您能别总拿人跟您自个儿比吗!   顾笙的小脸显见就憋红了,正鼓着腮帮子怄气呢,一旁却忽然传来江晗的嗓音——   “阿九要是不满意阿笙,二姐帮就给你重新挑选个,如何?”   二人同时循声偏头看过去,就见江晗笑意温和走过来。   顾笙心头一紧,都说了她会自个儿提这事,这家伙怎么忽然这么沉不住气!   居然跟来校场了!   “二姐?”江沉月站起身,“你怎的来了?”   江晗走至顾笙身旁,一手搭在椅背上,笑道:“来瞧瞧你这棍术有没有进步,顺道,说说调换伴读的事,我昨日跟阿笙商议好了,今儿就来知会你一声。”   江沉月立在原地没动弹,淡金色眸子愣愣注视着江晗,缓缓蹙起眉,敛起下巴,挑眼一字一顿的问江晗:“换、伴、读?”   江晗见小皇妹情绪不对,忙上前搭肩安抚道:“是啊,你要大了,伴读不能总是个君贵,容易招人口舌,况且你不也嫌弃阿笙愚钝吗?刚巧……”   “没有的事儿!”江沉月陡然打开江晗搭在自己肩上的手,剑眉倒竖,几乎是猝不及防的暴怒!   顾笙吓得唰的站起身,急忙挡到二人之间,面朝九殿下喊道:“殿下您息怒!殿下您别上火儿!”   江沉月将视线落回顾笙双眼,一双淡金色的眸子像两团火焰,喉间呼噜噜的呼吸声不断。   像头被激怒的幼崽小狮子,盯住顾笙,刻意压低嗓音问:“你不想做孤的伴读了?”   那难以置信的愤怒神色,看得顾笙霎时间心口揪痛,眼眶一下就红了,哆嗦着双唇不知如何回答。   身后江晗只好接口道:“是,我们昨天商议……”   “我在问她。”江沉月打断江晗的话,没有抬头,嗓音不大,警告意味却已经蔓延至整个校场。   顾笙再一次感受到那股危险的气息,来势汹涌的灌入自己的身体!   她毫无抗拒之力。      第63章      棍棒训练场上原本挤得慌,这头一股子肃杀之气一散开,爱挑事儿的爵贵们便个个伸长脖子往这边瞅。   一看之下立马又缩了脖子……   好嘛,是那位回回打的教头满地跑的小超品皇爵,惹不起!   校场上呼啦啦一阵奔腾,立时间人就溜光了,都躲到围场外,远远的瞧热闹。   校场上独剩下两位皇爵,之间隔着个挺漂亮的小君贵,围观人群的脸上都写满了好奇。   顾笙的身体开始控制不住的打颤,倒不是吓的,就是压抑不住身体的激动,恨不得立刻把自己泡进冷水里。   她呆呆盯着眼前那双愤怒的浅瞳,像是从没见九殿下发过这么大火气。   那桃花眸子里天生带着的那点儿笑意都没有了,微微上挑的眼梢,此刻锋利如剑,逼得她朝后退了两步,挨着江晗才止住。   “别怕。”   身后传来江晗沉稳的嗓音。   江晗扶住顾笙的肩膀,抬头看向江沉月时,凤目里压抑的愠怒已经藏不住,接着就开口低斥道:“你真是越大越不上规矩了!”   江晗将顾笙拨到一旁,上前一步,威严的垂头注视小皇妹,神色严峻的厉斥道:“瞧着你是平日被人宠上天了?怎么跟二姐说话呢?昨个就想教训你,当着一桌子的人才给你留脸面,今儿居然又发作了?”   九殿下没等到回答,目光随着顾笙转向一旁,冷不丁听耳边二姐一声怒斥:“看着我!”这才歪回脑袋斜挑着眼,气呼呼的盯着江晗,眼角眉梢都染着怒火。   “什么规矩?二姐,”江沉月抬手指向顾笙,挑起嘴角盯着江晗,讥讽道:“那是孤的伴读,孤是她主子,您想换,找她商议不找孤?这是哪门子规矩?没听过!”   江晗凤目心口一窒,不敢相信小皇妹敢这么顶撞自己,一时怒气上涌,捏起拳头呵斥道:“你今儿是反了天了!”   眼看江晗要动手教训小皇妹,顾笙倒抽一口凉气,回头一瞧九殿下,这熊孩子脸上毫无惧色,一挺腰子,还抬头往上凑,当真是个硬骨头!   顾笙一扑身就挡在九殿下跟前,对着江晗惊呼道:“您别乱来!九殿下还小,脾气冲!你是长姐,长姐不带这样的!万事都该体谅些个!”   “就是体谅过头了,才把这厮宠得眼里没人了!”江晗气得脸色煞白,皇妹长这么大,她从没动过一根手指头。   平日纵容归纵容,要真没规矩,只要江晗脸一沉,九殿下还是会立刻安分的,今儿这态度实在说不过去!   顾笙眼瞅着江晗蓄势待发,也顾不得尊卑礼节,伸手就死死推挡住江晗的肩膀,哆嗦着呼喊道:“殿下!您消消气儿!”   身后江沉月憋了一肚子的火,头一次觉得二皇姐不讲道理,心想着今儿要是真被揍,就告到父皇跟前,叫他老人家评评理!   当姐姐的抢皇妹伴读!究竟是谁没规矩?   这么一想,九殿下的态度就越发轴起来!扬着下巴看江晗,满眼的挑衅。   江晗头一次觉得自己这姐姐当得不称职,这孩子她眼看着长这么大,一直没捅过大娄子,今儿居然敢跟她挺腰子,改明儿长大了,还不要跟她拔剑相向!   顾笙死命的支住江晗以免她动手。   后头的江沉月不领情,不但不避让,还一个劲地往上凑,嘴里还叫嚣着:“孤的奴才都是父皇赏赐的!孤说不换就不换!不换!”   顾笙闻言心头忽然一软,六年前那一声稚嫩的“孤不换!”,霎时间响彻她脑海!   她心里一酸,那年,她还没入二殿下的眼。   在她毫无依仗的时候,就是九殿下当日执著地坚持,才换得她受庇佑至今,即使顾娆嫁入承安王府,都不敢欺辱她颜氏母女!   而今,她与江晗重逢了,当真就能这般不讲义气的撒手不伺候了?   顾笙心虚,真的心虚。   九殿下对她有恩,哪怕不是为了替江晗往后做打算,她也没道理仗着江晗长姐的威压,逼个孩子忽然换伴读。   九殿下如今看着个头长得快,可毕竟才十一岁上头,对周围伺候惯了的人都有依赖,连总对尤贵妃告状的张嬷嬷都没下狠心撤了。   今儿个冷不丁的让人家换伴读,九殿下哪里受得了?就是断奶还讲个循序渐进呢!   顾笙心里有计较,她前世听江晗说过,做人不能狗脸上摘毛,合该有点儿血性,滴水之恩不说涌泉相报,也不能翻脸就给恩人补一刀!   暗忖完了,她转头瞧瞧身前身后剑拔弩张的两个人,深吸一口气,大声喊道:“九殿下!仆还是您的伴读,只要您一天用着顺手,仆就伺候您一天!求您别跟二殿下置气!她都是为您做打算!”   这话一出,江晗眉心就蹙了起来,难以理解的看着顾笙,小声问:“阿笙,你在说什么?”   身后,九殿下闻言这才垮了肩膀,那股子戾气略微消退了,似乎对顾笙的表态很满意,转身坐回茶几旁。   一撩袍角,跷起长腿,抬脸笑看着二姐,桃花眸子里写满了孩子气的得瑟,像是在对江晗宣告,“看吧,她离不开孤!”   江晗一脸疑惑的蹙眉看着顾笙,低声问:“阿笙,这事儿你不可能惯着她一辈子,当断不断,必受其乱!”   顾笙凑在她跟前小声回到:“您别这么心急,笙儿就算再伺候一两年又能怎么着?到时候要是九殿下还不肯放人,我到了年纪,您直接请婚,我照旧每日来学堂陪读两个时辰而已,您白天有公务在身,原也碍不着什么。”   江晗缓缓闭上眼,深吸一口气,拉过顾笙到一旁,坦白道:“你怎么就是想不明白?我说了,阿九这一两年内就要长成了,万一对你起心思……”   顾笙瞪大眼睛看江晗,心中一咯噔,这家伙居然是怕小皇妹要跟她抢人?   愣了好一会儿,顾笙噗嗤一声笑出来,摇头道:“您也想得太多了!我跟主子差着五岁呢,九殿下还能纳个姑子回去不成?   人家有多嫌弃我您也不是没听见,嫌丑嫌笨嫌没能耐的,当真只是每天呈敬的零嘴儿合口才留着!”   江晗哪里能放心,立即反驳道:“你瞧阿九现在是安分,等到开蒙那会儿,身体得活活熬掉层皮,脱胎换骨似的,哪里还顾得上挑剔?   你这么高品级的君贵天天在旁边杵着,不是逼她犯王法吗?你要真是心疼阿九,就别叫她遭罪,趁早的断了关系!”   顾笙哭笑不得,斜着眼睛乜江晗,道:“您真当咱九殿下那么没本事呢,人家……”   她说了一半,急忙掩住口。   要怎么解释?说江沉月自打开蒙起,纳回去的君贵就全是主动倒贴的,且各个都是历届京鉴会的前三甲!   江晗能信吗?   其实顾笙前世听这传言也不信,总觉得九殿下铁定是私下跟人眉来眼去了。   可现如今,她当了六年伴读,亲生体会过九殿下这股子尾巴翘上天的傲气劲儿,一下就心服口服了……   想要江沉月这种人主动示好?顾笙自问没这泼天的魅力!   但又不知怎么跟江晗解释,顿了好一会儿,她才开口道:“要不这么着,九殿下一旦有了动静,嬷嬷保准第一时间上报宗人府登记。   超品开蒙是全夏朝的喜事,谁也掖不住,到那时候,您就看看九殿下会对我怎么个态度,要真有一丁点变化,我就立刻走!”   江晗叹了口气,依旧无法心安,劝道:“表面上的态度谁能看出来?你瞧本王撑了这么久,不也看不出什么?你以为我看着你心里头不急吗?”   顾笙冲江晗皱了皱鼻子,嗔道:“不是奴家下您面子,实话说,您这猴急的劲儿,可别提多容易看出来了!”   江晗被这话一噎,脸上也泛起丝红晕,思忖片刻,怅然道:“说实话,我昨个在京鉴会上就发现,阿九对你挺上心,在宫里这么久,也没见她逗弄哪个小奴才,阿九这性格,其实平日对人很冷漠,如今对你就有些反常,所以我才等不及把你捞出来,免得你今后陷进去无法抽身!”   顾笙噗嗤一笑,自嘲到:“您可真是太宝贝我了,也怪我太招人疼!害得你连个毛头娃娃都防着,说出去也不怕叫人笑话?咱堂堂二皇女的气度呢!”   江晗被这一说逗乐了,扯起嘴角点了点顾笙的鼻头,嗔怒道:“你倒挺会自夸!是,本王就是自个儿瞧你好,防着天下人!这有什么错?咱在两件事儿上不能讲气度,一是天下二是你,你是我的,谁也不能碰!”   顾笙闻言笑脸一僵。   江晗果真是已经对她动了真格的,连夺位的心思都不怕对她表露。   她记得自己前世每每听到这番气动山河的理想,都会一个劲地夸,或许自己也成了将二殿下推上绝路的帮凶。   今生,她得劝江晗放弃那张高不可攀的龙椅,可这不是泼冷水吗?她该怎么劝?   “怎么了?”江晗察觉她神色惶恐。   顾笙忙收回思绪,垂眸道:“没有,咱先不谈其他的,殿下,今儿这事儿先搁下罢。”   江晗看了看她,许久才到:“我不强迫你,但到了阿九开蒙之时,我会随时跟着你,阿九身上要是有反应,可就别怪我不近人情了。”   顾笙忧心道:“您别为了这点小事儿,伤了您跟九殿下的情分!”   江晗一愣,眨了眨眼,疑惑道:“你好像总很担心这事儿?别瞎想了,阿九从小到大都是我一手扶植的,第一句论语是我教的,第一套拳法也是我教的,情分不是旁人能理解。偶尔犟脖子也是有的,哪里就能伤了和气?不信你瞧着,阿九转头懊悔了,还得往我府上送蛐蛐儿呢。”   顾笙更担心了,蹙眉劝道:“您万不能仗着从前的情分肆意妄为!九殿下渐渐大了,以后不问遇上什么事儿,该商量的还是得商量,您不能独断独行。”   江晗纳闷的瞧她一眼,无奈的点点头,敷衍道:“知道了。”   身后某小人渣被两人晾得成雕塑了,左右瞧瞧,两人还没有聊结束,忍不住咳嗽一声,大声道:“孤口渴!”   这一声吼得顾笙一哆嗦,回头就要去给九殿下添茶,老远就瞅见躲在犄角旮旯里的一个校场小厮,被小皇爵这一声吼得连滚带爬冲过来,先顾笙一步赶到九殿下身旁,执起茶壶要添茶。   被九殿下一个眼刀又瞪得缩了手……   小厮见主子似乎不是吆喝自己来伺候,急忙识趣的搁下茶壶,愣是把添好的半杯水泼了,将空杯子恭恭敬敬搁回九殿下跟前。   抬头瞧见顾笙步态婀娜赶过来,忙殷勤的笑了笑,冲她做了个“请”的手势,乖乖退下了。      第64章      顾笙添茶时,余光对上九殿下双眸,就见小人渣冲她挑了下眉锋,显然是对她方才的表态很满意。   难怪被晾了这么久,都没有闹腾。   后面江晗也漫步跟上来,看着九殿下抿了几口茶,就开口道:“起来,咱练练手,二姐瞧瞧你这阵子有没有下功夫。”   顾笙听出二殿下这语气中,已经没了方才的火气,与平日考察九殿下四书五经时的态度相仿,心里便松了口气。   九殿下也不再较劲,放下杯子站起身,转身抬手,冲角落的校场小厮凭空抓了抓,示意他拿兵器来。   几个小厮忙捧来两柄长棍,因平日伺候过两位皇爵练武,担心双方误伤,是以每回给二人对练准备的,都是干净的轻木棍。   顾笙见二人如往常一样走到校场中央,江晗说了句“先摆架势”,江沉月就乖乖问她“练哪套棍法”。   九殿下平日跟旁人对练,可不讲这么些规矩,出手迅疾如风,哪儿还注意到这些?   但每次对上二皇姐就不一样了,小时候也是,九殿下每回习武,被二殿下指挥摆弄时,乖得就跟个小布偶似的,看得顾笙都忍不住抿嘴直乐。   等两位皇爵慢慢悠悠的做好了标准架势,就又开始慢悠悠的调整下压、上挑等角度问题。   顾笙这才安心的坐下来,给自己添了杯茶水。   江晗说得没错,九殿下确实与她感情深厚。   就像顾笙跟颜氏之间,即使是母女,前世年幼时都常发生争执。   顾笙还记得自个儿十二三岁那会儿,可是常常为点琐事跟娘亲犟脖子,事后母女感情还不是照旧?   只不知这皇室姊妹二人,前世究竟为何会走到那一步。   顾笙深吸一口气,今生有她在,定要随时看好江晗的一举一动。   快交午时,顾笙上前恭请两位皇爵用膳。   公务在身,江晗也无从多逗留,匆匆陪二人用了午膳,便出门办差去了。   晌午过后还要听一堂讲书,还没到申时,外头就有个陌生小厮,来给九殿下的书童传话儿,说是温公子已经在剑术围场,恭候九殿下大驾。   书童等散堂后,就进门通禀。   顾笙不大乐意叫九殿下去跟那温子砚比武。   她暗一思忖,就在九殿下耳边提了句:“您下堂还得去宜安阁练大字儿呢,上午刚跟教头打过一回,这会儿还是修身养性罢,殿下得保重身子骨!保重!”   没保住……   九殿下对会剑术的君贵可新奇了!擎等着看君贵舞剑这一奇景呢,拉着顾笙就往围场跑。   温子砚早候在围场,听得九殿下驾到,立即欣喜的起身张望。   他先头还满面春风的,但看见九殿下手里拽着旁人的手,面上就不乐意了。   仔细一瞧,居然还是夺了他头筹的死对头,心里的滋味就更难言喻!   顾笙跟着九殿下走入围场,老远就能感受到迎面射过来的目光有多仇视。   她当然不喜欢被人这么看着,但要是抬头瞪回去,场面就难看了。   于是顾笙抽了帕子,上前擦了擦九殿下脑门上不存在的汗水,故作亲昵道:“殿下,您一会儿比试可要小心着点……”   身后温子砚立刻上前一步,争辩道:“都是未开刃的剑,小生自是不会伤着殿下的。”   却听顾笙接着讽道:“别一不留神,把人家小君贵给废喽!”   江沉月:“……”   温子砚:“!!!”   顾笙抿嘴对着九殿下精致的小脸,还想再借机损他两句,就感觉手腕一紧,忽然被江沉月握在手心里,不得动弹!   “殿下?”顾笙满脸疑惑,九殿下从没阻拦过她上前整理仪态。   江沉月贴近她耳边,小声道:“你怎么总爱给孤擦汗?旁人要以为,孤走两步路就快累死了……”   顾笙脸一红,吐了吐舌头退到一边去了。   总擦汗,是显得咱超品小皇爵有点儿体力不支的意思,确实掉份儿……今后还是整理头冠好。   九殿下也没多说,径自走上对练场地。   温子砚一双漆黑的眸子精亮,亲自接过一早备好的长剑,恭敬的递到九殿下面前,介绍道:“这是小生从自家带来的子午鸳鸯剑,这一把为鸳,四面都未开刃,素闻……”   “公子真是有心了,”顾笙沉不住气打断道:“这些其实用不着多解释,咱殿下是个懂行的,一会儿比试完还得去练字儿呢,您大可不必费心介绍了。”   温子砚斜眼瞪了她一眼。   九殿下诚惶诚恐接过剑,心里有些发虚,还真没听说过什么叫子午鸳鸯剑。   可笨伴读既然已经把牛皮吹出来,九殿下也只能吞咽了一口,硬着头皮装懂行了。   本来叫温子砚解释完了倒还好,现在听他故弄玄虚的说到半拉子,九殿下就提着“闻所未闻”的鸳鸯剑上场了,心里特没底。   生怕自个儿因为不懂行,最后比剑输给个君贵,那可要把江家祖宗八辈儿的脸都丢光了……   这么个心态,就导致双方刚一交手,九殿下没个轻重,闪眼间就把温公子给撂倒了!   顾笙这头已经傻眼了,她还没弄清怎么回事儿,眼前那温公子刚刚优雅的将剑送出去,小人渣这头闪眼间,就已经欺近他要害之处!   顾笙虽未来得及眨眼,却也没大看清二人的动作,只感觉温子砚的速度跟九殿下一对比,那就跟全然静止一般!   就在他正往九殿下原来站立之处送出剑锋之时,九殿下已经闪至他身前,剑柄冲着他丹田上三寸,猛地一顶!挥手一转,剑刃朝后一挑——   呛啷一声精铁交加的脆响,温子砚的剑便脱了手,打着旋儿直往围场外头飞……   这一切都是电光石火间发生的动作,顾笙还没来得及眨眼,就见温子砚呕出口鲜血,被顶准了要害,没来得及哼哼,就倒地晕了过去!   顾笙:“……”   她从没见过江沉月下手这么狠,原来从前在校场里追教头,那真只是在“练习”……   九殿下自个儿也傻眼了。   皇爵亲手打伤君贵,这传出去可就没脸见人了!   顾笙远远看着九殿下那一对小耳朵紧张得直抖抖,忙上前喊道:“殿下!”   九殿下闻声,无错的转头看向她,委屈得小嘴直撇,丢了剑,撒腿就往顾笙怀里躲。   顾笙忙拍着九殿下后背哄道:“殿下不怕!谁叫他刚刚瞎得瑟呢?不懂剑术还要吹牛皮!   咱这是以为他厉害才下手狠了,那是看得起他,不是咱的过错,看他以后还跟咱吹牛皮不吹!吹牛皮不吹!”   眼瞧着那温公子被家里书童抬去救治,顾笙心里倒真有些过意不去。   她学过点医术,九殿下刚刚顶着的部位,连针灸都是不能下针的穴位,怕是真伤得不清。   早晓得叫他介绍完了,让九殿下心里有个底,也不至于出手这么狠!   不愧疚是不可能的,顾笙对九殿下有私心,她想教出个不滥情的好皇帝,所以不愿江沉月在懵懂时就胡乱沾花惹草,这才有心去挡桃花债,却绝不是有心伤人的。   如今闹得九殿下也满心惶恐,两人心里都不是滋味儿。   顾笙一思量,反正练字课已经同先生告假了,干脆领着小皇爵出了国子监,去街市上转转。   九殿下长这么大还没翘过课,但可能出于人渣的天性,一听顾笙说翘课,立即不难过了。   顾笙这头还想着出了围场怎么跟张嬷嬷周旋,江沉月想都没想就带着她朝反方向走。   “殿下,您这是要去哪儿?”顾笙扯住九殿下袖口。   江沉月回头看她:“不是要带孤去集市玩儿?”   顾笙回头道:“瞧您乐的!出口在那头呢!”   江沉月一紧她手腕,止住顾笙的步子。   顾笙回过头,就见小人渣勾着嘴角,道:“出口那儿有嬷嬷守着,咱们走东面围墙翻出去,酉时末前翻回来,能逛一个时辰呢。”   顾笙:“……”   是啊!嬷嬷进不来校场,这么着不刚好叫她以为九殿下乖乖练了一堂剑术课?   否则光是周旋恳求嬷嬷放人,都得耗掉半时辰!   小人渣真是天生使坏的好胚子啊!   顾笙怀疑坏蛋们的脑袋,总要比她这种“好人”灵光一些个的……   顾笙也不敢带着小皇爵跑远,两人就在国子监所在的那条胡同逛。   出门没几步就碰上卖糖葫芦的,九殿下一看就觉着能吃,刚要上前却被顾笙拦下来。   外头东西不讲究,别不留神吃坏了肚子。   顾笙不敢担风险,带着九殿下去脂粉铺子逛,买了一盒上好胭脂给九殿下涂着玩儿。   把身上的碎银子给花光了,免得这小家伙要吃的。   出了铺子,两人就往国子监西门对面的园子赏花去了。   宫里头什么花儿都有,但贵在此刻的自由。   九殿下逛个园子还是挺兴奋,耐心听着顾笙讲花名花语。   游荡间,顾笙忽见身旁一片火红的并蒂花丛中,没来由的生出只白色中透着淡绿的并蒂花,顿时眼前一亮。   “这只……怎么是绿的?”顾笙挑起嘴角,一脸惊讶的靠过去观察,当真是并蒂花的花型,她却从未见过这样的颜色。   江沉月侧过头,就见顾笙凑在一朵异色的花跟前,眼神中满是欣喜。   “赏你。”   顾笙忽听见耳边传来九殿下慷慨威严的嗓音,顿时噗嗤一笑,抬头斜了小人渣一眼,心说这又不是你的御花园,花儿是大家的,谁要你赏呢!   九殿下丝毫没有见外,伸手就要去摘下那朵异色花,亲自赏给顾笙,却听一旁陡然一个嗓音嚷嚷起来:“别乱动!”   二人诧异的循声看去,就见个打理园子的婆妇走过来,一双锐利的吊梢眼,凶巴巴的瞅着二人道:“这花儿可不是随便采的,一朵十文钱!”   九殿下疑惑的瞧瞧顾笙,长这么大第一次有人管自己要钱。   顾笙刚刚买胭脂,把零钱都花光了,这会儿只能跟那婆子干瞪眼。   虽然知道这人只是顺手想要捞几个铜子儿,十文倒也不算狮子大开口,但凡有点钱她肯定不会跟这人纠缠。   问题就是她没钱了……   顾笙不想扫了小皇爵的兴致,只好上前跟那婆子理论道:“这院子是国子监附建的,您想借机卖花儿,总该有个名头吧?”   那婆子一听就急眼了,眼前这姑娘不过刚及笄的岁数,旁边还跟着个长得天仙似的孩童,连个家丁都没有,也敢来讨价还价!   婆子张口就骂道:“没钱就滚出园子!哪里来的小蹄子!动不动规矩!”      第65章      顾笙心里一紧,立即侧头去看九殿下有没有吓着。   这婆子可真是走霉运,今儿个顾笙领出来遛弯儿的小皇爵,可是皇爵中数一数二的……记仇!这你都敢惹!   往远了说,这婆子可就是惊扰圣驾,那是杀头的大罪。   就为了十文铜板儿,顾笙都替她不值。   出乎意料的是,九殿下面上并没有露出被激怒的神色。   顾笙心里一琢磨,小人渣虽说有些个霸道,但大局上还是个讲规矩的。   如今初来乍到的,听这婆子说采花该给钱,九殿下八成是觉得自个儿理亏了,才不敢发作。   顾笙本还一腔“护犊子”的怒火,如今看见九殿下没气性,自己顿时也跟着蔫了……   她回头冲那婆子提醒道:“您有话好好说,这里是国子监配苑,里头的人物不是你能开罪得起。”   那婆子闻言冷笑道:“哟!这还跟我装蒜呢?也不去打听打听,国子监得酉时过后才散学。真是笑话!想装贵人,好歹算准了时辰,雇几个书童跟着啊!”   回头瞧瞧,九殿下已经显出一丝不耐的神色,顾笙忙不迭反驳道:“话别说得这么满,您横竖该仔细着游客的穿戴气派,别逮着点儿规律就只会认死理,万一冒犯了皇爵上头的……”   那婆子啧啧嘴,打断她的话,一脸鄙夷的斜着顾笙道:“诶哟喂!恕草民眼拙,您这脖子上的璎珞圈儿看着不像金的啊?就这气派也敢出来摆谱呢?”   顾笙真是没话说了,这人眼里头只认识金子不成?她这项圈可比金子名贵得多了!   可真是秀才遇上兵了。   顾笙有些无措,再回头看一眼,好嘛,九殿下已经转身面向花圃,自个儿玩儿去了!   顾笙:“……”   您平时捉弄人的那股子机灵劲儿呢?!   遇上事儿,就丢人家君贵一个人抵抗,您还有点皇爵的担当吗!   顾笙腹诽,但没办法,人家是主子,她合该替主子扫清一切障碍。   转过头,顾笙苦着脸,正欲再与那婆子理论,就见那婆子的目光似乎移到了身后九殿下身上,并且露出了凶恶的神色,斥道:“诶诶!你给我出来!谁让你钻进去的!”   顾笙吃惊的回过头,就见小人渣此时已经钻进花圃里,身子全没入了花海之中……   不等顾笙开口,那婆子就急忙要上前,却听九殿下忽然笑道:“那有条蛇,也是绿的。”   婆子:“……”   “!!!”顾笙大惊失色冲上前去拽,口中惊叫道:“殿下!有色的蛇不能抓!您快出来啊!”   江沉月侧头看她,夕阳照在那张轮廓精致的侧脸,睫毛在眸中投下一层浓密的阴影。   而后,勾起嘴角挑了下眉梢。   顾笙被这祸国殃民的一笑定住了,手上一滑,就任由小人渣挣脱,回身钻进草丛中去了!   紧接着,耳边就传来草丛中“嘶”的一声,是九殿下倒抽了口冷气!   “殿下!”   顾笙一颗心像忽然被人死死攥住,不管不顾就要抬腿冲进花圃里,却见江沉月站起身。   九殿下悠然走出来,将手杵到那婆子眼前,展示出虎口部位的两个小血点,开口道:“看,孤被咬了。”   那婆子顿时一激灵,吓得后退几步,这片园子是她负责打理的,若是有孩子在此处遭了难,她可脱不开干系!   “你……你这小犊子……你自个儿……”   不等那婆子结结巴巴的开脱,江沉月脚下微一使力,后头的草丛突然一阵轻轻的翻涌。   那婆子一惊,以为蛇要窜出来,立时满面骇然惊叫道:“啊!蛇!毒蛇!”边叫边连滚带爬的逃得没影儿了。   九殿下扯着嘴角转过身,这才对上一旁满脸五雷轰顶的小伴读……   顾笙此时五内俱焚,胸口揪疼得喘不上气儿,两只腿跟灌了铅似的,不然早扑在九殿下身上嚎啕了。   不仅是心疼小人渣受伤,她把超品小皇爵偷出来遛弯儿,结果让人挨毒蛇咬一口,这真是擎等着满门抄斩的罪过……   九殿下见她吓得面如死灰,这才嗤笑一声,上前一步,眯着桃花眸子伸出手,另一手在伤口上一抹,那俩血点……居然晕开了!   顾笙睁大眼睛看着那手上的晕红,就听小人渣嗓音戏谑道:“你给孤买的这胭脂,掉色。”   是……胭脂画的伤?   顾笙:“……”   顾笙觉得自己的脑子足足死了一甲子,才沧海桑田的回过神,眼眶立刻就红了,哆哆嗦嗦抬手握住小皇爵的手,用拇指使劲儿搓了搓那手背上晕开的红点。   还没完全搓干净,顾笙不甘心,伸出舌头舔了舔手指,沾点唾沫继续擦……   江沉月:“……”   不等九殿下怪罪她玷污“龙体”,顾笙就撒了手,撇着嘴,缓缓蹲下地去,哇的一声哭出来,口中支支吾吾埋怨道:“殿下……您……您怎么能这么吓人呢!”   跟前遮挡阳光的身影似乎移开了,顾笙泪眼迷离抬起头,九殿下转身回来,蹲在她面前,扯起嘴角露出一口小白牙,将手里一对绿色的并蒂花,递到她眼前。   “呐,赏你。”   一阵暖风吹过,掀起地上飘零的桃花,花瓣拂过江沉月白玉般高挺的鼻尖。   顾笙抬着哭红的双眼,直愣愣盯着眼前笑靥如花的绝色容颜,嘟着嘴,赌气似的一把接过花儿,把花瓣都扭碎了!   听说,并蒂花象征永结同心。   她才不要跟这个不着四六的小人渣同心呢!   **   祁佑四十八年,冬。   顾笙虚岁十八,当真是被九殿下拖累成了大姑娘。   江晗想等她跟九殿下断干净关系再请婚,可迟迟等不到小皇妹开蒙,便没法印证自个儿的担忧。   她言而有信,没有催促顾笙离开江沉月,横竖也就今年开蒙了,不怕多等个把月。   阿笙这傻丫头,不撞南墙不回头。   养心殿,东暖阁。   祁佑帝正与五位皇爵商议,对应天府盐运使曹晨大肆贿赂、结党营私一案的处置方略。   因为案子牵扯了诸多在京重臣,就连祁佑帝的亲兄长瑜亲王,也被顺藤摸瓜查出些干系,牵一发而动全身,实在难以尽数依法问责。   但若只杀曹晨一人,又无法以儆效尤,待到下一任漕运使上任,那些个惯贪更没了顾忌。   祁佑帝已经决定亲自出巡,并钦点大皇子、二皇女随行,如今只差商定整饬吏治的手段。   这案子涉及重臣与皇亲,为稳定朝局,不可能全数问罪,也不能偏袒一方,否则无法开脱的罪臣,必然会反咬一口,死前拉上一个算一个。   纸包不住火,原本除贪是明君之举,不能最终落得个偏袒无道的罪名。   见父皇愁眉不展,大皇子揣度圣意,最先开口道:“父皇,儿臣认为,本案虽牵扯众多,但罪分轻重,虽然内阁的两位阁老也有牵扯,可毕竟他们只收了一张田契,实质上也没有为曹晨行过方便,应当从轻处理,罚俸足以。   而瑜亲王年事已高,在应天养老,当地官员孝敬些倒也无可厚非,按不上受贿的罪名。”   祁佑帝深吸一口气,缓缓吐出,眉头依旧不展。   承安王性格当真像他,懦弱无为。   他自己何曾不是这么打算,可这案子牵扯甚广,一旦出手,稍有偏颇,就很容易引起轩然大波,哪里容得他这番自圆其说的辩解?   祁佑帝将目光调向江晗,示意她说说自己的看法。   江晗立即起身回话,“儿臣认为不妥,此案盘根错节,牵一发而动全身,涉案人员众多,也更容易遭人口舌。   正所谓不患寡而患不均,此等大案,若不能秉公处理,我大夏如何叫天下人臣服?”   祁佑帝端起茶盏,捏着雨过天青的瓷盖,轻轻拨了拨茶水,沉声道:“你说的有理,可难道真要将两位阁老,以及京中一众涉案大臣,尽数问罪?还包括朕的皇兄……”   祁佑帝嗓音微颤,神色略显苍老,沉沉开口道:“宜太妃与太后相交甚好,她老人家大行前,曾握住朕双手,恳求朕照顾好瑜亲王,且皇兄早年随父征战,落下一身的伤病,如今年事已高,哪里还经得起押京审问……”   “父皇素来仁慈。”江晗诚恳道:“可要是因瑜亲王一人,损了大夏威信,咱们或许就不止无颜面对宜太妃了。”   祁佑帝微微抽了口凉气,眉间的阴云更沉了。   虽然心里不受用,但他知道江晗的话没错,心里又下不了狠心处理,便再次陷入了沉默。   隔了许久,再抬起头,祁佑帝的目光扫过其他几位皇爵——   五皇子立刻缩起脖子低下脑袋,显然毫无任事之勇。   七皇子专注的看着自己,目光澄澈,却无一丝城府才略。   还有九皇女……正偏头看着殿外发呆!   祁佑帝咳嗽了两声。   九皇女依旧看着殿外发呆……   祁佑帝摇头叹了口气,唤道:“沉月啊。”   九皇女忙不迭回头,起身拱手应道:“父皇!”   祁佑帝眼瞧着这老九如今个头也抽长得跟成人无异,却依旧是孩子心性,是在叫他哭笑不得,心中的惆怅反倒被吹散了些,深吸一口气笑,问道:“你也给父皇说说,这案子如何处理才妥当?”   江沉月挑眼去看龙案后端坐的父皇,淡金色的眸子里闪过一丝疑惑。   祁佑帝从未与最小的皇爵商议过国事,此番开问,虽是调侃,对于江沉月而言,确算是首次议政,马虎不得。   江沉月目光流转,扫过两位长兄长姐,二人皆目光期待的回看过来,都希望这皇妹能赞同自己的提议。   祁佑帝咳嗽一声,唤回她的目光,故作严肃道:“父皇想听听你自己的看法,不要随便赞成一方来糊弄。”   江沉月长睫忽闪,低头道:“是,儿臣以为,父皇此次出巡,应当带上京城所有涉案官员,在应天府游玩半月即可。”   话音刚落,对面的草包大皇子和缩头五皇子都噗嗤笑出声。   祁佑帝也禁不住朗声大笑出来,在座的人,唯独江晗略显失望的看向自己一手教导出的小皇妹,面上略有些僵硬。   “你啊……”祁佑帝伸手朝江沉月点了点:“这么大了,就知道玩儿!”   江沉月眸光微微流转,继续认真躬身道:“游玩是假,恫吓是真。父皇,儿臣以为,此案不适合大动干戈,也不可无视揭过,更不可处置不公。   父皇应当借此次出巡,在当地宴请所有涉案官员,使其心中有数。   您不发力,他们反而诚惶诚恐,一旦出手,左不过鱼死网破。   力量未显露时,才最叫人恐惧。   他们不知道您会如何出招,必然人人自危,不敢再行贪墨。这般叫他们的罪行昭然若揭,却不点破,看似无为,却能起到最大的警示作用。   此后若再有人敢冒头违法,就直接推出午门。   这绝不是特赦,只是叫众人心中了然,却不点破。这番无为,便是将涉事官员戴上最沉的镣铐。   否则,即使将罪臣全部清换,也保不定未来会灾难重演,望父皇能从盐运官职的监察体制上,做出根本的改革。”   话音落,满座骇然!   **   宁寿宫后有一处别致的小花园。   几个宫女又瞧见九殿下在不远处倒腾几只甲壳虫,而后小心翼翼的放进学囊里,起身去学堂。   宫女们不禁又小声议论开了。   “咱们大夏的超品皇爵,怎么喜好总这么稀奇呢?”   “你懂什么?天赋异禀的人物,哪里是咱们这等凡人能够看透的?殿下既然捉了虫子,其中必然暗藏着泼天的玄机!”   国子监,文华阁。   顾笙见九殿下驾到,起身行礼,坐下后,就顺手接过九殿下的学囊,去翻第一堂先生要讲的书。   须臾,一声清脆嘹亮的惊叫声响彻文华阁——   “啊啊啊啊啊!”顾笙拼命甩掉粘在手上的甲壳虫,满眼喷火的瞪向江沉月,怒斥道:“殿下!你怎么能这样呢!”   一片安静。   九殿下悠然落座,挑起唇角:“嘿……”      第66章      酉时五刻,顾笙散学回府。   接连三天的大雪,将顾府的青砖灰瓦染得一片雪白,院子里的仆妇铲完一筐又一筐。   天擦黑时,青石砖上便又积起两寸多厚的雪花。   顾笙身披斗彩番莲貂皮大氅,手里捧着掐丝珐琅手炉,绕过抄手游廊时,忽地缓下脚步,转身看向外头的白雪——   院子里的香樟树枯藤凋零,枝桠上堆满了皑皑白雪,腊月的风掠过,雪团簌簌下落。   石榴见顾笙迟迟没有挪步,忙上前唤道:“姐儿,快回屋罢,您脚底子沾了雪,都融水了,寒气上涌就糟了,赶紧回去叫奴婢给您烧水暖暖脚。”   顾笙回过头,顺从的继续往屋里走,轻声道:“今儿个初十了?”   石榴点头应是,见三姐儿忽然满面愁容,不禁疑惑道:“姐儿这是怎的了。”   顾笙眼角眉梢都染上忧虑。   祁佑四十八年正月,如果一切与前世相差无几,那么再过两个月,娘亲就要被害,染上瘟疫了。   沈姨娘上个月就去了南方庄子里过冬,大概是为了借机撇清关系,早前已经跟手底下的人串通一气,定好了下手时间。   事实上,这一世与前世略有不同,顾笙至今未入宣王府,颜氏与沈姨娘也并没有因为各自的女儿攀比争斗,不如前世般针锋相对,沈姨娘未必会下杀手。   但顾笙不能寄希望于假设,她必须保证娘亲绝对的安全。   是以她早半年已经开始游说,让颜氏搬去江晗府外的宅子里住着。   就算不在宣王府内,外宅也同样有护卫把手,量沈姨娘有再大的胆子,也不敢将黑手伸到王府别院里。   可颜氏是个掘脾气,女儿十八岁上头还没嫁出门,她横竖都得守稳了顾府正房之位,给足闺女出娘家时的底气。   顾老爷如今借承安王之势,已经爬上了吏部正三品司务的官位,一切似乎都蓄势待发,就等顾笙嫁个好人家。   可顾笙偏偏这么干耗着。   颜氏去年还急得手搓麻花脚转筋,今年被宣王亲自邀宴几回,心里总算踏实了一些。   大概是担心丈母娘以为是自己拖延时间,江晗在宴席上简直极尽诚恳的表态:只要顾笙首肯,自己立即请婚后上门提亲,明媒正娶将她迎进宣王府。   这就把压力全部堆在了顾笙的肩上,叫颜氏恨不得掰着顾笙的脑袋,对宣王用力点头应允。   顾笙很无奈,她自个儿心里头也急得慌,可小人渣依旧没有放人的意思。   若是江晗愿意让她婚后正常做伴读,顾笙早已经点头应允了,偏江晗宁愿自己干守候着,也要等顾笙辞去伴读之职,再向祁佑帝请婚。   这也导致颜氏至今不敢与顾老爷翻脸,终于还是等到了最危险的档口。   顾笙穿过角门,从偏门进屋,屋里烧着炕,暖烘烘的空气,热腾腾的炉火,却无法叫她的心跟着暖起来。   石榴吩咐小丫鬟烧了一锅滚水,捧来脚桶,给主子祛寒。   等顾笙洗完脚,颜氏就一打帘子走进屋。   母女俩对视一眼,都面无表情,为顾笙迟迟不肯嫁人的事,两人心里都有些不痛快。   “娘。”顾笙轻唤了一声。   颜氏没应声,走到梳妆台跟前,拿起蓖子,冲顾笙看了一眼。   顾笙便站起身,坐到娘亲跟前的小木凳上,等丫鬟给自己拆了发髻。   颜氏挥退所有下人,站到顾笙身后,用手指顺了顺闺女一头顺滑的青丝,才抬手小心翼翼的给她蓖头。   母女俩都沉默着,只有撕拉撕拉的发丝摩挲声,看似宁静,顾笙却满心压力。   她自然看得出颜氏脸色不悦,只是近一年来,母女俩为成婚的事情折腾了不下数十回,双方都有些倦了,怕一出口就又起争执,所以才都这么压抑着。   可顾笙如今避无可避了,她恨不得立即把娘亲绑去宣王府安置好,一刻也不要让她在这险恶的顾府里耽搁。   沉默几许,顾笙抬眼看向镜子里的娘亲,紧紧抿着嘴,心中决定,向娘亲袒露自己的秘密。   她是死过一次的人,知道未来发生的一切。   如此荒诞不羁的话,怎么听,都像是哄颜氏离开顾府的幌子。   顾笙信心不足,但必须尝试,否则如何能让倔强的娘亲同意离府?   脑中略微整理了一下思路,顾笙平静的看着颜氏,开口道:“娘,您可还记得,笙儿第一次接触琵琶时,琴艺就让您也惊叹称绝了?”   颜氏没想到女儿会忽然提起旧事,脸上恍惚了一下,严峻的神色便稍微舒缓下来,笑道:“你啊,从小就机灵得很,去了几天国子监,琵琶技艺就都赶超娘了,哪里会忘呢?娘当时多替你骄傲啊!”   顾笙回过头,握住颜氏的手,取下梳子丢到梳妆台,严肃与她对视道:“娘,我会琵琶,与去不去国子监无关,那时候国子监的鼓乐堂还在教基本音律,指法尚且没开讲,而我已经能流畅的弹出许多高难度的曲子,您就从没为此疑惑过?”   颜氏闻言一惊,愣了许久,讷讷问:“那你是从哪儿学来的?”   想了想又释怀道:“你小时候可机灵得狠,五岁上头就识字,难不成是偷瞧了乐谱自个儿学的?   娘记得你那时候什么活计都一学就会,可聪明着呢,半点儿都不用娘操心。”   说完,颜氏面上的笑意陡然冻结,又沉下脸,低头看向椅子上的顾笙,蹙眉道:“就是不知怎的越大越傻乎,十八岁上头还不肯定亲,可让娘把当年该操的心全都补上了!”   顾笙听她说完,苦笑两声道:“娘,今儿咱先别往亲事的话头上绕,就说说从前的事情。   您知道,我五岁识字,六岁识乐,自己争着要国子监名额,鼓乐大赏前告诉您自己会摘得头筹,京鉴会前也对您保证。   娆姐儿封侧妃前,我早两个月就告诉了您准确时间,爹爹每次升官的时间,笙儿都跟您谈过,除了这些大事儿,还有些琐事儿……”   这些事都是这漫长的十三年里陆续发生的,顾笙虽然说得很含蓄,每次成真后却都赢得颜氏或讶异,或兴奋。   但由于它们发生的时间不集中,颜氏的警惕就被分散了,如今被顾笙如此这般一罗列,颜氏的神色渐渐犹如冰雪风霜,死死凝固了。   “你……”许久,颜氏睁大双眼,盯着顾笙的眼神中,竟带了丝畏惧,哆嗦着嗓音道:“你怎么会猜得这么准?”   顾笙站起身,牵着颜氏走到床榻旁坐下,顺着她后背安抚道:“娘,您别紧张,我今儿就是想给您解释坦白这些事。”   颜氏双眼盯着闺女一眨不眨,“你快说!怎么回事儿?你这一说,娘都觉着瘆的慌!”   顾笙依旧安静的注视颜氏的双眼,嗓音轻柔道:“我若是说自己知道未来会发生的事儿,您信不信我?”   颜氏眼睛渐渐瞪大,沉默了半刻钟,才缓缓答道:“信……你说什么娘都信!   这……这能耐是好事儿,老天爷给你的本事,称得上是人瑞!但……你可千万别跟外人讲,免不得要惹祸上身!”   顾笙原本想从这些迹象,引出自己是因为重活了一世的原因,想不到,娘亲竟然以为她有预知的能耐……   这回轮着顾笙发愣了,她本就不想跟娘亲坦白自己母女俩前世悲惨的结局,如今颜氏这么认为,倒也省却她将事情摊开来,引出那个绝望的未来。   既然如此,顾笙决定将错就错,对颜氏道:“笙儿知道不能张扬,这不,连您都是才知道。   这本事万万不能传出去,如今储君之争尚未明了,若有人想要利用我这本事,难保不会引起争端,叫咱们陷入险境。”   颜氏一时激动地满面红光,眼睛骨碌碌转溜,忽又想起什么,忙问道:“那你快算算!未来的天子,究竟是大皇子还是二皇女?娘为这事儿都快操碎了心!   你也知道,你姥姥是大皇子那派的,如今二皇女想娶你,娘只字都不敢同你姥姥讲,如果未来的天子是二殿下,娘还有什么好担心的!”   顾笙:“……”   颜氏:“怎么了?是不是算这种大事儿会损阳寿?”   “……”顾笙想了想,要是告诉她二殿下都活不到新君登基,想必颜氏就算一头撞死,也不可能答应这门婚事了……   就算顾笙有信心能保住江晗的性命与王位,娘亲也铁定不会允许她冒这个风险,想了想,便答道:“什么损不损阳寿的,娘当我是道士呢?   我这能耐可不是修炼的,毫无章法,并不是想知道什么就知道什么的。只是一些未来会发生的事,我会时不时在梦里看见,而且只能预测跟自己息息相关的人和事儿,不认识的人就完全算不出。”   颜氏立即显得有一些失望,嗫嚅道:“这是不能自控的?”   顾笙点点头。   颜氏耷拉了脑袋,念叨:“那没多大用处啊。”   顾笙苦笑道:“怎么没用?我今儿之所以给您坦白,就是因为这能耐要发挥大用处了,能救咱母女俩的命!”   颜氏瞪大眼,“什么?!”   顾笙便把沈氏私下的勾当全盘说出来,并告诉娘亲,已经预测到她遭人毒手,染上瘟疫的惨况。   颜氏闻言脸色煞白,捏紧拳头气喘片刻,陡然起身,怒道:“我现在就要将这贱妇告上衙门!”   顾笙跟着起身道:“娘,她还没出手,咱用什么证据拿她?”   颜氏闻言怔愣片刻,急道:“难不成等着她得手!她买通了哪些人?咱花十倍的银子,让那些人回头对她自己下手,叫她自食恶果不就成了!”   顾笙安慰道:“娘先别动怒,笙儿自有计较,我迟早要叫她以牙还牙。   但咱们要是用那种腌臜手段报复,岂不跟那母女俩无异?   您是吃斋念佛的人,讲求因果报应,咱们没必要为那种人脏了手,万一叫衙门查出了破绽,免不得还要为此偿命,活得也不能安生。   女儿有法子光明正大的送她母女痛苦绝望的上路,只是需要些时间。”   颜氏疑惑道:“可你不是说,她就这两个月之内动手……”   顾笙点头道:“所以啊,我想请您先去宣王府私宅避一避。   女儿迟早要嫁给宣王的,二殿下把丈母娘请去别园里消遣,也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儿,没必要忌讳。”   颜氏思忖片刻,问道:“那你也跟着娘一起去?”   顾笙摇了摇头,道:“圣上过几日就要下江南出巡,九殿下也被钦点随行了,笙儿可能要跟随伺候着。   这趟回来,就辞了伴读之职,随二殿下去了,娘可别忘了,您答应过,女儿成婚后,您就要与爹爹彻底断了关系。”      第67章      颜氏顺从了顾笙的安置。   临行前,江晗还给颜氏避难的外宅增添了一队守卫,宅子里使唤的丫鬟小厮,也都是宣王府派出来伺候的,从内到外严丝合缝,确保颜氏无虞。   应天府是前朝京师,与扬州相距不远,有着江南水乡典型的温柔气息。   应天府行宫的排场,虽不及京城的皇宫宏伟,却别有一番别致的秀雅。   顾笙长这么大从未出过京城,她早很好奇那些诗词里咏诵的江南,究竟是个怎样迷人的风光。   京城里很多富贾的家宅,都是特意请苏州的工匠修葺,那些山石流水,飞檐红瓦,布局与造型都与常见的庭院有异,确实让久居京城的她,有种耳目一新的感觉。   只可惜这趟偏是冬日出巡,怕是要打了江南美景的折扣。   出巡的队伍浩浩荡荡,皇爵的侍从,除了贴身伺候的,其他都该跟在家眷车马之后随行,顾笙却被九殿下安排在了自己的马车里。   皇爵的马车相对要严实防寒的多,里面升着碳炉子,倒也不太受冬日的严寒影响。   马车里很宽敞,九殿下贴身宫女玉儿,也在这辆车里,顾笙旅途发闷,便主动与她搭话。   玉儿常年在宫中伺候,平日私下与顾笙闲聊倒也罢了,如今小皇爵端坐一旁,她哪里敢随意与顾笙搭话,扰了九殿下的耳根清净?   是以顾笙抛出去的话,基本一去无回音,玉儿连个眼神都没回给她,一直恭恭敬敬在九殿下身旁候命。   顾笙见她这般拘谨,便侧头对九殿下使了使眼色。   江沉月目光转到一旁侍女身上,沉默须臾,开口道:“既出了宫,就别总拘着。”   “……”顾笙有些发窘,这家伙怎么劝别人放松,都跟发号施令似的?   这口气,谁还敢不拘着!   回头再一瞧玉儿,果然,小脸上的神色更加恭敬了,颔首领命道:“是。”   而后一句话都不敢说了。   顾笙无奈,也顾不得礼节,就当着侍女的面,与九殿下攀谈道:“殿下,听说圣上此次让您随行,是因当日在养心殿被您的才学惊绝,连二殿下都夸您那一番慷慨陈词,叫人拍案叫绝呢!”   同大人物搭话,要从拍马屁开始。   江沉月微垂着眼眸,仔细听完顾笙这番话,顿了顿,一扯嘴角,眯起浅瞳嗤笑了一声,还侧过头,抬手抵着唇下咳嗽两声做演示,然而那笑意里的嘲讽根本藏不住!   顾笙握拳,她第一次这么不着边际的夸赞小人渣,居然就换来这么个回应!   “殿下,”顾笙不甘道:“仆这是夸您呢!”   “嗯,听出来了。”江沉月侧眸迎上她的目光,嘴角还带着好看的弧度,偏偏配上一双愈发妖异的桃花眸子,给人一种“一肚子坏水”的错觉……   “那您怎么还笑仆呢?”顾笙斜着眼对视小人渣。   江沉月挑了下眉梢:“那你想要孤如何回应?谦辞还是实话?”   顾笙只是想听九殿下讲讲当日的威风,便笑道:“当然是说些实在的!”   江沉月闻言直起身,故作严肃的看着顾笙道:“那好,告诉你,孤就是这么一个旷古绝今的奇才,世人莫不称道,这么着满意了么?”   顾笙闻言一愣,随即噗嗤一声笑出来,一旁玉儿也被逗得掩口咯咯笑。   车里气氛松快了些,江沉月扯起嘴角,笑出一口小白牙,靠回车窗旁,撩起轿帘子瞧了瞧,轻声道:“附近没驿站,再一个时辰就要扎营了。”   厚帘子外一股刺骨的寒意吹进来,顾笙急道:“殿下!别动帘子呀,车厢里好容易烘暖和!”   玉儿脸颊抽了抽,心中骇然,这丫头平时跟主子说话也是这骄纵的态度?   这么不规矩,至今连板子都没领过一次,也太不寻常了……   玉儿心惊胆战的用余光觑着九殿下动静,本以为顾笙至少会被九殿下一个冷眼瞪回去,没想到……   九殿下居然顺从的盖好车帘,面上并无喜怒,只淡淡抱怨了一句:“你这身子骨真是……”   顾笙早被嫌弃惯了,见窗帘被盖好,这才用竹签子捣了捣小手炉,抱紧在怀里。   车里的炭火很旺,九殿下就穿了一套箭袖骑装,闷得白玉般的脸颊都有些泛红。   这头顾笙被夹厚棉的褙子裹得跟粽子似的,还披着狐裘大氅,依旧冻得直打哆嗦……   不多时,马车外有人瞧了瞧车壁,唤道:“阿九?”   顾笙闻声抬起头,是江晗的嗓音。   “吃一堑长一智”的九殿下没有再撩窗帘子,直接在车厢里回话道:“二姐?”   外头江晗喊话道:“后头随行的御厨给父皇烫了羊奶,我也得了一壶,还热乎着呢,你喝点暖暖身子。”   这明摆着是给顾笙送来暖身子的。   外头天寒地冻的,除了九殿下能在车厢里行路,其他几位皇爵都得轮流骑马,随行在御驾周围,保不准拉缰绳的手都要冻上了。   顾笙想掀起帘子叫江晗自己享用,可人家是以关照皇妹为名送来的,她也不好腆着脸说自己不用。   九殿下闻言掀起窗帘,顾笙借机也看向车外的江晗。   车厢里呆久了,外头天光刺目,顾笙眯起眼,稍缓了一会儿,江晗的面容才渐渐清晰。   虽已在马背上颠簸许久,江晗束冠却一丝不乱,衣衫工整,丝毫不显疲态。   只是脸上似乎蒙了一层灰,有些不干净。   顾笙看着江晗把羊奶壶递进车厢,目光在她身上停留片刻,便一拉缰绳跑远了。   顾笙急忙掀起自己这一头的轿帘子看去,江晗的背影很快消失在前头密密匝匝的车马之中,马蹄将泥土溅起三尺多高。   等人走了,顾笙放下帘子,回头朝冻得冰凉的手指上哈气,抬头问道:“殿下,这雪都化了多少天了,地上怎么还泛潮?你瞧那泥土湿答答的,把二殿下打得灰头土脸的。”   九殿下将羊奶递给她,回道:“官道上事先都撒好了湿泥土,防止扬尘眯眼,那泥要不是潮的,二姐现在早脏得看不清脸了。”   “……”顾笙一不小心又“献丑”了,这小人渣不也没上过官道嘛,怎么就懂得这么多!   一旁玉儿温和笑了笑,道:“咱九殿下见识多广,这些个弯弯绕绕的,奴婢和顾姑娘都闻所未闻。”   顾笙接茬道:“可不是嘛,殿下尚且年少,仆痴长您几岁,反倒不及您才学渊博。”   江沉月闻言挑眼看她一眼,最终喃喃笑道:“当真是痴长了,孤瞧你与初见时无异。”   顾笙一愣,顿时脸颊一红,这家伙怎么就这么夸不得呢!   什么叫与初见时无异?   初见时顾笙才八岁,难不成说她十年都“痴长”了,就是没长脑子吗!   顾笙手里抱着羊奶壶,还没喝就浑身火气腾腾的,果然只要跟小人渣在一起,战火就足以抗寒了!   晨光在斗嘴中过得飞快,出巡的队伍速度缓缓停滞,随行内侍队伍纷纷搬出行李,陆续开始扎营。   九殿下先行下车,前去恭候圣驾入御帐。   顾笙在车里等到外头的管事牌子通报下车,才跟玉儿结伴随行,前往营地。   她挽着玉儿的胳膊,问道:“咱们晚上去哪儿歇息?”   玉儿疑惑的看她一眼,理所当然道:“咱们是随身伺候的,当然是跟九殿下一个帐篷同寝了。”   “!!!”   顾笙顿住脚步,瞪圆了眼睛看玉儿。   “怎么了?”玉儿回声瞧她。   顾笙颤着嗓音问:“同……同寝?殿下是皇爵,皇爵怎么能……”她刚要说皇爵怎么能不自重,顿了顿,又改口道:“怎么能跟咱们身份低微的君贵同寝?”   她刻意加重了“君贵”两个字。   玉儿怔愣片刻,立刻笑道:“这有什么?殿下都还没开蒙呢,没什么可避讳的。要真开了蒙,哪里还轮到咱们俩伺候入寝?”   顾笙勉强笑了笑,心想也是,她自个儿这十年,是只有年龄痴长,九殿下是只有个头痴长,其他一切都照就,完全没什么“危险”。   九殿下当年连君贵净房都“参观”过,如今还会避讳与君贵同住一个帐篷吗?   玉儿见顾笙神色纠结,不由好笑道:“你这丫头倒有趣,说句实在话,咱九殿下堂堂超品皇爵,多少君贵削尖脑袋只想来跟前露个脸,要能够同寝一次,更是求之不得的事儿,天大的好事儿砸在你头上,你反倒不乐意了。”   顾笙苦笑了笑,道:“我不如姐姐看的通透,偏我不爱与人争宠,只求爱的人能一心待我,断然不适合蒙受殿下的雨露之恩。”   玉儿看着她,惊讶的眨了眨眼,无奈的笑道:“罢了,人各有志,不过,同寝之事大可不必担心,你伴读十年,应当知道,九殿下素来不喜外人贴近。   帐篷很宽敞,咱的棉榻离殿下远着呢,哪怕你有心往殿下榻上躺,殿下也不会让你近身的。   上个月有个宫女伺候殿下入寝时,解个床帐解得直往殿下怀里倒,你猜,后来怎么样了?”   顾笙好奇道:“怎么样了?”   玉儿一勾嘴角,带着股狠劲道:“被嬷嬷拖下去赏了十下皮爪篱,脸都肿成馒头了!”   顾笙倒抽一口冷气,愣了好一会儿,抓住玉儿的手道:“姐姐,笙儿没伺候过人,手笨的厉害,铺床倒是可以的,伺候殿下盖被就慌了,万一……一个趔趄倒下去……”   玉儿笑着拍了拍她的手,道:“知道了,你只管铺床罢,其他的叫我来就好。”      第68章      下车时天色不早,连金灿灿的余晖都消退了。   官道旁是一片广袤的草原,若是在春夏,必然是一片生机勃勃的绿意,此时入眼却只剩一片苍黄。   一路上连参天的老树都光秃秃的,衬着刺骨的寒风,叫人冷得钻心。   顾笙抱紧手炉,甫一走出温暖的车厢,身子还无法适应凛冽的空气,只得将狐裘再裹严实些。   随行侍从的帐篷搭在最后头,鳞次栉比的排了一里路。   穿过忙碌的人群,领路的小管事将顾笙二人带到一处空旷些的地儿,朝着这儿唯一的帐篷,做了个“请”的手势,就恭敬的颔首离开了。   顾笙走近了,四下一打量——   石青色的大帐篷,帐顶子上都盖着保暖的猩红羊毛毡子,窗子和门严严实实的盖着厚帘子,光看着就叫人觉着浑身起了丝暖意。   侧面临着一面湖,好在结了冰,透不出一丝湿气。   湖对面是辽阔的雪山,白茫茫一片,山顶都隐在雾气里,仙境也似。   “快进去罢,”玉儿冲顾笙笑了笑,“瞧你给冻的,鼻头都红了。”   顾笙吐了吐舌头,一打帘子钻进帐篷里。   一股暖意扑面而来,帐篷里的摆设基本已经齐全了。   地上铺着荔色蝶纹短绒波斯贡毯,殿下的床榻挨着西南角,旁边就升着个暖烘烘的大炭炉子。   临窗的地方摆着张雕花红木矮几,上头的棉絮被褥堆了老高,旁边还挨着几个大包裹,瞧着大概是顾笙和玉儿的“分内事”了。   但顾笙的注意力显然不在此处,她疑惑的回头问玉儿:“姐姐,这儿怎的只有一张榻?难不成让咱们跟殿下挤着睡?”   玉儿正要去收拾包裹,闻言噗嗤一声笑开了,扭头道:“美得你!咱们是铺条毯子搁地上休息,睡觉你是别想了,只能迷会儿眼,得轮流伺候。”   “……”顾笙赧然笑了笑,颠颠儿的上去同玉儿一起收拾行李。   玉儿手脚利索,没一会儿就把两包行李摊开归位了。   顾笙头一回伺候皇爵出行,看见什么都挺新奇的,此刻她手里摆弄着一只小香炉,将一旁的几捆香料凑在鼻间嗅了嗅,喃喃道:“这大老远出趟门,连香炉都带着,倒也真不怕麻烦……”   偏巧送晚膳的大嬷嬷带着侍从,一打帘子走近来,听见顾笙这句话,眼睛立刻瞪圆了,指着坐在绒毯上的顾笙,呵斥道:“你是哪里当差的!主子的派头也是你能乱嚼舌根的?”   顾笙被这声刺耳的斥责,惊得呆呆侧过头,就见个瘦长条的老嬷嬷横眉立目的瞪着自己。   一旁玉儿赶忙起身上前问了声万福,解释道:“回陈尚仪的话,这姑娘不是宫里出来的,不懂规矩,望嬷嬷恕罪。”   顾笙不卑不亢的迎着那老嬷嬷的目光,面上毫无惧色,却也没有还口。   那老嬷嬷脸色凶狠,上下打量了顾笙一番,见这小姑娘姿色尤佳,心中有了几分猜测,便不敢再多言,转头分布随从将手里捧的膳盒摆上矮几。   一旁还搁了个加热御膳用的小炭炉。   虽然膳盒都盖得严实,可那香喷喷的菜味儿还在往外透,顾笙忍不住咕咚一声咽了口唾沫。   她在马车里颠簸了一整日,只喝了一壶羊奶,早就饥肠辘辘了。   待摆好膳盒,随从们将一个没罩子的托盘摆在矮几旁的地毯上。   托盘里面放着两只饽饽,一碗青菜蛋花汤,还有几块腊肉。   跟矮几上头的菜碟一比,简直与狗食无异。   等人都退了出去,玉儿就开始生炉子,把矮几上的鲍丝豆腐羹先温着,抬头指着地毯上搁着的“狗食”,对顾笙说:“你先垫垫肚子罢,饿的很就别给我留,一会儿收拾停当了,我去外头膳棚,打口热粥喝就成。”   “……”顾笙瞧了瞧地上的“狗食”,眼角抽了抽,问道:“咱俩就吃这个?”   她抬头看着矮几上两只一尺多高的膳盒,撇嘴道:“这么些菜,殿下一个人吃得完吗?”   玉儿无奈的看了她一眼,劝道:“我的好妹妹,您就凑合些罢,出巡不比在家里,好的都得紧着主子们先用!你可千万别在私下议论殿下的是非,要在外头被人听见了,直接要被拖去领罚的!”   顾笙手脚着地,从毛毯这头爬到玉儿身旁,抱膝做好,道:“我可不是私下议论,一会儿你等殿下回来看,当面我还得问呢。”   玉儿光听着心里就一咯噔,瞪着顾笙道:“你这丫头真是嫌命长!”   顾笙扯起嘴角冲玉儿笑,嗓音甜甜道:“九殿下虽是记仇了些个,倒也不至于为这点小事儿要我的命吧?”   顾笙那笑意暖暖的,清澈明亮,仿佛是破冰的春风,看得玉儿微微晃神,竟然一时没注意她这“大逆不道”的言语。   九殿下…记仇了些个…记仇?   玉儿咂摸了一遍,猛地回过神,后知后觉的伸手去堵顾笙的嘴,惊道:“你这傻丫头!真是口无遮拦!”   顾笙被捂得透不过气,可怜巴巴冲她摇摇头,表示自己不会乱说话了,玉儿这才松开手。   二人没再多谈,被小炭炉上的菜香味熏得肚子咕噜噜的叫。   顾笙爬回矮几旁,伸手去拿地上的饽饽,闷头咬了一大口,又忙不迭去夹起一块厚片的腊肉塞进嘴。   菜都是凉的,顾笙嚼吧嚼吧许久,咽不下去,拿起勺子要喝汤,就见那碗青菜蛋汤上头,都结了一层猪油花,一丝热气都没有。   就在她一手拿着饽饽,一手拿着勺子,俩腮帮子鼓囊囊的这一刻,九殿下回来了……   顾笙一听外头传来通报声,转过头,就见九殿下一打帘子,弯腰走进帐篷,迎面就对上嘴里塞满食物的顾笙——   二人相视一瞬,顾笙忽然觉得自个儿跪在地上吃“狗食”的一幕,特心酸,如今看见九殿下,莫名就更委屈了。   于是她撇着嘴,泪汪汪的瞅着小人渣,支支吾吾的说:“仆早晓得就不跟您出来了……”   说到结尾,还喷出一口小肥肉沫子,眼泪都快流出来了。   江沉月:“……”   玉儿:“!!!”   这丫头真是嫌命长!   醒过味儿来,九殿下霎时笑折了腰,一双浅瞳都眯成缝,一路笑着走到顾笙跟前,弯腰接过她手里的大饽饽,丢回地上的托盘里。   “你想吃什么?孤赏你。”   顾笙抽抽鼻子,挺不好意思的觑了觑炉子上热着的羹汤……   “给她盛上。”   “……”玉儿忙上前捧碗来盛汤,心里头直犯嘀咕。   她看着九殿下长大,头一次知道,这位铁腕小神童,对尤贵妃以外的人也有这么好说话的一面。   分享了九殿下的御膳之后,顾笙一下就精神了,手脚利索的开始铺床。   她从前选秀没报上,是以没被嬷嬷教过怎么伺候人,虽然她爹爹不是什么王公贵胄,但家境也算殷实,府里大大小小的活计,从来用不着顾笙亲自动手。   所以,她是头一回给旁人铺床。   铺着铺着,她觉得角落里蜷着的被褥够不着,就毫不忌讳的一膝盖跪到床榻上去了……   九殿下就坐在一旁矮几上吃茶点,回头一瞧,吓得一愣,头一回瞧见自个儿的床上有其他人窝着,心里到底有些不适应,眉心冷不防就蹙了起来。   一旁玉儿忙冲上前,把顾笙给拽了下来,心都跳到了嗓子眼,忍不住低斥道:“谁叫你上床的!”   顾笙闻言一愣,心里也是一惊,回头瞧瞧九殿下,完了,脸色冷得掉冰渣子了……   顾笙咧了咧嘴,愁眉苦脸的回过头,用力在方才自己跪着的地方掸了掸,把两道浅浅的膝盖凹痕给抹平了。   咬着下唇回过头,没敢在瞅小人渣脸色。   气氛一时冷凝,玉儿立马跪了下去,扯了扯顾笙的袍角,示意她赶紧告罪求饶。   顾笙心里直打鼓,在国子监的时候,因为有同窗间不能行大礼的规矩,是以她从没在九殿下跟前跪过,如今自己随驾出了远门,捅了娄子怕就逃不掉了。   她犹豫片刻,刚要跪下去,就见九殿下站起身,抬手摆了摆,示意玉儿免礼,随后便一旋身,一身素雅的雪青色绸缎直裰飘然扬起,迈开长腿走出了帐篷。   玉儿这才站起身,回头就冲着顾笙抱怨:“我的姑奶奶,您可悠着些罢,万一惹毛了殿下,连我都躲不开干系!”   顾笙连连点头告罪,之后就打起十二分精神,处处小心着,再没出过岔子。   心里却始终放不下,也不知小人渣忽然出去做什么,别是叫人来换张床榻吧?   九殿下此刻就站在帐篷外不远的湖边,心里头没来由的有些气闷。   近些天来,江沉月总觉得身子燥的慌,胸口一阵一阵的邪火,灌多少凉茶都不管用。   不知笨伴读是不是冬日怕冷,没擦洗过身子,江沉月总觉得顾笙最近散发着一股说不清的气味,一阵一阵的,叫人一闻就胸口冒火。   帐篷里头全都收拾妥当了,玉儿见九殿下还没回来,忙带了大氅跟出门去了。   顾笙一个人留在帐篷里,对着烛火愣神。   直到天黑,九殿下才打帘子回来,玉儿去准备了热水,给九殿下洗漱完毕就伺候上榻了。   顾笙一直在旁边候着,生怕玉儿叫她帮忙。   不知是不是错觉,每次她靠得近些,江沉月就会很嫌弃的斜她一眼,还时不时抬手蹭蹭鼻子,有时候甚至直接一手挡住鼻尖,张口用嘴呼吸。   顾笙实在不知道,自己哪里就这么招人嫌弃了,只能嘟着嘴站得远一些。   等九殿下躺下了,玉儿就熄了灯,只留一盏熹微的烛火,带着顾笙去铺好的地铺上休息。   屋子里暗下来,顾笙裹着被子,静下来才发觉,自己的身体,隐约被某个陌生气息牵引着,时刻不得宁静。   她翻来覆去无法入睡,外头大约交了亥时,让人毛骨悚然的狼嚎声,开始一阵阵在山谷间回荡,吓得人脑子越发清醒。   顾笙转过身,往玉儿挪了挪,悄悄抱住了她一条胳膊。   玉儿没睡实,醒过神来,瞧了瞧顾笙,也听见外头的野兽的嚎叫声,像是恶鬼的哭号。   她轻轻拍了拍顾笙的手背,靠近过来拢住她身体,两人缩成了一团。   不多时,顾笙发现那嚎叫声似乎接近了,每一次漫长的停滞后,叫声总会更接近一些。   她心里怵得慌,推了推玉儿,小声吐气道:“好像有狼在靠近帐篷……”   “嘘!”玉儿急忙冲她比了个禁声手势,回头看一眼床榻,好在没惊扰九殿下……   没惊扰就怪了!   因为顾笙的恐惧,导致她散发的求助气息愈发浓重。   九殿下只觉得胸口一阵阵发烫,却不知缘由,顾笙的嗓音莫名无比的清晰,更叫人感到烦躁不堪。      第69章      冬夜静得出奇,一丝丝响动,都会在这样的环境中,被无限放大。   顾笙八爪鱼似的扒住玉儿,依旧不能除去心中的恐惧与警惕,她睁大眼睛,竖起耳朵——   帐篷外头,忽然发出一阵窸窸窣窣的草丛摩擦生!   顾笙倒抽口冷气,推了推玉儿,小声急道:“有东西靠近了!”   “嘘!”玉儿靠近她耳边,耳语道:“外头有守夜的侍卫,你别瞎操心了……”   顾笙拧着眉头,勉强点点头,哪里就能不操心了?   她没出过远门,从小在京城里待着,偶尔住个客栈都睡不踏实,何况在这荒郊野岭的地方,且她分明已经感受到了危险!   或许是长时间的黑暗,让她的视线逐渐适应了微弱的光线。   顾笙微微抬起头,看着矮几上微弱的烛光,又四下一看,当目光扫过南面的帐篷时,身体冷不丁一激灵!   那里……帐篷壁上,正映着个疏淡的黑影!   那黑影一半身子没在荒草中,只有头顶那对尖尖耳朵的黑色轮廓,分外分明!   “狼……”顾笙一把握住玉儿的胳膊,嘶哑的小声道:“真的有狼!”   “嘘!”玉儿照旧要她安静。   顾笙简直难以理解,宫里的侍从,是不是都这么置之生死于度外,只要能让主子睡得香,自个儿被野兽活吞了都不带喊一声痛的!   顾笙捧着玉儿的脸,要她朝南边看那影子,玉儿依旧在试图让她小一点动静!   就在两人激烈的拉扯时,床榻上躺着的九殿下,终于忍无可忍的坐起身,蜷起腿,神色崩溃的在榻上揉了揉眼窝。   顾笙刚好是面朝床榻的,冷不丁看见个人影做起来,不禁又一哆嗦。   想起那坐着的人是被自己吵醒的九殿下,顾笙更紧张了……   虽然看不清九殿下此时的面容,但她觉得,肯定不是和善的。   顾笙缩起脑袋,抱歉的对玉儿小声道:“我好像把殿下吵醒了……”   玉儿惊慌回头一看,立刻掀开被子爬起身,点上灯,小声道:“殿下有什么吩咐?”   墙角的几只八角风灯亮起来,帐篷里也敞亮了。   顾笙怯怯的看向床榻,就见江沉月缓缓抬起脑袋,侧过头,冲她飞来一个幽怨至极的嫌弃眼神!   顾笙一缩脑袋,喃喃解释道:“殿下,仆听见外头有狼……”   玉儿还在给小炭炉生火,打算暖一壶茶来给九殿下降降火。   没等炭火亮起来,九殿下就忍无可忍的下了床,旋手披上外袍,一把捞起佩刀,气势汹汹的冲出门去了——   “殿下!殿下您要做什么!”玉儿吓得险些推翻了炭炉子,起身跌跌撞撞的跟了出去。   顾笙惊慌坐起身,就听见外头一声刺耳的刀剑出鞘声。   紧接着,一阵野兽喉间咕噜噜的威胁声此起彼伏,绝不止一只。   顾笙连忙披起外衣,刚想追出门,就听见咻然几声精铁破空声,一阵尖锐短暂的狼嚎嘶鸣过后,整个世间,就陷入一片浓郁的寂静中。   死一般的寂静。   回过神,顾笙轻轻挪到帐篷边,撩起一角朝外看——   离自己最近的是玉儿,此刻她正双手捂嘴,颤巍巍立在寒风中,目光惊惶。   顾笙顺着她吃惊的目光,看向东面,就见九殿下衣衫不整的从敞篷南面黑黢黢的角落里走出来,一手提着刀,迈着长腿走到东侧守营侍卫的火堆旁,垂眸看向挨着枯树干熟睡的守卫。   那守卫不知是不是下意识感到了某种极其危险的怒火靠近,竟然没等九殿下开口,就自个儿慢悠悠醒转过来,迷迷糊糊的抬头看——   火光中,一个仿若谪仙的精致面容正垂眸看着自己,薄唇微启,说出惑人心神的磁性话音,却没有一丝温度:“要不你去帐篷里歇着,让孤来守夜?”   那守卫僵了一霎那,随即翻身跪伏在地,脑袋咚咚咚的往杂草堆里磕,哭腔吼道:“奴才死罪!求殿下开恩!奴才死罪!求殿下开恩!”   江沉月提着刀,侧头垂眸绕着他走了半圈,看得顾笙这头都浑身汗毛立起。   她觉得小人渣今晚总显得有些反常,似乎心情异常的烦躁不安。   对面的一个小帐篷里,轮流守夜的守卫们,都被这凄惨的求饶声惊醒,一个个衣衫不整连滚带爬的冲出来,跪倒在九殿下脚下。   玉儿也被拉回神志,回头颠颠儿的追道九殿下身边,冻僵的身体让她说话都颤得厉害,“殿下……快……快回帐篷吧,外头冷,这些奴才明儿个交给指挥使处罚就好了,哪里劳您亲自动手!”   九殿下这才没再多说,绕过跪了一地的守卫,朝帐篷这头走了几步,用刀尖点了点地面,朗声道:“在升三个火堆,把孤的帐篷围起来。”   身后响起一声整齐嘹亮的“是!”   顾笙见小人渣远远朝这头走来,吓得赶紧放下门帘子,一时恨不得躲到矮几下头去!   待到九殿下打帘子进来时,她停下抱头鼠窜的动静,就呆呆立在自个儿的地铺旁,无可奈何的对上九殿下的目光……   要不是她搅了九殿下的好梦,又怎么能抓住外头偷懒的守卫呢?被狼吃掉怎么办?   顾笙觉得自己是可以理直气壮的!   但当她的目光落在江沉月身上时,心里却陡然一惊——   九殿下身穿的那件石青色对襟外袍里头,隐约泛着暗红色的……血迹!   “殿下?”顾笙身子一僵,回过神就扑了过去,慌忙掀开九殿下外袍——   果然!白色的里衣,上腹部位,已经被血染了个透!   顾笙心头一揪,上下一打量,就见殿下手里那柄长刀,刀尖还在滴血。   “您受伤了!”顾笙嗓音快把帐篷顶给掀了。   江沉月被她忽然浓郁的惊慌气息,熏得眼前一阵金光闪烁,真像受伤了似的,朝后踉跄了几步,口中含糊道:“别过来……”   玉儿忙上前拉开顾笙,道:“别动手动脚的!是那几头狼的血溅上来弄脏的,我胳膊上还染着一道呢,你瞧——”   顾笙垂眸一瞧,果真是被溅上的血迹,可她抬头再瞧瞧被玉儿挡在身后的九殿下,总觉得殿下神色怎么……那么痛苦?   “殿下是不是哪里不舒服?”顾笙绕过玉儿,关切的走上前。   江沉月一见她接近,就跟见鬼似的往后退,直直靠到帐篷角落,拧着眉头盯住顾笙,神色痛苦得像是被人偷了二十包糖糕似的。   “怎么回事?”玉儿也发现了不对劲,忙上前抬手触了触九殿下的额头,立即惊叫道:“怎么这么烫!糟了!怕是染上风寒了!奴婢这就去叫随行的御医过来!”   顾笙见玉儿匆匆打帘子跑出了门,立刻就上前接应,却见九殿下躲瘟疫似的,一闪身就往床榻逃。   跳上床榻后,居然用被褥把自己裹成了个球,像是要与顾笙彻底隔绝开!   “……”   顾笙不明所以的追到床榻边,拍哄着被子道:“殿下是不是冷了,仆给您再加床被子,您快把脑袋露出来,不然闷得慌。”   被子里传来闷闷的一声嗓音,顾笙没听清,凑近耳朵问:“您说什么?”   被子里头大声重复了一遍:“走开!”   顾笙:“……”   顾笙深吸一口气,决定不跟生病的小人渣较劲,还是很好心的去拿了一床厚些的棉被,给九殿下盖上。   又去把大炭炉子朝床边挪了挪,直直对着九殿下,折腾完毕,顾笙就开始强行要把九殿下的小脸掰出来,以免这小家伙闷死喽。   九殿下像被踩着尾巴似的,哼哼着不要她乱动,最终被子还是被撩起一角——   顾笙的大脸杵在江沉月眼前,眨巴着眼睛温柔道:“出来啊殿下,还冷吗?”   热得满脸细汗的九殿下,钻出脑袋,咬牙切齿的吼道:“孤要你走开!”   顾笙心说这熊孩子生个病哪来这么大气性。   但念在小人渣长这么大头一次“生病”,顾笙就大度的没计较,仔细拢好被子,双手用力环住被裹成蚕宝宝的九殿下,还把脸贴过去,想要捂热小人渣——   江沉月惊恐的睁大浅瞳,刚要呵斥,顾笙冰冰凉的脸颊,就陡然贴上了自己的侧脸——   好……舒服……   顾笙本以为九殿下会挣扎,没想到在自己贴上后,这家伙反而突然“乖了”,一动不动的让她这么圈着,一双淡金色的眸子,失神的直视正前方,深邃又迷离。   那表情就好像是……认命了。   “这样暖和了吧?”顾笙温柔的笑。   九殿下没答话,依旧呆呆直视前方。   顾笙转头去瞧帐篷门帘,口中喃喃道:“一会儿玉儿姐姐就给您叫御医来了,别害……唔!”   顾笙忽然感觉自己的侧脸被人……舔了一口!!!   她下意识缩回手,捂着脸颊,吃惊的侧头看九殿下。   九殿下并没有回头看她,还是保持刚才的神色:呆呆看着前方。   装得好像……刚刚舔顾笙的人不是某人渣一样!   “殿下!”顾笙蹙眉道:“您干什么呢!”   九殿下目光微微流转,依旧没有回答,就像是小时候干了错事,不敢与人对视的模样。   顾笙抬手蹭了蹭自己的脸颊,口中抱怨道:“病了还这么淘气!”   江沉月此刻只想被一榔头砸晕过去才好,根本没法理解,自己为什么会忽然去舔笨伴读的脸……   九殿下都这么大的人了,也知道害羞,再淘气,也不可能去舔人家脸的啊!笨伴读不知多久没洗过澡了啊!   这实在是太掉份儿了……   今晚的事要是传出去,身为超品的颜面何存!   江沉月缓缓侧过头,盯着顾笙,陷入了沉思……   无法自控的想再舔一口。   顾笙并不知道小人渣心里在思忖什么,只觉得那双漂亮的桃花眸子,今晚似乎隐藏着某种激烈的侵略气息。   “殿下?”顾笙迎上那目光。   渐渐的,身周那股原本若有似无的陌生信息素,陡然变得浓郁,几乎将她的身子完全包裹起来!   “呃!”顾笙惊叫一声,疯狂挣扎着站起身,往后退,惊愕的看着床上的九殿下。   那双淡金色眸子依旧直直锁定着她,像是认准了猎物。   顾笙瞳孔皱缩,终于明白发生了什么事!   “您……您开蒙了?”顾笙吞咽一口,缓步往帐篷门外退,抗拒着身体本能的回应,她此时若有半点松懈,对面那只“小野兽”,怕是会彻底失控。   她知道爵贵头一次开蒙的惨状,要整整熬过七日,信息素浓度会渐渐达到巅峰,愈发难以自控。   普通贵族家的孩子只能靠祛乌汤缓解痛苦。   皇爵们却有专门的名贵药酒池,每天泡一个时辰,熬过七日,比平常人家要舒坦许多。   可这刚巧遇上出巡……   顾笙冷静下来,直直看着九殿下,仔细回想,那股陌生的信息素,应该是从晌午过后开始萦绕在自己周围的。   这么说,九殿下开蒙还不到五个时辰,神志应该是清醒的,她根本无需紧张。      第70章      帐篷外头一阵窸窸窣窣的脚步声,不多时玉儿便带着御医并几个老嬷嬷,掀起帘子走进门。   余光扫见顾笙满目骇然的站在门边,玉儿心中疑惑,却也来不及多问,带着老院使走到床榻边,搬了矮凳请他坐下来。   几个老嬷嬷挤干了水桶里的帕子,上前小心翼翼的为九殿下拭汗。   随行的还有两位年轻的太医院院判,正欲对玉儿询问今日殿下的吃食,身后就传来顾笙细弱的提醒:“殿下没病,是开蒙了!”   话音一出,所有人齐齐看向顾笙。   屋子里静了片刻,还是顾笙急不可耐道:“各位御医大人,快些配制祛乌汤吧,殿下现在难受的紧!仆也得喝一碗,否则没法近身伺候殿下!”   这话像是将所有人惊醒,玉儿吃惊的一拍巴掌喊道:“大人,您快瞧瞧是不是真的!”   老院判急忙号脉,不出片刻,便激动地弹起身,拜倒在地,叩首宣布道:“恭贺九殿下!超品开蒙,乃吾朝举国欢庆之大喜!”   满屋子人闻言皆是惊喜万分,纷纷跪地叩首庆贺。   “起吧。”九殿下脸上不断冒汗,说话都有气无力,缓缓抬起眼眸,视线落在顾笙身上,开口道:“过来,抱孤。”   顾笙心里一咯噔,忙又贴紧墙根。   这家伙提出这么过份的要求,居然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。   开蒙期间,命令人家君贵主动往上送,这不是耍流氓吗!   正在她犹豫要不要奔出门冻死算完的时候,两位院判已经匆匆起身出门熬药去了。   老院使坐回矮凳上,不紧不慢的掏出出诊包裹里的银针,缓缓斜眼看了顾笙一眼,回头问玉儿:“那是个品级较高的君贵吧?”   玉儿立刻应声道:“是的大人,要不要将她安置去其他帐篷里?”   床上喘息局促的九殿下不耐道:“不要,孤难受,叫她过来!”   玉儿犹豫的看向御医,想听他吩咐。   这种时候,还是不能随着小主子的性子,坏了身子可就糟了。   老院使点点头,侧头朝顾笙招招手,道:“你过来,替殿下松快松快身子骨,一会儿药熬好了再走。”   顾笙惊得一哆嗦,立马要拔腿往外逃,就听那老先生继续不紧不慢对九殿下道:“殿下忍着点,现在还是初期开蒙,您大可借君贵的身子缓解少许,万不能对其进一步占有,必须熬过这七日。”   九殿下仰躺在踏上,不安的晃了晃脑袋,还是不舒坦,右手握成拳,一砸床榻道:“孤难受!”   玉儿和奶嬷嬷们,忙满面心疼的上前拍哄劝慰。   御医见状,略一思忖:想来皇爵平日矜贵,出巡路上又没有药酒浸泡,怕是耐不得这苦头。   沉吟片刻,老院使开口道:“这样,你们去随行的储秀宫君贵里,找几位没开脸的高品级君贵过来,若是实在熬不住,就让殿下纳了罢。”   顾笙闻言心口一跳,蹙眉看向那个老院使,急道:“先生这是何意?爵贵开蒙期间素来有不能行房的规矩,否则日后极易无法节制,沉迷酒色,万一亏了身子,谁担当得起?”   顾笙满脸怒火,爵贵开蒙不能行房,否则往后很难自控,这些常识连她一个君贵都知道,这老先生难不成是要害殿下不成?!   顾笙忽想起,前世九殿下那铺天盖地的桃花债,心中顿时一怵。   会不会就是因为出巡路上开蒙,又被这庸医胡乱找君贵搪塞,让九殿下行房泄火,才导致九殿下当年那来者不拒的人渣做派?   她绝不容许这件事重演!   那老院判闻言,斜瞪了她一眼,一手捋了捋胡须,不悦道:“那些民间传言本就不可信,不过是愚昧的老百姓以讹传讹,目前根本没有充足的实例,能证实开蒙期间不宜行房的传闻。   普通贵族皆要等成婚后才有君贵作伴,开蒙期间没有条件行房也是自然,而我朝堂堂超品皇爵,又怎会受此限制?”   顾笙眉头紧蹙,据理力争道:“您说没证据证明这老传统的必要性,那么,难道就有证据证实它完全没必要了么?   如果不能证明,九殿下圣体又岂容你随意尝试!万一今后落下症结,你担当得起吗!”   老院判闻言打了个寒战,回头看一眼床榻上苦苦隐忍的九殿下,哀声道:“老臣都是为了让殿下安然度过开蒙期,才斗胆采用偏方。   如今才刚开始,等到信息素浓度达到峰值时,身体会极度痛苦,如果硬挺到那个时候,再忍无可忍找来君贵,前头的苦也白受了,还请殿下亲自定夺!”   “殿下!”顾笙忙不迭反驳道:“难不成普通人家受得住的苦头,您堂堂超品就受不住了?   殿下在仆心里头,一直是个所向披靡的小英雄,从来都不是个娇气的孩子,如今正是上天头一次考验您的时候,仆相信您一定能安然挺过!”   听顾笙这一说,玉儿心里也打鼓,便没有挪步去寻选秀君贵来,看向老御医劝道:“奴婢知道大人是为了九殿下着想,但要随意坏了规矩,万一出了事,你我都逃不了干系,横竖等明早万岁闻讯赶来,再定夺罢。”   九殿下一动不动躺在床榻上,听了顾笙的话,心里到底有几分骨气,便强压住痛苦,沉声问御医:“你是说,过几天还会更难受?”   “回殿下的话。”老院判答道:“很难形容的痛苦,寻常人家的爵贵开蒙,都是用绳子捆绑在床上,以免后期自残的。”   闻言,顾笙不禁想起自己的二哥开蒙那会儿的惨状,虽然她没有看见,但在正院都能听见西厢的嘶吼与敲击声。   光是回忆起那时的声响,就叫她整颗心都揪了起来。   顾笙红着眼眶看向一言不发的九殿下,心想这孩子到底长大了,闻言后脸上竟毫无惧色!   下一刻,却听九殿下淡然开口道:“那还是唤几个秀女来罢,快些个。”   “……”顾笙:“不行!殿下!您怎么能这样呢!别的爵贵都要经历的痛苦,您一个超品皇爵都没勇气面对,今后如何叫下人心服口服!”   一旁玉儿上前道:“殿下且先忍一忍,得等天明后,让圣上定夺。”   顾笙满心焦急,如果九殿下自己流露畏惧的心态,祁佑帝又素来疼爱九皇女,保不定就会直接同意用君贵泄火!   “请殿下三思!”顾笙几乎要吼出来。   “药呢?孤很难受。”九殿下侧头看向顾笙,虚弱的开口道:“孤染了风寒,好冷,你怎么不来抱孤?”   顾笙见状心如刀绞,红着眼眶哄道:“殿下忍一忍,药一会儿就熬好了,喝下去就不难受了。”   “你怎么不来抱抱孤……”九殿下满脸委屈,喃喃了好几遍,蹙眉咧嘴的哀声道:“孤好难受……”   顾笙心口刺疼,再也听不下去,一打帘子冲出了帐篷,大口大口呼吸着外头冰冷的空气,想要冲淡胸中的痛苦。   已经多少年没见过小人渣露出这么无助的可怜模样,顾笙不断安慰自己,别家孩子也都要经历这一劫。   七天眨眼就会过去的,要真心软的去招来君贵,才是害了九殿下。   似乎感觉不到冷,顾笙在寒冬的夜里呆呆立了半个时辰,终于看见两位院判并几个内侍,端了药盏往帐篷里来了。   顾笙忙跑去帐篷边候着,等里头九殿下喝下药汤,她才急忙钻进门,跟院判求一碗祛乌汤。   那个老院使大概还在为刚刚被她驳了面子而恼怒,故意为难道:“这出巡期间,药材本就带的少,你一个侍从,又来凑什么热闹?”   顾笙蹙眉看向那老头,心说这药又不是什么名贵药材,几两的配方就能熬出一大锅,桌上那一大壶又不能隔夜,殿下喝不完就得拿出去倒掉,凭什么不让她喝?   “老先生。”顾笙扬起下巴道:“您怕是误会了,我不是宫里的内侍,只是陪伴殿下出巡的君贵。   您刚也问我是不是高品级君贵,高品级不敢当,比不得九殿下,我只是个s级君贵。   挺不好意思的,这品级如果不喝药,容易引得九殿下的药也白喝了,还望先生能体谅殿下痛苦,给我也来一碗药汤。”   听闻这姑娘是个s级君贵,老院使忙低眉敛目,没再多说,挥了挥手,叫侍从再给顾笙盛了碗汤。   顾笙喝完汤后,过了两刻钟,原本处在兴奋状态的身体完全闭合。   没了那股子挥之不去的信息素气息,九殿下也彻底安宁下来,很快就偏头睡过去了。   顾笙一直守在一旁,直到天光微启,外头就响起“皇上驾到”的嘹亮通报嗓音。   顾笙和一屋子侍女嬷嬷忙起身跪伏在地,给圣上请安。   祁佑帝神色匆匆的走进门,脸上夹杂着欣喜与焦虑。   喜的是他大夏江山的超品皇爵的觉醒,愁的是这出巡路上,没有药酒减轻痛苦。   等众人免礼起身后,顾笙微微抬眼,就瞧见跟在祁佑帝身后的江晗,此时正满面惊慌的上下打量着她。   顾笙微微耸了耸肩,露出个轻松的微笑,表示自己安然无恙。   江晗这才松了口气,回头跟上祁佑帝,走到九皇妹的床榻边。   九殿下本还睡得好好的,被吵醒了,就看见父皇一脸担忧的坐在身旁,问道:“药喝了?难受吗?”   九殿下抬手揉了揉脸,嗓音有些沙哑的回道:“喝了,还难受。”   “……”祁佑帝尴尬的咳嗽了两声,自家小皇女真是一点场面话都不跟他客套。   祁佑帝回头招来御医,问道:“开蒙多久了?”   院使道:“回皇上,约莫十一个时辰上下。”   祁佑帝点点头道:“现在能不能加急送回宫里?”   院使回道:“万万不可,回程需一整日,开蒙期间不宜颠簸劳顿,应当留九殿下在此熬过七日。”   祁佑帝不无忧虑的回头看了小皇女一眼,深深叹了口气,自责道:“哪里料到恁么巧?回驾后,你母后和母妃可要责怪朕疏忽了。”   叹完,皇帝转身对一旁大总管道:“张全顺,去叫人快马加急,给应天府尹送行,告知朕的行程往后推延六日。”   张全顺躬身回话道:“陛下,出巡内侍队伍庞大,若在此处耽搁六日,奴才唯恐内需不足,短了主子们的用度。”   祁佑帝闻言愣了愣,一旁江晗立即上前道:“父皇,你大可行程照旧,只需留下两队人马,让儿臣守卫皇妹即可。”   祁佑帝有些不忍,回头看了眼小皇女,江晗上前劝慰许久,才送走了皇上。      第71章      原本还以为皇帝会病急乱投医,去问太医院的老院使偏方,是以顾笙在皇帝进帐篷时,脑子里就风车似的转,时刻准备舌绽春雷、奋勇上谏呢!   结果皇帝这么着就要走了……   顾笙松了口气,扭头看了看那院使,好在这老庸医没胆子在圣驾面前胡诌。   结果她还是高兴得太早了,皇帝刚打帘子出门,他沉稳铿锵的嗓音,就紧接着传进帐篷里。   顾笙听得很清晰,皇帝说的是——“张全顺,把储秀宫随行的君贵中,没开脸的全部都留下,以防阿九不时之需,已经配了人的也无碍。”   顾笙:“!!!”   这算什么事!   顾笙恨不得拔腿追上去,可她要怎么说,皇帝只是留人备用,又没下旨让人直接侍寝,委实挑不出错处。   这么一晃神,外头的人群脚步声渐行渐远。   顾笙就靠在床榻边,冷不丁觉着耳畔脸颊痒呼呼的……   扭头一看,一双委屈兮兮的漂亮眸子正凑在她脸颊边,挺翘的光洁的鼻尖微微耸动,似乎是在嗅探她的体味,淡金色的眼瞳水汪汪的,满眼都写着“怎么没有味道了”的绝望神色……   “殿下!您做什么呢!”顾笙急忙稳住小人渣的胳膊往枕头上推,催促道:“快躺下,您跪在榻上叫个什么事儿?传出去要叫人笑话的……”   玉儿并几个宫女嬷嬷也上前帮扶,顾笙转身要去拿炉子上的袪乌汤,一旁一个年轻的院判却出声阻止道:“殿下此时尚且处于开蒙初期,能忍耐,就不要用药,否则后期更难挺过去。”   顾笙一听忙缩了手,回去床榻旁守着。   不一会儿,江晗就送走圣驾回来了,对榻上的小皇妹关切了几句,结果人家难受得完全没有搭理的意思。   江晗只好苦笑着摇摇头,点了点一旁的奶妈嬷嬷们,训道:“就是平日养尊处优习惯了,被你们一个个当凤凰蛋捧着,一点儿历练都没有,这回要吃大苦头了,要是阿九这回受不住,你们都逃不了罪责!”   对面立马都跪伏在地,哀声告罪。   顾笙知道,这话其实也是说给她听的。   江晗时常说她过分宠溺小皇妹,易导致九殿下未来没有担事的能力,如今怕是真的要应验了。   小人渣昨儿个晚上就已经妥协了,完全没有抗争一把的意思,要真等到第七天痛苦得丧失神志时……   顾笙不敢多想,走一步算一步罢。   江晗吩咐宫女好生伺候着,回头对顾笙使了个眼色,便反剪双手踅出门去,顾笙稍隔了一会儿,才默默跟出去。   两人来到冰封的湖边上,江晗回头看向顾笙,理了理她有些松散的发髻,柔声道:“昨晚吓着了吧?阿九没动你?”   “九殿下目前神志一直很清晰,况且我都喝了袪乌汤,用不着担心。”顾笙没有提及脸颊被舔过一下的事。   她本以为那是小人渣的恶作剧,后来才知道,当时九殿下已经开蒙,自己不知死活的往上凑,导致对方失控,做出这反常的举动,实在是自己的过错。   说出来,没的又让江晗怪罪九殿下,还是不说了。   江晗微微皱了皱眉,道:“君贵身子弱,袪乌汤泄火寒气重,你不可多饮,还是将你先安置去其他帐篷罢?”   顾笙摇了摇头,道:“九殿下长这么大,头一次遭难,天塌了我也该在一旁伺候着,况且袪乌汤对君贵来说药性重,一碗起码能管五六日,我昨个晚上用了一碗,兴许能撑到殿下熬过去呢。”   江晗没说话,神色明显有些不悦,回头看向湖对岸的连绵雪山。   顾笙知道她心里一直憋着股气,想了想,干脆提前坦白道:“殿下,我打算回京后就辞了伴读的差事,原本还没想出个由头,赶巧九殿下如今开蒙了,这事八成就更顺当了。”   江晗眼睛一亮,凤目斜挑过来,道:“真的?”   顾笙抿嘴笑着点点头,柔声道:“我哪里犟得过您?不辞了差事,您就不提亲,再拖下去,我岂不要成了老姑娘?”   江晗激动地转身对着她,想握住顾笙的手,可周围人来人往,只好强压喜悦,小声道:“老姑娘就老姑娘,本王等得起!”   顾笙扯起嘴角咯咯笑。   大概是被那碗袪乌汤褪了些气血,脸上有些泛白,双唇都没了从前的红晕。   落入江晗眸中,却别有一番病西施的韵味。   顾笙抬头看向江晗,郑重其事道:“您要记得我说的话,九殿下已经大了,不论大事小事,该商量的都得要商量。   还有我,您成日神神秘秘的行踪不定,什么事儿都瞒着我!   成天忙得不见人影,亏得遇上我这样的傻狍子,一心向着您,要换作别人,谁不天天提心吊胆的对您严刑逼供呀?是不是外头有人了?”   江晗被逗得大笑,点着顾笙的鼻尖道:“你这丫头!本王还不是为了你的名节,才没有时时与你厮守,如今反倒怪罪我行踪不定!”   顾笙抿嘴笑了笑,心说前世住一起时你不也这样?成天神龙见首不见尾,什么事儿都不跟我商量,谁晓得你都在做什么?   顾笙看着江晗,郑重其事道:“殿下,您答应我,往后遇上再大的事儿,都要同我讲。我知道您忙的是国家大事,我就算帮不上忙,好歹能与您同喜同忧,这么着我心里头踏实。   您要什么事儿都瞒着我,我身子骨弱,没准娶回家没几年,就自个儿被自个儿给吓死了,白瞎了您一堆聘礼。”   江晗笑得直摇头,嗔道:“不许乱说话!”   顾笙嘟嘴道:“那您答应我!”   江晗笑道:“好好好,我保证,往后什么事都不会瞒着你,但我手里办的事儿特繁琐,你到时可别嫌我唠叨乏味。”   顾笙笑:“我可当是承诺了阿!”   留守的日子简直度日如年,顾笙前三天好歹还能同别人说笑,往后就不成了。   第四天起,九殿下就把茶几、桌椅、床榻全都给砸了,帐篷都被踹塌了几回,邪火一上头,严重时甚至会倒在地上抽搐。   顾笙心疼得快死在小人渣身边了。   有时候九殿下一口气提不上来,顾笙急的指甲掐进手掌里,恨不得下一刻就想招君贵进来侍寝算了。   她之前所有的坚持,在江沉月极端的痛苦面前,仿佛都会瞬间化成齑粉。   她活这么多年,头回见爵贵开蒙,比想象中还可怕得多。   就仿佛漫天的乌云闪电,瓢泼大雨,她就在屋檐下站着,雨打不到她,都砸在房梁上,劈天的闪电震颤大地。   她能切实感受得到那股可怕的威胁,却无从分担痛苦。   江晗早就想叫人侍寝降低痛苦,偏是顾笙不答应。   顾笙哭得眼睛红肿,最后竟不知道自己在坚持什么。   可每当要妥协的瞬间,她看着江沉月,这是光芒如烈日一般的人间至尊。   绝不能在最后关头,让那样污秽的习性跟随九殿下一生。   到了第六日,金乌西坠之时,江晗并一群皇家侍卫,都拦不住江沉月发疯。   一群人飞天遁地的想困住九殿下,顾笙在后头一路追赶,鞋都跑丢了一只,赶到的时候,江晗已经负伤,被扶出了战圈。   江沉月完全失控了。   顾笙声嘶力竭的冲战圈里头喊:“殿下!”   就这一声刚出,也不知是赶巧了还怎么招,九殿下又一阵邪火上涌,打得好好儿的,忽然倒地上抽搐起来。   江晗急忙命人拿锁链来绑人,十多个顶尖侍卫连忙冲上前。   留守侍卫被打得浑身挂彩,江晗左肩被踹了一脚,换了别人,手臂都废了,这会子胳膊稍微动弹下,都钻心的疼。   侍卫将抽搐昏迷中的江沉月用铁链子拴在树根上。   三个人合抱的老树根,九殿下手腕脚腕都上了镣铐,脑袋耷拉着,时不时抽抽一下,可怜见的。   顾笙舍不得,可留守的战斗力已经不足了,没旁的法子。   这冰天雪地的,愣是绑在外头一晚上,到了第七天,顾笙担心九殿下拿脑袋碰树,就一直跟其他宫女嬷嬷一起,守在五丈开外,升着炉子炖药汤。   其实这时候药汤已经不管用了,九殿下精神头不如前两日,醒来后就抱着树哆嗦,时不时可怜巴巴的扯一扯手腕上的铁链子。   大概是到了开蒙期峰值,身子吃不消,力气已经使不上来了,扶着树都直打哆嗦。   转头看一眼顾笙,后背贴着树干滑坐在地,一咧嘴就哭了,孩子似的。   边哭还边哆嗦,迎面这头顾笙立刻就不成了,哭得比九殿下还大声。   江晗伤还没好,一听哭声就拔腿跑出了帐篷,站在顾笙身旁沉默许久,哑声劝道:“最后一晚上,都快过去了,别哭。”   顾笙擦干眼泪,让江晗回去养伤,依旧杵在炉子旁守着。   快到傍晚时,九殿下已经折腾得没力气,靠着树打盹。   顾笙这里也没人吱声,几个年长些的嬷嬷都已经被冻得发僵抬回帐篷里,剩下的几个宫女也有些发蔫。   顾笙看着依旧精神抖擞的,嘴唇却开始脱皮,脸上也没有血色,依旧直直注视着九殿下的一举一动。   忽然间,九殿下猛地抬起头,兴奋的顺着树干爬起来,探头看向湖西面。   顾笙顺着目光看过去,就见不远处,一群侍从正在那头湖边,拿石头砸湖面,用木桶盛冰回去烧水。   顾笙疑惑的回头瞧瞧九殿下,那兴奋劲儿……是不是渴了?   不等顾笙喊话询问,九殿下就弯腰挑了块个头不小的石头,转身猛地朝一旁湖面上砸去。   “咚”的一声响,这头湖面上的冰层,被砸得像是蜘蛛网般裂开来。   顾笙瞪大眼睛,回过头,就见九殿下从树那头绕到这头,冲远处一群侍从讨好的勾起嘴角笑了笑。   那头几个拿桶的侍女,十分领情的走过来,蹲到距离九殿下三丈的湖边,捡起被九殿下砸好的冰块。   正当顾笙一头雾水之时,江沉月强作镇定的清了清嗓子,却抑制不住哆嗦,对那头开口道:“你……你是薛燕?孤……记、记得你……”   那头一个姑娘立刻转身看过来,一脸受宠若惊的福身答道:“九殿下万安,妾身正是薛燕!”   说着便扭捏的对九殿下笑了笑。   顾笙一捏拳头,立刻知道发生了什么事——这女人是混在侍从里头的秀女,定是想趁着九殿下开蒙的最后关头,到皇爵面前来露脸!   九殿下如今哪里还受得了信息素引诱?   屈尊降贵就主动去讨好个陌生君贵,亏得记性好,估计连那女人都没想到九殿下会记得她名字,心里怕是乐开花了。   “你发簪……有、有点……偏了……”九殿下此刻抱着树,说个话牙齿直打颤,一抬眼一扬眉之间,依旧将对面那君贵迷得发软,面红耳赤的扶了扶自己的发簪。   “过……过来,孤帮、帮你理理……”   顾笙:“……”   殿下您这辈子可都没这么好心过!   眼瞅着对面那君贵明知“陷阱”,还一脸受宠若惊的要往前送了自己的身子,顾笙加快脚步,一把扯住那君贵的胳膊,二话不说,拽着她往她该待的帐篷走。   “你干什么!松开我!”那君贵被拉得一个趔趄,还想挣扎,却听顾笙冷冷道:“主动勾引开蒙期的皇爵,是杀头的死罪。”   那君贵顿时一哆嗦,嘴上说:“刚刚是殿下唤我呢……”,身子却没敢再挣扎,乖乖跟着顾笙回帐篷。      第72章      没走几步,身后就传来一阵呛啷啷的锁链撞击声。   顾笙转过头,见九殿下停下挣扎,那双淡金色眸子像是猎豹一般盯着她,看不出情绪。   没再犹豫,顾笙回过头,扯着那君贵快步离开。   那薛燕被顾笙送回帐篷里,管事姑姑一打眼就认出了顾笙,床榻上坐着的几位君贵也同时看向她,显然都知道顾笙的身份。   君贵帐篷里,最热衷谈论的,就是皇爵身边伺候的红人,顾笙是九殿下特意挑选随行的高品级君贵,自然逃不过这帮人的关注。   管事的姑姑是个狗摇尾巴会巴结的人,见顾笙进来,满面堆笑就迎上去,笑道:“哟,哪家的姑娘出落得这么水灵?可把咱们这儿的君贵们,都比下去了!”   伸手不打笑脸人,顾笙原本打算训斥管事的没看好手底下的小君贵,结果进门就被这么一噎,态度只好稍软和下来,只将身后那薛燕让到管事姑姑的面前,说了方才她引诱开蒙期皇爵的手段。   那管事听完,脸色刷了层糨子似的,立即满脸惊恐的颔首请罪道:“是奴婢失职,回去一定带她按律领罚!”   薛燕闻言花容失色,口中念了声“姑姑……”,险些瘫软在地。   顾笙没再多纠缠,调头离开了帐篷。   回去时,顾笙远远探头看——   江沉月已经恢复了原本的颓然模样,靠着树耷拉着脑袋。   这让顾笙略松了口气,抬头看了看太阳,一切都快结束了。   但当她走至信息素接受范围内的刹那,身体就猛然感受到一股异样的气息,想要强行入侵。   顾笙诧异的看向江沉月,果不其然,那家伙一对耳朵略微一抖,脑袋就机敏的抬了起来。   又是那种野兽般的无机质眼神,直直盯着她。   糟了,药力过了!   顾笙急忙朝后退了退。   对面的江沉月直直盯着她,又“不辞辛劳”的扶着树站了起来,脸色惨白,额角鼻梁上有细细密密的汗珠。   还有一个晚上就过去了,顾笙侧头看了看那药炉子,她的身体已经明显有些吃不住,如果再喝一碗袪乌汤,怕是要调养一年半载,才能够恢复精力。   可如果她不喝药,就这么杵在九殿下视线内,那简直没有比这更残忍的折磨了。   顾笙深吸一口气,坦然朝药炉走过去——   江沉月看见她靠近,兴奋得绷着铁链,可劲儿朝她的方向凑。   但看见顾笙越来越接近一旁那药炉子的时候,九殿下的神色便越来越惊惶起来。   “阿笙!”   顾笙顿住脚步,疑惑的看过去。   她总有一种错觉,仿佛九殿下一切如常。   因为照理说,开蒙期的爵贵从第四天起,就会完全神志混乱,连父母都不认得。   除了本能的发泄之外,是完全不能自主思考的,只剩下最基本的原始意识。   过了开蒙期后,也不会记得自己开蒙后期的事情。   九殿下却很反常,不但认识人,居然还会讨好诱骗!   顾笙很难理解,难不成这家伙原始意识就与常人不同?   虽然九殿下此时神志不清,但这唤她的口气,却与往常无异,顾笙便本能的回应道:“殿下。”   江沉月看她的目光依旧与寻常时不同,眼神满是侵略气息,说话却语气如常,只是依旧颤抖,扶着树,一手对顾笙指了指自己的眼睛,嗓音低哑道:“眼睛红、红了,你哭了?”   顾笙犹豫须臾,呆呆点点头,回答道:“仆见不得殿下受苦。”   江沉月用力吞咽一口,试图保持镇定的开口道:“孤……已经没事了,”她指了指自己手腕上的镣铐,对顾笙说:“这里……勒着、疼。你来,看看!”   顾笙缓缓闭了闭眼,知道这家伙又是想骗她靠近……   真是奇了!怎么会有爵贵在这种情况下还有这种下套子的思考能力?   没再回答,顾笙端起药盏,给自己倒了一碗。   江沉月仿佛能意识到,那碗里的汤水,会抹除顾笙身上散发出的香甜气息,顿时急得拉着锁链,呛啷啷一阵扯,神色凶恶的瞪着顾笙威胁道:“阿笙!孤已经没事了!孤现在好好的!”   那药汤一直在炉子上烫着,此时还是开水,顾笙没法儿立刻下嘴,就着寒风吹了吹。   对面的九殿下已经急疯了,喉咙里呼噜噜的,冲着顾笙命令道:“孤不允你喝!过来!你过来!”   顾笙抬眼看了九殿下一眼,顾不上烫嘴,直接将药汤端起来,江沉月立刻软下来,绝望的冲着她求道:“阿笙姐姐……”   顾笙不禁失笑,她看着九殿下从三岁到十三岁,头回听见“姐姐”这尊称。      第73章      刚举起碗,贴近唇边,对面那头就“呛啷”一声重响。   顾笙一哆嗦,碗里的药汤抖出来,烫的手指一颤,碗就脱了手,摔在枯草地上,闷闷的一声响,药洒了一地,碗却没碎。   一旁看守的侍卫立即架着备用铁链,两人各牵着一头,将九殿下拦腰截回树干,又捆了一转儿。   牛皮大帐里的江晗听闻声响,一打帘子走出来,就看见顾笙一手执着药盏,又倒了一碗药汤。   算算时辰,大概是她药力失效的时候了。   顾笙再次提起茶碗时,手腕就被一旁人伸手挡住,她侧头一看,江晗正蹙眉看着自己。   江晗一手夺过她的碗,拉着她的手就朝后头的营帐走。   顾笙不敢挣扎,怕江晗动用受伤的那条胳膊,只好顺从的跟着走。   等到了安全范围,江晗才松开手,回过头严肃的看着她道:“那药不能多喝!你怎么能为个无亲无故的皇爵伤了自己身子?又不是非得你看着!”   顾笙低下头,喃喃道:“我不放心……”   江晗叹了口气,吩咐随从整理出一间空帐篷,让顾笙一个人待着,回头接着道:“你这伴读当的可太尽责了,得多少月俸换你这么拼命?我出双份儿的价,你也这么关照我成吗?”   顾笙撇撇嘴道:“不是的,九殿下对我有恩。”   江晗苦笑道:“什么恩?你喜欢蛐蛐儿还是地龙?改明儿我让人给你抓一筐回来!”   “不是说这个。”顾笙叹了声,正儿八经的看着江晗道:“顾府的情况,您想必也曾有所耳闻,咱家二房跟正房,闹得叫个地动山摇。   当年您还不待见我的时候,都是亏得九殿下庇佑,才叫我有这么独一份儿的体面,挺着腰杆儿到今时,这份恩情,笙儿一直记着呢。”   江晗闻言怔愣须臾,认真答道:“原来是这么回事,怪道你这么上心……   哎,也怪我,当年你头一次要被撤换差事的时候,那股子倔劲儿我至今都记得,心里很赞赏。   可惜你当时太小,我也没往深处想,早该把你调来自个儿身边的,阿九毕竟孩子心性,你这些年怕是也没少吃苦头,以后,就用不着委屈自己了。”   “不委屈。”顾笙抬头道:“九殿下其实对我挺宽容的,一点儿没委屈。”   就算真委屈也不能嫌弃啊!她还指着小人渣顾念主仆之情,留自己一家活路呢。   江晗浅浅一笑,“都过去了,横竖往后我不会委屈你,走罢,过了酉时,阿九就该失去意识了,用不着人看着,一觉醒来就全好了,这回顺顺当当的开蒙,本王当真要给你记头等功!”   说着,就领着顾笙去刚腾出来的帐篷里休息。   顾笙也没再坚持,顺从的跟随江晗走,在帐篷里忍到天擦黑,侍从才给她送来九殿下的情况——   听说人已经昏迷了,松了镣铐,被抬回了大帐休息。   顾笙想去看一眼,又担心自己的气息干扰九殿下,只好继续等。   次日,卯时就有侍从来通报:九殿下已经安然度过开蒙期,此刻刚醒转,正在用早膳。   顾笙闻言立即坐起身,忙不迭下床趿拉起鞋,就要往外跑,却被内侍拦下来,回禀道:“殿下目前不愿意见人,连宣王都不让进账。”   顾笙一愣,问道:“为什么?”   内侍尴尬的笑着摇了摇头。   顾笙蹙眉道:“那伺候殿下用膳的宫女呢?也被赶出来了?”   内侍低头答道:“奴才听说,殿下今儿天没亮就醒过来,一睁眼,瞧见眼熟的宫女和嬷嬷,就大发雷霆,全轰了出去,现在是换了一批新奴才在伺候。”   “……”顾笙瘫坐回床上,心里急得刺挠,这小家伙好好儿的闹什么别扭?   这不急死人么?顾笙绞着帕子又问:“那你见着殿下人了么?”   内侍答道:“见着一眼,小主子挺精神的,姑娘不必担忧。”顿了顿,又补充道:“但……心情看着不大好。”   顾笙眼睛骨碌碌直转,心里思忖着哪里招惹了九殿下,越想越心慌,难不成这家伙真记得开蒙最后三四天发生的事儿?   这念头一出,顾笙简直吓得眼前发黑!   就小人渣那死要面子的小心眼儿气性,昨晚发生的事,都够把顾笙仗毙一百回的!   特别是九殿下最后让顾笙别喝袪乌汤那会儿,几乎要给她跪下了……   这份儿掉得她都不敢看,除了灭口,大概也没别的法子了。   这么一想,顾笙也就不想往江沉月跟前找死了,提心吊胆的在帐子里待到晌午。   有侍从来通知,该收拾行李,启程了。   顾笙心想,是不是该用负荆请罪的架势,爬上九殿下的马车……      第74章      走出帐门,外头正飘着小雪花,其他帐篷都拾掇得七七八八了,先行的马车已经在官道上候着,车夫们的狐皮帽子上,都结了一层晶莹剔透的冰花子。   顾笙拢紧手里的鎏金镂空手炉,鼻头一痒,就是个喷嚏,昨晚几个院判围着她,又是羊肉姜汤、又是针灸压穴的调理,终究没防住她着凉。   她跟着侍从走上官道,远远就看见江晗立在马车门后头,同九殿下谈话。   九殿下时不时闷闷的点点头,情绪似乎有些低落,但气色如常,就好像前几天受的罪,权当一场梦,半点倦色也无。   怕是只剩面色苍白的顾笙和那群被打伤的侍卫们,残留了那场浩劫的印记。   真是白操心了!   等到江晗的训话,被九殿下不耐的神色中断后,顾笙立即上前福身请安。   “笙儿给宣王请安、给九殿下请安。”   话音刚落,顾笙就感到一股怒火向自己弥漫而来。   抬起头,就见江沉月侧头斜了她一眼,转身气鼓鼓的踏进了车厢。   活像被谁欠了八百吊钱似的!   顾笙:“……”估摸着,里头起码有六百吊是自己欠下的。   一旁江晗上前温声道:“快进去吧,外头冷。”   顾笙打量了一眼江晗的胳膊,问道:“您不会还要骑马吧?”   江晗笑道:“我的马车在前头,怎么,阿笙想与我同乘?”   顾笙连忙摆手推辞,心说您快别开玩笑了,这档口要是想逃避,您家九皇妹那心眼儿小的,等火苗子烧旺了,她顾笙一百条小命也扑不灭!   江晗没多劝,靠近她耳边小声说了句:“阿九记不得前几天的事儿,你别说漏嘴。”   说完,看着一脸诧异的顾笙上了车,便踅身离开了。   身后的贴身宫女也跟着上车,玉儿也在其列。   顾笙忐忑的坐在车角落里,跟江沉月隔了最大的距离,却依旧能感受到对面袭来的凌厉气息。   这家伙既然记不得事儿,还哪儿来的火气!   顾笙目光看向坐在九殿下身旁的玉儿,这姑娘已到了九殿下跟前,就跟木雕似的面无表情,实在咂摸不出什么内情。   队伍启程,车厢里只听见外头的马蹄和车轮声,顾笙呼吸都小心翼翼的,随时等待九殿下训话。   奈何小人渣始终不开口,从头至尾侧着脑袋,只留给顾笙一个长长睫毛的侧影,冷得直泛冰碴子。   看来得主动认错了,可顾笙不知道自己错在何处啊!   熬了近半个时辰,九殿下舔了舔嘴唇,身旁侍女忙端出温着的茶水,呈敬上去。   顾笙就在这时候,讪笑着搭话道:“殿下好些日子没吃糖糕了,等到了应天,仆就立刻去找齐食材给您做!”   江沉月垂眸看着手里的瓷杯,沉沉哼了一声,压抑着怒火低声道:“你还招惹孤作什么?”   顾笙吓得一缩脖子,小声道:“殿下这话从何说起?仆做错事儿了?”   江沉月挑眼看向她。   开蒙后,顾笙头一次与九殿下目光相对,那双淡金色的眸子仿佛绽开了某种难以言喻的光彩,只一眼,就叫人酥酥麻麻的看痴了。   怪道顾笙总觉得,这家伙前世头一次掀起她轿帘子时,目光与今生幼年时大不相同,说不出具体,却有种化茧成蝶的震撼。   江沉月注视着缩在角落的顾笙,揶揄道:“顾姑娘今儿没喝袪乌汤?这可怎生好?要不要孤命人把车厢再加长十丈,让你再坐得远些个,以免孤把持不住。”   “……”顾笙脸唰的就红了,一抬身就做到九殿下对面,低着脑袋回话道:“殿下误会了,仆只是觉得边角里暖和些。”   “哼。”江沉月扬起下巴,将茶盏递给玉儿,淡笑道:“顾姑娘这些日子受惊了,喝了袪乌汤都没敢来瞧孤一眼,你给她说说,孤这几天究竟如何失态了。”   顾笙一愣,谁说她没瞧小人渣的?   她寸步不离的守了六个日夜,每天只休息两个时辰,只有最后一晚上不再,怎么就成了没瞧过一眼了?顾笙蹙眉下意识揪起了帕子,又不敢立刻反驳。   一旁玉儿立刻训练有素的躬身答道:“殿下天纵的英才,怎会失态!开蒙后四天,殿下一直意志坚定,丝毫没有乱性,是规规矩矩的躺在床榻上熬过的。”   顾笙:“……”   江沉月垂着眼眸听完这一段瞎话,自信的勾起嘴角,挑眸直视顾笙,像是在问她“听见没?”。   顾笙简直冤得想上前掐死玉儿!   你们编瞎话就编瞎话,干嘛偏要说她吓得四天都没去瞧过一眼九殿下,就小人渣这点儿肚量,叫顾笙以后还有日子过吗!   顾笙手里的帕子都快被绞成条了,可又不敢辩驳,万一说的跟别人编好的瞎话不一样,免不得要招惹九殿下起疑。   要是实情泄露了,九殿下这么要面子的人,自尊上头哪里过得去?   没办法,顾笙哑巴吃黄连,蔫蔫解释道:“仆是怕干扰了殿下开蒙,其实夜里头也有探望过,只是没惊扰殿下。”   九殿下没回应,眼瞳却机敏的斜向身旁的玉儿,明显是对她求证。   顾笙立刻瞪向玉儿,这点台阶总得让她下吧!   玉儿稍一犹疑,立刻答道:“回主子的话,顾姑娘时常在主子休息时来探望,只是不敢久留,她到底是高品级君贵,留久了没的又引起殿下不适!”   小人渣闻言面色终于缓和下来,回头看向顾笙时,目光如同破冰的暖风,总算有了点人味儿。   顾笙连忙乘热打铁,奉承道:“仆心里一直挂念着殿下,就是不敢涉险接近,心忧得成夜成夜睡不好!”   九殿下对她这个“涉险”理解大概有偏差。   顾笙说的“险”,是怕引起不适,江沉月却仍旧怀疑她是怕被占了身子,所以便有些不悦的沉声道:“瞧你平日愚笨,倒是对孤存这么大警惕,真是杞人忧天。就算真的失控,孤事后也不会不认帐,回宫自会跟父皇请示,要了你。”   顾笙听前半段时还有些不悦,后半段话说完,她直接就傻眼了,呆呆瞅着九殿下,足足愣了半刻钟,猛地扑哧一声笑喷了!   迎面的江沉月可能是冷不防没躲过顾笙“射”过来的唾沫星子,惊得一哆嗦就挺起腰,一旁玉儿忙抽出帕子给殿下擦脸……   顾笙死死捂住嘴,憋得眼角都泛泪花儿了。   这么一个小不点儿,居然在她面前一本正经的表示会“要了你”……   “噗……”顾笙忍无可忍的再次笑喷了。   “你笑什么?”九殿下似乎真动了怒,抬手挡开玉儿的帕子,横眉立目注视顾笙,训斥道:“放肆!”   本以为顾笙会受宠若惊的谢恩,再不济也会扭捏的推脱一下……如今她这样的反应,八成是江沉月十三年人生中,遭遇的最大耻辱。   这个不知好歹的女人!   “殿……殿下恕罪……”顾笙捂着笑疼的肚子,擦了擦眼角的泪花,道:“仆是太开心了,殿下真是长大了,是个有担当的好皇爵。”   抬头一看,九殿下敛着下巴,淡金色的眸子透过长长的睫毛挑上来,目光仇恨,气得左边耳朵都抖了两抖。   顾笙赶忙赔笑劝慰,见小人渣依旧“龙颜不悦”,只好解释道:“仆一心伴读殿下,只求能辅助您学艺精进,万不敢起一丝邪念,以免耽误殿下学业。”   江沉月别过头,不屑道:“辅助学艺?这么些年,你除了教会孤一句长恶不俊,害得孤在父皇面前颜面扫地,还有什么其他的功绩?   要不,孤让你进翰林院当个编修,把你不认识的字儿全部重新定音,你怎么顺口怎么念,那孤往后就有的向你讨教了。”   顾笙脸上的笑立刻僵了,嘟嘴道:“殿下!说好不提这事了的!”   一切照旧,顾笙再次陷入被逗弄的漩涡,一路至应天府。   因为轻车简从,虽然耽搁了六日,江晗带队的车马却只比皇帝晚到了三天。   在南都的行宫安置妥当,江晗带着顺利开蒙的皇妹去给父皇请安。   祁佑帝心里一直挂念着,见两人安然归来自是喜出望外。   江沉月是半个罗马人后裔,体内只流淌了一半夏族血液,且既非嫡出,又非长子长女,未免遭人非议,怕是与储君之位无缘,但毕竟是千古一出的超品,祁佑帝依旧对其视若珍宝。   且皇后唯一的硕君皇子已经招了驸马嫁出宫,便一直对江沉月视为己出,盼日后有个依傍,祁佑帝便也下意识将九皇女视为嫡出血脉,关切更是非比寻常。   如今见这孩子顺利开蒙,等不及回宫,便在行宫大宴百官。   行宫舒华阁内,祁佑帝与随行的三位皇爵分条缕析的谈论贪墨一案牵连罪臣的反应。   与江沉月之前的预测一致,皇帝一直和颜悦色,使得官员们从一开始的绝望中缓过神来,一时心存侥幸,一时又心惊胆战,在煎熬中度过两个日夜,家丁送来了皇帝的密函,上面竟陈列着自己的全部罪状!   现如今,已经有两成官员递上辞呈,另有七成官员,将全数贪墨私下上缴了户部,以充国库,剩下的人有的吓得一病不起,有的已经在自家府中悬梁谢罪。   恫吓威力竟真的比逐个依法定罪来得猛烈!   祁佑帝询问几个皇爵接下去如何处置。   大皇子素有仁厚之名,提议不再追究,江晗认为时候到了,还是该将涉案主犯缉拿问罪,明正典刑。   祁佑帝用期待的目光看向九皇女。   江沉月很不适应,早习惯了躲在大哥二姐的背后,是以并不享受父皇依赖的眼神。   但帝王显然是无法搪塞的,九殿下恭敬的站起身回答:“儿臣依旧提倡无为,延长暗战,监视涉案官员此后的动向。   下一步,则当因时因势,伺机而动。   回京后,父皇大可下旨缩减罪臣俸禄,朝中必然人人自危却不敢言声,应天时,令其心生畏惧,劳苦度日。   待到合适时机,再大赦天下,收刀入鞘、笼络人心,此即为势,人心所向,时势皆得,则令天下河清海晏。”   众人闻言再次色变。   祁佑帝沉吟良久,心中慨叹,这孩子平日吊儿郎当混吃等死,却仿佛天生善于人心权术,当真是不世出的奇才,只可惜……      第75章      应天府是前朝京师,地处金陵,繁华风韵可比肩苏杭。   自古文人墨客争相咏诵的美景,很多都是出自这个地界。   时值冬末,此地不及北方严寒,却四处环水,气候湿润,风里都夹带着透骨的湿气,出行同样需要厚重的穿戴。   顾笙被安置在行宫后,就迫不及待吩咐侍从,请来了当地人带路,游览了此处常在诗文中出现的名胜古迹。   即使没有争艳的百花,也让她觉得不虚此行。   金陵的亭台楼阁都有着小家碧玉般的精致细腻,且依山傍水,别具一格,不似四四方方的京城,让自小习惯了方圆规矩的顾笙,有一种置身迷宫的错觉。   只可惜江晗此趟随行,公务冗杂,每日跟随祁佑帝四处巡游,根本无暇领顾笙一同游览。   作为留都,应天府的官员几乎与顺天府对应,三品以上的大员也不在少数。   虽品级相同,职权却天差地别,得见龙颜都是千载难逢的机会,是以争相在万岁面前露脸,以求能被调回京城任职。   祁佑帝成天都忙于面见满腔抱负的官员,连带着随行的皇爵,也得时刻陪伴周围。   江晗每每与父皇分头巡查,一路上都得遭遇五六个冒死拦轿的士人,情绪激动的想要投入门下,个个都极度赞扬二殿下秉公职守、才学广博。   明里暗里表示自己愿意追随二殿下共创“大业”,就差明说要协助二殿下跟承安王抢龙椅了。   江晗十分无奈,这些士人不论有无才学,她都不能得罪,否则损了爱才纳贤的名声,往后有真正才学的人也不敢轻易上门投靠,只好来者不拒,一股脑全收回去。   大皇子那头状况有些不同,很少有没有功名的学子上门投靠他,反倒是一些官员商贾的邀宴不断,世人皆知他秉性油滑爱财,不似二殿下铁腕无情,是棵容易攀附的大树。   最后是九殿下,因为尚且年幼,江沉月并未正式参与朝政,是以投靠与巴结的人都寥寥无几。   顾笙多数时候得伴随九殿下身侧,惨就惨在这家伙是个超品皇爵,未开蒙时,只要不露脸,日子过得还算轻松。   可如今开了蒙,九殿下人坐在轿子里,都能让整条胡同的君贵,被难以抗拒的强大气息所折服。   君贵们一旦兴奋起来,能一口气追着轿子跑十来条胡同。   等九殿下一掀帘子下了轿,路边更是一片刺耳的疯狂尖叫……   高品级爵贵多数聚集在皇城任职武官,旧都的君贵们本就少有机会得见。   如今感受如此非凡的信息素气息,又目睹了轿内人的天姿,金陵的君贵们自然猜到,这就是咱大夏朝的超品皇爵!   又如何能够淡然处之?   所以男性君贵们纷纷摘下腰间的香囊玉佩,女君贵们纷纷摘下头上的钗环首饰……齐齐朝九殿下奋力砸去!   顾笙不知道这是个什么习俗,反正,头一回被砸的时候,连江沉月都吓得差点反击。   结果发现砸玉佩首饰的君贵们,个个儿的眼角都泛着幸福的泪花,才让九殿下稍微冷静思考了一下,转头问当地官员事发原因。   结果得知这是当地君贵们的“示好习俗”……   顾笙:“……”   看来,天高皇帝远,江南的君贵们就是开朗啊……   想来皇城规矩礼数森严,就没见过哪家贵族公子小姐,当众对陌生爵贵示过好,顶多是飞去一个含羞带臊的眼神。   如顾笙这般大方回应二殿下求爱的君贵,都算是凤毛麟角的人物。   再回头瞧瞧这头江南的君贵们,就差解下肚兜丢过来了……   九殿下漠然伫立在一片“飞石钗环”之中,一时不知如何回应江南百姓的热情。   好在君贵们臂力有限,要唤作爵贵,这般激动的投掷,怕是已经被砸得头破血流了。   看着脚边堆积了一圈首饰玉佩,九殿下到底不能失了皇爵的风度,侧头对官员耳语询问道:“孤应当捡起来吗?”   当地官员就站在一边,时不时被漫天的首饰误伤,砸个正着,依旧面色不改,躬身回答道:“殿下如有看中的君贵,可以捡起对应的信物,以自身环佩与其交换,即可将人领回。”   顾笙此时正抬着胳膊护着脑袋,遮挡四处飞来的器物,听闻这话,立即警惕的抬眼去瞧九殿下!   原以为九殿下会赶紧撒腿躲进衙门,开始公务巡查,结果小人渣闻言竟然侧头扫向周围疯狂的君贵们!   那双淡金色的眸子里看不出情绪,就像是在集市上挑拣骡马驴子的眼神……   “殿下!”顾笙一跺脚,顾不得礼节就抓住九殿下衣袖,反手就朝衙门门槛儿里头拖。   在一片挽留的叫声中,九殿下一脸疑惑的被顾笙拖进衙门大院的静僻角落里。   顾笙回过头,双手叉腰,愤愤注视着九殿下道:“殿下!您是不是想纳个君贵回去?”   九殿下立即否认道:“没有的事儿。”   顾笙一脸怀疑,斜着眼睛道:“那您刚刚一直盯着人家瞧呢!”   九殿下脸颊显出淡淡的红晕,解释道:“刚刚那里有个君贵想要孤靠近,他身上气息很古怪,”红晕渐渐蔓延耳根,九殿下嗓音轻不可闻的继续道:“与你喝下袪乌汤之前的气味,很像。”   顾笙一愣,九殿下竟然还记得她的气息……   她下意识退后几小步,脸色也泛起潮红。   爵贵开蒙期,感应君贵信息素敏锐度会百倍增强,平时是无法感知的。   如果九殿下刚刚感受到人群中有那样浓度的信息素,那就说明,是有君贵发情了……   顾笙耳根发烫,她可不想亲自为九殿下指导“人事”,这要怎么解释呢?   两人憋红脸,尴尬的相对而立,身后跟来的官员与侍从都不敢靠近。   也不知这“宫女”忽然间如此放肆的拖走九殿下所为何事。   但既然九殿下没意见,其他人就更不敢有意见,只能暂且回避,等殿下吩咐。   愣了许久,顾笙意识到自己不能妨碍九殿下奉命巡查,只好急匆匆的抬头解释道:“殿下,仆知道您对此很好奇,没什么好害臊的,您这么大的爵贵都挺好奇这事儿。   但仆还是得劝一句,您前些年问过仆,何为标记,仆当时不便解释,现在时机到了。   仆想告诉您,标记,就是一对相爱的佳偶,情定终身的行为。   它是承诺、是双方感情的见证、是矢志不渝的决心,绝不是单纯的肉、体享乐!   如果您还不懂得相爱的含义,请您千万不要随意占有任何一位君贵的身体,那是对您清澈灵魂的亵渎。   只有标记相爱的人,才能使双方身心契合,否则,就像是在美人觚上砸了个缺口,让那个君贵再没了完整的灵魂与身体,这是极其残忍的事情,求殿下慎重。”   九殿下被唬得一愣一愣的,眼神懵懂的看着顾笙,头一回听见笨伴读讲出自己无法体会的“大道理”。   江沉月怔愣许久,回过神,眼角眉梢陡然燃起怒火,直直盯住顾笙!   “……”顾笙吃惊的缩了缩脑袋,自个儿方才有说了什么大不敬的话吗?   她惊慌的迎着九殿下目光,颤声问道:“仆哪里说得不好?”   九殿下微垂长睫,桃花眸子异常凌厉的审视顾笙,冷冷开口道:“你懂的挺多?”   这语气,显然是在怀疑顾笙私下与人“苟合”了,一个没有出嫁的少女,似乎确实不该懂这么多。   顾笙吓得微一耸肩,忙不迭答道:“这些都亏得娘亲的教导。”   九殿下这才释然,负手绕着顾笙缓慢踱步一圈,沉吟片刻,问出了自己难以理解的疑惑:“这么说,大哥与很多君贵相爱了,二姐却没有人喜欢?真是不可思议。”   “……”顾笙觉得跟没开窍的孩童解释情爱,实在是个困难的差事!   想了想,顾笙认真解释道:“恕仆冒昧,这可能对承安王不敬,但为了让殿下更深刻理解标记的含义,仆必须直言。”   江沉月踱步立回她跟前,施施然道:“说罢,孤恕你无罪。”   顾笙一颔首,答道:“承安王之所以妻妾众多,并不是出于相爱,而是仆开始所说的随意占有,亵渎灵魂。   如果真心爱对方,是不会让自己的感情与许多人分享的。   二殿下之所以没有妻妾,并不是因为没有爱慕者,只是因为她不爱,不爱就不去占有对方,直到找到与自己相爱的人为止。   这才是一位皇爵有担当有气度的表现!”   江沉月定定注视着她说完,神色依旧略显迷茫,顷刻之后,淡然开口道:“孤的母妃也说过相似的话。”   顾笙眼前一亮,有九殿下的“娘娘”做后台,她说的话也算有了依据!   “娘娘也说过?”   九殿下浅瞳流转,似乎在仔细对比顾笙与尤贵妃曾说过的话,有些茫然的呢喃道:“母妃说,父皇是个没担当的混账……”   顾笙闻言简直眼前一黑,腿脚一软险些跪下去,这足以杀头的浑话,哪里与她说的相似了!   她急忙反驳道:“殿下!仆可没有这么说!”   九殿下浅瞳斜挑,看了她一眼,眸子依旧迷茫,却没在多言,举步走去了公堂。   顾笙也不敢再多问,碎步跟了上去。      第76章      在应天府巡查半月之久,临行前一天,行宫里却出了件大事儿。   就在当日卯时初刻,祁佑帝与一众皇爵早膳时,糕点与羊奶上桌,侍膳宫女陆续夹起菜式,放入皇帝与皇爵们的官窑脱胎填白瓷碗之中。   大皇子正在谈论今日官员们上报的政绩。   江晗端起羊奶嘬了一口,全神贯注的在琢磨大皇子话中隐情。   祁佑帝的目光也对着大皇子。   九殿下坐在二殿下身侧。   由于与父皇共用早膳,比平时在尤贵妃的慈宁宫里要提前半个时辰,是以江沉月此时神色略显木讷,目光直直看着宫女手中的筷子,轻缓的将糕点夹入碗中。   不到一寸见方的糕点,刚好一口一个。   不多时,祁佑帝垂头拾起筷子,大皇子立刻识趣的结束谈论,暖阁里陷入一片静谧,众人开始用膳。   就在祁佑帝夹起糕点要送入口之时,耳边传来江沉月唤声:“父皇。”   嗓音还带着刚睡醒时的沙哑。   皇帝搁下糕点,侧头看过去,就见九皇女正神色讷讷的歪头看着碗里的糕点,皇帝不禁笑叹一声:“还没睡醒?”   一旁江晗抬手拍了拍小皇妹的脑袋,轻声说:“再过一个时辰就要启程了,快吃吧。”   “父皇。”江沉月抬起头,疑惑道:“冯公公呢?”   这话一出,祁佑帝似乎如梦初醒,侧头看了看两旁,略一思忖,便答道:“大概还在收拾行李,外头正忙着,别问了,快些吃罢。”   九殿下闻言却忽的站起身,绕开长桌,走到祁佑帝跟前,弯腰仔细盯着他面前的瓷碗。   祁佑帝诧异道:“你这是做什么?不许胡闹!”   江沉月缓缓蹙起眉,直起身,侧头瞧了一眼,抬手拔下一旁侍膳宫女头上一根银簪,回手就将簪子直直插入糕点之中,口中低低道:“这菜有毒。”   话音刚落,祁佑帝神色大变,刚要开口,就见江沉月利落的拔出银簪,横在他眼前——   那银钗没入糕点的尖端,已经全然泛黑!   江晗同大皇子满面愕然,立即丢开碗筷,唰的站起身,呵斥道:“来人!”   祁佑帝一惊非轻,握住江沉月的手腕颤声道:“怎么回事!怎么回事!”又转身呵斥侍从:“杀才!将御厨和送膳的人全都押进来!”      一场轰轰烈烈的投毒案件就此拉开序幕。      还在九殿下寝宫用膳的顾笙,也被召到了行宫泰安殿门前的广场,应天府尹带着侍卫,将行宫团团包围,以免罪犯逃脱。   得知是行刺皇帝的大案,顾笙周围的侍从个个都吓得面白如纸。   这种案子,就算他们毫不知情,稍有牵扯,就是死罪。   当地的府尹和刑名师爷,全部出动调查。   顾笙心中暗叹糟糕,这么大的事儿,怕是得折腾半个月,要是一直在这广场上杵着,不饿死也累死了!   结果,只过了一个时辰,嫌犯就被九殿下给顺藤摸瓜的扯了出来……   这件事没两天就传遍金陵,祁佑帝回宫后,又传遍京城大街小巷。   顾笙就是不久之后,在茶馆听说书的,把九殿下如何断案的过程,说的神乎其神。   犯案的人,是金陵刘刺史的儿子,刘琦。   当日结案之后,祁佑帝询问九皇女如何得知菜中有毒,江沉月给出了答案——   在此之前,行宫里用的餐具,都是皇宫里带出的大官窑瓷器。   而临行那日的清晨,用的瓷碗却忽然换成了当地流行的汝窑瓷器,且刻意仿制出大官窑瓷器的造型,这是疑点其一。   其次侍膳总管冯公公,当日恰巧没有侍立左右,虽平日也并不常特意要他试毒,但此次餐具疑点,伴随他的忽然失踪,就成了第二个疑点。   最后就是糕点本身,九殿下酷爱糖糕,对御膳房的手艺了如指掌,而这回糖糕虽然尺寸样式与御膳房出品相仿,但被侍女夹起时,显然松软度与过去有异,过程中一直在掉渣,似乎掺进了过量的粉末。   这个粉末,即是最大的疑点。   之后锁定人犯,几乎轻而易举——冯公公的尸体很快在御膳房后头被找了出来,证实了九殿下的,他是在去侍膳的路上遭遇毒手,且与御膳被调换又一定关联。   而死者神色并无任何惊慌恐惧,口中留有毒糕点残渣,因此断定,偷梁换柱、呈敬糕点的,必然是冯公公的熟人所为。   并且,因餐具出于本地,必然是金陵本地的犯人!   而冯公公从未来访江南,是以犯人不会是他旧友,只要查出他随驾出巡这几日内,与他交好的本地人,即可进一步追踪。   不过半个时辰,冯公公的学徒就供出了三位近期来往的嫌犯,其中之一,便是刘琦,他的父亲正是前几日畏罪悬梁的官员之一,复仇动机明确。   皇家侍卫火速出击,将其追拿归案后,九殿下亲自上阵,只问了三句,就将他的不在场证据,问了个前后矛盾,坐实了罪名。   至此,从案发到结案,仅仅耗费一个时辰。   金陵里的老百姓炸开了锅,众说纷纭,有将大夏朝的超品皇爵吹捧上天的,也有怀疑此案就是九皇女所为!   毕竟这案件破解过程,听起来顺理成章,但正常人如何能在毫无头绪的情况下,光凭推论,一个时辰内严丝合缝的推断出全部过程?   简直匪夷所思!   或许正是九皇女故意安排了一出救父大戏,以此求取皇帝的宠爱。   只有顾笙觉得,这件事合情合理,小人渣从来都不是正常人……   回去的路上,马车里的顾笙定定看着九殿下,想知道天才的脑子里成天都想些什么……   她心里慌慌的,总觉得自己的心思,在小人渣面前都是透明的,这实在太没有安全感了!   “殿下,您真厉害。”顾笙鼓起勇气拍马屁,想要顺带为自己从前做过的小伎俩认个错,以免那天被小人渣给“推断”出来!   江沉月挑眼看向顾笙,眸光淡然,顿了顿,又渐渐浮起一丝羞怯,随即垂下长长的眼睫,赧然轻笑道:“你是说哪方面?”   两边的宫女闻言皆是一愣,诧异的同时看向顾笙,而后……都露出了意味深长的眼神!   顾笙:“……”   不是你们想的那样啊啊啊!   她虽然这些日子睡在九殿下的寝宫,但都是跟玉儿睡在偏房啊啊啊!九殿下那方面厉害不厉害没有人知道啊啊啊!   果然,开蒙后就得避嫌了,顾笙别过脸,掀起窗帘看向车外。   想起今年国子监考核后,就要离开学堂,顾笙心里隐隐泛酸。   顾笙讷讷注视着九殿下,此一别,再见之日渺茫,往后,就算在皇家宴席中再相遇,怕也只剩颔首微笑的礼节。   心尖一阵阵酸楚。   十年了,从低头看着那个矮墩墩的小肉球,直到如今仰头看着那张坏笑的绝色脸容,顾笙觉得自己已经被欺负惯了,一点儿都舍不得离开。   “你怎么了?”江沉月微微前倾,疑惑的注视她的双眼。   顾笙回过神,忙低头抹掉眼里泛起的水雾,深吸一口气,苦笑道:“殿下真的长大了,不需要仆的照顾了。”   江沉月扬了扬眉梢,反问道:“你、照顾孤?”   顾笙嘟嘴瞥了小人渣一眼,不甘道:“是……是殿下照顾仆这么多年,受累了!”   这么多年,顾笙大大小小遇到过多少灾祸,确实都是九殿下出头摆平的。   有时候,她真觉得自己是个灾星,或许,离开后,九殿下反而会轻松很多吧。   顾笙几次想开口提及辞别,话到了嘴边,却都哽住了。   罢了,等过完年,快要考核时再提吧。   回京后,江晗立即写好请婚折子,照例先前往景阳宫,告知庄妃。   庄妃近些年来对江晗温煦许多,见江晗来请安,特地吩咐膳房,上了许多皇女幼时爱吃的菜式。   “此次随驾出巡,父皇给你的差事,办得可都妥当?”庄妃和颜悦色的看向江晗。   江晗颔首答道:“没什么棘手的问题,都很妥当。”   庄妃抿嘴笑了笑,抬起手,指尖套着的尖利的护甲足有三寸长,刀剑一般指向清蒸鳝鱼汤,示意婢女给江晗盛一碗,随后柔声开口道:“你小皇妹最近真是风头不断,到底长大了。”   江晗提及自己一手教导大的九皇女,脸上不自觉露出骄傲的神色,答道:“阿九天资聪颖,如今只是初露锋芒罢了。”   庄妃闻言哼笑了一声,不冷不热道:“你对这孩子还真是掏心掏肺的好,老百姓尚且懂得养虎为患的道理,你堂堂宣王……”   “母妃!”江晗压低嗓音小声道:“您在说什么!”   庄妃面色略显不悦,撂下筷子冷声道:“怎么了?宣王如今长成出宫了,本宫是不是就不能跟自己的孩子谈谈心里话了?”   江晗蹙眉,沉默片刻,轻声道:“您想得太多了,外族血统不可能对……有威胁,何况阿九那性子,哪里吃得了那苦头,推都推不上去的人,您何苦要操那份心。”   庄妃蹙起眉,屏退所有侍从,目光凶狠的看着江晗道:“现在不想,不代表以后不会变,那孩子才多大?你父皇也正当年,未来的事情谁能说的准!”   江晗叹道:“娘,您真的多想了,阿九是超品,等新君登基,超品皇爵的地位权力几乎跟太上皇无异,何苦要争夺那位置回来日日操劳朝政?况且这孩子天性顽皮不羁,受不了束缚,出了宫怕是一天都不想回来。”   “哼。”庄妃冷笑道:“希望如你所言。”   江晗深吸一口气,平静下来道:“儿臣今日是特地来给母妃报喜。”   庄妃斜眼过来,问:“什么喜?”   江晗想到顾笙,脸上立刻春风破冰,拿起请婚折子递给庄妃。   庄妃接过折子迅速看完,面色并无改变,将折子拍在桌上,问道:“顾家三小姐?跟你皇兄那个侧妃顾氏有亲?”   “正是她的妹妹。”   庄妃微微蹙眉,冷道:“什么背景?”   江晗朗声答道:“她出生子爵府,父亲是吏部从三品职,目前国子监在读,十三岁摘取鼓乐大赏魁首,十五岁获京鉴会容华。”   “呦。”庄妃护甲拨了拨桌上的折子,笑道:“真是个齐全人物,只可惜是个子爵出生,不过既然你看上了,母妃自然不会反对。   抬个侧妃位吧,跟你皇兄一样,那个顾氏是个侧妃,你娶她妹妹,自然也该抬个侧妃,否则岂不让人耻笑。”      第77章      江晗闻言甚为不悦,她心中早决心娶顾笙为妃,再不会立其他姬妾。   可庄妃心如明镜,多少官家君贵,垂涎着宣王妃的位子,都指着她这个母妃,给宣王吹吹耳边风。   庄妃如今还能私下收受各方巴结的贿赂,一旦王妃位被占,她的财路就此中断,便只能靠江晗的孝敬,以及那点月例钱度日。   原本,江晗若是娶了吏部天官家的公子哥儿,那今后来给庄妃求升迁调职的孝敬,必然不减反增,倒是个不错的出路,奈何这扶不起的阿斗,竟然不好男色!   庄妃几年前听说女儿推脱了祁佑帝的指婚时,就气得暴跳如雷,只可惜当时江晗已经出宫开府,她派人去请,也被江晗借口推辞,避而不见。   几拳头打在棉花上,庄妃便不敢太过强硬,怕女儿每月奉养她的银子也给中断了。   如今江晗想娶的这个姑娘,自身背景确实无可挑剔,但若要攀附皇室,却并不能给庄妃带来任何利益,抬个侧妃也不算埋汰她,正妃的位置还得留给阁老重臣家的君贵。   江晗断然道:“母妃,儿臣已下决心,非她不娶,她将来是要跟我一起入宗祠的人,绝不可能用姬妾的名分搪塞!”   庄妃见状心中气恼,面上也为动怒,只不紧不慢道:“封个侧妃怎么就是搪塞了?牌位不也一样入宗祠?本宫就是妃,将来就算隔着皇后和贵妃的牌位,照样是圣上的身边人!”   江晗伸手默默取回折子,低声道:“儿臣不希望未来身边有任何莺莺燕燕,来打搅我与她的安宁!”   庄妃闻言一愣,陡然瞪圆眼睛,斥道:“你这是何意!难不成还打算不纳妾?你是不是疯了!一个君贵能生养几个孩子?万一她生不出小皇爵,往后你就算拼死夺下那位子,还得传位给其他姊妹兄弟!竹篮打水一场空!”   江晗站起身,冷冷道:“母妃深谋远虑,令人钦佩,时候不早了,儿臣先行告退。”   “站住!”庄妃猛地一拍桌子,站起身,气得浑身哆嗦,指着江晗斥道:“迎娶正妃,没有本宫的支持,你以为皇上能容许你一意孤行?”   江晗面不改色答道:“儿臣不知这份请婚何错之有,顾笙贵为京鉴会容华,出身国子监正统,且是与儿臣品级相同的血统,何以不能立妃?   门第不高又如何,父皇当年还是梁王的时候,就对母后情深意重,同样是不计较身份,明媒正娶立母后为王妃,登基便又封后。   在位近十年,母后仍旧无所出,父皇未有一丝怨言,直至群臣死谏,才不得不抬了其他妃位。   皇后最终诞下四弟,并非皇爵,所受的圣宠却依旧丝毫未减!   父皇情深至此,想来定能理解儿臣的心意,不劳母妃担忧!”   庄妃气得五官都挪了位,喘息良久,忽然古怪的仰头大笑起来,指着江晗咬牙切齿道:“好你个不孝女!本宫白养了你!你以为出了宫,本宫就管不着你了?   告诉你,那顾氏若是真敢嫁进宣王府,就是我庄梅的女婿,噢,是个媳妇,呵,我女儿的喜好还真是独特,那也一样!平日我召她入宫站规矩,若她实在难以训教,出了什么差错,本宫也是尽了婆婆的职责,到时候还要请宣王节哀!”   江晗身子一颤,霎时间面色惨白,垂着的双手陡然紧紧握拳,目光仇恨的注视庄妃,嘴唇翕动,却说不出话来!   的确,一旦顾笙正式嫁入王府,就成了母妃案板上的鱼肉,根本无从保护,忤逆之罪,轻则削爵,重则亡命!   “干嘛这么看着我?”庄妃面色得意的斜看着江晗,耸了耸肩道:“母妃也都是为了你好,等你懂事了就会明白为娘的苦心。”   江晗强压愤怒,低声几近恳求:“儿臣与阿笙真心相爱,求母妃成全……”   庄妃挑起眉梢:“成全?当然成全,娘只是建议你封她个侧妃,就足够了匹配她的门第,若她真心爱你,自然会理解你的难处,不至于为个名分拒婚。”   江晗缓缓闭上眼,沉声问:“究竟要怎么样,您才肯同意我娶她过门?”   庄妃抿起唇角,柔声道:“要是本宫往后能有幸同皇后一起被封为皇太后,吃穿用度松快些,自然不需要再为你的前途操心了。”   吃穿用度?江晗出宫开府后,每月送来景阳宫足有百两银子,还不够她开销吗?   江晗垂下眼眸,心知庄妃是在逼迫她争抢皇位,可这又岂是她努力就能确保办到的事情?   难不成,就让阿笙陪着她干等。   虚度了最美好的年华,那迟来的红盖头被掀起时,阿笙的目光还会如此时这般单纯快乐吗?   江晗游魂般荡出景阳宫,拿着请婚折子回了府。   一连数日,顾笙都在国子监等待邀约,却始终不见江晗的人影。   顾笙心中忐忑,难不成,庄妃同前世一般,又打了宣王?   这怎么可能呢?以她如今的身份与姿色,都是无可挑剔的,还有什么理由不让她嫁给江晗?   直至春节过后,顾笙才再次受邀入王府。   得见江晗,乍看之间,她心里就是一咯噔。   “殿下?”顾笙绕过引路的随从,提起裙角,一路奔至湖边,与江晗相会,看着她憔悴的容颜,震惊的抬脸扶住她的脸颊,问道:“您这是怎么了?是不是手臂伤势复发了?”   江晗面色颓然,抬手覆住顾笙的手,缓缓握紧,低着头,许久才开口道:“阿笙,对不起。”   顾笙感到她手心冰凉,忙扶住江晗的身体,急道:“快先回屋吧,外头冷。”   肩膀上分量扎实,却不沉重,江晗微微倾斜在顾笙身侧,相依回至西花厅内。   顾笙追问许久,江晗才将请婚之事的经过说了出来。   见顾笙神色讶异,江晗自觉无颜强求,便颓然道:“我不会强求你委曲求全,只是希望你能给我些时间。   父王如今疲于朝政,京城东南角已经开始修建南园,想必建成之后,父皇就会宣布退位,去南园颐养天年,到时候……”   顾笙心里一惊,连忙道:“不!您不能去争皇位!侧妃挺好的呀!我就愿意当侧妃!可乐意着呢!”   江晗顿时愣住了:“……”   顾笙发现自己有些唐突,忙尴尬笑了笑,解释道:“我知道您的心意,只要没有其他人打扰我们的感情,我当个没有正妃压着的侧妃,与正妃又有什么区别?   早前就说过,笙儿不在乎名分,只要您的心不变,哪怕连侧妃的名分都没有,笙儿也愿与您相随一生。”   比前世好多了,好歹能当个侧妃,已经是庄妃“开恩”了……   江晗愣愣看着她,只觉面前这样灿若星华皎若秋月的可人儿,兼有这般气度与开朗,委实让人发自心底的想好好珍爱。   许久才回过神,决然道:“阿笙,我绝不会委屈了你,等我继承大统,立刻就将你扶正!”   顾笙冷不防一哆嗦,忙开口道:“殿下!我知道您一腔抱负,但夺嫡之路太过艰险,笙儿只想与您平平安安的长相厮守!”   江晗柔柔一笑,抚了抚顾笙的鬓发,轻声道:“这你不用担心,父皇子嗣稀少,如今我的对手只有承安王,父皇虽喜欢他的性子,事实上心里什么都清楚,他没有为君之才,父皇是不会把祖宗的江山……”   “我知道!可是……”顾笙急急打断江晗的话,心中火烧火燎,她想提醒江晗:还有九殿下啊!你的九皇妹啊!那么个强大到变态的对手啊!您擦亮眼睛看看啊!   可她又怕自己的提醒让江晗警醒,有意于九殿下作对,那不是送死吗!当记仇帝是好玩儿的吗!   顾笙舔了舔发干的双唇,急道:“当皇上实在太忙了,一大早要早朝,下了早朝用个膳都要听奏报,回去还得批折子,接着又是午朝,再议政批折子,还得去给太后请安,动不动还要去佛堂,哪里抽得出时间陪我?”   江晗一挑眉,顿时乐了,笑叹道:“你这丫头,把至高无上的帝位说的如此不堪,难不成就是为了要本王多抽出空来陪你?这你不必担心,到时候批折子、用膳,我都会与你一起,还怕耽搁时间吗?”   “不!”顾笙扭过身去,背对着茶几那头的江晗,急的口不择言道:“我就是不爱皇帝,殿下要是喜欢那个位子,就算你可以娶我为妃,我也会拒婚!”   江晗面色一惊,这才意识到严重性,站起身,绕到顾笙这头,却见这丫头气呼呼的又扭向另一边,依旧背对着自己。   “你怎么会说出这种话?”江晗扶着她肩膀,强行扭过来,注视着她双眼,蹙眉道:“你为什么不想让我争那个位子?这是我的大业,更是你未来的荣耀,也是全夏朝百姓的福祉!”   顾笙拧着眉头有苦难言。   不可否认,九殿下才是夏朝百姓口中的天降福祉,在位三年,平蛮夷、扫倭寇,文治武功前无古人,引四海使节朝拜、商旅来往,开创名耀千古之盛世!   即使前世江晗死于小人渣之手,顾笙也无法否认,江沉月,才是夏朝的未来。   于公于私,她都不希望江晗去争皇位,更何况,结果还会输了性命!   “百姓们的福祉,不是我一个人能顾得过来!”顾笙挑眼对着江晗,恨声道:“我只要一个身心都属于我的爱人!你想要那个位子、还是想要我?”      第78章      江晗困惑的注视顾笙,答道:“你的这个问题,根本不存在必须做出选择的理由,你一直是个懂事的姑娘……”   “除了这件事!”顾笙站起身,迎上江晗的目光,劝道:“殿下,您已经是宣王了,这样安稳富足的生活还不够吗?为什么非得舍命追逐虚无的地位?”   江晗略一思忖,缓声道:“你是担心我的安危?这完全没有必要,我只是在努力争取,我与大皇子兄妹之间,不论最后是谁成功,都只会祝福,不至于反目,何来舍命之说?你把事情想得太严重了!”   顾笙反驳道:“未来的事又怎么能断定?前朝皇爵之间的争斗,导致最终殒命的可不在少数!”   江晗深吸一口气,陷入了沉默。   二人被寂静又暗流汹涌的空气包裹起来,许久,顾笙忍不住开口道:“殿下,我只是想和您安安心心的过完这一世……”   江晗不禁苦笑一声,喃喃道:“又是为我好么?母妃不让我与心爱的人厮守是为了我好,你不让我一展心中抱负也是为了我好,我这一辈子,终究该行尸走肉碌碌无为的度过,才能叫你们满意?”   顾笙闻言心里泛酸,上前握住江晗的右手,柔声道:“您怎么会是碌碌无为的?历年国子监考核,您哪次不是文试武试样样夺魁?谁的锋芒能与您相抗?   可古来有大才干的人,太平盛世时多数隐于市,祸乱丛生时才会拔刀出鞘,未必要与俗世纠缠一生。”   江晗闻言困惑的看着顾笙,微微摇了摇头,道:“我不理解,你何故如此阻挠我实现抱负?你本不像是个愿意偏安一隅的人。”   顾笙面色为难,确实,前世因盲目相信二殿下的能力,顾笙也曾极力鼓舞江晗一展雄心,可如今却不能再将她推向绝路。   见顾笙说不出缘由,江晗脑中一个念头闪过,微微敛起凤目,沉声开口试探道:“我听闻你父亲的官职,是靠承安王一手提拔,你姐姐也是最得宠的侧妃,想必顾府上下,也都是一心拥立我大哥的吧?”   顾笙闻言脑子嗡地一声响,睁大眼睛看着江晗,蹙眉道:“你……你怀疑我是为了协助大皇子夺位?”   顾笙禁不住鼻子一酸,眼眶就红了,满脸委屈的看着江晗道:“江晗,你连我也要怀疑吗!我父亲?我姐姐?我与他们的仇怨何曾瞒过你!我又如何会同这两人沆瀣一气!”   “我不是这个意思!”江晗忙不迭解释道:“我只是想知道,你是不是受家人胁迫?”   “没有!”顾笙立即反驳道:“大皇子即位对我有什么好处!那只能协助我姐害死我和我娘!”   江晗眼睛一亮,肯定道:“我不会让那种事发生,也不会让大皇子得逞,所以你更应该支持我。”   顾笙无助的闭上眼,低声道:“就算你不参与,大皇子也未必能得逞,不是还有两位皇子和……和……九……”顾笙看着江晗,颤抖的引出那个名字:“九殿下……”   江晗无奈的苦笑一声,道:“你不了解他们,这三个人都是毫无雄心壮志的闲人,五弟文试成绩甚至不及大哥,成日最担心被父皇考问;七弟性格过于木讷;九妹天性不羁,为了躲父皇询问朝政,阿九近些时日已经告病三天没来养心殿了……”   顾笙最终又被绕回原地,她知道,以目前的局势而言,江晗确实没有任何放弃争夺储君之位的理由。   除了耍无赖逼她放弃,顾笙别无它法。   两人头一次不欢而散。   春节前些时日,五皇子、七皇子与九皇女在建福宫花园里的延春阁里赏戏。   五皇子半开玩笑的提起几天前,景阳宫里庄妃与二皇女的争执。   七皇子闻言蹙起眉头,呸的一口吐出嘴里的龙眼核儿,低声抱怨道:“庄妃娘娘这母妃可当得够格,哪天不找二姐麻烦就浑身刺挠!”   江沉月手里捏着颗桂圆,面色也有些不悦。   五皇子抬手扣了扣石桌,凑头过来问道:“你们猜,这回是为了何事?”   “何事?”二人也凑耳过来。   五皇子嘿嘿一乐,坦白道:“是咱二姐看上人家府里小君贵了,想递折子求父皇指婚呢!”   “真的假的!”七皇子眼睛一亮:“咱二姐也有开窍的一天啊!”   江沉月一脸兴奋的扯起嘴角,眯起桃花眸子等待五皇子下文。   七皇子忙不迭问道:“咱嫂子漂亮吗?”   五皇子挑了挑眉毛,卖了个关子道:“你见过的,漂不漂亮问你自个儿。”   “我见过?”七皇子眉头一皱,追问道:“是哪家君贵?别不是刘阁老家的千金吧?那可是弟弟我先看中的!”   “哈哈!”江沉月一挑眉梢,对着七皇子幸灾乐祸的坏笑!   结果五皇子接着道:“就是上回那个京鉴会容华,顾笙!”   七皇子挠了挠脑袋仔细回忆,恍然道:“噢!果然是她!我瞧二姐这么些日子没动静,以为她没那意思了呢!”   一旁九皇女笑意陡然一僵,神色瞬间冷凝下来,侧眸看向五皇子,冷冷确认道:“顾笙?你说的是给孤伴读的那个顾笙?”   五皇子一拍桌子,笑道:“对了,就是她,那还是咱阿九的伴读!家里也有个吏部从三品的父亲,又是京鉴会容华,血统品级可以堪比皇室硕君,底子不错啊!   也不知为什么,那庄妃死活不同意二姐的这桩婚事!”   江沉月闻言垂下双眸,缓缓出了口气,面上看不出情绪。   一旁七皇子纳闷道:“咱皇爵的婚事,还管她一个妃子允不允许?只要父皇应允下旨,管她庄妃反对!”   九皇女面色顿时一沉。   “那倒也是,”五皇子一脸困惑,“嘶”的倒吸一口气,喃喃道:“但这折子还没有往上递,据说是那个小君贵……拒婚了!   我本以为是庄妃从中阻挠,可如今想想,她也没这大伎俩……”   “拒婚?”七皇子吃惊道:“哟,那小君贵连皇室的请婚也敢拒?别不是被人占了先机吧!”   五皇子咂摸了几下,想起那姑娘是九皇女的伴读,且阿九前些时日刚巧已经开蒙……   几乎是同时,五皇子和七皇子同时意味深长的看向九皇妹!   江沉月还陷在方才的晴天霹雳之中,见二人看向自己,立时有些恼了,蹙眉道:“你们看着孤作甚!”   发现小皇妹脸色不对劲,两人忙收回视线,没敢再调笑此事。   回宫之后,玉儿见九殿下面色始终凝着冰霜,也不敢多问,只挥退下人,独自守在九殿下身旁候命。   偌大的寝殿里灯火通明,九殿下难得没有捉弄侍从们取乐,而是乖乖安坐在梨花雕木圆桌旁,面上无喜无怒,却叫人看着心里有些说不出的心疼。   玉儿心中揣测着:是不是今日同兄长谈笑时受了什么委屈?   却忽见九殿下侧头看向自己,眼神困惑。   “殿下有何吩咐?”玉儿忙贴身上前候命。   那双淡金色浅瞳潋滟,定定注视着玉儿,江沉月低低开口道:“孤问你,伴读,不就是父皇指给孤以后受用的姬妾吗?”   “……”玉儿脸颊抽了抽。   这叫什么问题?伴读就是高一级的书童啊!与姬妾有什么关系?这小家伙脑子里究竟在琢磨些什么……   玉儿脑子里风车似的转,忽想到当今皇后就是伴读出身,难怪九殿下会有这样的认知。   那么,殿下难道是在问顾笙的归属问题?   玉儿从前也猜测过顾笙被纳为九殿下姬妾的可能,可出巡几日,她一直伴随左右,殿下虽然对顾笙格外纵容,但二人并没有眉来眼去的迹象。   那么如今,殿下究竟是想摆脱顾笙,还是想以此为由,据为己有?   玉儿垂眸想了片刻,不敢妄下定论,只好不置可否的答道:“回殿下的话,奴婢以为,选择权还是在殿下自身。”   这话意思是殿下想不想要,都没人能强求。   可在江沉月听来,这个回答确是肯定了自己对顾笙的所有权。   沉默片刻,九殿下陡然站起身,负手在桌子旁来回踱了几步,口中自言自语愤愤道:“这是觊觎孤的女人,是挑衅!是耻辱!”   玉儿完全没明白九殿下这结论评价的是谁,只能顺着话头应声道:“殿下说的是。”   第二天一早,国子监春节前的武试考核,正继续如火如荼的进行。   前两日的箭术拳术考核已经落幕,排在首位的仍旧是二殿下江晗。   顾笙这些日子情绪依旧低落,原本不想围观比试,但二殿下手臂伤势尚未痊愈,顾笙又担心她为了争夺名次不顾伤势,便想找机会去提醒一句,劝她量力而为。   彼时,江沉月正在国子监马场阁楼里更换赛马服,平展着双臂,等待一群侍女整理衣角配饰,一切有条不紊的进行。   然而,侍女们尚未整理妥当,九殿下就陡然垂下手臂。   因为耳朵已经捕捉到了细微的脚步走远声。   侧过头,江沉月定定注视着顾笙小心翼翼掀起帘子走出去的背影。   一旁侍女刚要开口,就见九殿下竖起修长如玉的食指,比在唇边,让众人不要出声,随后便转过身,悄无声息的亲自跟出门。      第79章      江晗的更衣隔间就在隔壁,廊庑中空无一人,顾笙碎步走至一扇双交四椀菱花窗台前。   想起当日争执时的不愉快,顾笙不免有些退怯,停在窗前酝酿了片刻,才提起精神,踱到门帘前,小声通报:“殿下,笙儿来给您请安。”   屋里稍稍顿了片刻,很快传来一声温柔的“快进来”。   见顾笙打帘子逶迤走进门,江晗挥退侍者迎上去,笑道:“我以为你还在生我的气。”   顾笙脸上没有笑意,她不想让江晗觉得自己对夺位的事情已经妥协,只得板着脸,语气疏远的开口道:“笙儿不敢,今日也是特意来瞧瞧殿下伤势如何,昨日的射箭比试殿下都强撑过去了,今儿又轮上摔角和赛马,不知殿下是否依旧坚持参与?”   江晗被她这故意疏远又忍不住关心的态度逗笑了,故意仰头叹息道:“哎,若是有个王妃心疼本王,连着昨日那两项,都不参与也是无妨。”   顾笙自然听出她话中的调笑讨好之意,仍旧一脸严肃的回答道:“想讨个王妃又有何难?还不都看殿下是否有那份诚意。”   江晗不想把话题再扯到那件事儿上头,便偏身请顾笙落座吃茶。   顾笙推辞了邀请,只说:“九殿下那头还等着我伺候,该劝的话,笙儿已经说完了,望殿下珍惜自个儿的身子。”   江晗见她还在闹脾气,只得凑上前低声解释道:“今天这两场比试,已经上了名册,不能退出了,否则我的名次会被排在最后,明儿个的比试我会提前派人辞去,成吗?”   顾笙垂着双眸,想了想也别无他法,只好点点头告辞。   “我送你出门?”江晗还想温存一番,也被顾笙婉拒了。   顾笙掀起门帘子跨出门槛儿,余光看见一袭黛蓝色劲装的身影,背靠在门边,长长的双腿微微向前舒展交叠,双手垂在两侧,脑袋也耷拉着。   顾笙心不在焉,本想绕过那身影往回走,身体却感应到某种熟悉的气息,逼得她警惕的侧头瞧了一眼,顿时惊得倒抽一口冷气,碎步后退!   “殿下?”顾笙很快恢复镇定,疑惑道:“您怎么在这儿?”   江沉月直起身子,却没抬头,无精打采的注视着地面,低声道:“这问题该孤来问你。”   顾笙发觉九殿下情绪不好,她怕殃及江晗,只得步步后退,直至廊庑另一头。   脑子里风车似的转,还没想出个由头,就听对面先开口道:“你不是已经拒婚了么?”   顾笙一愣,抬眼瞧向九殿下,吃惊道:“您知道这事儿?”   “孤不应该知道?”江沉月抬眼看向她,迈开长腿跟随顾笙后退的脚步,步步靠近,倒像是顾笙被九殿下逼退一般。   顾笙有些心虚,她不过闲暇时来给二殿下请个安,小人渣这阴阳怪气的口气,是在跟谁置气?   顾笙抬眼迎向那双气势汹汹的浅瞳——   廊庑下灯火暗淡,长长的睫羽将那双浅瞳映得深邃无比,专注中带着丝愠怒。   恍惚间,顾笙发觉这小家伙的身高竟然已经窜得比她高出半头,她平视时,刚好对着九殿下挺翘的鼻尖,入眼的,是下颌美好的弧度,肤若凝脂。   后背忽被一顶,触感生硬,顾笙这才发现自己已经退至墙根,回过神,她迎着九殿下的目光,答道:“殿下自然没什么不该知道的事儿。”   “那么,”很近的距离,江沉月站定在她跟前,偏着脑袋贴近她耳畔,冷声道:“你下回再来问候二姐前,就先向孤禀报一声。”   这语气中的愤怒无可藏匿,顾笙瞳孔皱缩,怔怔对视九殿下。   许久,顾笙才应声允诺,为化解九殿下的怒火,她开始胡编乱造的解释自己来给江晗请安的原因。   江沉月双唇紧抿,目光锋利的看着滔滔不绝的顾笙,头一回感到心乱如麻。   无从发作。   即使玉儿也同意顾笙的所有权是自己的,九殿下却无法当面用那样自欺欺人的理由,约束顾笙。   伴读就是伴读,九殿下是她的主子,却不代表可以随意占有她,再如何寻找借口,始终上不了台面。   顾笙并不是任皇室摆布的储秀宫君贵,她是自由的。   直到顾笙尴尬的解释完毕,九殿下依旧没有出声。   顷刻后,九殿下一言不发的漠然转身,朝自己的隔间走去,顾笙立刻乖乖跟上小人渣,心中仍在打鼓——   她愈发意识到,九殿下的占有欲太强,用顺手的奴才从不肯更换,就像玉儿,到了年纪也不准放出宫,现在恐怕就成了终生的宫女。   这样霸道的性格,很可能导致自己递交的辞呈,也会被一口否决。   江晗如今贵为宣王,动起真格的尚且拗不过小人渣,顾笙对九殿下,就更是蚂蚁胳膊拧不过大象腿了。   顾笙心中不安,实在不想辞掉差事时,还得让江晗出面,可如果只说开蒙避讳,又有点儿往自己脸上贴金的嫌疑……   想倒贴做妾的君贵满京城都是,九殿下如何就能对她一个伴读瞧上眼?   一路忐忑不安中,到了隔间门帘前,小人渣陡然停下脚步,顾笙一不留神,就撞上了九殿下后背!   她忙不迭连连后退、声声告罪!这家伙走得好好的,突然停下作什么!   九殿下侧头看向顾笙,面色到没有不悦,反而略显出些兴致,像是在打量某个新奇的小玩意儿,尝试性对顾笙开口道:“孤送你进门?”   顾笙:“……”   这音调口气……怎么跟江晗刚刚那句“我送你出门”这么相似呢?   难道就是为这事儿突然停步?   九殿下这是要跟自家皇姐学习对君贵的举止风度吗?   “哪里敢劳烦殿下!”顾笙哭笑不得,心道:你本来就是要进门的好吧!这叫什么送我进门!   可九殿下显然是想过一把“展现风度”的瘾,“孤送你进门”事实上是一则命令,而不是询问,并没有让顾笙决定的意思……   是以顾笙推脱之后,紧跟着,江沉月便不容置疑的开口道:“来——”   “……”顾笙只好乖乖走上前,就见小人渣亲自抬手,朝外拨开珠帘,留了一只手臂长度的入口,让顾笙进门。   “!!!”顾笙睁大眼睛,难以理解的抬头看向小人渣!   您老快松开罢!哪有主子给奴才掀帘子的道理!!   可瞧九殿下那股子新鲜劲头,顾笙又不敢扫了人家小皇爵初次“展现风度”的兴致,只好硬着头皮从九殿下手臂下钻进帘子里……   那感觉,有点儿投怀送抱的意思……   顾笙在钻进臂膀的瞬间,江沉月的鼻息就打在她的侧脸,一股惑人心神的吸引力席卷全身!   顾笙余光禁不住扫向那张依旧略微稚嫩的精致脸容,猝不及防,就被那双桃花眸子里流露出的温柔,捉个正着!   脑子里嗡地一声响,眼前像是天旋地转一般,险些就朝人家小皇爵怀里头倒去!   顾笙这才意识到,近距离接触超品信息素的可怕之处,她捏紧拳头,浑身一阵酥麻,疾步冲进屋子里,远离那股诱人的气息!   一屋子侍女呆若木鸡,都呆呆看着这“历史性的一刻”——   咱们大夏朝高傲的九殿下,竟然给小侍女掀帘子了!   顾笙还在缓和情绪,就感觉跟前的几个侍女在冲自己使眼色,这才回过神,急忙转身看向身后——   果然,没得到感谢的九殿下一脸不满……   这家伙前世成年后出手救下她的轿子,等不到“谢恩”尚且不肯走,何况如今还没到十四岁?   心眼儿小的特性是藏不住的……   顾笙立刻心领神会,急忙颔首施礼道:“仆谢殿下的体贴,殿下帘子掀得真好。”   “哼。”九殿下轻笑一声,一脸得意的昂首走过她跟前,拿起长桌上的马鞭。   顾笙跟随九殿下下了阁楼,来到马场,心中才略微迟钝的感觉出一丝欣慰——   小人渣知道体贴人了!   就算学不着江晗的一成功力,好歹也算是有这个心了,九殿下或许真是长大了。   这个念头温暖的包裹着顾笙,直到半个时辰后……被彻底破灭!   九殿下头一回全神贯注的参与马术比试,竟然夺走了江晗卫冕多年的第一名!   观赛台上的顾笙,在看见九殿下的红鬃马冲过赛口的瞬间,就唰的站起身,难以置信的看向场中!   这怎么可能!   顾笙本还怀疑是一时失误,紧接着就瞧见江沉月扯着缰绳,特意绕场至她这头的看台。   像只开屏的孔雀,昂首挺胸炫耀自己的胜利!   顾笙缓缓做回位置,这想必并不是偶然。   九殿下真的长大了,正如所有同龄的孩子一般,开始迫不及待推翻幼时崇拜的楷模,以显示自己的强大。   不论是方才蹩脚的展现风度,还是这场赛马比试,顾笙都能清晰的感受得到,九殿下在故意跟江晗较劲。   结果正如她所料,随后的摔角比试之中,江晗被九殿下干净利落的翻身压倒在地。   三个来回,以绝对的优势夺得第一。   顾笙虽看不清二人的神色,但她想象得出,江晗此时心中的震惊与疑惑,定然比她更甚。   比试结束后,江晗匆匆离场,顾笙无法追上前劝慰,心里总有些放不下,就想着明日便给九殿下递上辞呈。   翌日,刚进学堂。   顾笙瞧见个穿着杏黄横领襦裙的姑娘,就坐在九殿下书桌旁——那个原本属于她的位置。   头一回瞧见这张脸孔,顾笙以为她是刚升学的新同窗,坐错了位置,便趁着九殿下尚未驾到,上前好心提示。   出乎意料,那姑娘闻言上下打量了顾笙一番,才缓缓起身颔首道:“这位就是笙儿姐姐吧?妹妹名叫林冉,是二殿下遣我来接替您的伴读差事,往后,还要向您多多讨教九殿下的习性喜好,争取让殿下早日还您自由。”   江晗派来的?   确实,新伴读有一个过渡期,更容易让九殿下适应。   顾笙怔愣须臾,回过神才对林冉点头,笑着打了声招呼。   那姑娘立即越过顾笙看向窗外,招了招手,几个书童脚步匆匆走进门。   林冉面无表情的吩咐道:“去后头搬一副空桌椅,摆在那头。”   书童领命,搬来座椅,挨着九殿下的桌子摆在北面,林冉随即毫不客气的开口道:“姐姐作罢。”   顾笙抬眼瞧了她一眼,这姑娘倒是挺会喧宾夺主的,头天上任,就占了她的桌椅,好歹她如今还是祁佑帝指定的伴读,居然就这么没事人似的给她指派新位置。   这行事作风,显然是故意的,她若是在江晗面前这么威风,必然抢不到这个位置。   顾笙心中不由暗叹,一会儿等九殿下驾到,刚刚那段接替差事的话头,若是林冉照原样说一遍,估计小人渣能气得直接给她桌子掀到屋顶上头去……   要是这姑娘别这么急着给她下马威,顾笙或许还会将她当成接班人培养,教她如何在九殿下面前行事。   可现如今……   顾笙悠然坐到林冉“指派”的新书桌后坐下,等着瞧她自生自灭吧。      第80章      林冉间或会同顾笙搭话,无非是问一些九殿下的性格喜好,见顾笙态度不算热络,她便开始有意无意的透露自己的“显赫出身”。   吏部侍郎家的千金。   顾笙暗笑一声,怪不得,刚巧压顾老爷一级,难怪这姑娘对她的态度这般高高在上。   吏部侍郎林大人家里就这么一个闺女,十六岁上头还没有定亲,八成是有自个儿的“抱负”,如今叫她找上门路接近九殿下,想必亲爹也下了血本。   闲聊之中。顾笙发觉这姑娘虽掩不住气势凌人的做派,实际上却并没有恶意,只是性格使然。   顾笙落座后,对林冉的态度略显冷淡,约莫一盅茶功夫,林冉才后知后觉的猜到,是因为自己占了别人的座儿。   她盯着顾笙瞧了会儿,随即一本正经的开口道:“我习惯了临窗而坐,偏里的位置坐着光线太弱,读书、习字,都叫我眼睛吃不消,所以才挑了这位置,还望姐姐莫怪。”   顾笙被这理由逗笑了,难道就你读书习字需要光不成?别人眼睛全都吃得消?   那吏部侍郎真是把自家闺女宠得过了头,这般目中无人的性格,也敢动攀附皇爵的心思,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。   不知不觉过了辰时,九殿下竟然还没来学堂,顾笙瞧了瞧窗外的日头,不禁蹙起了眉头。   不多时,先生已经走进学堂,九殿下却还没有现身。   一旁的林冉倒先急了,凑近顾笙小声问:“殿下平日都什么时辰进学堂?”   “比现在早两三刻。”顾笙淡淡回答。   林冉一惊,一脸委屈与焦急,嗓音急切的追问道:“那今儿个怎的还没驾到?殿下难不成对我不满意?”   顾笙本来心中不安,倒被她这一问逗得笑出声,无可奈何的侧头瞧她一眼,劝慰道:“殿下都还没见着你呢,用不着操心这事儿。”   先生开始授文,直到辰时过了,依旧没见到九殿下现身,顾笙一颗心悬着,浑浑噩噩的等到一堂课结束。   下一堂原本是棍术训练,被年末武试考核给占了。   顾笙越发心慌,怀疑九殿下是提前去赛场热身了,可这家伙从来不会丢她独自在学堂。   摆脱林冉慌张无措的追问,顾笙急匆匆走出学堂,默不吭声朝围场走去。   一番打探过后才得知,不仅九殿下没来,如今尚未务事的五皇子与七皇子也全都缺席了比试。   除了江晗是昨日特意辞去比试名额,其他皇爵,包括九殿下,全部是无故旷试。   究竟发生什么事了?   顾笙浑身的血謿翻涌,四处寻找与江晗熟识的官家子弟打探内情,却都得不到答案,不仅是她,整个国子监,都在为皇爵们集体缺席而感到疑惑。   顾笙只得忧心忡忡离开了围场,回去时,学堂只剩林冉一个人坐着。   林冉见顾笙回来,面上立即泛起神采,急急问道:“找到殿下了吗?”   顾笙思绪烦乱,蹙眉摇了摇头,便又转身走出门,找了一处幽静的凉亭坐下。   她挖空脑袋的回忆,前世这时候,发生了什么特别的事?   顾笙一手支着额头,毫无头绪,江晗从不与她谈论朝中的大事,就算她能想起这段时间江晗当时的状况,她也并不知道究竟发生过什么。   只能耐下心来等。   过了巳时,顾笙就匆匆告病回府。   她如今同颜氏都住在江晗的外宅,府里好歹有江晗的亲信护卫,说不准能打探到消息。   颜氏正带着侍女在后院打理几颗腊梅树,远远听小厮通报“姑娘回来了”,随即诧异的迎出门。   “今儿怎的这么早?”   顾笙形色匆匆走进内院,急道:“二殿下今儿有没有往府里递个信?”   颜氏疑惑道:“二殿下?什么信?只有你爹天天派人递信来,想让咱母女搬回去!   如今外人怀疑他宠妾灭妻、后院不宁,大皇子打探出咱们搬进了二殿下的外宅,心中对他起疑,也已经将他手里的差事,全都派给了其他的同僚。”   颜氏说这话是脸上显出一种复仇的快意感,显然,她对顾玄青已经彻底死心,只剩下仇恨。   若换做平时,顾笙是很乐意听顾老爷如今的惨况的,可今日却无暇谈论此事,敷衍两句便回头去找守卫外宅的军官。   那军官是个正六品的锦衣卫百户,名叫方宇,是江晗的亲信。   人长得高壮,脸膛却像个斯文书生,细长的眼睛,眼角微微下垂,嘴唇宽厚,面相忠厚老实,为人也较为随和。   “方大人。”顾笙走至前厅,找方宇问了几句话,依旧一无所获,便请他派两个手下跟着自己,去宣王府门前打探一番。   方宇领命,送走顾笙,身后忽然传来颜氏的嗓音——   “这丫头今儿是怎么了?”   方宇闻声,白净的脸上立即显出一丝局促的红晕,低头转身回禀道:“顾姑娘方才询问了殿下的行踪,只是标下如今追随夫人,并不知王府近况。”   “这不怪你。”颜氏踱步走近方宇,有些抱歉道:“方大人本是前途无量的南镇抚司百户,如今却被调配来守护我们母女,当真是耽误你了。”   “不敢!”方宇抬眼看向颜氏道:“能守护夫人的安危,标下荣幸之至!”   颜氏脸上笑意柔和,身穿一袭淡紫色交襟绣袄,刻丝百褶裙逶迤拖地,手里攥着一支刚剪下的杏黄色腊梅,浑身都透着股清淡的幽香。   方宇晃眼间看得失神,视线直勾勾的停留在颜氏脸上。   颜氏多年来独守深闺,心如死水,早对爵贵失去了应有的警惕与矜持。   如今不但没发觉方宇的失态,目光无意间扫见他赭红色官袍衣领,折进了衣服里,随即泰然自若的伸出手,帮他理了一下。   那纤纤柔荑触碰到自己衣领的瞬间,方宇便浑身一激灵,一股热血涌上大脑,脸迅速涨红,硬挺着身子,等颜氏为自己整理服帖,就忽地后退一步,道谢的话都说不出口,转身狗撵似的逃跑了。   “……”颜氏这才发觉自己似乎对他“过分热情”了,不免感到尴尬,忙转身回了后院。   宣王府的守卫都认识顾笙,她来打探自然未受阻挠。   顾笙随后便得知,江晗今儿个天光微启时,就被紧急召见进宫。   看来宫里确实出了大事,且秘而不宣,连内阁以外的朝臣都尚不知情。   顾笙只得回府等待消息,一等便是两日,几位皇爵依旧没有现身,但事情已经渐渐在朝野中传开了——   新罗国遭遇敌国突袭,三日前失守了。   传言称,新罗王后已被扶桑将领掳获,送至扶桑王城。   顾笙得知后顿时五雷轰顶——   新罗王后,正是四年前去新罗和亲的八公主!   她本以为八公主是受母妃牵连,才在之后悄无音信,却未曾想她会遭此劫难!   顾笙心中火烧火燎,不知祁佑帝会如何处置此事,八公主恐是性命堪忧。   **   乾清宫。   祁佑帝仍旧急得负手来回踱步,几位皇爵都低头不语。   内阁首辅张文昭拱手道:“陛下,臣以为此次争端,非战不可!   新罗乃我朝藩属国,年年朝贡未有怠慢,如今遭此劫难,若我朝因扶桑挟持公主而有所顾及,按兵不动,那将会寒了多少邦交国的心?又何以扬我夏朝国威!”   祁佑帝痛心疾首,他本就子嗣稀少,硕君和亲也是无可避免的传统,但如今若直接出兵征讨扶桑,那他的八皇女必然会因此殒命。   他如何能狠得下心?   如果为保住皇女性命,任凭八公主被扶桑强行结亲,两国便会因联姻,被动结为邦交,必然会成为夏朝历史中洗不去的耻辱。   祁佑帝神色凝重,缓缓坐回龙案之后,沉声开口道:“你们的意思呢?”   几个皇爵依旧如同斗败的公鸡,不发一言。   许久,江晗深吸一口气,凤目中寒光似刃,拱手朗声道:“儿臣同意张大人的主张,非战不可!”   大皇子也只此事再难回转,只是担心第一个挺身赞同,会显得不近人情,此时才趁机起身附和道:“父皇,儿臣也赞同张大人主张,为了援助藩属国,扬我国威,此番非战不可!”   远远站着的九殿下终于耐不住,清了清嗓子,有些底气不足的开口道:“父皇,一旦宣战,八姐的安危如何保证?”   众人闻言顿时都一皱眉。   做出这个决定,自然是要牺牲八公主,哪里还有保证俘虏安危的可能?   只是大家都不愿明明白白的讲出来,想不到这九皇女,居然还抱着保全八皇女的想法,实在叫人唏嘘。   祁佑帝原本已经决心放弃八皇女,如今被九皇女这“童言无忌”的一问,顿时心头一软,良久,眼中竟溢出泪水,仰天哽咽道:“朕可怜的女儿啊……”   原本冷静的几位皇爵,在父皇这一声悲恸绝望的呼喊中,终于压抑不住心中的伤感,一时都陷入哀痛之中,掩面拭泪。   五皇子强忍住心中的不舍,上前劝慰道:“父皇,八妹若是能够传信回来,定然会甘愿以身殉国!”   “殉国?”江沉月闻言瞪大一双浅瞳,立即出列,拱手急道:“父皇!八姐还在扶桑王手里!扬我国威也不急于一时,且先让儿臣带回八姐不迟!”   “……”祁佑帝无可奈何的看向九皇女,黯然道:“要能带回来,朕何至于痛心至此!”   九皇女抬眼看向祁佑帝,回禀道:“这有何难?父皇只需遣人混入扶桑王城,探出藏匿八姐的处所,即可将人带回。”   祁佑帝缓缓摇摇头:“扶桑王生性狡诈,此时交战在即,正是防卫最森严的时期,谁能在此时混入扶桑王宫?”   九皇女躬身答道:“这不难解决,父皇不妨假意妥协,赏金银与美人赐予扶桑,便可顺理成章进入王宫。”   张阁老闻言疑惑道:“您是想令使臣混入王宫?扶桑王如何会被使臣套出八公主行踪?   即使找到人,又有谁能凭一己之力抵抗一国防卫,将八公主安全带回?”   “孤能。”九皇女对着祁佑帝拱手道:“儿臣愿扮作君贵,潜入扶桑王近身,五日之内,必定带回八姐!”   祁佑帝闻言一惊,起身道:“你是说,要朕将你扮作美人,赐予扶桑?”   “正是,一碗袪乌汤,至少可以让他五日内无法分辨。”      第81章      袪乌汤多数是在爵贵开蒙时,用于减少高浓度信息素分泌、降低身体痛苦的药方。   如果平时用药,则会闭合身体信息素分泌与接收口,隐藏自身气息,让对方无法凭借接收信息素,来判断出其君、爵身份。   君贵在和亲路上,为自身安危,而用药隐藏自身信息素也并不罕见,是以到达邦交国后,美人身体短期内处于闭合状态,也不至令人起疑。   藩属国向夏朝敬献的美人多来自西域,血统混杂,如九皇女一般轮廓深邃,瞳色与纯血统人种有异的也不在少数,是以夏朝赏赐扶桑国一位异族美人,也并无不妥。   所以,这方法确实可行。   祁佑帝却一口否决了九皇女的请命。   他已经搭上了一个女儿的性命,如何能让另一个更年幼的女儿只身涉险?   更何况,这还是他最宠爱的孩子,他宁可牺牲八皇女,也不愿意让九皇女冒一丝风险。   这计策刚提出来时,江晗觉得可行,就算阿九救不出人,想全身而退也并不困难。   即使是身为一品皇爵的江晗,出入于千军万马也能如入无人之境,想要自保绝对不难。   只是江晗自身外形有着爵贵特有的刚毅感,即使伪装成君贵,也难以令爵贵倾心,而阿九却不同。   那张绝色脸容虽天生带着股危险的邪性,却能叫世人难以抵抗其欺世的魅惑,扶桑王对其放下戒备的可行性极大,是个值得尝试的计谋。   可当江晗真要出列,准备赞成九皇女提议的一刻,祁佑帝却断然否决了提议,语气神色显然没有任何商讨的余地。   九皇女原本还想坚持,可刚一出声,就遭到父皇严厉呵斥。   祁佑帝存有私心,未免众人合力支持,忙不迭抬手就挥退了众人,下命此事改日再议。   九殿下头一回遭父皇呵斥,一时有些发懵,被五皇子推推搡搡的带出了乾清宫。   几个皇爵出了门,头一回很有默契的没有各奔东西。   连大皇子都难得与江晗聚头,他捏着袖口擦了把额头的细汗,舔着肥胖的肚腩认真道:“这法子不错,咱得再游说游说其他大臣,合力上疏,替老九请命救回八妹。”   江晗沉默良久,淡淡答了句:“怕是困难得很,父皇哪里舍得让阿九涉险,与其逼迫父皇,不如着手寻一个能代替阿九完成任务的人。”   “涉险?”江沉月侧头蹙眉看着二姐,反驳道:“扶桑乃弹丸之地,就连前年来进贡的扶桑王储,资质也不过尔尔,哪怕他齐集举国战力,又能奈孤如何?孤在父皇眼里,难道就如此不堪一击?”   江晗斜了江沉月一眼,飞给皇妹一个“是的,父皇就是这么看你”的眼神。   九殿下一捏拳,转头去看其他几个皇兄寻求安慰,得来的却都是“没办法,父皇这辈子怕是都会觉得你不堪一击”的眼神……   九殿下很失落,蔫头耷脑的回慈宁宫去了。   熹妃此时正在正殿找尤贵妃诉苦,听见九殿下驾到,立即激动地抻着脖子看向门外。   尤贵妃见自家小皇爵那颓然的模样,心中便已猜到八公主怕是无望营救了,只得先一步开口转开话题,免得叫熹妃哀痛。   可此时的熹妃如何又顾得上察言观色,迫不及待就开口问陛下的决定。   江沉月不敢直视熹妃期盼的目光,下意识将凳子往母妃身边挪,恨不得躲去尤贵妃身后。   尤贵妃见熹妃神色近乎痴狂,联想到自己女儿若是遭此劫难,顿时感到一阵心如刀割,免不得跟着熹妃一起哽咽起来。   尤贵妃不想在九殿下跟前落泪,便借口出了侧殿,去花园中平复心情。   九殿下没想到,这种时候生母居然丢下自己,回头瞧一眼熹妃哭得烂桃子似的双眼,顿时感到千斤重担压上肩头,忙抬脚窜出去,要陪母妃散心,却被母妃强留下来,命她劝慰熹妃。   尤贵妃走出门,偏殿隔间中便只剩下二人与侍从。   九殿下回过身,熹妃正用帕子抹着泪,见超品皇爵站着,她忙不迭也恭敬的站起身。   九殿下抬了抬手示意她不用多礼,径自走到圆桌对面坐下,面上已没了方才母妃在时的稚气,一派威严。   八角宫灯直直自头顶照下,熹妃泪眼迷离的看向对面,哽咽道:“殿下,救救姗儿罢!您可还记得,八公主小时候常常藏起自个儿的零嘴儿,偷偷跑来慈宁宫喂您吃,就是去新罗和亲前,她最舍不下的姊妹也是您!”   九殿下垂眸点点头,深深出了口气,道:“娘娘注意身子,八姐临行前一直嘱咐孤要多体念您些个。   如今这事已经发生了,也不是没有回转的余地,孤自然不会袖手不顾,娘娘且先收了泪罢。”   熹妃瞪大一双哭红的杏眼,惊道:“什么余地?殿下可是想出了救她的法子?”   九殿下浅瞳流转,因后宫不能问政,所以这问题不便作答,只得稍一思忖,答道:“办法是有的,只是还没得到父皇的批准。”   “什么!”熹妃顿时唰的站起身,绕过圆桌就朝九殿下走去,急道:“陛下为何不肯批准?”   九殿下不知她要做什么,抬头疑惑的看着熹妃一路走到自己跟前,刚要开口,熹妃就已经膝盖一软,对着自己朝地上跪去。   好在九殿下眼疾手快截住了人,匆忙起身将熹妃拎了起来。   熹妃显然已经情绪崩溃,如泥一般下瘫,口中哭号道:“为何不准?为何不准!殿下!您救救八公主……”   江沉月一手托在熹妃腰间,略显狼狈的挥手让侍从来扶。   熹妃被扶坐在椅子上,依旧失态的用双手揪着九殿下的前襟,哭得上气不接下气。   九殿下被纠缠得头大如斗,却也不好在此时追究一个痛心的母亲当面失仪,更不敢夸下海口能救回八公主,只得硬挺到熹妃哭得没了力气,才轻轻拉开她的手,命人将她抬上步辇送回宫。   熹妃在步辇上歇了半路,脑子一转过弯,才明白过来,九殿下是在暗示她:决定权在皇帝手里。   她连忙就命人转头,朝养心殿去了。   祁佑帝本已经思绪烦乱,见熹妃不宣自来,顿时憋了一肚子火气。   可眼见这女人哭得半死不活跪在自己脚下,口中呼唤八公主的乳名,皇帝心里顿时动容,亲自弯身将她扶起。   经这一折腾,祁佑帝护犊的心也有些动摇,想起八公主儿时的娇憨可爱,心里更是不舍。   第二日,五位皇爵连同内阁四位阁臣,又集体上疏跪谏,分条缕析的说明了此计策的可行性,着重分析了扶桑国王宫的侍卫战力,终于叫祁佑帝松了口,决定依计而行。   首辅当日便草拟了假意言和的文书,选定使节,定于明日一早启程。   让皇爵混在其他两名胡姬之中混入扶桑王宫的计划,只有皇室及几位重臣知晓。   由于尤贵妃眼中的九皇女,比在祁佑帝眼中更加“不堪一击”,是以江沉月并没将此事告知母妃,只说奉命去江南办差。   **   当日下午,顾笙独自在国子监围场徘徊。   看着练箭场上熙熙攘攘的身影,她心里空落落的,看谁的背影都能想起小人渣。   已经五日未见,顾笙从没想过,自己会如此不适应这样的生活,即便知道九殿下随时都会回来,一想念起来,都还是会鼻子发酸。   她甚至照旧每日准备好糖糕,藏在袖笼,安慰自己就算小人渣没来,也可以当是给自己准备的。   可事实上,她自己又哪里吞咽得下?   这样程度的牵肠挂肚,叫顾笙十分不安,但毕竟与九殿下朝夕相处了十年,如今贸贸然分开,思念也在所难免。   顾笙想要清空脑袋,便起身拿起桌台上的弓箭,走去以往九殿下练箭用的箭靶对面,开始回忆当初小人渣教她射箭时的技巧。   她侧出一个合适的角度,分开双腿,拈弓搭箭,攒着股力气猛力拉弓,射出——   箭矢竟然飞出了两三丈,准头其实也不错。   顾笙不禁失笑,原来,只要有这份心,自己并不是个只能箭砸脚尖的柔弱君贵。   离开江沉月,她莫名觉得自己比从前强大得多。   这个念头让她很兴奋,接连拔出几根箭,奋力朝箭靶射出,五箭之后,手臂便有些使不上力气了。   顾笙几个深呼吸,用袖口抹掉头上的汗水,再次举起弓箭,瞄准红心,全力拉弓。   可手臂已经开始微微颤抖,她眼中划过一抹黯然,不再强求,缓缓垂下弓箭——   就在手臂下落的刹那,手腕却被人忽然接住,捧起,对准了靶心!   顾笙诧异的转过身,就见一袭石青色长衫掠至自己身后,随后,拈弓的手也被人丛身后环着托起来,后一只脚尖,还被身后那人粗鲁的朝前踢了踢。   “弓与地面垂直,双肩沉下去,提气——”   熟悉的命令口气在耳边响起,顾笙瞬间眼眶滚烫,抿着嘴,才没让自己在小人渣面前哭出声,远处的靶心却刹那被泪水模糊了。   江沉月手把手将她这一箭射出,毫无悬念的穿过靶心。   “孤要出趟京城,明早就走。”   顾笙松开弓箭,匆忙抹掉眼泪,依旧不敢转身,只压抑着情绪,背对着江沉月急急问道:“何时回来?”      第82章      “来年开春,主要是路上耽搁时间。”   顾笙脑中千思万绪一闪而过,去哪里要在路上耽搁这么些日子?   难不成……是去找八公主?   她转回身,睁大眼睛看向九殿下——   冬日的暖阳斜斜照在那张精致的脸上,长密的睫毛在光下回旋出金色的光晕,在浅瞳中落下斑驳的阴影。   美得那么讨人厌!   “殿下,仆想知道您要去哪儿,仆能跟着伺候吗?”   九殿下勾起一边唇角,眼波在她脸上流转一圈,偏着脑袋道:“你舍不得孤?”   这也要得瑟!   顾笙不由自主翻了个白眼……   九殿下立刻蹙起眉……   “当然舍不得!”顾笙赶忙往回找补!心中自嘲道:居然冲小人渣翻白眼,真是几日不见,不知天高地厚了!   九殿下这才眉头舒展,答道:“这回不行,孤有任务在身,不方便带着你。”   顾笙心中的猜测又肯定了七八分——九殿下要去扶桑了,应该是去救八公主。   虽然不知道八公主是否能够得救,但至少九殿下不会出事。   可顾笙心里还是慌得紧,睁大眼睛,很用力的盯着江沉月的脸,像是想一次瞧个够。   她这样的表现让九殿下非常满意。   江沉月随后便打发侍从回宫取来蜀锦、丝绸各两匹,以及一套祖母绿头面,赏赐给伴读。   顾笙:“……”   她记得小人渣素来反感被人直勾勾瞧着,要换在宫里,遇上不懂事的新宫人,就算是看得失神情非得已,也难逃一顿手板子。   是以顾笙发现自己失态后,吓得慌张低下头,然后就听见九殿下挥手招来侍从报赏……   这怎么就不罚反赏了呢?   会不会有其他警告的意思在里头?   顾笙缩起脖子,直到送走九殿下,都规规矩矩的没敢再多瞧一眼……   回到围场还了弓箭,顾笙便走至国子监二进的园子里散心,不多时,就见远处一个熟悉的身影,带着一群书童四处张望,是林冉。   其中一人忽然指向顾笙吼了句“在那里!”   林冉就拽着裙角一路狂奔而来。   顾笙站着没动弹,疑惑的看着她跑至跟前,边喘着粗气边断断续续的急道:“九殿下呢!”   顾笙:“……”   林冉一把扯住她手腕,满脸的汗水将她涂的脂粉都冲刷流淌下来,略显狼狈的看着顾笙急道:“别装了!我知道九殿下来了!”   顾笙不动声色的将手腕抽出来,淡淡道:“装什么?九殿下是来过了,都走了半个时辰了。”   林冉满脸失望落空的绝望神色,愤愤道:“你为什么没有遣人来通知我!你给殿下提了新伴读的事儿没有?”   顾笙难以理解的看着她,心说这姑娘是不是觉得满天下的人都欠了她的,还有义务随时把她的事儿放在第一位?   但这话也犯不着跟她说开了,顾笙倒不是怕得罪她,不过是个等九殿下回来就会赶走的人,她没必要结仇,所以依旧和颜悦色解释道:“殿下公务繁忙,只是来道个别,来去匆匆,我都没来得及开口,就只轮到送驾了。”   林冉怔愣许久,喃喃道:“殿下……是特来与你道别的?”   未免她生出嫉妒的心思,顾笙推托道:“怎么能够呢?自然是特地来向先生辞别几日,顺带知会我一声来着。”   林冉狐疑的盯了她一会儿,也无可奈何,便颔首告辞了。   **   扶桑位于京城往东出海的一个海岛上,连年的倭寇动乱都是出自这个岛,包括沿海的民众、以及周遭的藩属国,都连年遭遇此地出海的倭寇袭击与掠夺。   夏朝的船队登岸时,已经过了元月,九殿下头一回在海上长大一岁。   赶往扶桑王宫的队伍浩浩荡荡,承载美人的马车里,还有另外两个高鼻凹眼的胡姬,直到下车时,她们才同九殿下一起饮下袪乌汤,跟随使臣浩浩荡荡的队伍,踏入王宫。   城门口站着一列身穿武士服的颀长身影,正中央的男人穿着宽大的冕服,手握一根长板,头顶带着高高的头冠,身形不算魁梧,却十分精悍,细长的吊梢眼显出精明之态。   这是扶桑王。   江沉月隐在队伍之间,目光静静扫过那一列武士。   扶桑王同样在审视这群送赏的队伍,在确定基本是些平民侍从之后,面上才露出放松之色,郑重的将使节迎入宫。   扶桑有自己的母语,却素来以会夏朝语言为荣,是以贵族们与夏朝人交流并无任何阻碍。   听使节用扶桑语报赏之时,扶桑王特意恭敬的抬手,示意他用夏朝母语即可。   这是相当程度的尊重,看得出,扶桑确实极度渴望与夏朝名正言顺的联姻。   只可惜,他们选择了一个不恰当的开端。   报赏完毕,扶桑王并未立即要求观赏美人舞姿,对他而言,同使节对话,感受夏朝国君的态度,才是头等重要的大事。   使节是夏朝重臣,表现得收放有度,既不能显出过分的热情,让扶桑怀疑有诈,也不能太过冷硬,叫他怀疑夏朝国君会秋后算账。   他只表现出恰到好处的自矜,在这份自矜与内敛中,显示他背后大国的骄傲。   扶桑王不疑有他,连续两日大宴宾客,热情招待了使臣,临别前,还报以大量回礼,亲自送使臣上船。   江沉月一连两夜在禁宫搜寻无果,事情并不如想象中顺利,这座一眼能望到头的王宫,竟然能将一个人藏得无影无踪,实在叫人匪夷所思。   直到第三日,机会终于来了。   扶桑王宣夏朝美人献舞,一切终于按照原本的轨迹展开来——   王宫大殿,三位异族美人,舞起夏朝传统的水袖舞,袖长数丈,飘飘摇摇一扬起舞,流风之回雪,青云之蔽日,艳光夺目。   立在中央的紫杉美人,却以面纱遮掩面容,一双淡金色桃花眸子波光潋滟,仿佛含着耀眼的天光,在回眸的瞬间,生生勾去了扶桑王的所有思绪。   扶桑王震惊的放下酒盏,一步步走下阶梯,靠近翩翩起舞的美人,长袖丝绦时不时拂过他的脸颊与手臂,却无法移开他的目光。   “你为何遮掩面容?”扶桑王定定看着紫杉美人。   美人们应声停下舞姿,站成一排,乐声也随之戛然而止。   那金曈美人直直立在中央,微敛着下巴,挑眼含笑看着扶桑王,低低答道:“妾身尚未选定良人,自然不想以真面容示人。”   扶桑王一愣,奇道:“尚未选定良人?莫非你相不中寡人?”他说着,便直直走向那金曈美人,伸手要去掀开面纱。   却不料,那美人舞起,长袖陡然将扶桑王层层卷起,猛地一抖,便将他抖退开数步之外!   大殿内顿时骇然,回过神,侍卫方要上前。   扶桑王却抬手制止,眼中燃起浓烈的兴致,直直盯住金曈美人,再次缓缓靠近,问道:“那你相中了谁?”   那金曈美人侧身绕着扶桑王,悠闲的踱步,始终与他保持着一丈距离。   一双桃花眸子写满了诱惑的挑衅,“妾身还不确定,听说,是扶桑的山下将军攻陷了新罗,妾身觉得他定是有大本事的人,此趟漂洋过海,便是为了一睹将军风采。”   站在殿前的大将闻言顿时涨红了脸,吃惊的看着这个金曈美人。   扶桑王转头看向自己的爱将,回头朗声笑起来,道:“你只知他骁勇,却不知寡人的威风!”   金曈美人挑起眉峰,狐疑道:“陛下胜过将军?”   “那是当然!”扶桑王再次大步上前,想要去掀开面纱。   金曈美人却再次舞起长袖,用巧力甩开了他,侧头看向那名大将,缓缓颠着水秀,露出葱白玉手,亲自拨开了自己的面纱——   大殿里瞬间一片惊呼之声!   扶桑王怔怔看着那绝色胡姬,良久,低声道:“其他二人可以赏给将军,你,寡人要定了!”   金曈美人扯起嘴角,回头敛着下巴挑眼盯住他,待他靠近之时,再次旋起长袖,拨开扶桑王。   “哈哈哈哈……”扶桑王不怒反笑,指着金曈美人道:“你简直像只小猎豹!性子野的很!”   金曈美人嗤笑一声,像打量猎物一般,绕着他踱步道:“你看错了,妾身不是猎豹。”   “噢?那是什么?”扶桑王双眼精光闪烁。   金曈美人依旧直直锁定他,低声开口道:“您知道吗,一种叫雄库鲁的鹰,它们骁勇无畏,自由不羁,是我们西域的战神。   每十万只雄库鲁里,会有一只鹰王,它叫海东青。   海东青一生只认一个主人,这个人必须是它认定的强者。   族人把我比作海东青,而不是猎豹,所以,陛下若是想要占有我,就必须得到我的认可!”   扶桑王顿时浑身的热血奔涌,大吼一声:“好一个海东青!只有你配得上寡人!你且放宽心,没有哪个将军是寡人的对手,绝不会叫你选错主人!”   话音刚落,他就猛地抬步冲向金曈美人,却没想到,那美人瞬间抬手,再次舞起长袖,利落的将他甩开,恰巧推到那将军身旁。   金曈美人勾起左边唇角,笑容透着不羁的邪性,嗓音低哑而诱人:“那,就证明给我看。”      第83章      大殿里一片安静,扶桑王终究起了丝疑心,怀疑这美人故意离间他君臣关系。   他眯起狭长双眼,审视着那金瞳美人,沉声问:“你想要寡人怎么证明?”   那淡金色双桃花眸子也漾起笑意,一扬眉一抬眼都意气风发,坦然答道:“妾身听闻扶桑武士精于长刀,可毕竟刀剑无眼,陛下不妨亲自挑个比试名目。”   扶桑王这才略微放松警惕,朗笑一阵,回头豪爽的让爱将决定比试名目。   君臣二人推脱一番,最终决定,以箭术一决高下。   江沉月自然能猜测出,一个智勇双全的武将,必然不会为了一位初见的美人,豁出前途去战胜自己的国君,是以,比试结果毫无悬念,赢家注定是扶桑王。   之所以绕这个圈子,不过是想反客为主,让自己从被动的“夏朝赏赐”,变成能够自主挑选良人的“活物”。   这么一来,扶桑王煞费心血才得到的珍宝,必会倍加珍爱,借此心术,让他短期内对自己言听计从,便不难实现了。   几人换了便装,来到王宫校场。   几回合比试下来,将军是个懂得做场面的人,并未让比试结果,显出太过明显的一面倒局势。   他特意小胜两局,制造出与扶桑王势均力敌的假象。   这样程度的紧张感,恰到好处,扶桑王浑身的战斗气息都被点燃了,但他显然很满意将军的表现,并不希望对手坐以待毙。   每每将军得胜一局,一旁歇坐的扶桑王都会正襟危坐,双拳紧握,眼中射出的光芒却不是愤怒,反而是棋逢对手的赞扬。   这是个不错的君王,难怪近些年来,扶桑在他手中日益繁荣昌盛。   不过一炷香功夫,二人决出胜负,扶桑王带着胜利的笑意看向身后——   只见金瞳美人眼角眉梢都带着淡笑,眸光清澈无波,却似乎并无惊异赞叹之色。   “怎么样?寡人是否配得上做你心中的良人?”扶桑王目光灼灼。   美人默然走上前来,微垂双眸,浅瞳在他手中的弓箭上流转,轻笑道:“这弓就跟玩意儿似的,哪里显得出本事?”   “玩意?哈哈哈!”扶桑王伸手将弓递到美人跟前,脸上露出戏弄的笑意,沉声道:“美人不妨尝试一番,且瞧瞧这玩意,是否如你水袖般听话!”   江沉月唇角微微一勾,也不推脱,接过弓箭,故作自信的走至箭靶百步开外,有模有样的学着方才扶桑王射箭的姿态,站稳脚跟。   却故意露出初学者难以掩藏的马脚,姿势错误百出的举弓搭剑。   看似在很努力对着靶心,弓弦的垂直角度,却早不知歪去了哪头。   身后的扶桑王此时已是强忍着笑意,就连周遭的一些侍卫,都开始窸窸窣窣的交耳讥讽谈笑。   这是爵贵们看见君贵舞刀弄枪时的惯有反应。   江沉月浅瞳微敛,心中对手里这把区区一石的弓甚为鄙夷,动作却依旧僵硬。   多亏了笨伴读十年来孜孜不倦的“献丑”,才能让堂堂超品皇爵在此时此刻,惟妙惟肖的演示出,一个真正君贵初次射箭时的窘迫之感。   甚至拉弓时伪装尽全力而阵阵颤抖的双臂,都落入了周围人的视线,倘若举箭前,这些人还存有三成警惕,此时此刻也怕是烟消云散了。   江沉月射出箭矢,箭砸脚尖,表演完毕,完美诠释了顾笙初次射箭的全过程。   “哈哈哈哈哈……”   校场中爵贵们一片嘲弄笑声——再绝色的君贵,终究应付不了武器,不是么?   “美人无需为此败了兴致,拉弓射箭,本就不是你需要掌握的本领。”   扶桑王风度翩翩的上前劝慰,眼中在没了半分防卫。   方才数次被美人用水袖甩开的疑惑,也被他全部归咎在了舞者的巧力上,毕竟,他当时也并未认真使力挣脱。   金瞳美人立刻顺杆儿下,一双“祸国殃民”的桃花眸子挑了他一眼。   一句“陛下果然好本事”,就叫扶桑王瞬间失却了所有的城府,愣头青似的,沉浸在征服一头绝色“海东青”的兴奋之中!   随后,扶桑王的一举一动,都准确无误的照着江沉月布好的棋局落下棋子,一步不差——   扶桑王恨不得当夜就临幸了这摄人心魂的绝色胡姬!   可这美人却不似等闲君贵般好伺候,说是定要与夏朝公主一同举行婚礼。   就算没有王后之名,也要与扶桑王共行夫妻之仪。   扶桑王不假思索的答应了,当晚便命人从密室押出夏朝公主,装扮齐整,拖进了殿堂。   随后,金瞳美人再次开口,要求婚仪照自个儿族中的风俗举行。   规矩到是简单,就是要求几乎整个皇城的高等武士,全跪去王宫东面的海岸口,为新婚的王室夫妇祈福。   扶桑王只觉一刻不能多等,又不愿在最后的小节上忤逆了美人的意愿,是以毫不犹豫就都答应下来,婚礼大殿中,只留了自己的贴身护卫,以及一众寻常侍从。   看着美人穿上扶桑王室的婚礼冕服,扶桑王满眼痴迷。   紧接着,门廊外一阵呜咽挣扎之声,鼓乐声起——   一个衣冠不整的女人,在众多仆妇的禁锢下,被押进婚礼大殿。   江沉月余光流转向殿门,只一眼,就被八姐那不堪的身形,激的浑身一股灼热的烈火窜上心头,禁不住攥起了拳头!   一瞬间,迎面的扶桑王,便感到一股极具威胁的战斗信息素弥漫开来——   他诧异的看向对面,就见原本低头赧然站着的金瞳美人忽然直起身子,背脊如枪。   江沉月侧身,迈开长腿,一派悠然的踱步走向在鼓乐中,那正在哭喊挣扎的夏朝公主。   江语姗此刻早已陷入绝望之中,见有人朝自己走来,情绪非但没有平静,反而更激烈的挣扎起来。   她出嫁和亲之时,九皇女的身高还矮她一截,此刻她又如何能够想到,眼前这个颀长的身影,就是来救她脱离魔爪的九皇妹!   扶桑王恭敬的按礼数站在供堂案前,侧头急切唤道:“美人哪里去?你想食言不成!哪怕寻遍天下,谅你也找不到能与寡人天威相抗的良人!”   那金瞳美人背对着他,脚步停在夏朝公主跟前,抬手理了理那公主散乱的鬓发,头也不回,只淡然自若的回答道:“陛下,您僭越了,这是杀头的死罪。”   话音刚落,方才那股危险的气息,瞬间膨胀成骇人的战斗信息素!   “你……你说什么!”扶桑王几乎将手中玉板窝碎,双目园瞪看向那金瞳美人——   只见那美人抬手揽腰从一群人手中夺过夏朝公主,挥手之间掀翻了一片仆妇,嗓音清晰而郑重道:“天威一词,只我夏朝帝王有资格胜任——”   说完,美人便利落转过身,一双桃花眸子仿若鹰隼,直直锁定大殿中央的扶桑王。   一股凌厉的杀气席卷而来!   扶桑王直觉脚底一股寒气窜上头顶,刹时间脸上血色褪尽!   身旁两个贴身护卫瞬间拔刀挡在他生前,刀尖直直对向那揽着夏朝公主的金瞳美人。   那美人勾着嘴角,仿佛肩头背负了整个夏朝民族的高傲,一字一顿道:“这个词,只能用在我父皇身上。”   一股杀气逼的两名护卫退后一步,两人面上皆是难以置信的恐惧!   这个连弓都拉不开的柔弱君贵,如何能散发出这般难以估量的危险战斗力?!   “父……父皇?什么父皇!你!你究竟是谁!”扶桑王先头虽已发现这胡姬气质与寻常君贵迥异,却如何都无法想象,一个爵贵能美到这个地步。   此刻定神看清那美人容貌,心中略一思忖,霎时间吓得五官都挪了位!   一个浅瞳白肤的非纯种夏族爵贵,称夏朝国君为父皇,除了那传言中的超品皇爵,还能有谁!   扶桑王用母语大呼一声“护驾!”,随手就将两个护卫推向前,自己慌张从后角门窜出大殿,夺路而逃!   不敢回头,扶桑王一路急声呼救,却只招来一群不明所以的侍从“围追堵截”,他慌乱的推开侍从,便沉默的朝着武士们祈愿的方向,狂奔而去。   时间被无限的拉长,飞窜间,远处海上星星点灯的灯火,燃起了他生的希望!   扶桑王深吸一口气,鼓足力气欲下令所有将领听命。   张口的一瞬间,喉间陡然一凉,一把寒光闪闪的利刀,直直从他后脖颈穿入,自他口中穿出,快得没沾上一滴血迹。   长刀咻然拔出,扶桑王悄无声息的栽倒在地,最后只有身体与青石砖撞击出沉闷的一声响,在没了动静。   身后一袭扶桑婚服的颀长身影,训练有素的转身,掠回殿门。   在那头,八公主仍旧慌乱的扒着宫墙,无措的想要逃离这地狱般的宫殿。   直到一双温暖的手,再次揽起她的后腰,弯腰另一首勾起她的膝盖窝,将她横抱而起。   “放开我!”江语姗的嗓子已经叫不出声,奋力喊出的这三个字,都透着股将死之人般的嘶哑。   “八姐,没事了,我们回京城。”   这嗓音虽压抑着心痛,却让失去理智的江语姗稍稍冷静下来,她木讷的双眼缓缓抬起,看向那张比记忆中略显瘦削的面庞。   “熹妃给你准备了好多枣泥糕,你要是吃不完,还藏兜里,孤下了学堂就去找你。”   江语姗木讷的双眼渐渐蒙上水雾,一颗泪欲掉不掉的挂在眼角。   缓缓的,她抬起手臂,紧紧搂住江沉月的脖颈,咬着下唇,嘶哑又刺耳的哭声却还是不断从口鼻中溢出。   一路向西,与那群傻杵在东海岸口“祈愿”的扶桑武士相反的另一端,便是九殿下原先定好的接应点。   打扮成扶桑船夫的大夏侍卫,见一个熟悉身影怀抱一人走来,身后还跟着两个来时的胡姬,便立即撑开船桨靠近海岸。   一切悄无声息的照着既定轨迹行径,小船很快找到了海中夏朝来接应的巨轮。   几条锁勾垂下来,搭上小船四面锁圈,将其拉上甲板——   转舵扬帆,乘风破浪。      第84章      转眼已至上元节,九殿下仍旧杳无音讯。   顾笙给国子监告了假,赋闲在家三五日,原本是为了逃避林冉的纠缠追问,可这一静下来,心里的惶恐更是无处藏匿。   “这是怎么了?没精打采的。”颜氏走到花圃旁。   顾笙没回应,依旧坐在青石板阶上发呆。   颜氏一提裙角蹲下来,凑到她耳边道:“殿下晚上没约你去瞧花灯?”   顾笙回过神,迟缓的转了转眼珠,淡淡答道:“噢,约了,但我给推了。”   “推了做什么!”颜氏瞪大眼睛。   顾笙乜了娘亲一眼,揶揄道:“人家二殿下都没您这么着急。”   颜氏一本正经道:“今儿是今年头一回月圆的日子,你推了人家的邀约叫个什么事?总得说个由头吧,人家好歹是咱大夏的宣王,岂能容你这般任性胡为!”   “没事儿。”顾笙淡然解释道:“殿下这当口比我还没心情赏花灯呢,我要真答应了,那才叫没眼力劲。”   颜氏更惊讶了:“没心情同你赏花灯?为什么?这好好儿的……”   顾笙打断道:“娘,您别乱操心了,是因为江晗的九皇妹出京办差去了!这是头一回,还是很棘手的差事,咱一帮人都跟着提心吊胆的,哪儿有心情赏花灯?”   “九皇妹?”颜氏眯缝起眼睛仔细想了想,道:“就是你那个出手阔绰的小主子?”   “嗯……”顾笙不禁苦笑一声,娘亲从没见过九殿下,就记着每回管事牌子来府里报赏时,九殿下那骇人的手笔了……   颜氏沉吟片刻,喃喃道:“那孩子比你还小四五个年头呢吧?这么大点的孩子就让务事了?怪道都说帝王家心肠硬呢!”   见顾笙没应声,颜氏又道:“要不,娘晚上陪你去街市转转?”   她抬手掐了掐闺女的脸颊,慈爱的笑道:“姑娘大了,都多少年没同娘一起赏花灯了,再往后啊,你身边的位置也该让宣王给占了。”   顾笙侧头看向颜氏,心中百感交集,的确,每年上元节,宫里办赏灯宴,她都在九殿下身旁伺候着,已经记不得多久没跟娘亲一起赏花灯了。   “好,那笙儿陪着娘去赏花灯。”顾笙歪头依偎在颜氏肩头,那双点漆似的黑亮眸子微微流转,忽想起什么,又立刻直起身,兴致满满的笑道:“您等等,我去把上回做的头饰带上!”   回到卧房,顾笙将衣柜顶上的一只小红木雕花盒子取下来,搁在茶几上。   盒面上已经积了一层细尘,打开盖子,里头静静躺着一对用白狐狸毛缝制的兔耳朵,崭新崭新的,一点儿没落上灰。   毛茸茸的兔耳朵,这是顾笙从前亲手给九殿下缝制的小玩意。   每年过上元、过中秋,顾笙都会给九殿下戴上这对兔耳朵,骗小人渣,说是带上这耳朵会显得特威风……   那时候,小人渣脸上的婴儿肥还没褪,戴上一对兔耳朵,可把顾笙稀罕死了!   可惜,就在前几年,宫里的一场赏灯宴上,有个君贵抱着个三岁大的娃娃,就坐在皇爵宴席对面,靠得怪近的。   坏就坏在太近了,宫灯敞亮,坐在这头的人,打眼就能清晰的看到——   那三岁娃娃的头上,也戴了一对兔耳朵!   那时候,九殿下才刚到八岁上头,已经是个挺要面子的小皇爵了,就这么隔着冰冷的空气,与那个跟自己戴同款兔耳朵的三岁娃娃,默默对视了一瞬……   随即抬起手,呼哧一下就把自个儿头上顶着的兔耳朵扯了下来!丢给顾笙!   一旁坐着的七皇子还拦着呢,说是“怎么给摘了?多可爱啊?”   这不火上浇油吗!   因为赏灯宴的坐席相对随意些,顾笙当时就被九殿下赐坐在一旁,见状,吓得脑袋快缩进领口里头了。   心里头不断抱怨,这君贵怎么能在宫里乱打扮孩子呢!还让小人渣撞见……   一顿赏灯宴吃下来,小人渣少说瞪了顾笙大好几十眼,那眼神的委屈劲儿……反正顾笙至今不敢多回想。   自那以后,九殿下就不肯戴耳朵了!   顾笙缓缓拉回思绪,伸手取出一对毛茸茸的兔耳朵,禁不住嗤笑一声,走去梳妆台前,对着镜子给自己戴在了发髻上。   还臭美的啧啧嘴,自言自语道:“瞧仆这手艺!您嫌弃什么呢?别人想戴仆还不给呢!”   颜氏见到女儿头顶着一对毛茸茸的兔耳朵出来,顿时乐开了花,兴致满满的去屋里挑了两只面具,带了不少碎银子,拉着女儿出了府。   身后有方宇亲自带着几个手下随身守卫,母女二人也玩得尽兴。   京城最繁华的街市上,鸣鼓震天,燎炬照地,杂耍的队伍浩浩荡荡游走在充斥着游客的街道中央。   一张张狰狞的野兽面具,与欢乐的气氛形成奇异的对比,叫人莫名的兴奋。   顾笙在货摊上买了好几只新面具,特意挑了一只最丑的,打算明年骗九殿下戴上,以寻求心理上的安慰。   让你美得那么讨人厌!   面具有木质的也有陶瓷的,拿在手上很扎实,三五个叠在一起就有些吃不消了。   顾笙回头去瞧颜氏,想请娘亲帮把手,转头便瞧见身后的方宇并没有将注意力放在自己身上,而是侧头专注的看着什么。   顾笙循着他的目光看过去,就瞧见娘亲在灯火中静静的看着杂耍的队伍走过,脸上露出从前少有的轻松笑意。   颜氏一头乌油油的云鬓,在璀璨的灯火下,晕染出黛色的光华。   再回头瞧瞧方大人,真是……眼睛都舍不得眨一下。   顾笙第一反应是有些恼,毕竟,自己的娘亲被一个爵贵这么放肆的瞅着,她心里多少有些不适应,本能的就打算上前阻拦。   就在这时,一群嬉闹的孩童在人群的缝隙中飞窜而来,眨眼间,其中一个胖乎乎的小男孩儿就撞在了颜氏腿肚子上。   扑通一声响,颜氏一个趔趄,被身后的方宇一个猛子冲上前扶住。   那孩子摔了个屁股蹲,手里的糖葫芦跌落在地,一半刚好砸在颜氏的绣花鞋头上,就恁么粘在鞋面上了。   小孩儿哇的一声哭起来,颜氏一时间慌乱无措的傻站着,方宇二话不说蹲下了身——   顾笙以为他是去把人小孩儿扶起来,没想到,这爷们儿伸手就把颜氏脚上的糖葫芦给拨开,也不嫌脏,卷着自己的袖子,仔仔细细的把绣花鞋面给擦干净了。   顾笙:“……”人孩子还坐地上闹呢!   “大人!”颜氏吓得脚往后退了几步,急道:“您快起身罢!”   顾笙被他这古怪的举动吓愣了,脑中一阵狂风席卷,思绪陷入混沌。   她看见方宇站起身,脸都憋成了酱紫色,显然,他方才的举动没经过大脑,此时才发觉自个儿丢了人。   刹那间,顾笙脑中雨过天晴,一股久违的期盼,拨云见日般浮现在眼前——顾笙心中再没了恼火,只笑意暖暖的走过去,抱起地上的孩子,带他买只新糖葫芦去。   留下身后红着脸的两个人独自相对。   由于扶桑与大夏隔海相望,并没有能提前回来回报九殿下消息的探子。   顾笙只能干等着,作为唯一一个知道九殿下会平安归来的人,她的表现实在是不比江晗淡定多少。   顾笙在家中待不安生,还是规规矩矩的上学堂去了,生怕错过迎接九殿下凯旋的机会,那样的话,梁子可就结海了去了,小人渣指不定要发多大火呢……   林冉这两日已经绝望得消停了,可刚巧在顾笙回学堂的第二日,未时过后,就有宫里的管事牌子来到学堂,来请顾笙入宫,说是主子要同她叙叙话儿。   林冉一听说是主子来请顾笙,脸顿时涨得发青了,抢先开口就问道:“只要她一个入宫吗?我也是伴读!”   管事的抬眼瞧了她一眼,疑惑道:“您也是九殿下的伴读?敢问哪位是顾笙姑娘,主子只请了顾姑娘。”   这一问可把林冉给噎坏了,努着嘴半天答不出话,斜看向顾笙的眼里都泛泪花儿了……   顾笙忙上前答了句“我就是”,便跟随管事牌子进了宫。   走的时候心里还激动着,她也以为请她的“主子”是九殿下。   直到下了马车走进宫,领路的侍从路过慈宁宫,引着顾笙往长春宫的方向走,这才叫她起了丝疑心。   “公公,您不是说主子请我来叙话?咱这都过了慈宁宫了。”   引路的侍从脚步不停,语气恭敬的答道:“姑娘说笑了,慈宁宫是贵妃娘娘的地儿,咱主子住的是长春宫。”   顾笙脑子嗡的一声响,停下脚步道:“长春宫?那……那不是宣王的母妃……”   那公公听不见身后脚步声,这才停下脚步,回身请到:“正是庄妃娘娘有请,还请姑娘腿脚麻利些,娘娘性子急。”   顾笙顿时捏紧拳头,庄妃召见她做什么?   顾笙的腿脚都迈不动路了,都怪自己一心盼着九殿下回来,居然一听主子召见,就糊里糊涂的进了宫,这回可真要交代在这地儿了!   顾笙从袖笼里掏出荷包,整个儿递给那引路的侍从,强作镇定道:“公公,能请您帮个忙吗?不论娘娘召见我做什么,烦劳您交代完差事,赶紧去宣王府知会二殿下一声。”   那侍从一愣,低头瞧了瞧荷包,刚要张口,寿安宫那头,突然呼啦啦一群侍从和宫娥往这头涌,很快路过二人,朝南面跑去。   给顾笙引路的侍从很少在庄严的皇宫中见到这情形,顿时有些慌神,怕是发生了大事,忙上前几步,拦住其中一个相识的太监,问道:“这是怎么了?”   那太监急急回道:“九殿下回宫了!内廷所有主子已经全被宣去太和殿了,咱也得去接驾,别耽搁!”      第85章      顾笙方才脑子里还转得风车似的,想着脱身的法子,如今一听九殿下来就不成了,眼巴巴瞅着那引路太监,什么弯子也不想绕了,就想立即逃去九殿下身边!   那引路太监还想多问,就被那行色匆匆的侍从甩开膀子,眼瞅着一群人就跑得没影儿了。   顾笙赶忙上前撺掇道:“公公,咱也快些跟着他们去太和殿前集合罢!”   那太监拧着眉头看着人跑远,嘬嘬牙花子,摇头道:“这不成,没准主子娘娘还在长春宫候着呢,咱得先去瞅一眼。”   顾笙忙反驳道:“刚那位公公都说了,所有主子都去了,一会儿要是人到齐了,咱再冒冒失失往里凑,那罪过可就大了!   哪怕庄妃娘娘没去呢,您回一句受圣上宣召,往太和殿前迎九殿下的驾,还有谁敢问您的罪不成?这才是您该当的!”   那太监咂摸着觉得有理,撩起袍角就往太和殿赶,急道:“那您先在这儿候一会儿!我去去就来!”   顾笙连忙撵上去,回道:“我得随您一起去,要不我一个人在内廷杵着,碰上个侍卫盘问怎么办?”   那太监只好把她也带上。   两人急匆匆感到太和殿前门时,广场里已经乌压压站了一地的人。   引路太监头也不敢抬,低头弯腰钻进内侍区里站好了,转回脑袋冲顾笙挥挥手,示意她就跟在队伍末尾,别抬头。   顾笙照他的意思藏好身子,等他转过头,顾笙就立刻抬起脑袋四处望,想寻找九殿下的身影。   正殿宏伟广阔,黄琉璃瓦歇山顶,大殿门檐下,正中摆着一对梨花木椅子,皇帝皇后都还没到场,后头一溜后妃都已经规规矩矩的立好了。   大皇子、五皇子坐在一旁的席位上,不过两刻钟,七皇子和江晗也急匆匆从宫外赶来,做到西面的席位上。   顾笙没瞧见九殿下,八皇女也没有路面,也不知有没有救回来。   又等了片刻,内殿门后一声响亮的鸣鞭开路声传来,“皇上驾到——”   顾笙跟随人潮跪地迎驾,三呼万岁后起身。   随后,靠近殿门的文武百官从东阶上门,内阁阁臣出列奏事。   顾笙这头是一句话都听不清,远远瞧着大殿下人来人往,也不知在忙活些什么。   不多时,传声太监出列,传八皇女、九皇女觐见。   话声刚落,顾笙立即急切的扭头朝后门瞧去,却没见有人踏进门,她纳闷的回过头,就见九殿下已经带头从大殿角门走入,由东阶踏上台阶,身后还跟着个瘦长条的姑娘。   顾笙定睛一瞧,是八皇女!心中顿时谢天谢地谢小人渣有本事……八公主救回来了!   二人已经换上各自皇爵硕君的冕服,想是刚刚回宫,梳洗匆忙,八公主的发髻上都光秃秃的,脸上也没有妆容,显得异常苍白憔悴。   顾笙心里安宁下来,八公主远远瞧着,要比从前纤弱许多,好在安然无恙,只要性命无虞,身子往后调理好也不难。   皇帝显然情绪激动,亲自上前扶起二人,一手拍着九皇女的肩膀,赞许多时才撒开手。   接下来是册封的宣旨,九殿下是祈佑年间,第一个尚未成年就受封亲王的皇爵,爵位比大皇子还高出一等。   宣赏结束后,众人送走圣驾,顾笙赶在广场上安排退场骚动时,钻进了宫娥那头的队列,顺着迎送各宫主子的内侍人群,一步步靠近大殿门,接近几个皇爵,就算九殿下瞧不见她,江晗也应该能瞧得见她。   殿前此时已经哭成一片,八公主同熹妃抱成一团,一旁还围着几个妃子跟着哄劝抹泪,江晗那头,几个皇爵都在围着九殿下交谈。   顾笙的穿着装扮与宫娥迥异,十分显眼,她刚在皇爵对面晃了一个来回,江沉月一双眸子就警惕的流转向顾笙的位置。   顾笙迎上目光,以为自己已经被发现了。   九殿下的目光却没有在她身上多做停留,很快就又转回几位皇爵身上,若无其事的继续交谈。   顾笙顿时心凉了一截,九殿下怎么不搭理她?   一时愣在原地,不知如何进退。   忽然感觉手臂被人猛地架住,顾笙吃惊的回过头,就见两个侍卫站在自己身后,默不作声的架起她胳膊,朝着西门疾步离开!   顾笙心中暗自叫糟,果然还是被侍卫盯上了,一会儿若是被盘问,光说是庄妃召见还不成,得解释自己为什么要往殿前凑。   一不留神就得进一步审问,真是要命了,顾笙挣扎着回头瞧一眼——   江晗仍旧背对着自己,九殿下脸上还带着淡定自若的笑意,一双桃花眸子似笑非笑的对着几个兄长。   时不时也会扫一眼顾笙离去的方向,多少显出些焦躁,却并没有喝止那两个侍卫。   顾笙顿时感到一股浓浓的绝望,九殿下怎么可能就这么袖手旁观?难不成想看她的热闹?   她想呼救,可这两个侍卫虎视眈眈的盯着,怕是她一出声,就得被一肘子击晕,到时就真只能等死了,顾笙只能顺从的走出了侧门。   九殿下见人已经拐进门,立即抬手握拳抵在唇下,清了清嗓子,示意皇兄皇姐去劝慰劝慰八公主,随后便抽身离开,疾步跟出了前殿侧门。   顾笙刚被架至殿外墙根,侍卫便厉声盘问她的身份。   她若说是庄妃召见自己,免不得就要被直接送去长春宫对峙,那这一遭就白折腾了。   顾笙想说是二殿下召见,可江晗如今已经在外开府,召见她自不必入宫。   若说是九殿下,刚刚九殿下那袖手旁观的作派,光是想想就叫顾笙心凉了半截,顾笙一时都不敢确定小人渣是否会帮她脱罪。   这一愣神,侍卫就急了,抬手就要反手压住她胳膊,顾笙吓得一缩脖子闭起眼。   预想中的疼痛感却没出现,耳边一个熟悉的磁性嗓音淡然响起——   “是孤带进宫的。”   顾笙诧异的抬起头,眼前是江沉月侧脸光洁好看的弧度,那双淡金色的眸子微垂,看着单膝跪地的两名侍卫,轻声道:“孤带君贵入宫,本是不想惊扰他人的,却叫你们瞧见了。”   那两名侍卫顿时惊得脸色惨白,以头触地应声道:“卑职什么都没瞧见!求九殿下恕罪!”   “退下吧。”   等人离开,顾笙怔怔抬眼瞧着九殿下,心头还在狂跳。   江沉月侧头调过视线,迎向她的目光,嘴角微微翘着,看起来似乎心情不错……   顾笙满脸疑惑的看着九殿下,她早就习惯了九殿下这种带着人渣味儿的笑意,这家伙天生就长这模样,其实没什么恶意。   据顾笙多年来的切实体会,九殿下目前这神态,似乎是在为什么事而得意。   “你怎么会混进宫里来,是不是急着来见孤?”江沉月偏着脑袋,眯起的浅瞳调皮的注视着她。   果然……是在得瑟!   顾笙终于明白九殿下方才为何假装没瞧见她了。   大概是以为顾笙私自混进宫就为了见自己,九殿下担心惊动在场的妃子和皇爵,所以没声张。   私下摆平两个侍卫倒简单,可要在一堆主子面前闹大,处理起来显然要复杂许多。   顾笙不禁对这小人渣随机应变的本事感到骇然。   方才九殿下扫见她的瞬间,面上可谓是丝毫没起波澜,顾笙都快以为自己在做梦呢!   看着那双得意的淡金色眸子,顾笙不禁腹诽道:我才没急着见你呢!   嘴上却还是乖乖道:“仆当然日日都盼着见到殿下归来,但到底没那本事混进宫,今儿是庄妃娘娘召见仆,正要去长春宫叙话呢。”   九殿下嘴角的笑意一僵,那股得瑟劲头显然被泼了点儿冷水,只悻悻的点点头,眸光微微一转,立即拧起眉头,侧头看向顾笙,低声质问道:“庄妃?”   顾笙不知这话哪儿得罪小人渣了,忙讷讷点点头。   “她见你做什么?你不是已经拒婚了么?”九殿下步步逼近。   顾笙忙退后一步,小心答道:“可能……可能庄妃……”   “还想替二姐周旋?”九殿下的理解,似乎完全朝着反方向一路狂奔了,抬起头,目光显出一股凌厉的阴鸷,沉声道:“看来二姐还没有死心。”   顾笙哭笑不得,庄妃前世恨不得碾死自己,又怎么可能特地召她来劝她接受江晗?显然是准备威胁她远离二殿下。   九殿下还真当自个儿的伴读是个香饽饽,人人都想抢呢……   顾笙垂首答道:“庄妃娘娘没有这个意思,她一直都不同意仆跟江晗的婚事。”   话音刚落,顾笙的下巴就被一只手抵住,缓缓抬起,九殿下垂头凑近她的脸,挑起左边眉梢,轻声道:“江晗?你什么时候同二姐如此不拘礼数了?”   顾笙心里猛一咯噔,想要挣脱,下巴尖却被九殿下的指尖稳稳捏着,只得颤声答道:“仆失言了!求殿下恕罪!”   九殿下微微敛起浅瞳,目光意味不明,沉默良久,才开口道:“你也叫一声孤的名字。”   “……”顾笙:“仆不敢直呼主子名讳!”   “孤恕你无罪。”   顾笙真快被小人渣折腾死了,再给她十个胆子,也不敢直呼记仇帝的名字啊!   可九殿下此刻显然不是在开玩笑、或是下套子给她钻,大概真的就是好奇被别人称呼名字的感觉……   顾笙不敢忤逆九殿下的命令,只好艰难的张了张口,气若游丝颤声道:“江……”后两个字没出口,就不由自主的倒抽一口冷气。   九殿下发觉她浑身战栗,松开手,稳住她肩膀,蹙眉道:“你怎么这么胆小?”   顾笙已经紧张得说不出话,心中不断叫苦,前世,江沉月连自己敬爱的二姐都亲手杀了,这么一个冷血修罗,叫她怎么敢放松警惕?自然得时刻注意分寸。   “算了,走吧。”   见九殿下转身,顾笙这才跟上前,问道:“殿下要去哪里?”   “你不是要去长春宫么?孤也顺道去探望庄妃娘娘。”   顾笙:“……”   这气势,是去探望人,还是去划地盘宣示所有权?   人家庄妃真没那意思啊,顾笙都替“未来婆婆”感到冤……      第86章      先前那给顾笙引路的太监,此刻正在长春宫门外急的手搓麻花脚转筋。   带来的姑娘不知所踪,这叫他如何同主子交代?   宫里这么大,没他递牌子,顾笙人也出不去,只能等侍卫找着她,押送来长春宫问话了。   心里正计较着,扭头就瞧见两个身影一前一后朝这里走。   内廷的太监眼皮子都是练出来的,打眼一瞧,见来人那杏黄冕服腰间明黄的卧龙带,他便立刻小跑至一旁躬身道:“奴才给九殿下请安!”   九殿下眼都没抬,径直走进宫门,后头跟着的顾笙路过那太监时,顿了顿脚步。   那太监抬头一瞧,见是顾笙,惊讶的张了张口,却没敢出声,低下头恭送两人入宫。   宫里通传的内侍立刻朝里头喊了句“九殿下驾到——”   庄妃也是前脚回宫,刚回卧房换下冠服,听这一声传报,顿时惊得从梳妆台前站起身,命侍女匆匆将头面插回发髻,便疾步出门迎接。   九殿下已贵为珞亲王,但册封仪式尚未举行,是以称谓暂时未变。   庄妃满腹疑惑的奔至二进院行礼。   抬首时,见九殿下身后还站着个姑娘,打扮穿着瞧着并不是宫娥,相貌十分秀美,只可惜跟九殿下杵在一块儿,再出众的姿色也显不出来,一屋子人都显得挺黯淡的。   两人客套了几句,自江晗出工以后,九殿下鲜少来长春宫转悠。   庄妃自己有亲生的皇爵能指望,自然不会同皇后和熹妃那般,卖力巴结九殿下,是以两人关系一直都较为疏离,她想不出九殿下今日何故亲自来长春宫“探望”自己。   一盅茶过后,九殿下直入正题,挥手招来顾笙,对庄妃道:“听闻娘娘召见孤的伴读来长春宫叙话,不知所谓何事?”   庄妃一愣,诧异的抬头去瞧走到茶几旁的顾笙,讷讷道:“这位……这位难道就是顾家三姑娘?”   “笙儿给庄妃娘娘请安。”顾笙规规矩矩的对庄妃蹲福。   庄妃怔怔回头瞧一眼九殿下,就见对方浅瞳斜挑,正冷冷的审视着自己,那目光仿佛要将她生生洞穿。   庄妃一激灵,连忙低下头,以为江沉月是看出她打算教训顾笙,顿时吓得脸色煞白。   想不到,九殿下会为了个奴才,亲自出面、保驾护航。   见庄妃迟迟不发一语,对面显然起了丝不耐,开口的嗓音也略有些低哑的威胁意味,“娘娘不方便言说?需要孤回避么?”   庄妃急忙抬头,一叠声答道:“自是不必的!殿下不要误会!”   她心里急,想要撇清自己害人的心思,脑筋一转,就匆忙解释道:“妾身不过是想召她进宫瞧瞧,究竟得多标志的美人儿,能把您二姐迷得七荤八素的。   就是想跟她叙叙话儿,瞧瞧咱晗儿究竟哪方面不合她心意。”   “……”顾笙想不通,庄妃这好好儿的,为何自个儿挖坑把自个儿填喽。   如果她据实交代,说自己是想把顾笙拉进宫,威胁顾笙不准接近二殿下,说不准九殿下还能满意的赞扬她识时务,可这会儿……   眼瞅着九殿下的神色渐渐如狂风席卷,冷得直泛冰碴子,顾笙就能肯定,庄妃这回算是跟记仇帝结下梁子了!   果不其然,庄妃话音刚落,茶几那头就是一声冷哼。   江沉月垂眸漠然道:“问清楚了又有什么意思?她若真说出哪方面不成,岂不是给二姐添堵?   孤瞧着二姐哪方面都挺不错,什么样的君贵讨不着?未必非得挖人墙角,免不得坏了手足情份。”   挖人墙角?坏了情份?   庄妃一愣,脑中一片空白,半晌才咂摸出九殿下话里的意思——   合着这乳臭未干的小东西,是来跟她示威抢人的?   庄妃顿时心口一沉,暗自叫遭。   她是看着九殿下长大的,这会子刚开蒙才多久?小毛孩儿都已经好意思腆着脸抢人家小君贵了!   再想想自个儿方才那番解释,庄妃简直五内俱焚!   这不找死呢么?还不如老实说自个儿不待见这姑娘呢!   后悔已经晚了,庄妃这时候撇清关系就假了,只得顺着话头说:“殿下说的是,感情这事儿强求不来,妾身往后一定劝宣王另觅佳人。”   作别长春宫之后,顾笙有些按捺不住了,在跟着九殿下出宫的路上,就小声询问道:“殿下,您这回可真是为仆的婚事费心了……”   这话意思是殿下您这么多管闲事真是闲的慌!   顾笙说得委婉些,还想叫小人渣往后别管她亲事,冷不防就听前头回了句“应该的”……   顾笙:“……”   这怎么会是应该的呢!顾笙有点儿慌了,九殿下这是真打算使唤她一辈子还不让她嫁人呢?   “殿下!”顾笙刚准备摊牌,表示自个儿迟早是要嫁人的,前头走着的九殿下就突然顿住脚步,扯着嘴角回头冲她笑,一手指向北面的天空,笑道:“看!”   顾笙顺着手指看过去,隐约瞧见一个小物件在半空中旋转,一不小心就被小人渣成功转移注意力,瞧着那物件,疑惑的问道:“那是什么呀?”   九殿下转过身,低头凑近她的脸,长长睫毛下覆盖着一双笑意狡黠的桃花眸子,神秘兮兮的轻声道:“想知道?”   顾笙怕这小家伙又使坏作弄她,故意显得不好奇的样子道:“殿下不说就算了。”   话音刚落,顾笙的手腕就被抓紧,江沉月拉着她转身,一扬下巴,拽兮兮的道:“过来。”   顾笙被牵着一路跑去了慈宁宫,看着江沉月一脸兴奋的从偏殿柜子里翻出个木盒子,还舔了舔薄唇,转身走至顾笙面前,献宝似得对着她打开木盒盖子——   顾笙一瞧九殿下这股子浓浓的孩子气,就知道盒子里肯定是类似地龙或者蛐蛐儿的小玩意,所以开盖时连忙就退开一步,以免小人渣一鸣惊人的翻出个癞蛤蟆什么的……   结果,她朝盒子里仔细一瞧,却看不出是个什么物件,至少不是活的。   那盒子里的小物件是黄绿色的,三寸长短,像是两跟竹子棍粘合起来的,看不出什么用处。   九殿下敛着下巴,浅瞳从睫毛下挑上来,迫不及待的盯住顾笙,却没等到顾笙惊喜的神色,显然有一些失望。   “这叫竹蜻蜓。”   顾笙疑惑道:“就是方才在天上打转的那个?”   九殿下从盒子里随手抓了一把,就带着顾笙走出偏殿,似乎要亲自展示这小物件的本事。   顾笙跟在后头一路走至后花园,先瞧着九殿下选了个空地儿站好,挑出一根竹蜻蜓,双手一搓,那东西就四平八稳的飞上了天,看着挺容易的。   顾笙很惊讶,跟着也挑了一根,学着九殿下的手势试着搓,结果那竹蜻蜓每回一脱手就往下落,都不带犹豫的!   一旁小人渣看得乐不可支。   顾笙不服气,觉着刚那根八成是有残缺,就特地捡了九殿下方才转上天的那根尝试,结果,依旧是飞速降落……   九殿下半靠在一旁石桌桌沿上,长腿交叠,偏头瞧着顾笙不断捡起竹蜻蜓,笨拙的用力一搓,再弯腰去捡,乐此不疲的更用力的搓……   忽然间,一根竹蜻蜓被她歪打正着的用蛮力搓飞起来了!   不过飞起一尺来高,便落下了地,却把顾笙给高兴坏了!   她笑得见牙不见眼,颠颠儿的跑去捡起那只搓飞成功的竹蜻蜓,对着它又是夸又是亲。   九殿下神色渐渐沉静下来,一双浅瞳直直看着顾笙,天生微微上翘的嘴角看起来还有着一丝玩世不恭的笑意,眼神确是极专注的。   顾笙还沉浸在头一次成功的惊喜中,面前的阳光就被一个颀长身影挡去一半。   她尚未来得及抬头,那人便抬手接过她手里的那只竹蜻蜓。   顾笙抬起头,九殿下垂眸看着手里的竹蜻蜓,挑眼对她一勾唇,沉声道:“你看着——”   顾笙不疑有他,抱着一颗像天才学习技巧的心,傻乎乎的直视着九殿下手里的竹蜻蜓。   随后,那只竹蜻蜓被九殿下合在手心,猛地一搓,竟然飞速朝着顾笙的脸袭过来!   顾笙倒抽一口冷气,来不及躲,本能的缩起脖子侧头闭上眼!   刹那间,脸颊忽然感到一个温热湿润的触感,感觉很像是……出巡那时被九殿下舔的那口……   顾笙惊得睁眼回过头,就看见小人渣已经若无其事的拿着被自己半路截回的竹蜻蜓,垂眸在手里摆弄。   装得好像刚刚舔她的人不是某人渣一样!   顾笙顿时涨红脸!   怪不得这家伙让她“看着”竹蜻蜓,九殿下故意把那东西射向她双眼,逼得她闭起眼睛侧过脸,方便自己干坏事!   “殿下!”顾笙咬牙:“您刚干什么了!”   九殿下也不敢抬眼,故作淡定的晃了晃手里的竹蜻蜓,说是“这个不小心打你脸上了”。   顾笙:“……”   这您能赖给竹蜻蜓吗!人家脸上被舔的那块儿还潮着呢!   这事儿不能就这么揭过去,总不能由着小人渣往后看谁顺心就上去尝一口!   这家伙脑子还好使,犯了事儿别人还捉不着罪证,放出去得多祸害人呀!   顾笙挺腰子急道:“殿下,您如今已经是珞亲王了,犯了事儿就该敢作敢当!”      第87章      太阳渐渐西行,两人站在青石板砖上,影子被投照在一旁的花圃里,越拉越长。   一只鸟扑棱着翅膀从花丛上方掠过,九殿下在金色的夕阳里侧头瞧过去,显然是想避开顾笙的视线。   顾笙不罢休,依旧耐心的开口道:“殿下,您现在已经大了,不能总跟从前似得,仗着自个儿可爱就指着别人纵容您,刚刚您那样要是被人瞧见了……”   “瞧见了又能怎么着?”   九殿下忽的回过头看她,神色显然有些不乐意。   顾笙话说了一半,被这冷不丁一冲撞,险些咬着舌头,气势自然而然低下去,小声道:“您刚刚……”   江沉月一扬下巴,蹙眉垂眸盯着顾笙,理直气壮道:“刚刚舔你了,对,孤舔你了,那又怎么样?”   顾笙目瞪口呆仰头看着小人渣,简直不敢相信,这家伙是想耍横吗?   一个金尊玉贵威震天下的超品皇爵,偷偷摸摸的舔人家良家君贵一口……   如今摊开来说事儿,这家伙还先犟起来了!是有理了还怎么着!   顾笙到底不敢硬碰硬,被人瞧见了也确实不能怎么着,要她去衙门告皇爵那是没可能的,说不准别人还得嫉妒她被舔的这一口,骂她得了便宜还卖乖……   只能打落牙齿和血吞。   “不是说能怎么样……”顾笙口气软下来,支支吾吾道:“殿下您满腹经纶,礼仪上比仆精通得多,书上都讲呢,身为爵贵,应当如何自处……”   九殿下偏头嗤笑一声,回头垂眸瞧着她,依旧理直气壮道:“你倒是会拿书中的道理约束人,那孤就给你讲道理——   书里所说的‘不可对君贵逾界’,是基于毫无牵连的双方关系,而孤是你的主子,这才是先决条件。   咱们首先是主仆,其后才有爵、君之分,你当参照的是尽忠职守、肝脑涂地的文段,这才能让你更好的尽自己本分。   孤舔你一下怎么了?就舔一下怎么了!”   顾笙:“……”怎么会有这样的无赖!   想跟小人渣比口才,那是件很不自量力的事儿。   顾笙听完九殿下这分析,脑子就卡壳了。   咂摸一会儿,觉得自己就算为主子赴汤蹈火也是应该的,舔一下确实不算是大事……   九殿下见她就傻愣愣的被说服了,立即带她出宫上了马车,亲自送回府。   顾笙一路都钻着牛角尖,想着反驳的道理,好不容易理顺溜了。就抬眼瞧向对面坐着的江沉月,不肯罢休的开口道:“殿下,仆还是觉得不妥!奴才有奴才该尽的职责,仆在您面前就是奴才,确实不该当自己是个清清白白的君贵。   但是,让您‘解闷’的事儿,并不是一个奴才该尽的本分,那是您王妃姬妾的职责,仆只能尽奴才该尽的职责,这种事儿分工应当明确些。”   对面坐着的九殿下没想到她还揪着不肯放,缓缓闭眼呼了口气,不情不愿的回过头,放软态度安慰道:“孤早说过会纳了你,就算是舔一下也会负责的,只是现如今父皇还在筹备扶桑的战事,暂时找不着时机提这事儿。”   顾笙倒抽一口冷气,瞪大眼盯着九殿下,愣了好一会儿才急道:“殿下,仆不是逼您负责任!只是希望你往后别这么做,仆以后是要嫁人的!”   江沉月微眯起双瞳,注视着顾笙道:“你以后自然是孤的人。”   顾笙震惊道:“殿下何出此言?仆不过是个愚笨的伴读,何德何能入了殿下的眼?况且仆已经到了年龄,该许配人家了,近些时日就该辞去伴读的差事了!”   江沉月闻言缓缓后仰,靠在车窗旁,撒娇似得长长“啊~”了一声,沮丧道:“笨伴读不想伺候孤了啊……”   顾笙见状不禁有些心酸,刚要劝慰两句,就见小人渣猛地回过头,眸光挑衅的锁定她,勾起唇角,狠狠道:“门都没有!孤不会放你走。”   “……”这个人渣!   顾笙一下就不心酸了,蹙眉辩驳道:“您怎么能这么霸道呢?仆又不是宫女籍,也没有卖身契,您没道理不放人。”   对面小人渣挑起眉梢,嗤笑道:“孤未必非得讲道理。”   “你……”顾笙气急,她原以为提出离开,江沉月或是不舍、或是愤怒责骂,却没想到这家伙会是这种无赖的作派!   要只是骂两句甚至踹两脚,顾笙也就当还了这么些年的庇佑恩情,可九殿下这般斗志满满的耍赖模样,却能让她彻底绝望!   这是未来垂拱九重的人间至尊,而顾笙不过是地上的蝼蚁,她哪里能拗得过?   哪怕是二人地位调换了,一旦这家伙认真耍起手段,顾笙都不确定自己能逃出江沉月手心,更不用提目前的情形。   “您怎么能欺负人……”顾笙又急又委屈。   江沉月脸上笑意渐渐散去,困惑的看着顾笙渐红的眼眶,许久才开口道:“欺负?你听不明白吗?孤会娶你,这是恩宠,不是欺负。”   顾笙心乱如麻,强自镇定下来,不敢说自己心系二殿下引起二人矛盾,只能答道:“仆早就对您说过,你该娶一个与您真心相爱的君贵。”   “你不喜欢孤?”   顾笙不敢直言,反问道:“殿下应当问自己,您真的喜欢仆吗?还是只是用着顺手,就想占为己有?仆说过,感情不能与旁人分享,如果殿下真心想要了仆,您能承诺只娶仆一个君贵吗?”   九殿下微微一怔,思忖片刻,郑重道:“孤可以将其他姬妾安置在外宅,不会让旁人与你分享领地。”   顾笙苦笑着摇摇头:“您根本不明白,不能分享的是您的心,不是王府宅子或金银财宝。   如果仆的爱人有其他姬妾,哪怕安置在京城外,甚至是漂洋过海的彼岸,都是往仆心头扎刀子,让仆一刻都活不下去!”   江沉月交叠起长腿,定定看着顾笙,深吸一口气,疑惑道:“你怎么会有这么古怪的要求?皇爵身居高位,姬妾众多,就如低等贵族之中,一名君贵嫁给多名爵贵一般寻常无异,这都是各取所需的自然趋向。”   顾笙摇头,淡淡道:“为了高攀皇爵就心甘情愿与旁人分享夫君吗?仆没那个野心,只愿嫁给能够满足自己这个‘古怪要求’的人,就不耽误殿下和其他的姬妾恩爱了。”   话音刚落,马车渐渐停下来,外头的马夫朗声通报了一声。   顾笙不再多说,颔首与九殿下辞别,转身下了马车。   江沉月也跟着下了车,见顾笙背对着自己愣在门前,便开口问道:“怎么了?”   顾笙直到下车才想起九殿下还不清楚自己搬去了别处居住的事儿,此刻她抬头看着眼前的顾府,心中有些打鼓,只一叠声回道:“天色晚了,殿下还是快回罢。”   顾府门前的小厮看见顾笙,激动万分的朝屋里头报信道:“三小姐回府了!三小姐回府了!”   九殿下上前两步,偏头看着顾笙疑惑道:“他激动什么?你很久没回家了?”   顾笙心里一咯噔,这家伙怎么一猜一个准?   顾笙不知如何回答,又生怕顾老爷下一刻就激动万分的跑出来迎接,只得硬着头皮走到门前,假装要进府,回头催促道:“殿下还是快回宫罢,不用送仆。”   江沉月愈发狐疑,上前两步立在她跟前,垂眸低声问:“究竟怎么回事?”   顾笙听见府里一阵喧哗,眼瞅着顾老爷提着衣摆往外赶,顿时吓得脸色发白,抬腿就要跑,却被江沉月一把握住手腕停下来。   “你想去哪儿?”江沉月一头雾水看着她。   顾笙朝着里头赶来的顾老爷看了一眼,就急的有些打颤。   江沉月以为她是害怕那些人,随即一抬手,冲门里头的人做了个止步的手势,侧头对顾老爷和一群家仆沉声命令到:“回去。把门关上。”   顾笙:“……”   就这态度还想娶人家闺女呢?九殿下真是百无禁忌……   江晗即使知道顾笙和顾老爷的恩怨后,都从没敢这么对未来老丈人说过话!   顾老爷抬头细一打量,嘶的倒吸一口冷气,被门口那人一张美得匪夷所思的面容惊得愣神,刚要询问,就瞧见那人腰间的盘龙纹绣,心里立刻猜出七八分。   知道惹不起,顾老爷忙不迭对九殿下应声称是,撵着家仆又往回跑,规规矩矩把门关好喽。   顾笙见人离开,这才稍稍安心,可抬头瞧一眼九殿下,仍旧不知如何是好,只得支吾道:“仆得回去了。”   江沉月点点头,淡定道:“回哪儿去?孤送你。”   顾笙心头一凉,这家伙显然已经认定了她不住在顾府里。   真的,她有时候特崇拜小人渣那脑袋瓜好使,有时候却恨得咬牙切齿。   比如现在,顾笙心里一琢磨,发现这事儿她要是不坦白,九殿下冲属下说一个“查——”字,她就无处遁形了,还不如坦白从宽呢。   想明白后,顾笙便抬头坦然道:“殿下,仆家里头姨娘和娘亲不对付,成天闹得慌,近些时日已经随娘亲搬去其他宅子里住了。”   江沉月略显惊异,似乎是怕顾笙难堪,便没有立即询问,直点头让她同车夫说了新地点,上车继续行路。   顾笙说地址的时候,九殿下在旁听了一耳朵,上车的时候还在想:二姐好像也在那胡同置办过一处宅院。   跟二姐靠得近太不安全了,九殿下正琢磨着要让顾笙挪去自己的外宅,没多久就到了地儿,一掀车帘子就愣了,那门口守着的侍卫怎么这么眼熟?   这不是二姐的属下么?   马车一停,九殿下先蹦下去,对着宅院前后左右又打量一番。   确定是二姐的宅子没跑了。   顾笙跟着走下车,站在后头唤了句“殿下”。   江沉月转过头,蹙眉沉默看着她,不像是愤怒,目光里有顾笙从未见过的绝望。   两人隔着很长一段距离,遥遥对视,那双浅瞳里映着晚霞瑰丽的金色,清澈剔透。   “你住在二姐的外宅?”   顾笙颔首道:“我和娘亲一时半刻找不到去处,多亏二殿下暂时收容。”   江沉月垂下双眸,面上无喜无怒,许久,轻笑一声,自嘲似得轻声道:“你拒婚是闹着玩儿呢吧?”   顾笙心头一颤,抬起头,就见九殿下面无表情走过来,直接绕过她,朝马车走去。   擦肩而过的瞬间,她听见江沉月不带一丝情绪的嗓音:“今儿是孤失礼了。”   顾笙怔怔站在原地,直至马车隆隆离开。   刚刚还无赖似得耍流氓,这一刻便轻而易举的放了手,比想象中轻松太多了,叫人一时回不过神来。      第88章      顾笙回头对着马车离开的方向瞧了许久,心头像压了块石头,并不似想象中卸下包袱的那种松快。   夕阳下沉,温暖的余晖一寸一寸离开她的脸庞,依依不舍的模样。   她才意识到,很多重要的事情还没开口,不知九殿下这趟营救是否遇上过麻烦、或曾受过伤、八公主康健与否……   这些她一个多月以来心心念念的事情,一见到那个人,就莫名全抛至脑后去了。   或许是九殿下给她的安全感太多,仿佛只要在一起,一切就都无需她担心了。   不知愣神了多久,巷口的尽头忽然转进一辆马车,一个车夫两匹马,拖着杏黄色车顶的车厢。   回来了?   顾笙下意识转身朝马车迎去,距离三五丈时,马车窗帘被掀开,里头的人探出脑袋,冲顾笙喊道:“阿笙?你怎么站在外头?冷不冷?快回屋待着。”   是江晗。   顾笙讷讷点点头,回身往屋里走。   江晗略感诧异,因为夺位的争执,顾笙已经近两个月没给过她好脸色了,今儿却格外顺从,多少叫人觉得反常。   两人进到前院的堂屋里,颜氏见到二殿下,显得比顾笙还欣喜,同江晗叙了会子话儿,就亲自指派厨子张罗晚膳去了。   江晗坐在茶几一旁,悠然整了整长衫衣摆,笑道:“本王几日不来瞧你,想是吓着颜夫人了。”   顾笙不乐意的抿了抿嘴,答道:“殿下多虑了,我娘对谁都挺热情的。”   开口就碰一鼻子灰,江晗叹了口气,斜看着顾笙道:“你这气性是越发的长了,就这点事儿,几个月了,还不肯翻篇儿呢?”   顾笙别过头,“这可不是一点事儿,殿下,这关乎咱们以后的安危,只要您给个承诺,这事早就翻篇了,您瞧过完年我这都十九了,谁乐意跟您这么耗着啊?”   没想到冷却这么些日子,她的态度依旧这么坚决。   江晗不禁蹙起眉心想了想,还是扯开话题道:“最近烦心事可真不少,扶桑那头指派我领兵,头回海战,随战的将领都无甚经验,你这头也不叫我安心,唉,国不宁家不安,真叫我两头没着落。”   顾笙记得江晗前世领过几回兵,都是全胜而归,所以心里并不太慌,只是语气稍稍缓和下来道:“您记得船上多备些药材,爱吃的菜可以晒干了带上,还有就是,多带些戏本子,好一路上解闷。”   江晗嗤笑一声,摇头叹道:“你这究竟是相信我的实力,还是心太大了?哪个人家夫君去打仗,妻子只担心他路上沉闷的?”   顾笙一听也挺不好意思的,她前世那会儿确实吓得不轻,恨不得粘着江晗一块儿去打仗,要死一起死。   可这会子她真挺淡定的,毕竟江沉月单枪匹马去一趟,都全须全尾的回来了,江晗领着数万兵士呢,又能差到哪儿去?   所以顾笙很冷静,铁石心肠回了句:“我这不是还没许人家呢么?天知道该担心谁好呢。”   “……”江晗心底起了丝不痛快,可想到顾笙之所以恐惧皇位争夺,到底也是担心自己的安危,也就释然了。   等到自己御极的一日,自然能叫顾笙心服口服。   顾笙又问了八公主的情况,江晗的回答倒叫她有些心慌——   八公主还在等大夏派兵,从新罗手里救出新罗王却不知,新罗王在她被俘不久后,就已经奋战阵亡了。   江语姗此时还一心等着江晗救回新罗王,重整旗鼓,迎她回去新罗。   听江晗描述,八公主对新罗王是用情极深的,是以没人敢对她说出实情,只想拖到藏不住之后再坦白。   顾笙得知后心中十分不安,直觉八公主近期就不安全。   万一宫里走漏了风声,被八公主打听出实情,恐怕她前后脚就要追着亡夫一起去。   “殿下!”顾笙忙不迭道:“这事不能瞒着,赶紧找个机会疏导八公主,纸包不住火,万一她自个儿打听出什么,谁能防得住她想不开?”   江晗略一思忖,回道:“还是你想的周到,我会安排人看护好八妹的。”   顾笙道:“您也不能限制她自由,不如近些日子让我去宫里陪姗儿姐姐叙叙话儿,开解一番才安心。”   江晗点点头:“也好,让八妹先调养几日,我就安排人来接你进宫。”   “还有,”顾笙斜眼瞧着江晗,不满道:“您给九殿下寻的那新伴读,也忒敷衍了些个!那种大小姐脾气的姑娘,您就往九殿下跟前指派,九殿下还是您亲皇妹吗?”   江晗闻言噗哧一乐,笑道:“我原先还没想到换伴读这茬儿,先前阿九开蒙的事儿一传开,我府前可谓是门庭若市。   官员进不了内廷,只能往我和大哥府里递帖子,都想把家里君贵送去阿九身边伺候,里头有吏部的林大人,帖子里提到自己女儿可以从伴读学起,这真是解了我的燃眉之急,我把人召来瞧了瞧,颇有几分姿色,所以直接就给送去了,怎么?你觉得她品性不好?”   “谈不上不好,就是普通的官家小姐,不大会察言观色。”   顾笙咗了口茶,道:“您九皇妹那脾气可不好伺候,从小被宫里调教出来的宫娥们寸步不离的伺候着,从来没被谁忤逆过,晃晃小胖腿,都要人看出究竟是渴了还是饿了。   那林姑娘,我瞧着自个儿还得人跟着伺候呢,怕是指望不上的。”   江晗点点头,淡然答道:“先叫她试试吧,她爹到底是有诚意的,能不能留下就看他女儿的本事了。”   顾笙一听“诚意”就不大舒服,看来这林大人私下也使了不少银子。   江晗前世就有敛财这毛病,但顾笙当时并没有劝阻,觉得这也是被逼无奈,毕竟争储之战,光靠一个人有能耐是完全不够的,想手眼通天,就必须各方打点。   宣王的那俸禄,虽说丰足,但奈何江晗有那么个母妃,供养庄妃都不够。   顾笙前世虽命运坎坷,却自小没有受过穷,对钱财上不大敏感。   她生父顾玄青又当过不少年盐运官,那可是出了名的肥差,使得她自小耳濡目染,对贪墨习以为常,并不清楚受贿对老百姓有多少害处。   直至江晗遇难之后,她被亲信带着逃离京城。   在农民百姓家度过的那一阵时光,才叫她亲生体会到,一个“贪”字,对百姓的彻骨压榨是多么可怕。   这辈子,她想劝阻江晗放弃皇位,也是想让她不要再污了双手。   只是目前还不好过问,不多时颜氏唤二人用晚膳,直至戌时才送走江晗。   翌日,国子监。   林冉急着问顾笙,“昨个九殿下召见你,有什么示下?”   召见顾笙的其实是庄妃,说出来这姑娘八成还以为她故意撒谎,是以顾笙也没反驳,只淡淡说了句“没什么,殿下召我去宫里见识见识竹蜻蜓。”   “竹蜻蜓?”林冉一脸向往,开始喋喋不休的纠缠顾笙。   直到歪头传来一句嘹亮的九殿下驾到,顾笙才眼看着林冉像被人掐住了喉咙,话音戛然而止,脑袋格拉格拉的转向窗外,一张丰腴的脸蛋眼见着就红了。   人还没见着呢,你脸红什么……   顾笙不慌不忙站起身迎驾,那林氏八成是期待得太久,这会儿激动地腿都使不上力气,双手撑着桌子才站起身,那神色,真叫个望眼欲穿……   顾笙忽然挺为这姑娘悲哀的,心里不由担心一会儿九殿下对她太粗鲁,便故意歪过身子挡着她一些,想自个儿先上前解释。   只可惜林冉不明白她心意,一扭身就绕过顾笙,大喇喇挡在她前面。   不多时,门外两列宫娥两边退开,一个身着牙白色对襟长衫的身影低头穿过人群,不紧不慢的迈着长腿走进门。   顾笙候着那人走近,立即蹲福问安,挡在她跟前的林冉却跟石雕似得一动不动。   顾笙胳膊肘戳了戳她,没动静,探头一瞧,才发现这姑娘已经看傻了眼。   林冉早前随父亲见过二殿下,已经为江氏皇家子嗣的容貌所震惊,原本也猜到九殿下相比差不到哪里去,不曾想,这第一眼便叫她推翻了所有想象,心情难以形容。   九殿下走至书桌旁,发现自己的座位两旁都摆了桌椅,侧过头,看向一旁的顾笙和林冉。   大概是因为头回见面,江沉月的目光在林冉脸上停下了。   那双浅瞳流转,似有疑惑,这可把人姑娘看得气儿都快喘不上来了。   顾笙先一步上前介绍道:“殿下,这位是林冉林姑娘,来接替差事的新伴读,要跟仆一起学着伺候您一阵子。”   江沉月闻言悠然后退几步,斜靠在窗边的墙壁,深邃的五官隐在阴影下,朦胧得像一场梦境,勾起唇角就讥讽道:“跟你学?学着怎么气死主子?孤可经不住再来一回,还请顾师傅少传授些技艺。”   顾笙:“……”   林冉眼睛直勾勾盯着暗影下的那张精致面庞,下意识吞下口唾沫,哆哆嗦嗦的向前迈了一步,俯身道:“奴家一定尽心竭力伺候殿下……”   九殿下垂眸轻笑一声,挑起眉梢看向她,“林冉?”   林冉立刻红着脸颔首称是。      第89章      江沉月嘴角笑意盈然,侧头斜看向顾笙,眼里一轮浅浅的光晕,“这位就是新伴读了?”   顾笙心头一蹦跶,听出这问话中的不满,毕竟江晗都没提前知会九殿下一声,甩开膀子就自个儿安排定下来,到底不妥当。   这么一来人未必留得下来,一通责难却在所难免了。   九殿下正“龙颜不悦”呢,林冉那头犹不自知,低头莞尔道:“奴家去年已经从讲徳堂出师了,是专为九殿下回到国子监的,定会尽心竭力伺候好殿下!”   九殿下也没答话,上前两步走去中间那张书桌前,把手里拿的书囊搁在自己的桌案上,左右扫了眼两旁的桌子,轻声开口道:“这两边的书桌,也是你挪过来‘伺候’的?”   林冉欣喜的上前回话说“是”,解释道:“奴家怕顺着摆就离主子远了,这么贴近着摆在两边,奴家才好贴身伺候您!”   江沉月面上没甚么表情,垂下目光,一双桃花眸子越过书桌,注视着对面自己的圈椅,淡然的点点头,开口揶揄道:“嗯,想的真周到,这么着,你打算让孤往后怎么出入坐席?是从桌案上翻过去?还是从桌案底头钻过去?”   林冉那心花怒放的笑意一下就僵在了脸上……   主子这是明褒实贬啊!   她挪桌椅的时候确实没想到这茬儿,两边围着人,出入确实麻烦了。   这会儿才发现自己犯了蠢,在殿下面前的第一印象怕是坏菜了,心里顿时油煎火烧似得难受!   顾笙被逗得咯咯笑。   她早习惯了九殿下平日的揶揄嘲讽,这话就算是冲她来的,她都一点儿不觉着脸红,反倒觉着有趣,当真成了苦中作乐的典范。   想她好好一个娇滴滴的小君贵,就这么生生被小人渣折腾成了二皮脸,真是再心酸也没有了……   回头瞧一眼林冉,一副晴天霹雳的模样。   心知这姑娘这是头一回,刚才都快芳心暗许了,这下猛地受这一打击,可不得伤心坏了吗!   林冉一时显得手足无措,眼巴巴瞅着并排靠着的三张书桌,想喊书童进来挪,又不敢开口。   九殿下的一套桌椅都是宫里抬出来的,是黄梨木双龙戏珠封边的雕工,要跟旁人一样,也就用不着挪了。   可这图腾在上面摆着,其他人用了,就是僭越。   没法子,林冉只能亲自上阵挪桌子。   一张普通桌案足有半丈长短,木料扎实,要是九殿下不在场,林冉连拖带拽硬拉到另一头,也不算为难。   可现在主子就在一旁杵着,她得注意自个儿的举止。   她想把整张桌子提起来,桌腿不沾地,以免发出刺耳的摩擦声,那就得费点儿力气了。   顾笙眼睁睁瞧着林冉把自个儿的书桌收拾光溜了,就拦腰抱住桌肚子,试图把桌子搬起来,劲儿使得浑身都打战,折腾半天,还是毫无悬念的失败了。   一旁小人渣看着人君贵受难,都没有搭把手的意思,心安理得在一旁立着。   林冉急得无措,抬起头,眼巴巴向顾笙求助。   顾笙也不二话,上前扶起桌子这一头,预备跟她一起抬。   江沉月一下就不乐意了,上前一步,侧眸乜顾笙一眼,满脸写着“你凑什么热闹?挪得动么笨蛋。”   顾笙懒得逞强,掸掸手就闪一边去了。   九殿下这头抬起长腿,一勾一踹,桌子就打着飘归为到了另一头。   林冉那头手还没来得及松手,猝不及防被这股力道一拉扯,一个不稳就朝前头栽倒,被九殿下一手带稳了,扶起来。   林冉的心情简直是刹那地狱、瞬间天堂。   人站起来了,手还拽着不肯放,抬头看向九殿下,这么近的距离,脸都臊红到耳根。   这是头一回,林冉的身子主动为这股陌生而异常强大的信息素敞开,像是干涸的花骨朵,沾上一点就不成了,没命似得痴迷,想往对方身上靠。   抵着脑袋往前凑,想豁出脸面用自己的身子博取爵贵的怜惜,半道却被九殿下两手支远了,林冉只能识趣的退开。   先生进学堂,几人迅速落了座。   顾笙挺诧异,九殿下竟然没有立刻赶走林冉,虽然把她的座儿挪去了边口,却似乎默认了她新伴读的身份。   三人并排而坐,文华阁是国子监最高等学府,书讲得高深。   林冉讲徳堂出师,哪里听得懂这里的课业?   学堂里统共七个人,都是国子监最拔尖的学子。   甭说是林冉,就是顾笙,平日一堂讲学听下来,九成内容都得向小人渣请教。   今儿这门讲的是《阳遁九局》中的一局,奇门遁甲里头的学问,讲究功底扎实,对极书通变的象数思维要求极高,也就小人渣这种变态神童适合研究这学问。   头一遍听先生讲下来,林冉都蒙了,一头雾水的看向顾笙,想开口请教,都不知从哪头问起,一个字儿都没听明白。   顾笙仗着从前勤学刻苦的底子,倒是听明白三成,其他需要动脑子运用的引申就不成了,扭头看向九殿下。   九殿下不似往常一脸坏笑的等着嘲弄她,只安安静静的垂头看着手里的书本,神色疏离。   顾笙把话吞回肚子里,忽然有些没出息,怀念起九殿下随时守候着戏弄她的时光。   原来,这家伙淡漠起来更显得威严,叫她不敢靠近。   就这么无风无浪的过了几日,顾笙发现九殿下话少了,准确的说,是针对她的话少了。   对于那个新伴读,则像是彻底无视。   林冉鼓足勇气捧着书本,绕到另一头桌案旁求教。   顾笙一直用余光瞧着,想知道,江沉月会不会像从前对自己那样,边戏弄边给她释疑。   心里的滋味难以形容,她希望九殿下能接受新伴读,却不希望九殿下对旁人的态度同她一个样。   被这么捉弄了十一年,到头来,竟舍不得把这份戏弄完整交给其他人,自私得没道理。   九殿下已经几日没听过先生授课,那双淡金色的眸子看似专注的落在书页上,事实上却一直在对着书本发呆。   林冉在一旁羞怯的唤了好几声“殿下”,江沉月才缓缓抬起头,长长的睫毛在浅瞳中投下一层淡淡的阴影,面无表情接过林冉手中的书本。   江沉月迅速扫过一段书文,好在是个无师自通的人,看一遍就能讲得比先生还通透。   不想让人察觉自己连日来的失措与彷徨。   不过是个君贵罢了,已经住去别人的宅邸,半分名节都不顾了,还给自己安排了新伴读,呵,她当真是洒脱得心狠,还有什么可强留的?   江沉月自觉丢不起那人,心里虽然窝火,还是觉得面子更重要,放下也就放下了。   心不在焉的讲完书,依旧面无表情,还有什么心情嬉皮笑脸?   落在林冉眼里,九殿下那股子冷酷淡漠的劲儿,简直快迷死她了!   她接回书本,九殿下讲的一个字儿都没听见,脑子里光想着怎么能再靠近一些。   “奴家愚笨,殿下方才说的这一句……”林冉靠过去,温香软玉就贴在九殿下肩侧,随意指着书上的一段文字问:“是怎么引申测算的?”   九殿下左手手指迅速敲了三下桌案。   顾笙一看就明白,小人渣这是不耐烦了。   可她不明白,这几日小人渣为什么安静得像是变了一个人。   仿佛是在克制某种情绪,才故意将自己重重伪装起来,连带着从前的急躁脾气也没有了。   都烦成这样了,都没把书本砸林冉脸上……真是奇了。   江沉月讷讷接过书,再心不在焉也发觉不对劲了,把书本一合,蹙眉递还给林冉,低声开口道:“做伴读未必要学问精通,你顾师傅这么些年不也混过来了么,非得把她讲懂了,那可难于上青天,孤宁可不要伴读伺候。”   顾笙:“……”   不带这么埋汰人的啊!   她伺候了十多年,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啊!   就算她脑子没小人渣好使,她至少已经尽力了啊!   “殿下!”顾笙嘟嘴:“您这话从何说起呢?仆好歹是靠自个儿考进文渊阁的!”   话刚说完,又想起自己的文试之所以能过,多亏了小人渣鬼斧神工的“传纸条送答案”功力,顾笙气势上顿时弱下半分,小声补充道:“虽然,多亏您帮了一点儿忙……”   江沉月闻言轻笑一声,调过头迎上顾笙的目光,敛起双眸戏谑道:“一点?”   “……”顾笙:“很……很多,帮了很多忙!”   九殿下嗤笑一声回过头,挥手让林冉离开。   顾笙心里咚咚跳,觉得九殿下恢复了三成人渣本色,却没有继续戏弄她。   这家伙真是越大越难捉摸了。   几日后,江晗遣人接顾笙进宫,同八公主叙话。   八公主还住在熹妃的偏殿里,见着顾笙时候精神还不错,可明显还是比从前瘦了。   她一身青绿底彩团花立领中衣,像是套在空架子上,风衣吹就打摆子,不知在扶桑受了多少苦。   一眼就看的顾笙眼眶发烫,八公主笑盈盈的伸手迎她,她把手递过去,握住的时候感觉像是握住冰凉的玉石。   江语姗笑得开朗:“笙儿真是长开了,跟姐姐在梦里见到的不一样,越发水灵了。”   顾笙不自觉握紧她冰凉的手,一张口,眼泪先滴在她手背上。      第90章      “这是怎么了?”江语姗抽出帕子拭去她的泪,劝道:“知道你念着我久了,快别哭了,你一哭,我也快忍不住了。”   顾笙连忙自己擦干泪,几个深呼吸平复情绪,笑道:“太开心了,一时没忍住,叫姐姐笑话了。”   江语姗拉她进屋,门一开带进一股风,吹的门边垂挂的铜制风铃叮铃铃的响。   响声格外动听,顾笙抬头瞧一眼,那风铃做工不像是内造的,造型独特,是从没见过的样式。   江语姗见她好奇,便笑道:“这是照着新罗风铃的样式画出来,让造办处给我赶制出来的,同我在新罗的寝宫里挂着的一般无二。”   顾笙靠近风铃细打量,奇道:“是姐姐画出来的?上头的纹案都是些没见过的样式,姐姐记性可真好!”   江语姗掩口笑道:“就是瞧得久了才记得,在新罗的时候,陛下每回下了朝,我就盼着风铃响。   只要它叮铃铃一声响,陛下就推门进来了,那是我每天的盼头,有事儿没事儿都愿意盯着它瞧,如今就忘都忘不掉了。”   顾笙微一蹙眉,不想这么快就提及新罗王,一时不知如何接话。   江语姗拉她一起坐在偏厅的贵妃椅上,“你这些年过得可好?我听说大哥纳了你那个不着调的姐姐,还抬了侧妃位,她没为难你吧?”   顾笙摇头道:“怎么能够呢?托姐姐的福,笙儿还在九殿下身边伺候呢,任谁也不敢随意欺侮的。”   江语姗扯起嘴角笑道:“这倒是,不过我可是听说了,你跟二姐是怎么好上的?”   顾笙红了脸,扭捏到:“姐姐说笑了,还没影的事儿呢!”   “哪里没影了?”江语姗乜着眼斜她:“都已经把咱家九皇妹给酸死了!每回在我这头碰上二姐,阿九那眼珠子翻得快只剩眼白了!   得亏那是咱二姐,换了其他人,怕是已经被阿九碾死千把回了……”   “……”顾笙苦笑道:“这哪叫酸呢?九殿下还不懂那些个感受。”   江语姗轻笑一声道:“也是,阿九自小就霸道,使唤惯了的人都想要霸着,我出京那会子,她还拦着马车不让我嫁人呢,可她今年都到十四岁上头了,未必什么都不懂。”   顾笙挑眉道:“姐姐觉着九殿下拦着我嫁人,和拦着您的意味不一样吗?”   “怕是不一样的。”江语姗调过视线瞧着她,认真道:“我发觉阿九对你说的话挺上心的,前些时日刚开蒙,该叫人引导行房了,结果碰上我那头的事情给,耽搁了。   如今阿九回宫,内务府照例派遣了两个通房,送进寝宫,是给刚开蒙的小皇爵引导行房的彤史,你知道这事儿吗?”   顾笙心口一跳,并不清楚宫里还有刚开蒙就送通房的规矩……   江晗不就至今没沾过其他君贵吗?怎么九殿下才刚开蒙,就给安排引导行房的彤史了?   “九殿下没跟我说过……”顾笙难掩失落。   江语姗继续道:“奇的是,那两个女官都给原封退回来了!内务府紧赶着又送了两个进去,还是给退回来了!   这事儿连父皇都惊动了,还专程让太医诊断小皇爵是不是那方面有什么问题,结果一切正常。   父皇问起缘由,阿九就说自个儿是个有担当的皇爵,只肯要自己喜欢的君贵来引导……”   顾笙黑了脸,忙回眸迎合道:“九殿下真是……长大了,居然说出这样有气魄的话来……”   江语姗噗哧一笑,白她一眼道:“你快别装无辜了,咱都问过了,阿九说这话是你教的!”   顾笙脸刷红,扭捏的笑道:“我都是怕小皇爵太过随意,伤了精力。”   江语姗回到:“我明白,其实你说的很在理,有担当的皇爵就该有这个意识。   在宫里的时候,觉得父皇只爱母后,冷落了母妃和其他娘娘也无可厚非。直到自己嫁了人才明白,夫妻间没有感情的维系,是件多么可怕的事情,若是我夫君哪日移情他人,我怕是一刻都活不下去的。”   顾笙立刻觉得自己腰杆子硬了,原来八公主也认为有感情的结合才是有担当。   不过,为此害得大夏超品皇爵延迟开枝散叶的时间,似乎还是挺不好意思的。   江语姗眯起眼睛道:“但你这一说,可把我九皇妹给憋苦了,这刚开蒙不久的,头回能感受到周围君贵的信息素,一靠近就满身香甜稠密的气息,那真是叫咱家小皇妹做梦都想尝一口的……”   顾笙忽然想起九殿下那句“孤舔一下怎么了!就舔一下怎么了!”,不禁心口一咯噔!   怪不得,就小人渣那死要面子的劲头,会耍这种无赖,怕也真是憋疯了……   “为了担当,学会忍耐,对未通人事的小皇爵而言,未必是坏事。”顾笙给八公主讲起九殿下这些年来渐渐成长的点点滴滴。   江语姗听得感慨万千,想起扶桑那一夜,心里头依旧暗流汹涌。   她从没想过,那个从前只会翻过宫墙来,跟她要糖糕的矮胖小家伙,有一天会变成参天大树,变成她绝境黑暗中最耀眼的一束光。   以所向披靡的姿态,将她从地狱中,一手揽回人间。   她对顾笙讲起九殿下在扶桑的所作所为。   先头八公主也没在旁边看着,都是听一起回来的那两个胡姬吹捧,将九殿下的所做所为吹得神乎其神。   顾笙听后震惊非浅,她素来知道小人渣脑袋瓜好使,却从未想过这家伙能如此掌控人心。   可能九殿下当真是把顾笙当作自己人,展现的都是最直接的一面,嬉笑怒骂毫不遮掩。   顾笙对九殿下的恐惧,原本只限于对其未来作为的提防。   如今,听闻八公主描述的营救经过,她心头却起了一丝异样的颤栗,那是一股后知后觉的敬畏!   一个自身尚且对感情懵懂的人,如何能游刃有余的掌控扶桑王的心?   她素来知道九殿下的思维难揣测。   有些事,即使九殿下自己没有经历过,都能够通过观察周围人的反应,总结出事态应有的发展,预测出人心的走向。   这是项很让人战栗的本领。   她记得九殿下三岁那年头回进学堂,就一直不声不响的观察和模仿教书先生、乃至周围同窗的举动。   那时候,顾笙只当是神童总有异于常人的行为,现在再回忆,不禁升起丝后怕——   似乎,人间百态都已经早早归入了九殿下的股掌之间。   顾笙暗自庆幸,怕也亏得自己在江沉月眼中,是个正儿八经的“笨伴读”。   跟太过聪明的人在一起,恰好让对方觉得自己笨到不需要任何戒备,才让她有幸见识到九殿下最真实、且毫无防备的一面。   不幸的是,顾笙觉得,熊孩子心性才是九殿下的真面目……   八公主说完事情经过,就禁不住提起自己的夫君,“不知道他现在流落何方,只盼二姐此次出征能够全灭扶桑,让我早一日回新罗与夫君团聚。”   顾笙忙扯开话头道:“姐姐这才刚回来几日呢,就想着要走,难道嫁了人就再不顾念家乡父皇母妃了么?好歹同妹妹多叙几日,下个月就要赛龙舟了,新罗哪里有京城热闹?”   被顾笙这一打岔,八公主也心心念念起京城热闹的节庆,二人便相约,下月一起去看赛龙舟。   国子监那头,顾笙告了一日的假,九殿下原本也没觉着如何,以往天寒了或暖了,顾笙也会时不时告假一日的。   但如今不同了,九殿下已经知道顾笙住在二姐的外宅,这一告假就叫人浮想联翩了。   九殿下情绪相当不稳定,觉得来告假的小厮看着都贼头贼脑的,说不准就是二姐派来的属下!   小厮也不是头一回给家里三姑娘告假,却是第一次被九殿下这么刀锋似的双眸斜瞪着,吓得两股战战、舌头打结。   这畏首畏尾的模样,瞧起来就更有鬼了,难不成是二姐去笨伴读府上死缠烂打了?   九殿下情绪更不稳定了,蹙眉低斥道:“二姐太不讲道理了!”   小厮脑袋埋得更低了,就听九殿下冷哼一声,使唤他带路,要跟着一起去顾笙府里“探望”。   一旁林冉脸都绿了!   真不知这顾笙究竟给九殿下吃了什么迷魂药。   一个小奴才告假,主子说一句不允,打发属下去领回来不就成了?   居然亲自摆驾去人家里找个小伴读,这事哪门子的道理?真是闻所未闻!   九殿下抱着“当场揭发二姐骚扰顾笙”的小心思,到了门口下了车,还不准门房进屋通报。   守卫宅子的侍卫刚单膝跪下去,就被九殿下食指抵在唇边噤了声,眼睁睁看着九殿下独个儿无声无息的踏进府。   顾笙此时还在宫里同八公主叙话,二进院里,只有颜氏正和几个丫鬟仆妇,在堂屋里掷骰子玩乐,打发闲暇的时光。   九殿下已经悄无声息的掀完了整个宅子里的帘子,没找着人,蔫头耷脑的走进了堂屋,想打听自家伴读的去处。   头一个发现有人进门的是个穿绿袄子的丫鬟,冷不防瞧见个陌生人悄无声息走进门,刚吓得要叫,就见那人挑起眼眸对上她双眼——   那是双凡间难见的绝色眸子,丫鬟一嗓子卡在喉咙里,看傻了眼!   颜氏同其他人这才侧头看过去——   是一个身量颀长的身影,月白长衫金丝冠。   “你是?”颜氏站起身走过去。   虽然家里平白进来个陌生人,她却并不觉得畏惧。   因为自己带大女儿,看得出眼前这孩子虽然个头不小,面容却仍旧略显得稚嫩,不过十三四岁的模样,想是来家找自己闺女玩的小同伴。   江沉月打量来人,察觉她与顾笙有几分神似,便猜出了她的身份,却不清楚颜夫人姓氏,只得偏着脑袋轻声问:“顾太太?阿笙呢?”   颜氏素来不喜欢被冠顾老爷的姓,奇怪是眼前这孩子莫名让她亲切的紧,被这么称呼都不觉得恼。   或许是到了年纪了,看见特别漂亮的娃娃就稀罕,抬手招呼九殿下坐到茶几旁,遣人端上茶点来。   “笙儿出门办事去了,你是哪家的孩子?从前没来串过门吧?先坐会子歇歇脚罢,兴许她快回来了。”   如果知道眼前这个人,就是大夏那位超品皇爵,借颜氏十个熊心豹子胆,她也不敢这么自来熟……      第91章      外头还没过巳时,天光耀目,堂屋里的窗子开一半掩一半,阳光不能全透进来,只有朦朦胧胧的亮。   颜氏瞧那娃娃立在暗光之中,皮肤却白得近乎透明,眼眸深邃,不似常人的漆黑,像是盈满了淡淡的金光。   真是好看极了!颜氏越瞧越舒心。   九殿下没撞上“胡搅蛮缠的二姐”,略显得不甘,但杵在这儿干等也有失脸面,沉默须臾,琢磨着自己亲自上门还扑了个空,被笨伴读撞上也不太好看,还是该走人。   颜氏见这孩子不答话,以为是因为扭捏羞涩,便热情牵起九殿下胳膊,轻轻拉到茶几旁。   “坐罢,别扭捏。”颜氏抬手搭着九殿下肩膀,往椅子上按,随后发现按不动……   九殿下对颜氏的举动略显疑惑,迟疑片刻,还是顺从的坐了下去,理了理衣角,一副很规矩的作派。   颜氏这才满意的退去一旁坐下来,两个丫鬟端了茶盏和糖糕上桌。   身旁的丫鬟仆妇都兴奋不已,七八双眼睛都上下打量着九殿下,弯腰冲颜氏咬耳朵:“夫人,这是个爵贵吧?生得可真好看!”   旁边的仆妇见识稍广些,抢着答话道:“一定是哪家名门贵胄府里的,瞧这派头,没准是位小公爵!”   九殿下额角一跳,不悦的斜了那仆妇一眼。   这都什么眼力劲儿,猜成个公爵,还说是没准!   大概是发现人家孩子脸色不大对,颜氏赶紧带着下人走回桌案旁,用眼神示意她们不要胡乱嚼舌根。   几个年龄小些的丫头却仍旧抑制不住好奇,压着嗓音小声道:“这样貌,瞧着比那位宣王还惹眼的多!”   颜氏一听这话就不大乐意了,宣王可是她未来的“小姑爷”,自然是不肯让别人比下去的。   一旁仆妇见夫人脸沉下来,立即上前,小声套在颜夫人耳边奉承道:“哪能跟咱宣王比呢?皮相好有什么用?爵贵家的不比这个的,漂亮狠了那是绣花枕头,靠不住!”   颜氏这才舒心的点点头,就瞧见那头坐着的娃娃,左耳微微抖了抖……   九殿下那耳朵可尖着呢,这会儿已经气得快把茶杯捏碎了。   长这么大没听过有人当面说自己“不行”。   还“哪能跟咱宣王比”,这顾家的下人激怒人的功力,简直不输笨伴读。   颜氏见那孩子面色僵硬,便开口缓和道:“你叫什么名字?”   九殿下侧头扯起嘴角,挖苦道:“咱们绣花枕头还取什么名字?太太随意称呼吧。”   那头一群丫头被逗得咯咯笑。   顾笙不在场,屋里人都听不出九殿下这话里的怪罪,以为人家这是自我解嘲呢,听起来可够大度的!   然而事实并不是这样,九殿下那眼里的笑意,冷得都快掉冰渣子了……   好在人长得漂亮,什么情绪看着都迷人。   颜氏瞧着心里有一些舍不得,岔开话头安慰道:“咱方才还掷骰子玩儿呢,你独个儿坐着也无趣,不如同咱们一起摇两把?”   九殿下刚要冷声拒绝,就听一旁丫头接茬儿道:“夫人又想找帮手?上回子二殿下出手帮您,摇出两把豹子呢!咱们加起来赔了半罐铜子儿!这回子您才摇了五把,就又找帮手了,好歹叫咱回点儿而本呀!”   颜氏佯装不悦道:“你个小蹄子,就知道别人手气全都比我好了?二殿下能赢那是人家有本事,换了别人来摇,却是和我一样凭运气,哪里能叫找帮手?”   九殿下忍无可忍,唰的站起身,迈开长腿走过来,压着怒气开口道:“宣王摇了两把豹子?”   颜氏抬头一瞧,见那孩子志气满满的样子,立即喜笑颜开道:“对,统共摇了十来把,就出了两把豹子呢!你也想试试吗?”   九殿下抬手活动活动修长的指节,面无表情道:“开局罢,孤摇三把。”   颜氏没听过超品皇爵的自称,以为这孩子名字有这么个音的字儿,没多想,就立即站起身,将面前的铜子儿全捋到九殿下面前,请人坐下来。   一群丫头可开心坏了,毫不遮掩的上下打量桌对面那绝色美人,近距离看着更叫人着迷!   江沉月垂眸翻开自己的骰盖,用纤长玉指捻起里头的骰子,逐个摩挲一遍,长长的睫毛下,一双浅瞳分外专注。   挑起眼时,嘴角已经显出平日惯有的坏笑模样,浅瞳扫视一圈,“下注吧,各位。”   嗓音里有那种特有的自傲,却不叫人反感,反倒是听得一群丫头脸红耳热的。   头一回,大伙都挺大方,一吊一吊的铜版往桌子中间丢。   江沉月也拎起一吊钱,侧头冲颜氏笑,玩笑道:“万一输了没钱赔,太太就当是给孤对您闺女这么些年的保护费吧。”   颜氏这会儿心情好,一摆手大度道:“你随意下注,输的全算我身上。”   江沉月嘴角一勾:“万一赢了呢?给咱这绣花枕头准备一桌宴席,得比宣王来时的派头强,怎么样?”   颜氏噗哧一乐,心想这孩子还挺爱较劲的,笑呵呵的点头说一定。   紧接着开局,不出意料,九殿下接连两把,都掷出了豹子,却都作出一副出乎意料的神色,叫人以为是巧合。   面前的铜钱一下子堆得老高,一群丫头眼都瞧直了,这家伙运气也忒好了!   到了最后一把时,有几个仆妇输得都不肯下注了。   参赌的还剩五个人,玩着怪冷清的,颜氏偷偷拿眼睛剜她们,不过是几个铜板,不想在客人面前显出小家子气。   江沉月抬头扫众人一眼,眯起眼笑道:“说好的三把,就剩最后一局了。”   说着,江沉月一扫胳膊,把面前的一摊铜子儿全都推向桌子中央,挑起眉梢道:“笑在前头都不算,今儿鹿死谁手,都看这一局。”   仆妇们顿时炸开了锅,眼瞅着那小财神把“吃下去”的铜子儿又都倒出来,一桌子油亮亮铜板儿,谁能不心痒!   仆妇们来了精神,纷纷豁出去下注,撸起袖子,将骰桶甩得擂鼓一般,好一会儿才落回桌面,咽口唾沫,紧张的等揭盖。   堂屋里气氛紧张,一时静得只听见喘气儿,东面的丫头揭开盖,有一对四点,把两边单点都给比下去了。   一路揭过来,最大的点数,是一顺溜四五六。   轮到这头揭盖了,江沉月俯头贴在桌面上,抿着唇,掀起骰桶的一角,神色专注的瞧一眼自己骰桶里的点数,立刻失望的蹙起眉。   江沉月叹了口气,抬起头郁郁瞧了一眼对桌掷出的“四五六”,偏头对看向颜氏,低声道:“对不住……”   颜氏被这小家伙看得心都揪起来了,虽然觉着这孩子这么“盲目自信”的阔绰手笔不太好,还是毫无怨言的安慰道:“没事儿!你玩的尽兴就好,铜板儿不够再让下人给你取!”   江沉月回头垂下脑袋,缓缓揭开骰桶,口中喃喃道:“真不好意思的,烦劳您——”   盖字被猛地揭开,赫然露出里头醒目的三个六点朝上的骰子!   又是豹子!   江沉月接着道:“烦劳您去准备晚宴吧,顾太太。”   颜氏倒抽一口冷气,难以置信的看着那三个骰子,缓缓抬眼看向江沉月,就见那双浅瞳微敛,挑衅似得注视着自己。   一屋子人爆发出惊叹!   一片喧闹之中,方宇刚从街市赶回来,听闻九殿下驾到没通报,他担心颜氏失了分寸,紧赶着来到堂屋。   进门就瞧见颜氏一手拽住九殿下的衣袖,激动地在说些什么。   方宇疾步走至屋内,一个猛子单膝扎下地,双手抱拳道:“参见九殿下!标下接驾来迟,求殿下恕罪!”   九殿下?九……   颜氏耳朵嗡的一声响,只觉得浑身的温度,从揪着九殿下袖口的手指那头,一路凉至脚底板!   绣花枕头什么的……会不会被拖出去杀头?      第92章      “免礼。”   方宇利落站起身,迅速挑眼一扫,就见颜氏此时已经吓得缩了手,正目光惊惧的看向他求助。   外头已交了午时,阳光刺目。   北面的窗棂外,一颗初绽的桃花树遮挡了些许日光,星星点点的橙黄光点,从花瓣的缝隙挤进屋子里。   一旁的丫头仆妇们碎步走至方宇身后,面色仓惶的跪伏在地。   颜氏回过神,忙跟着退后两步,正欲俯身跪下去,却被眼前那身影箭步上前托起胳膊,免去了礼节。   她惊慌的抬头,看见斑驳的光影泼洒在那张绝色的侧脸,映着那双桃花眸子里细碎的金芒,有一种让人心安的魔力。   颜氏心下稍安,镇定的颔首道:“妾身有眼如盲,求九殿下恕罪!”   “不必多礼了。”九殿下对一地仆妇叫起,随后侧头看向方宇,目光不善,踱步上前道:“这不是方校尉么?你卫所里好好的差事不当,跑来平民宅院里来守门了?   这是朝廷派的兼差,还是你自个儿接的私活?”   方宇一瞧九殿下这斗志昂扬的气势,就知道坏菜了。   这话一听,就是故意寻衅。   方宇来这间外宅,守卫顾家妻女,自是接了宣王的私活,却依旧吃的朝廷俸禄,镇抚司那头用不着上值。   追究起来,他也不敢往宣王身上推责任,可自个儿一辈子的仕途就完了。   这堂堂超品皇爵,为何要揣着明白装糊涂,为难他一个小锦衣卫校尉?   方宇心里头琢磨,九殿下八成是跑来逮宣王扑了个空,又被一群有眼无珠的仆妇一通叨扰,一肚子邪火又不方便往人家里君贵女眷身上泄。   如今逮到个能担事儿的爵贵,就立刻对他龇出獠牙了。   方宇只得认栽,不作辩解,为颜氏背黑锅,他心甘情愿,跪伏下地,告饶道:“标下死罪,求殿下宽宏。”   颜氏一听大惊失色,她并不清楚方宇受二殿下调遣有什么不妥,以为九殿下是怪罪他不称职,急忙开口求情道:“求殿下息怒!方大人尽忠职守,何罪之有!   前些时日我母女夜赏花灯,险些遭歹人劫财害命,多亏方大人亲自陪护,挺身与歹徒交手,他的胳膊都被利刃划伤了,至今尚未痊愈!求殿下明查,不要错怪方大人!咱们母女往后还都指着他看顾。”   颜氏这一通求情扯得太远,碰巧此时九殿下心绪不宁,被这一唠叨,想起上元节时自个儿还没回京,心里又一阵憋闷,立即见缝插针酸江晗,冷声道:“二姐真气派,陪人赏个花灯还得带侍卫,咱们绣花枕头还真干不出这事儿。”   颜氏和丫鬟们一听“绣花枕头”四个字就犹如五雷轰顶!   颜氏浑身一激灵,脑子一空,颤声如实回答道:“二殿下并未亲临陪同……”   “噢?”江沉月调头看向颜氏,心情稍缓和了些。   颜氏解释道:“笙儿当时惦记着您的安危,终日茶饭不思的,说您远在他乡,无心赏灯,便推拒了二殿下的邀约。   之后是妾身反复央求,她才应允一同游览街市,只咱母女二人,由方大人随护。”   方宇眼见颜氏说道“惦记您安危茶饭不思”时,九殿下眼中就金芒一闪,再提及“推拒了二殿下邀约”,九殿下霎时勾起嘴角,已是一派高傲自得的模样。   颜夫人这马屁可算是歪打正着,拍得既狠且准!   “嗯,方校尉果然尽责。”九殿下眉目舒展。   危险解除!   方宇松了口气,与颜氏一起告退,准备午膳。   颜氏一退出门,便急得头大如斗,此时遣人去街市挑拣菜式、杀猪宰羊已然来不及了。   皇家平日正膳都多达七十多道菜式,她要如何才能半个时辰内,凑出一桌还算体面的菜肴?   要比宣王的排场大,这倒是不难。   江晗素来食宿从简,五六道菜都能够打发,可说出这话,那小超品皇爵能信吗?   真是人不可貌相,那娃娃瞧起来那么讨人喜欢,没想到是个这么厉害的角色!   平日里听九殿下往府上送赏赐,都是一车一车的拉进门,光瞧这阔绰的手笔,又能有什么排场没见过?   颜氏无奈,破罐子破摔,亲自上阵,同府里厨子一同盘弄出自己最拿手的菜式,上桌摆盘,恭请九殿下上座。   心里擂鼓一般,七上八下。   “太太也坐。”   九殿下似乎心情很不错,笑颜比方才更讨人喜欢,却再叫颜氏不敢亲近了。   “谢殿下的体恤,殿下唤妾身颜氏便可。”哪敢让皇爵唤她顾家太太,实在折煞人了!   “既是阿笙的娘亲,就不必同孤多礼,坐罢。”   颜氏颔首应允,恭敬坐在下首,亲自给九殿下布菜。   方才还沉默寡言的娃娃,这会儿忽然言笑晏晏的模样,颜氏本就对九殿下有种莫名的亲切感,一来二去,警惕性也就淡了,桌席上谈笑风生。   颜氏用备用碗筷夹起一块海参,呈敬上去,好奇的顺口问道:“殿下方才如何能连摇出三把豹子?”   大概是觉得顾家这对母女性格颇为相似,江沉月态度愈发熟稔,扯起嘴角斜眸看着颜氏:“怎么?怀疑孤做了手脚?”   “妾身不敢!”颜氏忙放下筷子,恭敬低头。   “那孤说是运气,你信么?”   颜氏毫不犹豫:“信!”   江沉月低头浅笑:“可想好了再说,真信?”   颜氏踟躇,不敢说谎,还是坦白道:“有点儿怀疑……”   “怀疑就对了。”九殿下夹菜入口,悠然道:“控制点数,跟骰子的边角磨损、撞击角度和落地声响都有关系,细讲起来很繁琐。   孤这是头一回来阿笙家做客,若是就把她娘亲讲得晕睡在宴席上,未免显得太无趣,绣花枕头的名号可真要坐实了,这种难题还是留给二姐来解释罢。”   这不是明目张胆的陷害宣王么!   颜氏禁不住扑哧笑出声,心道这小皇爵性子挺调皮,到不像传言中那般威严倨傲。   一旁伺候的丫鬟们也憋笑憋得直抖肩,原本一直不明白,宣王那么出挑的皇爵,三姑娘为何迟迟不肯接受。   如今见着这位大夏超品本尊,才当真觉得开了眼界!   天底下竟有这般齐全的人物。   就是那种全须全尾的完美,没有一处不叫人脸红心跳的气质,一言一行都带着股难以捉摸的诱惑力,梦里都难见着的模样。   丫鬟们这会儿都以为,笙姐儿不应允婚事,八成就是心里惦记着眼前这个人,那倒真是……人之常情了。   颜氏同九殿下谈的正起兴,门房传来通报,姑娘回来了。   九殿下一抬头,转头面相颜氏唤了声“太太——”   而后就面朝她扬起下巴,不动了。   颜氏先前还没反应过来,瞧见这孩子嘴角沾上了点儿酱汁,便下意识拿起桌边的手巾,伸手替九殿下擦拭。   擦了一半手僵住,觉得自己的举动有些不合礼数,谁知九殿下偏了偏脑袋,示意她还有另一边没擦!   笨伴读要回来了,九殿下是很注意形象的。   颜氏:“……”   头回见这么漂亮的娃娃乖顺的求擦嘴,颜氏居然不见外,母爱一下就泛滥了……      第93章      顾笙出宫前,八公主送了许多手工艺品给顾笙装上马车,都是内造处仿制新罗市面上的货品,制造的一些异域风情的日用品及首饰。   是以回府后,她便忙着遣人一起将货物搬进堂屋,路过门口时,也没注意到门旁守着的方宇在冲自己使眼色,就这么大喇喇的走进屋——   竟看见娘亲在给别家孩子……擦小嘴!   顾笙脑袋卡壳了一瞬,回过神,看清娘亲身旁坐着的人,立时吓得将手里捧着的编织花竹篓滑落在地,咕噜噜一阵响,竹篓里头的木刻小玩意滚了一地……   “殿……殿下?您怎么会……”顾笙膛目结舌!   怎么会来我家还把我娘亲当婢女使唤!   你怎么在哪儿吃完饭都要别人擦嘴!哪天您吃完饭身边没人伺候怎么办!怎么办!   九殿下斜看过来的目光不善。   顾笙想起自己早上临时接到入宫的消息,还没来得及同小厮说明告假原因,就匆匆上了马车,怕是因此惹了九殿下不悦。   顾笙眨眨眼,急忙上前蹲福请安。   九殿下面无表情、毫无回应,顾笙忙不迭温和笑道:“殿下是担心仆身体抱恙,特来探望仆的?”   “不是,孤猜到你定是为了私事欺瞒主子,所以特意来抓你现形。”小人渣真诚的回答。   “……”顾笙额角一跳,握拳道:“殿下!仆今儿一早就去探望八公主,宫里的马车来得太急,一时没来得及解释,就让家里去给您告假了,家仆怕是没说清,仆绝无欺瞒之意!”   其实,方才瞧见滚落一地的新罗木雕,九殿下已经猜出她是去见了八姐,也没再追究,抬手叫她入席。   顾笙见一桌子眼熟的菜肴,便吃惊的看向娘亲道:“今儿您亲自下厨了?”   颜氏回道:“是啊,府上没什么好食材,娘只能亲自下厨,为九殿下尽一份心意。”   “是太太亲自做的?”九殿下偏头看向颜氏。   颜氏赧然道:“承蒙殿下不弃……”   “很合口味。”九殿下斩钉截铁的下了结论,惹得颜氏眼睛一亮,还不忘一本正经的点点西边一道菜式,对颜氏道:“孤喜欢那道酱黄鳝,下回还能来吃么?孤还要太太亲手做。”   颜氏乐不可支,掩口笑着连连应允。   顾笙顿时傻眼了,娘亲什么时候跟小人渣混得这么熟络了?!怎么瞧着比见到宣王还欢心呢?!   九殿下这屈尊降贵的喊颜氏“太太”,可太罕见了,难道是特意在对她娘亲示好?   顾笙再瞧瞧娘亲,颜氏显然已经全身心的……被“降服”了,看九殿下的眼神,都盛满了母爱的光辉……   顾笙:“……”   娘!您亲闺女在这儿呢!   小人渣敛起一双浅瞳,冲颜氏笑呵呵的,“孤下回还替太太摇豹子。”   颜氏掖着帕子,掩口笑道:“那哪行呢?人家要不肯下注的!”   “不会。”   “为什么?”颜氏疑惑。   小人渣贼兮兮的看看两侧,冲颜氏招招手。   颜氏立刻将耳朵凑到九殿下跟前,等着听计谋,却不料——   九殿下一本正经低声凑耳轻声道:“他们不敢不下注,因为,孤其实不是绣花枕头,是珞亲王。”   颜氏一愣,随即噗哧一声笑喷了……   一旁顾笙眼睁睁瞧着小人渣戏弄自家娘亲,娘亲居然还被这熊孩子逗得花枝乱颤,心中当真是五味陈杂……   直至送走九殿下大驾,颜氏依旧喜滋滋的模样,之后没几日,就开始念叨着:不知九殿下什么时候再来吃酱鱼……   顾笙无言以对,心道:小人渣那明摆着是哄您开心呢!   人家堂堂超品皇爵,有事没事往小伴读家里蹭顿饭,那像什么样子!叫人瞧见了好看吗!   基本也就后会无期了,您能瞧见一面已经是天大的福气。   顾笙想起出巡时,金陵那群疯狂的君贵,要瞧见她娘亲有幸给九殿下膳后擦嘴,估计得撕心裂肺的嫉妒……   可颜氏怕是当真了,一连几日反复磨练自个儿的小酱鱼手艺,嘴里还念叨着,说是不知宫里的调味合不合那娃娃的口……   真是操碎了一颗亲娘心!   之后几日,顾笙照常去学堂,心里还惦记着,九殿下既然没有辞退林冉,就说明她有望接替自己的差事,那她就得想方设法把这姑娘的性子调理妥当些,不能让九殿下用着不顺手。   结果,当日午后,林冉向九殿下讨教书文时,正如往常一样,一个劲的往人小皇爵怀里凑。   九殿下也如往常一样,面无表情的给她释疑完毕,合上书本递回去,却头一次侧过头,郑重其事的看向林冉——   林冉顿时心头小鹿乱撞,心道机会来了,主子终于正眼瞧她了!   她激动得咬着下唇瞥顾笙一眼,像是反败为胜似得笑,也不知在跟谁较劲。   却紧接着听见九殿下淡淡开口道:“你明日就不用来了,孤有一个伴读就足够了。”   林冉:“……”   顾笙:“……”   顾笙眼睁睁瞧那姑娘险些瘫坐下地,眼泪一下子就涌出了眼眶!   这姑娘到底是付出真心的,在学堂里等候空守了近三个月,才见着九殿下,巴心巴肝的伺候十多天……   小人渣就翻脸不认人了!   怪道说自古君王多薄幸呢!   顾笙心中怏怏不乐,九殿下这话里意思,显然还是坚持不肯换伴读,前几日还是一副放手的姿态,不知这好好儿的怎么又犟上了。   她自不敢立即以卵击石,只得等过几日在谈及这份差事。   于是,又恢复以往两个人的平静生活,一切似乎平淡无波。   而祁佑年间最大的一场政局风波,正在悄然酝酿。   自从九殿下只身救回八公主,这份恩德,熹妃已是铭记于心。   已经被标记的君贵家的无以为报,熹妃想报恩,只是没同九殿下商议,自顾自开始寻找一切机会,对祁佑帝称赞九殿下的功德。   她甚至开始撺掇皇后,一同对皇帝吹枕边风,要皇帝力排众议,在太和殿上的诏书里,立江沉月为储君。   后宫不得干政,是古训伦常。   两个皇家君贵却各自打着算盘,铤而走险。   大风起于青萍之末,她们如何都无从猜测出,自己如今的所作所为,将卷起未来泼天的巨浪。   春末夏初,花香旖旎。   顾笙得知九殿下正式在外开府,亲王府是现成的,说出来能吓死人——王府叫做清漪圆。   那是一座完整的行宫御苑!   以昆明湖和万寿山为基址,请江南园林师傅修建的一座大型皇家园林。   占地面积四千多亩,比皇宫还大数倍……   这园子本是前朝皇帝孝敬圣母皇太后所建,虽说闲置也是闲置,可皇帝就这么赏赐给自家小皇爵,其中的恩宠自不必多言。   就连素来云淡风轻的二殿下,得知后都忍不住酸溜溜的玩笑道:“父皇真是生怕阿九地儿不够大,没法儿挖掘地龙捉蛐蛐儿……”   顾笙见过清漪圆的堪舆图,那真是仙境似得地方,山峦湖泊,小桥流水,任意一件宅子都能独立成画。   顾笙啧啧嘴,想到九殿下未来那一窝后宫佳丽,赏这么大宅子确实也是有必要的,要像江晗那宅子,肯定是挤不下的……   原以为九殿下多少会有些吃惊,没想到这家伙实在是够宠辱不惊的,对此竟没有任何狂喜或惶恐。   次日,二人在国子监茶楼雅间里一同看清漪圆图纸,江沉月还指着堪舆图正西面一处名曰“月地云居”的三进宅院,漫不经心道:“你和你娘往后就住这里,旁边设灶房,你们随时随地都能制糖糕、烹酱鱼。”   顾笙:“……”   殿下您真是太贴心了!咱们娘儿俩这辈子就给您当厨娘了!   一旁伺候的宫娥,都一脸艳羡的瞥眼瞧顾笙,真是人比人气死人,都是当奴才的,却偏叫这丫头入了九殿下的眼!   顾笙觉得这事儿不能含糊搪塞,忙答话道:“仆在外宅住得挺好的,就不扰殿下清静了。”   九殿下斜眼挑向她,幽幽开口道:“你若不住进园子里,往后想念孤时,要如何排遣?”   “……”顾笙嘴角抽了抽,心道小人渣真是愈发自恋了!   我想你做什么!是欠你来折腾埋汰我么!   心里不知捅了小人渣多少窟窿,脸上还得扬着温柔的笑意,“殿下真是对仆体贴入微,可仆到底只是个伴读,住在您王府里像什么话?那点想念,仆还是经得起的……”   “嗯?”江沉月撒娇似得哼了一声,转过身,慵懒的斜靠在长桌上,一脸戏谑的垂头盯着顾笙道:“经得起么?可你娘说,孤离京那段时日,你一连数月茶不思饭不想。   万一伤了身子,外人岂不要议论孤薄情寡义?”   顾笙的脸唰的红到耳根,难以置信的抬头瞪着小人渣!   怪不得小人渣最近心情好!娘那日究竟说了些什么胡话!   她哪有为小人渣茶不思饭不想!   这日子真是没法儿过了!   窗外熏风徐徐,春日的暖阳洒进来,照在眼前那张绝色的侧颜,勾起的唇角旋出金色的光晕。   美色当前,确实有叫人茶不思饭不想的本钱……   “殿下误会了!”顾笙别过头,威武不能屈,“我娘不过是说些客套话罢了,仆当时只是担心您的安危,并不是过分想念。”      第94章      气氛骤然冷凝,九殿下直起身子,正朝向她。   窗外的暖阳仿佛都一寸一寸的消退了温度,九殿下的面上再无戏弄之意,取而代之的,是凌厉的威严。   顾笙下意识后退一小步,恭敬低下头,下巴却被那只手稳稳托起,强势的要她迎上那双浅瞳,顾笙慌张的颤声道:“殿下?”   “你当真不愿意搬至清漪圆?”那双垂下的浅瞳被长睫覆盖,眸中寒意缱绻。   顾笙心头一紧,嘴唇翕动,却不敢回答。   她对江沉月的畏惧,从前世起就深埋在骨子里,积累成冰,再多独一无二的恩宠,也无法轻易融化。   这样的威势只能叫她的恐惧加深。   勉强镇定下来,顾笙诚恳的看着那双浅瞳,答道:“谢殿下的体恤,只是……仆一介伴读,无缘无故搬入王府,势必损了殿下名声。”   江沉月眉间陡蹙,低声厉斥道:“你明知道……”   话未说完,忽想起什么,九殿下立即侧头扫向左右,将宫女侍从屏退出雅间,独留顾笙一人。   雅间的木门合上,最后一个宫女也退出了门,顾笙只得收回求助的余光,忐忑看向眼前被激怒的皇爵。   江沉月俯头靠近她的脸,继续道:“你明知道孤有意纳你为妾!”   顾笙吞咽了一口,强作镇定道:“自是知道的,可仆在您回京那日已经表明了自己的意愿。”   是的,她已经拒绝过一次了,实在想不到,死要面子的九殿下会再一次重蹈覆辙!   江沉月松开她的下巴,缓缓退后两步,偏着脑袋,困惑的蹙眉注视着顾笙,许久,深吸一口气,低声道:“就因为会有其他的姬妾?还是说,你已对他人有意?”   顾笙低着头转了转眼珠,想干脆坦诚自己已经心有所属,拒婚不过是因为一时没有谈妥。   依照九殿下对江晗的情谊,应当不会导致二人产生太严重的裂痕。   心有所属是真正原因,再者,哪怕没有江晗,顾笙也确实不能接受与旁人分享所爱的人,越是深爱,越无法容忍。   而江沉月天性多情,往后要真拘着不纳妾,见天儿的只能翻一张牌子,翻来翻去全都是顾氏“顾爱妃”,早晚能把小人渣给憋疯喽……   本就是观念差异巨大的两个人,何苦互相锁住对方的心?   正当顾笙犹豫之际,头顶冰冷的嗓音却再度想起——   “你真打算辞退伴读差事?”   顾笙诧异抬起头,九殿下转过身,翻剪双手,徒留给她一个笔管条直的背影。   “你以为,没有孤,仅凭二姐,就能护得住你顾家?你爹受制与承安王,多年来钳制吏部官员,闭塞圣聪,一旦罪名揭露,承安王第一个会把他推出来挡灾。”   顾笙缓缓睁大眼睛,难以置信的看着眼前熟悉又陌生的背影,心尖像被人掐了一转,酸酸钝钝的疼。   这是在威胁她吗?   顾笙以为,自己随身守护了十多年,这孩子就不会如前世般心狠狡诈,终究,是她太过单纯了。   这个人,从来都不是善类。   一旦动起真格,只要江沉月不想放人,顾笙便插翅难飞。   九殿下转过身,神色冷凝:“孤知道你与生父交恶多年,无所谓他的死活,可你顾府上下还有数十口家眷,即使有二姐打点,你娘亲也会被牵连,轻则发配烟瘴地面。”   顾笙怔怔看着那张稚气未退的熟悉脸庞,不敢相信那个摇头摆尾的对她讨要糖糕的小家伙,有朝一日,竟对她露出锋利的獠牙!   视线渐渐被泪水模糊,眼泪滑落的瞬间,她看见九殿下阴鸷的面容,陡然变得慌张。   “你哭什么?”九殿下有些无措,笨伴读是个胆小又柔弱的君贵,似乎如何小心都会吓着她。   顾笙抬手拭去泪水,哽咽道:“殿下,您若只是想禁锢占有仆,大可不必对仆展示您的力量,您的强大,仆比谁都清楚。   仆只想劝一句,如果您真心想要拥有一个人,应当把对方看作与自己平等的人,而不是猎物!”   大概是情绪过分激动,立在面前的江沉月被顾笙的口水喷得直眨眼睛。   身旁没有侍女伺候,自个儿擦拭又有些尴尬,九殿下一时狼狈的僵在原地,一声不吭……   顾笙以为九殿下被自己说服了,哽咽着背过身去。   江沉月忙不迭一把抹干净小脸,上前一步,追问道:“你哭什么?”   顾笙抹着眼泪,心说怎么会有这种人渣,故意出口威胁,伤了人心还装作无辜。   她心里委屈,壮着胆子转身背对着九殿下,赌气道:“这不正是您想看到的吗?”   话音刚落,右胳膊就被身后的人猛地扯回。   顾笙不及反应,一个酿跄跌入那个气息摄人心魂的怀抱,霎时间浑身战栗!   顾笙瞳孔骤缩,后腰和双肩被九殿下看似温柔的拥揽,却如何都无法挣脱。   “殿下?”她惊慌的仰起头。   江沉月面无表情,眼中闪烁的金芒却透着志在必得的信心,“孤是想要你认清局势,别走上你顾家二姐的路,找错了值得依靠的人。”   顾笙顿时心灰意冷,九殿下根本还不明白什么是感情,一切目标都必须用现实结合逻辑,所以才会给顾笙推论出这么一个理论上的“最佳出路”。   在九殿下十四年人生当中,所见识的君贵确实都是以利益至上,将强大的配偶视为目标与理想。   即使再聪慧过人,也无法靠缜密的逻辑,推理出爱恋的真实感受。   所以,九殿下无法理解顾笙为什么不接受其他姬妾,更无法相信她会爱上其他“弱小”的爵贵。   在九殿下的逻辑观念中,这是“很笨”的举动,自己才是最值得她依靠的选择。   顾笙解释再多,也是徒劳。   “谢殿下好意提点,仆心领了。”   顾笙放弃辩驳,抬手抵在九殿下胸口,试图挣脱禁锢,却被圈得更紧,几乎喘不上气。   抬起头,才发现九殿下目光静静盯着她的双唇,眼中渐渐升起好奇,紧接着,唇角浮起丝坏笑,像是为偷尝禁果而感到窃喜,一脸孩子气的,低头凑近顾笙的双唇……   一股浓烈的信息素,已经瞬间将顾笙包裹得神志逐渐迷乱。   顾笙瞳孔骤缩,江晗悲伤失望的神色,瞬间充斥了她的脑海。   她开始拼命挣扎,却无济于事,慌乱之中惊得扬起手,不管不顾的扇向眼前那张绝色的侧脸——   手腕却被截在半路中。   九殿下出于本能,抬手捉住顾笙袭来的手掌,略作迟疑,才从迷惑中清醒过来,侧头看了看被自己握在手中的手腕。   回头看向顾笙时,眼中已闪现出难以置信的激怒!   顾笙被陡然松开,推开几步,浑身还在因方才的激烈挣扎而不住颤抖。   噩梦却没有结束,九殿下像头愤怒的猎豹,在她面前迈着长腿来回踱步,这显然是比方才更加危险的信号。   这毕竟是九殿下头一回主动对君贵示爱,遭遇顾笙这样的反抗,着实丢了颜面。   来回踱了几回,一怒之下,江沉月将桌上的笔墨与堪舆图,一挥衣袖,全部扫落在地,怒气冲冲的迈步离开。   独留满面惊慌的顾笙,独留在空无一人的雅间之中。   顾笙不敢停留,尾随九殿下的脚步回到学堂。   第二日一早,顾笙就接到贬去自己伴读差事的口诏。   意料之外,却又在情理之中,顾笙却依旧如遭雷劈,一时缓不过神。   用不着去学堂了,就坐在自个儿的卧房里发愣。   颜氏不知道发生了什么,见状也不敢多问,只留她独自坐在床榻边。   终究陪伴了这么些年头,临了甚至没有当面告个别。   若是自己辞去差事倒还好,如今被贬去差职,还结下仇恨。   倘若将来江晗无可避免的与江沉月决裂,她也再起不到缓和的作用,当真是万事皆空了。   顾笙万念俱灰,想后悔,又不知自己错在何处。   若是不即使制止九殿下的亲昵,自己很可能被进一步标记。   谁能想到,那位未来垂拱九重的人间至尊,竟会对一个大自己五岁的君贵起了兴趣。   想占有顾笙,甚至不满足于主仆的距离,还想要的更多。   顾笙却给不了,扪心自问,若是没经历前世的恩仇,她或许等不到江晗出现,就会对那位光芒万丈的超品皇爵芳心暗许,享受雷霆天威下,偶尔的温柔专宠。   如今却有太多的顾及,爱得不能纯粹。   心像是被忽然挖空了,拼命找些事情将生活填满。   好在八公主时常的召见,让顾笙有了丝牵挂与责任,两个心头空落落的人相互取暖。   几番谈心,顾笙发觉八公主对新罗王依恋太深,根本无从化解,只得让江晗封锁所有关于新罗的消息。   扶桑一战告捷之后,为了拖延时间,宫中又制造谣言,说新罗王逃亡期间,有新君临时代任,如今新罗正处于政乱之中,不便接回王后。   八公主本要赶往新罗,与夫君共同进退,在顾笙反复劝导下,认为自己会拖累新罗王,是以只能请求父皇出面,帮助新罗王夺回王位。   随说是谎言,兄长们却希望以此让八皇女淡忘这段感情。      第95章      凉风习习,檐下的风铃叮铃作响,不散的相思顺风挤进门缝。   守夜的小宫女抱腿缩在廊庑边角,寝殿里幽静平和。   床榻上,江语姗翻了个身,抱住被角,眉头轻蹙,是很不安宁的睡颜。   梦里,眼前横着烟波浩渺的山井湖,那是新罗最美的景致。   耳畔传来温柔的嗓音,“语姗。”   江语姗回过头,就见那个熟悉的高个头男人立在身旁,白净的脸膛,眼睛细长,笑起来便只剩下条缝,是憨态可掬的温柔。   明明有张不错的皮相,又是高高在上的新罗王,在她面前却总是笑中带一丝卑微的腼腆,俯首帖耳,没出息的模样。   他将手里摘下的蒲公英送到她口边,江语姗就挽起嘴角笑起来,呼的一吹,一颗颗伞状的种子飘荡在对面人脸上。   他像是被蒲公英挠痒了,抬手用力蹭鼻子,逗得江语姗吹得更欢了。   “语姗,”男人弯下腰,又拔下一根蒲公英,起身对着广阔无边的山井湖,吹散了,轻声道:“你…开西…一定。”   他是在说“你一定要开心的生活”,江语姗早习惯了他用生疏的大夏语言同她说话。   即使她和亲前已经将新罗语学得顺溜,他却为了让她感到亲切,总是坚持说一口半吊子的夏语。   梦里的意识总是昏沉的,她靠上他肩膀,迷迷瞪瞪的呢喃:“等不到你遣人来接我回去,不开心。”   男人沉默许久,低哑的开口:“不等了,语姗,你喝药,把身上…退掉。”   心像是被人猛地一锤,江语姗一个哆嗦,吓醒过来,猛地坐起身,额角急出细细密密的汗珠。   真是可怕的梦,怎么会…连他都劝她洗掉身上的标记?   一定是连日来父王兄长们的逼迫,才让她做了这样怪诞的梦。   她抬手撩开发丝,轻轻摩挲后脖颈上微微起伏的标记,一股热烈求爱的信息素,飘散在空气中,却无人给她回应。   这个标记,是她如今跟他唯一的牵连,若顺从父皇母妃的劝说,一碗退益药下口,那就连陪伴她的最后一丝气息都没有了,她怎么舍得?   腺体已经许久不曾主动打开了,江语姗不禁苦笑,就连梦里见到他,也会让她情不自禁的渴求,传出去没的叫旁人笑话。   她轻轻躺回枕头,用锦被将自己严严实实的裹好。   快些个入睡罢,说不准还能梦见他。   顾笙在胡同旁购置了一间朴素的小宅子,收些平民家的孩子,传授琵琶等乐器技艺。   也不是为了营生,只是想找些事儿忙。   她本有资格在国子监鼓乐司任职,却担心再次同九殿下偶遇,惹得人家不自在,干脆放弃了。   顾笙婉拒了江晗每月往府上送来的开销,是为了表明自己的立场,但这并不意味着她与颜氏会拮据度日。   事实上,她不缺银子。   光是这么些年九殿下赏赐的物件,随便一件拿出手,都能换来她母女二人一世的用度。   若不是忌惮顾家人闹上门,顾笙可以另购置一间三进院的小宅子,可若是故意这般疏远,就不方便接受江晗特意派遣侍卫替她守宅子了。   江晗照旧有空就来外宅探望顾笙,心里虽也急切,但并不想强求顾笙。   知道顾笙丢了伴读身份是为了自己,也知道她固执的坚持是为了自己的安危,这样的情意,江晗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呢?   江晗不舍得将她以侧妃的身份请进府,也想等到自己出头日。   要让母妃顺服,让顾笙安心,解决的法子只有一个——登上那个至高无上的地位,从此再没人能对她掣肘。   结党营私只为顾全大局,为了摆脱那些从出生就背负起的重担与压制。   俯首于泥泞之间,只为了将来的纤尘不染,成为后世传颂的明君。   转眼深秋,慕名来学琴艺的人愈发多了,一半是冲着顾笙鼓乐大赏头筹的名声而来,另一半都是听说她给超品皇爵当过伴读,来打探九殿下喜好的。   顾笙性子随和,唯独听不得人提起小人渣,特意定下明确规矩,打听皇家秘事的学子,一律逐出学堂,这才总算耳根清静了。   她如今才能体会到,外人想打听九殿下的消息有多么困难,只能靠捕风捉影的传言,获知九殿下的境况,十有八九还是以讹传讹。   好在或多或少从江晗那头问出些实情——自她走后,再没了接任的伴读,江沉月自此形单影只的出入学堂。   江晗对她玩笑,最小的皇爵也大了,说她可能是祁佑年间,皇家的最后一位伴读。   她别过头没答话,什么长大了,在她眼里九殿下还小着呢。   天凉得快,玄月头一天,下了一场雨。   第二日,江晗就遣人给她递来秘密口信——八公主出逃了。   顾笙大惊失色,好在来人告诉她,八公主身边只带了个年迈的嬷嬷,她们雇车往北面海域去了。   车夫被侍卫拿住了,已经供出八公主下车的地点。   那地儿群山连绵,车驶不进去,得徒步翻过山头,才能到达海岸。即使八公主能成功到达,想混入来往新罗贸易的货船也很困难。   岸口此时已经被封锁,八公主尚且还在山中,顺着脚印,大体位置已经锁定了。   江晗担心她听到外头风言风语会焦虑,所以才把实际情况传达给她,还许诺找到人之后,会接她来一起安抚八公主。   顾笙不免自责,上回见着八公主,已经察觉出她急不可耐的苗头,早该想出个新由头,骗她安心的。   细细回忆,前世这时候,江晗并没有隐瞒新罗王战死的消息,八公主怕是已经追随夫君,薨逝数月了。   今生,在顾笙的劝说下,整个皇室封锁了新罗的消息。   为了保住她的性命,免去彻骨相思,众人想方设法哄劝八公主喝下褪去标记的药汤,却都无济于事。   忽然开始怀疑,强留下她究竟是对是错?   顾笙强自按捺下心中的彷徨,请方宇派人跟随她,立即追上江晗,一起上山搜寻八公主。   她想第一时间见到江语姗,亲历亲为的劝说。   如果不能保住江语姗的性命,便也不能让她带着自己的谎言离去,这样会让顾笙遗憾一生。   所以,这件事,交给谁她都不能安心。   方宇迅速准备了车架,听说顾笙要去北面的山头,低头瞧她那双粉色荷花绣面的布鞋,立即打发手下找来一双新皂靴。   “昨个刚下了雨,山路泥泞,三姑娘把这靴子套在鞋外头,免得脏了脚。”   顾笙没推脱,道了句:“方大人有心了。”提上鞋子上了车。   那是一双爷们儿穿的高邦皂靴,她不用脱鞋刚好能一脚蹬上,只是看起来有一些笨拙。   到了山脚下,就被封锁山路的士兵拦下,顾笙报了名号要找宣王,江晗料到她得知后会赶来,早先一步就安排妥当。   士兵对镇抚司守卫确定了身份,就将顾笙单独领进一顶二人抬的小轿子,颠颠儿的进了山。   靴子都没能用上。   转过山脚下的石板路,往山林深处拐进去,身边就没了驻守的军士。   林子里幽深僻静,枯黄的树叶落了满地,两个轿夫深一脚浅一脚的颠着,脚下窸窸窣窣的声响,偶尔有踩断枯枝的脆声。   顾笙不时掀起帘子,问句“还有多远的路?”   轿夫说快了,心头急得煎熬,恨不得自个儿下轿跑。   没多远路,轿子冷不丁停下来,后头的轿夫没防备,往前一冲险些崴脚,脱口就冲前头骂了句秽语。   顾笙听得一皱眉,没打帘子询问道:“怎么了?”   话刚说完,自个儿也发现异常,附近似乎有一阵阵粗重的喘息声,像是野兽喉头的呼噜。   霎那间浑身毛发竖立,顾笙撩开帘子,小声道:“什么声音?不会遇上大虫了吧?”   前头的轿夫嘘了一声,缓缓搁下轿子,回头小声道:“前头怕是被头野猪挡了道,咱得回头叫帮手,不然得绕路走,多两里路就到营地了。”   顾笙刚要回应,就听后头的轿夫一声惊叫:“出来了!”   “快走!快走!”一阵惊慌。   顾笙惊得撩起轿帘子,就见前头的轿夫试图扛起轿子,颠得她一个酿跄,朝后摔回轿子里。   顾笙惊呼一声,稳住脚,再掀起帘子,就见前头那轿夫直挺挺站着不动,还低声嘱咐她别乱动。   顾笙循声瞧过去,一头半人多高的野猪,鬃毛油量乌黑,不像是发狂的样子。   却陡然冲她的方向直撞而来!   原本挡在前头的两个轿夫,刹那间跑得没影了!   “殿下!殿下!”   顾笙慌乱中脱口惊叫出声,大概她是真没有做轿子的命,满脑子乞求二殿下出现……      第96章      这荒郊野岭的,想要靠老天开眼,怕是只能等江晗来给她收尸了。   所以顾笙不光呼救,还知道要跑!   钻出轿子,还能瞧见两个轿夫慌不择路的逃窜背影。   不等她迈开腿追上,身后忽然想起一声金铁相击的巨响!   紧接着,身后那野猪陡然发出一阵凄厉的嘶吼!   顾笙吓得腿软,本能的侧头瞧过去,就见那野猪在荒草中疯似的挣扎,不多时便蹦出草丛。   它左前腿上鲜血淋漓,蹄子上,赫然坠着个硕大的捕兽夹!   顾笙心道有救!却不料那野猪竟奋力甩开了捕兽夹,开始疯狂的乱窜。   草丛中忽然传来几句失望的咒骂,顾笙循声看去,就见到一个身穿破旧麻布猎服的人,缓缓从荒草堆中窜出来,右手提弓,左手搭箭,直直对向那头野猪射出去。   顾笙已经惊得呆住,眼睁睁看着那只箭打在野猪厚实的皮毛上。   大概是力度欠了些,箭矢立都没立住,便滑落下地。   就算没有刺入,箭矢的力道却叫那头野猪更加疯狂的嚎叫起来,随后便朝着林子深处落荒而逃,转眼不见了踪影。   顾笙惊魂未定,看着野猪消失的方向,许久,才扶着轿沿瘫坐在地。   耳边又传来几句低声的咒骂。   顾笙僵硬的转头看过去,就见那猎人正蹲在那只沾血的捕兽夹前,细细打量。   顾笙深吸一口气,勉强镇定下来,起身颤颤巍巍走到那人身旁,温声道:“多谢壮士救命之恩。”   那猎人一抬头,一张十七八岁的脸容,大大的眼睛,眼仁漆黑,鼻梁周围有细碎的晒斑,是精干又朴实的模样。   问题是,顾笙细看这张脸,才发现,这人……好像不是壮士,而是个体形威猛的姑娘!   好在这姑娘似乎对“壮士”这称呼习以为常,一摆手,大大方方答道:“巧合罢了,这头野猪,咱守了几天了,好不容易逮着了,这破烂兽夹,却在这时候松了榫头!真他娘的晦气!”   那猎人说着便往那捕兽夹上啐了一口。   顾笙尴尬的笑了笑,蹲身在一旁劝慰了几句,看着那女壮士卸下行囊,装回捕兽工具。   她心里琢磨着:那两个落荒而逃的轿夫,没准会不敢回去交差,江晗得不到她遇袭的消息,就不知多久才会有人来此处寻她。   四处一打量,没把握能自己找到下山的路,天一黑可就危险了。   没法子,顾笙只能试图请这女壮士送她下山了。   顾笙摸出袖笼里的荷包,还没开口,就听那女壮士起身开口问道:“你是京里大户人家的小姐吧?来这腌臜老林来作甚?想要去哪里?”   顾笙忙回道:“姑娘可知道,附近寻人的军队在何处驻扎?”   那女壮士诧异道:“你是来找军爷的?”随即又了然道:“也是,这儿都被封山了,闲人也闯不进来。”   顾笙闻言欣喜道:“您也是军士?”   那姑娘摇摇头:“咱家是山里的猎户,这两日宫里丢了个公主,我爹和大哥都被押去给军队引路寻人了。”   顾笙苦笑了笑:“那真是辛苦了,您知道那军营在哪儿吗?”   那姑娘笑得爽朗:“知道,穿过这片林子直向西就瞧见了,一会儿我领你过去,你叫我魏三就成。”   顾笙松了口气,颔首笑道:“谢魏姑娘仗义,我叫顾笙,正巧,在家也排行老三,您叫我顾三也成。”   魏三冲她爽朗一笑,背好行囊,手握弓箭,起身对她招了招手,道:“咱得先顺着血迹找着野猪巢穴,晚了就难找了!”   顾笙虽然着急,也不好耽搁人家活计,只得应允下来,回轿子里拿上包裹。   瞧见角落里那双新皂靴,再低头看看自己已经沾染了泥泞的绣花鞋头,心想还真用上了。   魏三瞧见顾笙把好端端的一双黑靴子套在脚外头,不免觉得糟蹋了好东西,却也没多管闲事,带着她一起上路。   不知是不是今儿霉运当了头,没走几步路,头顶的太阳渐渐被乌云遮挡。   顾笙一抬头,一滴两滴的雨水落在脸上,很快就汇成大雨。   真是祸不单行!   天本就转凉,衣服还单薄,禁不起水打。   顾笙蹙眉,抱紧怀里的包裹,硬着头皮跟着前头人的脚步走,却听魏三忽然叹声道:“这下完了,血迹都给冲洗干净了,算那畜生命大!”   回头看着雨里瑟缩的顾笙,魏三忙道:“那头有个小山洞,咱快些去躲雨罢。”   顾笙感激不尽,把包裹顶在头上挡雨,跟着猎户一路朝东面跑去。   不多时就到了地儿,却瞧见洞前有一片洼地,被雨水一浇,几乎烂得像沼泽。   顾笙蹑手蹑脚的踩进泥地里,亏得那皂靴鞋帮高,直挡到她的膝盖,里头有一层皮棉纸,水气透不进来,一步一抬腿的走,也不算太为难。   就在距离洞口三五丈的距离,顾笙一脚踩下去,鞋底竟陷下三寸深,再就死活拔不出来了!   前头那魏三已经敏捷的蹦到洞口下,回头挥手催促顾笙快些个。   却丝毫没察觉,自己身后的暗影中,一袭杏黄色长衫的人影,缓缓从山洞深处走出来,悄无声息的半靠在石壁边。   就恁么站在阴影里,漠然打量着洞外那个还在洼地里扑腾的女人。   顾笙同样没察觉,自己已经进入某袖手旁观的人渣视线中,全部注意力还在怎么拔出脚上面。   她的整个身子已经都被打成了落汤鸡,躲不躲雨似乎都没有区别了……   情急之下,她只好放弃皂靴,把脚从靴子里拔、出来。   一双玲珑的小脚抬出水面,只有鞋尖处绣着的一朵荷花,沾上了些许泥土,有一种叫人不忍玷污的意境。   阴影中的那个人忽的直起身子,脑中的回忆一闪而过——   十岁那年,自己曾为她攒过一池的冬日荷花,那个夜晚,她腕上只带了一只田黄石镯子,好像整个人都完完全全属于了自己。   那是头一回志得意满的快乐,至今都无法淡忘。   顾笙狼狈不堪,正摇摇晃晃的咬牙想要落下脚,余光忽见一袭杏黄长衫一掠而至。   她不及抬头,身体陡然失重,就被一双手臂揽住后腰与膝盖窝,横抱而起!   眼前一阵天地倒转,一张绝色的脸,光洁的下颌猛然跃入她眼帘,那么熟悉的好看弧度。   “殿……”顾笙睁大眼,尚未脱口喊出声,闪眼间,已经被横抱着掠过水面,落至洞口石壁下。   洞口的魏三还没看清发生了什么事,回过头,就见顾笙已经被抱至身旁。   抱着她的是个修长陌生的身影,竟不知是何时出现在身边!   “诶哟!”魏三吓得后跳一步,嚷道:“你什么人!”   那人似乎情绪不大高涨,没有答话的兴趣,就抱着顾笙默不吭声朝山洞深处走去。   魏三回过神,警惕的握紧弓,也跟了进去。   越往里,火光就越是耀目。   洞里头有噼啪作响的柴火,大概是这些时日气候潮湿,带水气的木头烧起来黑烟袅袅的,吸进嗓子里,像是一颗一颗的沙粒。   看来这人是先一步赶到这山洞躲雨。   魏三有些吃惊,没想到这山里会有人比她更熟悉地形!   见那人将顾笙搁在火堆旁,没有危险的举动。   魏三微微松懈下来,提着弓靠近火堆。   一瞬间,借着火光,魏三看清那人的脸庞,霎时仿佛被雷电击中了身体,目瞪口呆的僵在原地。   “您怎么会在这里?”顾笙抱着怀里湿透的包裹瑟瑟发抖,对小人渣问出了个很蠢的问题,人家当然要来山里找自家八姐……   九殿下不悦的挑了她一眼。   顾笙从那眼神来判断:这半年以来,记仇帝的怨恨,绝对是不减反增了……就是越想越来气那种!   完了……完了……顾笙没有带保命的糖糕!   九殿下觉得笨伴读一直冷得哆嗦,就从火堆里捡了只火把凑近顾笙的脸。   吓得顾笙小猫崽似得缩成了一团,口中委屈的呜咽:“不要烫脸!不要烫脸!”   江沉月:“……”   一旁魏三已经回过神,靠近两步,冲着九殿下憨笑道:“您也是来山里找军爷的?一会儿雨停了,我带你俩一起去营地!”   话音刚落,那双淡金色眸子斜挑看向她,眼里有掠食猛兽般的敌意。   吓得魏三连忙退回几步,畏惧的看着眼前这寡言的神秘美人。   不多时,似乎已经猜测出顾笙与这落魄猎户的关联。   确定不是情敌,九殿下的目光才和缓下来,淡然道:“你在哪儿捡到她的?”   魏三立即指向顾笙遭遇野兽时的方位,对九殿下老实招供。   顾笙对“捡到她”三个字有些不满,她都不做伴读了,九殿下却仍旧把她当成个物件似得。   也不敢驳斥,只好缩起脑袋生闷气。   顾笙不说话,山洞里一片死寂。   一旁魏三暗自瞥了九殿下好几眼,想要死死记在脑子里,这辈子怕是都见不着这么好看的人了。   见几人都不说话,魏三盘腿坐在火堆旁,大大咧咧开腔道:“你们知道逃进山里的是谁吗?就是前阵子被咱大夏超品单枪匹马自扶桑救回的公主!超品皇爵你们见过吗?”   她雄赳赳气昂昂的朝天一抱拳:“是咱大夏九皇女!”   江沉月:“……”   顾笙瞥眼去瞧九殿下神色,似乎没有打算表明身份的意思。   顾笙只得尴尬笑了笑,应声到:“是啊,多亏了九殿下……”   魏三一拍膝盖,道:“可不是嘛!九殿下威震四海,当初圣驾出巡江南,险些遭遇逮人毒手,得亏九殿下神机妙算,夜观天象,一举拿获贼人……”   顾笙:“……”   这事儿都被说书的传成什么诡异的版本了?   她偷偷瞥一眼小人渣,依旧面无表情……   算了,这猎户好歹是对九殿下仰慕有加,应该不会“祸从口出”。   刚琢磨完,就听魏三继续吹嘘道:“咱超品皇爵浴血奋战救回八皇女,不成想,这八皇女为了心上人,竟寻死觅活的逃出宫!   这不是让咱九殿下都废了吗!”   火堆旁安静坐着的江沉月冷不丁一蹙眉,忍无可忍侧头看向她,冷冷道:“你能把话说全了么?是让九殿下‘的努力’都枉费了。”   “噗……”顾笙急忙捂住嘴,又不敢笑出声,眼泪都憋出来了,肩膀一抖一抖的……      第97章      洞外大雨滂沱,不过申正时刻,天光已经被乌云盖得阴翳沉沉。   九殿下的情绪渐渐变得焦躁,开始时不时瞥向顾笙的袖口——   顾笙对小人渣这样的举动习以为常,几乎条件反射的下意识想从袖笼里,翻出装着糖糕的油纸包,心中喃喃道:九殿下饿了,九殿下饿了……   默契的两个人并没有如愿以偿,因为顾笙已经改掉随身带糖糕的习惯半年多了,袖笼里如今只剩下荷包,她已经不是个笨伴读了。   九殿下耷拉下脑袋,难过的抖了抖耳朵。   顾笙对不能喂饱小人渣感到很焦虑,挪了挪屁股靠近九殿下,安抚道:“一会儿到营地就有吃的了,殿下乖,再忍一忍。”   九殿下面色更忧伤了——由于八公主出逃事发突然,后勤还没跟上,营地里只有食之无味的野菜和地瓜,忍到回去也没吃的……   约莫过了半个时辰,外头雨势渐弱,空气中零丁还飘着几滴雨花,顾笙立即预备启程。   魏三也背起行囊,仍旧打算亲自将顾笙送去营帐。   顾笙如今遇上九殿下,已经无需旁人引路,心想着不能耽搁人家猎户的时间,便道谢婉拒了魏三的引路。   九殿下掸了掸衣角,也意识到快要与那猎户告别,念及此人营救伴读有功,便抬手一挥,威严道:“赏——”   “……”顾笙本打算分别后,让江晗给魏三的父兄分配些物资银两,作为酬谢。   毕竟人家是热心帮忙,当面“交易酬谢”到底有些伤情份,更何况居高临下的“赏赐”?   可小人渣是不管这些的……   周围又没有宫女和长随,九殿下的命令只有顾笙能执行。   梗了片刻,顾笙不敢违命,只好硬着头皮走上前,把荷包掏出来,尽量语气自然道:“魏姑娘的救命之恩我无以为报,身上只带了这点酬金,就当是我给姑娘家里新添一副捕兽夹罢……”   魏三立即推拒了“九殿下的赏赐”,对顾笙爽朗的笑了笑,道:“你既然交了我这个朋友,就别开这个口,再有下回,我可就恼了!   行了,咱上路吧,我送你们到地儿,才能安心回去,这林子里头凶兽多,哪能让你们两个柔弱姑娘独自赶路?”   顾笙回头瞥一眼“柔弱的小人渣”,见九殿下仍旧没什么表情,这才心下稍安,便顺从了魏三的好意。   说来也愁,从小到大,九殿下顶着一张无害的容颜,到哪儿都容易被人当成不堪一击的花瓶。   唯独恼火或警惕时,旁人才会觉出一丝莫名的威胁,而多数时候,九殿下是没什么情绪和表情的。   是以顾笙得知之前的“绣花枕头”事件后,也并未责怪家仆眼拙。   出洞口的时候,九殿下正一脸暗喜的等待顾笙求自己抱她越过洼地……   魏三就很没眼力劲的一屁股蹲到顾笙面前,背对着她,让她攀上自己的肩膀,想背着她过去,以免她再陷进泥地里。   顾笙一瞬间感受到身旁一股澎湃的愤怒翻涌而来……   可惜魏三只是个平民,没有接受和回应九殿下战斗信息素的能力,完全无视了小人渣被拆台的愤怒,依旧乐呵呵的把顾笙背出了洼地。   顾笙抱歉的回头瞅一眼——   小人渣孤零零的立在洞口,注视着魏三的背影,一脸“收回赏赐,拖下去仗毙”的愤慨模样!   顾笙无奈的呼了口气,好在身边没嬷嬷和随从跟着。   三人抄小道走进林子深处。   不多时,前头带路的魏三忽然停住脚步,朝后“嘘”了一声,回头用力嗅了嗅周围的空气。   顾笙好奇的抽抽鼻子,跟着嗅了嗅,没发现异常气味,便一脸疑惑的侧头看向九殿下。   九殿下浅瞳微一流转,面色有些不耐,却还是低声为她解惑道:“有血腥味。”   顾笙恍然大悟,空气中确实有一股微弱的、生锈般的气息,她还以为这是雨后树林里特有的味道。   看来魏三对那头野猪仍旧耿耿于怀,顾笙有些心急,小人渣哪能有耐心跟她一起追野猪?   正想着怎么劝魏三先赶路,就见前头的魏三似乎发现了什么,拈弓搭箭,一个猛子窜进一堆荒草中!   顾笙急忙追上前,刚钻进草丛,就见不远处崖壁前的荒草,在窸窸窣窣的拱动。   魏三气息沉下来,一脸专注的拉弓,对准草丛中忽隐忽现的鬃毛——   身后忽然传来小人渣悠哉悠哉的脚步声,紧接着就是熟悉的泼冷水嗓音:“你这破弓是祖传的?得几百年没养护了吧?还不如捡块石头……唔……”   顾笙急忙转身,一把捂住小人渣的嘴!   捂完就整个人懵了……   顾笙就这么仰着脑袋,瞧着被自己捂住口的九殿下……缓缓垂下一双桃花眸子,看向她——   那长长的睫毛下寒意聚拢,满眼写着“你是不是活腻了?”几个大字……   顾笙嘎啦嘎啦松开手,其实只是太过紧张,条件反射的不想让人出声打扰猎户捕猎而已,一时忘了身后的人是小人渣……   不等九殿下“降罪”,身后草丛中的猎物怕是察觉了这头的声响,警觉的窜开,魏三急忙提步跟了上去。   九殿下侧眸看向不远处的骚动,似乎忽然发现了什么,眸中陡然警觉,专注扫视周围的地形——   有巢穴。   顾笙并不清楚小人渣做出了什么推论,只见眼前那双桃花浅瞳一闪,唇角便浮起掠食时,特有的兴奋笑意。   “殿下?”顾笙不及多问,就见小人渣闪身窜了出去!   她跟着转过身,就见前头一席杏黄身影飞窜闪过魏三身旁,陡然一个推撞,站稳脚时,魏三手里的弓箭已经不知所踪……   顾笙:“……”   小人渣居然抢人家弓箭!   您刚不是还瞧不上人家“祖传的老弓箭”的吗?   顾笙不是头一次围观九殿下捕猎。   每年初秋,皇室都会在木兰围场定期狩猎,顾笙自然是全程陪伴九殿下,对此并不稀奇。   不同的是,在围场里狩猎,用的无一不是万里挑一的精良装备。   而此时,顾笙不但想不明白,九殿下为什么突然对野猪感兴趣,更难以理解的是,江沉月居然夺下那根废旧无用的弓箭!   这如何派的上用场?   下一瞬间,小人渣就用实际行动解释了顾笙的疑惑——   那头野猪横冲窜出草丛,身后不多远,一袭杏黄身影极速掠至。   一个前翻,凌空踏在那野猪脊背,单膝跪下,弯身朝下拉弓,箭头垂直对向野猪的脊椎,满弓放箭!   噗哧一声血肉撕裂的闷响!   那只零距离射向野猪鬃毛的箭矢,直直从野猪喉间穿出!   如此贴近的射击,让废旧的弓箭发挥出极致的力量!   巨大的冲击力将野猪的前蹄压倒,整个钉在了雨后泥泞的土地之中!   一切归于寂静。   顾笙呆立原地,前头的魏三惊得眼珠都快瞪出来了!   江沉月单手支着野猪脊背,翻身一跃,冲向前方,似乎另有目的。   顾笙急忙碎步跟上九殿下。   赶到崖壁下的时候,就见小人渣一手抱着一只嗷嗷叫的小野猪幼崽,从一丛草团中窜出来,口中还兴奋的呢喃:“孤要吃烤乳猪……片猪肉蘸酱……脆皮烤乳猪……”   顾笙:“……”   八公主要知道自个儿的出逃,害得家里小皇妹饿成这德行,不知会不会感到愧疚……   身后魏三正兢兢业业的从行囊里拿出折叠托板和捆绳,利落的将那头被九殿下一箭毙命的野猪捆绑固定好。   随后拖着木板走到顾笙跟前,愿赌服输道:“这头猪太沉,我帮你们拖回营地。”   “……”顾笙尴尬笑了笑,九殿下显然只钟情乳猪,她只得凑耳小声对魏三道:“不用了,我同伴牙口不好,嚼不动成年野味的肉质……”   魏三闻言了然,决定替“牙口不好”的九殿下解决这头野味,到达营地后,便乐呵呵的将猎物拖回了家。   顾笙请九殿下安排军士一起替她扛猎物,还想顺带捎些物资聊表心意,却仍旧被魏三回绝了好意。   军营就驻扎在一处平头山脚下。   由于顾笙迟迟没被送至营地,江晗派出搜寻的人尚未回程,就听属下来报,顾笙已经候在营外。   江晗立即出门迎接,远远瞧见顾笙正立在阿九身旁,发髻凌乱不堪,显然是没躲过方才的大雨,身子怕是都淋湿了。   阿九对面正恭敬站着两个伙夫,手里各抱着一头猪仔,似乎在听九殿下吩咐烹制的方式与口味。   江晗理了理衣衫,翩然走至顾笙身旁,心疼的温声道:“淋上雨了吧?耽搁这么久,我还以为你是去躲雨了,想不到还是淋湿了。”   顾笙转过头,理了理蓬乱的发髻道:“没事儿,身上已经烘干了。”   江晗点了点头,体贴道:“知道你来得急,帐篷里给你准备了换洗的衣裳,先去打盆热水暖暖脚罢。”   顾笙颔首,正欲跟随江晗离开,左手腕却被人陡然握住,一把扯回了原地!   回过头,顾笙诧异看向九殿下。   方才还在专心吩咐伙夫烤乳猪的烹制方式呢,这会儿还不忘盯着身旁人举动!   “呵。”九殿下转过身,冲江晗露出个不太善意的笑,松开顾笙的手腕,继而环住她侧腰,悠然道:“她一个君贵,去二姐帐篷里更衣泡脚,成何体统?”   江晗闻言一怔,略显尴尬,刚欲对顾笙说声自己思虑不周,就听九皇妹继续道:“遣人把换洗衣服送去孤的营帐罢,热水要多烧几锅。”   说完就毫不见外的揽着顾笙腰,往自己帐篷走……   顾笙:“……”   江晗:“……”   合着人家君贵去你帐篷里更衣泡脚就成体统了!   顾笙被九殿下一胳膊强行搂着朝前走,右手腕忽的又被人握住,朝后一扯,脚步这才顿下来。   回过头,江晗沉着一张脸,死死握住顾笙的手腕,没吱声。   顾笙顿时心跳到嗓子眼,她的身体已一种很别扭的姿势被俩皇爵扯拽着,力度还都不太客气,实在有些个骇人!   “殿下!”   她这一声喊,两位“殿下”同时侧头看向她,虎视眈眈等待她做出自己的选择。   顾笙吞咽了一口,转头又看一眼江沉月。   一不留神,将发髻上已经松松垮垮的发钗抖落在地,发钗大头朝下,没入雨后泥泞的土地里。   三人同时低头,看向那根发钗!   沉默须臾,江晗主动松开手,颇有风度的弯腰想替顾笙捡起发钗,擦干净归还。   九殿下陡然意识到二姐耍风度的手段,瞬间松开顾笙,以绝对的速度优势,赶在江晗碰触到那根发簪前,一把夺过发钗捡起来!   顺带抓了一手的烂泥……   江沉月干脆利落,抬手就将脏乎乎的发钗插回顾笙的发髻!   发钗上的烂泥,顺着发丝缓缓淌到顾笙的额头鬓角……   九殿下眯起浅瞳看向二姐,嘴角浮起胜利的微笑。   一旁顾笙渐渐被簌簌流淌的烂泥糊了眼……      第98章      顾笙默然抽出帕子,开始抹脸,灰头土脸的还不忘俯身谢恩道:“谢殿下的体恤。”   九殿下大概是觉得自己又风度大发了,得意洋洋的抬着下巴俯视众生。   对面的二姐却没有立刻配合的微笑赞扬,而是蹙眉叹息一声,上前一步,抬手欲替顾笙擦拭脸上的泥土。   手指尚未触及额头,顾笙就被身旁九殿下猛然揽起侧腰,轻盈跃后一步,完美的躲避了二殿下的触碰!   与此同时,刚糊上顾笙脑袋的发钗,又不幸被震落在地。   顾笙惊恐的抬头看向小人渣,用眼神苦求:“殿下不要了……这钗子仆不要了!”   好在九殿下的注意力全都集中在二姐的一举一动上,只留给顾笙一个意气风发的绝色侧颜,并未注意到头钗滑落。   “阿九!不得胡闹!”江晗有些恼了,负在身后的手已经握成了拳。   见九皇妹一声不吭直勾勾看着自己,江晗微敛起凤目,不想再纵容阿九胡闹,便沉下脸色,屏息凝神,迈步接近。   她不惜做好交手的准备,也要给这顽劣的小皇妹,一个严厉的教训……   没想到,自己刚迈出一步,对面的阿九就拽着顾笙,转身撒腿逃跑了!   “……”江晗怔愣片刻,忙迈步追上!   军营周围走动的后勤仆役繁杂,在其中追逐,不免产生碰撞。   江晗憋着一肚子恼火,也不敢大声呵斥,以免叫其他军士看了笑话,只得咬牙切齿的极力追逐。   若是想凭自己的实力,追上自家熊皇妹,那大概是不可能的。   好在,江沉月此刻左手正拉着个巨型拖油瓶——顾笙。   顾笙被小人渣紧紧拉着手,在人群中逃窜了一路。   她一手拖着摇摇欲坠的发髻,已然快喘不上气来,奔跑中还极力劝阻,“殿下!殿下!您这是要去哪里?有什么话,可以停下来跟二殿下理论,您这么着,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啊!”   江沉月一心还在“躲避家长的掌控”,侧头瞧一眼跑得快断气、却跟乌龟般速度的笨伴读,回头再看向人群中紧逼而来的二姐,终是显出丝紧迫的慌张。   紧接着,顾笙就见九殿下停下脚步,转过身,顶天立地的……   弯身抓了把泥巴,抡其胳膊甩向二殿下的脸!   江晗猝不及防,被泥巴糊了一脸!   一旁属下急忙七手八脚帮宣王擦干净眼睛。   睁开眼之时,江晗已经没了方才的从容,咬牙切齿的辨认了方向,纵身一跃,踏过人群,朝着前方山林深处追赶而去——   此时,顾笙正被江沉月掩护着,躲在两只帐篷的夹缝里。   眼睁睁看着江晗从眼前呼啸而过,暴跳如雷的朝远方深山飞窜而去……   顾笙心中一片苍凉。   江晗竟然中计了!   顾笙愤然转身看向小人渣:“殿下!您……您……”   边说边喘息,她还没顺过气来,一时没法儿对小人渣“用泥巴袭击亲皇姐”一事,做出严厉的指导教育。   九殿下一张精致如玉的脸庞镇定如常,警惕的等到二姐的背影消失在薄雾之中,立即转身垂眸看向顾笙。   见笨伴读的一头长发已经彻底散乱不堪,江沉月抬起双手,仔细从那一头乱发中,拨出顾笙脏兮兮的脸。   桃花眸中有着欺世的专注和温柔,好像个乖巧的好娃娃一样。   顾笙渐渐安静下来,对视着那双淡金色眼瞳,轻声道:“殿下,你究竟想要做什么?”   江沉月正在磨蹭她脸颊上的泥巴,浅瞳流转,看向她,眸子里淡淡的金芒,像是午后澄澈的暖阳透过剔透的宝石,眸子深处却星光点点,像是藏匿了整片的星空。   一时间的寂静,两人相对而视,沉默须臾,九殿下松开手,垂下眼睫别过头,轻声回答道:“孤不让他们纠缠你。”   顾笙:“……”   “就算是二姐也不允许。”   顾笙静静看着九殿下执拗的侧颜,许久,轻声开口道:“殿下,仆已经不是您的伴读了,您不需要继续护着仆。”   江沉月仍旧偏着脑袋,没答话。   顾笙上前理了理九殿下的衣襟,淡淡道:“您若是一直这么护食,怕是要跟二殿下伤了情份,这又何苦来的?仆迟早是要嫁给二殿下的……”   江沉月回过头,诧异看向她:“你不是已经拒婚了吗?”   顾笙垂下眼,淡淡道:“不过是有些分歧还没有商定罢了,要不然,仆也不会无故住去二殿下的外宅。”   那双桃花眸中有震惊闪过,许久,江沉月扯起嘴角,苦笑道:“为什么是二姐?”   顾笙听见帐篷外有士兵靠近,无暇多言,略作思索,便答道:“二殿下守候仆十年有余,幸得她的庇佑才让我逃避了顾府中的争斗,这份恩与情,仆自该做出应有的回报。”   这虽是前世的恩情,但她生来就决定不会辜负。   正说着,就看见外头江晗已经折回营地,正急切的蹙眉四下搜寻,想必是已经嗅探到她在附近的气息。   顾笙不再犹豫,急忙迈步要迎出去,先一步化解两位皇爵的冲突。   身后忽然传来九殿下的低喃,嗓音虽轻,却让她浑身一颤——   “阿笙,守候你十余年的,是孤。”   刹那间千思万绪,两生两世的经历在脑海中交叠,顾笙如鲠在喉,眼前一瞬间被泪水模糊。   她哑口无言,不知如何回应,只能逃似得钻出营帐,身后人没有追上来。   江晗侧头寻见了她,迎面匆匆走来,顾笙急忙抹干净泪水。   营地里没有侍女,顾笙最终还是独自进了帐篷里,自己梳洗更衣。   打门帘出来时,天色已近漆黑。   不远处篝火旁人头攒动,她踅身走过去,是江晗还在和一群军士头领,商议明日的搜寻线路。   顾笙仍旧一眼看见蔫头耷脑坐在火堆旁的九殿下,手里攥着跟小树枝条,在泥地里涂涂画画。   九殿下本就凝白的肌肤,在周围一群络腮胡子的红脸大兵中,显得尤其脆弱不堪,叫人心生怜悯。   虽然知道这份柔弱都只是假象,顾笙仍旧无法按捺心中的不舍。   耳中听着江晗缜密的搜寻计划,她的余光却无法从江沉月落寞的神色上移开。   正当她愣神之际,忽听江晗严肃开口唤道:“阿九,发什么愣?你八姐至今生死未卜,老五老七还在西面山头彻夜搜寻,你要是不想出力,就赶紧回宫陪父皇等消息。”   这语气有些冲,大概是下午的愚弄叫二殿下还有些不悦。   顾笙抿嘴用眼神看向江晗,想示意她缓和些态度,好好训导。   火堆那头的九殿下没精打采的吸了口气,用手中的枝条指了指土地上被自己勾勒出的线条,缓缓开口道:“八姐性命无虞,孤上午查探了这片山脉的地形,五哥七哥那头用不着搜了,肯定找不着。”   一群军事听到这番有气无力却胸有成竹的言论,顿时都伸长脖子看向九殿下。   江晗也眼前一亮,知道阿九没有十足把握就不会开口,这话一出就代表局势已经明朗了,急忙追问道:“这由何推断而出?”   江沉月垂头用枝条点了点泥土构成的地图北方,淡淡道:“八姐是在这个点下车,她没有攀山经验,还怕走漏行踪,下车后也没有向车夫询问路况,自然会从这个点向南望,判断出一个相对平缓的山头作为目标……”   江晗急道:“你先说说目前的结论,能锁定她的方位吗?”   九殿下顿了顿,顺从的将枝条点在西南方的位置,淡淡道:“这山里总共二十多家猎户,八姐是被其中一户故意藏匿了。”   江晗凤目一睁,奇道:“竟有如此胆大包天之徒!”转而喝令属下道:“殷睿!”   “属下在!”   “立即带兵将山中全部猎户包围起来!”   对面江沉月点了点地图的一处,幽幽开口道:“包围这一户就行了。”   江晗起身走至九殿下身旁,仔细打量地上那用枝条勾勒的地图,蹙眉道:“怎么确定就是这户人家犯案的?”   九殿下仍旧面无表情开口道:“其一,这一户刚好处于西南缓坡山脚下,八姐经过此处的可能性极大。   其二,上午被抓来引路的几个猎户之中,唯独这家的男丁,一直避开西南山坡,将军士往东面山头引。   攀谈时,他还故意提及,自己前日看见有陌生脸孔的女人,一起朝东面山头走去。”   江沉月抬起眼,无机质的淡金色眸子直直看向江晗,做出最终结论:“他说‘一起’,那么起码看见两个人,也就是说,他应该看见八姐身旁还带着个嬷嬷,这一点,其他猎户都毫不知情。”   周遭将领顿时恍然,纷纷倒吸了口凉气,抚掌叹道:“原来如此!这混账东西!我还顺着他的提示,在东面山头加派了两支搜查的队伍!”   “这厮真是活腻了!”   “老子这就去扒了他的皮!”   像是一泼凉水浇入油锅,劳累一天一夜的将领们顿时炸开了,满面怒火的纷纷站起身。   江晗见阿九仍旧坐在火堆旁,不禁蹙眉道:“还坐着干什么?你这些推论怎么不早些同我说?八妹万一因你拖延不报而遭遇不测,我们要如何像父皇交代!”   九殿下垂着头冷冷道:“不会的,八姐很安全。”   这又是为什么?   江晗蹙眉,侧头看了看不远处听得发懵的顾笙,自觉无颜对自家小皇妹不耻下问,只得事后找机会再询问详细原因。   “好了,快起来罢,跟二姐一起去拿人。”说着,江晗弯身扯住阿九手臂,施力往上提。   “唔……”江沉月余光斜一眼暗处的顾笙,抬头委屈的看向江晗,撇嘴道:“二姐又打孤!”   江晗:“……”她什么时候打过熊皇妹?这手上还没使力呢……   一旁随即响起一声嘹亮的嚎叫!   顾笙一个猛子扎过来,推开江晗的手,护小鸡崽子似得挡在熊皇妹面前,仰头看向她,拧着眉头道:“您怎么能这样呢!九殿下还小呢!有话应该好好说!”   江晗:“……”   好嘛,她瞬间变成残暴虐待小皇妹的坏皇姐了。      第99章      顾笙一通愤慨的数落之后,就气得再不听江晗解释,一心关怀九殿下有没有哪里被碰伤。   江晗万般委屈又无可奈何,只得蹲身同顾笙一起对熊皇妹嘘寒问暖。   不多时,三人随准备妥当的队伍启程,赶往西山林寻找八公主。   戌时末刻,山林间薄雾幽暗。   队伍中火把一簇簇亮起,星星点点的火光渐渐延伸了一整条山路,远远看去,像是虚无的夜空,被撕开一道璀璨的星河。   山路崎岖,江晗先前特意准备的小轿,被那两个轿夫遗弃在山林里,顾笙却没提及遭遇野兽之事。   顾笙本想徒步随行,最终还是被江晗安置在一只简陋的二人抬小步辇上坐着,颠簸行进。   周围只有窸窸窣窣的脚步声,队伍绕山而上。   顾笙坐在被两名兵士高扛在肩的步辇上,不算平缓的坡度,让她整个人几乎半躺着,坐在后仰的座椅之中。   侧头朝西看去,就着火光的照耀,薄雾之下是深不见底的悬崖,黑洞洞,像是野兽的咽喉。   究竟是怎样的执着,才能让那么个金尊玉贵的公主,甘愿经历这一切危险与未知的恐惧,翻山越岭也要找寻自己的夫君。   顾笙一路都在思索八公主的想法,心中渐渐陷入更深的困惑。   她无法理解生死相随是怎样的一种情深。   一个人,真的会因为失去另一个人而无法独活吗?   世间真有那么一个人,让她即使用尽全力去淡忘,都无法承受分开的痛苦?   顾笙下意识转头看向身后,于她而言,那个人的身影,即使在人海中,也总是能叫她一眼寻见——   九殿下……九殿下正一手抓着脆皮烤猪蹄,优雅的啃食。   怎么还把烤乳猪带上路了?   顾笙蹙眉转回头,心里计较着山风寒凉,凝固的油腻肉汁吃下去难以克化,吃多了晚上不好受。   她脑中的迷茫,顿时全被小人渣不健康的饮食习惯搅乱了……   约莫半个多时辰的行程,先行的部队已经将目的地包围。   那猎户家的石瓦房,被重重火把围在中央,一家五口都埋头跪在家门口,排成一列,前后都立着身穿飞鱼服的皇家侍卫。   侍卫首领疾步奔至江晗身前,拱手到:“回禀宣王,属下已带人寻遍家宅内外,仍旧没有八公主踪迹,经一轮审问,人犯拒不招认,是否带回刑审?”   江晗侧头看向九皇妹,低声道:“别吃了,你有没有证据与那嫌犯对峙?快些把人找出来!”   九殿下将食物递向一旁侍从,转头扬起下巴,随行伺候的士兵立即捧出湿手巾,颤颤巍巍的上前,为超品皇爵擦拭嘴角和双手。   既不敢用力,又怕擦不干净,士兵哆嗦得几乎站不稳脚,九殿下蹙眉一把夺过手巾,头一回自己擦干净嘴角。   江沉月拿着手巾,细细擦过一根根葱白修长的手指,迈步穿过包围宅子的士兵,火光映在那双淡金色的眸子里摇曳不定。   人群中央,一家五口人全都跪伏在地,几人微微抬眼,就见一个杏黄色战服穿着的身影,悠然在眼前走了一个来回。   最终在其中一个年轻男人身旁站定。   “把头抬起来。”   是充满磁性的悦耳嗓音,优雅却不容质疑。   一家老小闻言立即顺从的抬起脑袋。   面前站着的人锦衣玉冠,背着火光看不清面容,跪在地上的一个女人却认出了江沉月的身形。   这女人就是白日里救下顾笙的那名猎女魏三。   魏三抬头吃惊的看着九殿下,大概是为了方便赶路,下午还一身杏黄色对襟长衫的美人,此时已换了一袭长靴护手的战服。   江沉月的目光却没在魏三身上停留,静静低头审视——   这一家统共五口人。   抱着个半大男童的妇人还在低声啜泣,一旁的中年男人眼中饱含冤屈,却不敢擅自开口。   最边上还站着个青年男人,正一言不发的低着头,从方才的逼供开始,他就没流露出过任何的表情。   “起来罢。”   闻言,一家五口面面相觑,中年男人最先禁不住哭喊出声:“草民愿望啊!”   魏三见来者算是熟人,便率先坦荡的站起身,准备诉冤。   一旁那个年轻男人也随后默不吭声的站起来。   口中哭喊着冤枉的夫妻俩,此刻早已腿脚麻木,相伴搀扶着站起身。   魏三满腹冤屈,不知为何,这群军官硬说她家人私藏了大夏公主。   眼见来人与自己有点交情,却是无动于衷的神色,她便忍不住想开口让九殿下认出自己。   不及开口,就见九殿下走至自家长兄身旁,并肩而立,侧头轻声说了句什么。   刹那间,她长兄凝固的麻木表情,突然变得震惊无比,紧接着,他垂下脑袋,像是万念俱灰的模样——   那年轻男人顿了不多时,便沉声坦白道:“她……就在后山,我带你们去见她,请少带些官爷,不要惊扰她……”   对方刚才的那句话,比严刑拷问更让这个年轻男人绝望,利刃一般直达他的要害——   “我比你更想帮八姐完成心愿,只可惜,她要找的人早已离世,你如果有能力送她渡海,那就如同亲手将她送入黄泉。”   这句话,让他瞬间失去一切顽抗的理由,他只想帮那位美丽的公主远离痛苦。   一旁夫妇俩还没明白自己的儿子已经供认罪名,就糊里糊涂的被一群士兵捆了起来。   魏三最先醒过味来——藏匿公主的人,就是自己的大哥!   胸中一阵惊骇的绝望,她紧接着便疯狂的呼喊,试图辩解自己和家人对此事毫不知情,却被士兵迅速用布条封了口。   顾笙听见了魏三的叫喊,带着疑惑,她迅速拨开人群看进去,借着火光,看清被绑缚的一家人,顿时满面诧异!   “魏姑娘!”顾笙上前一步,却被士兵横臂阻拦下来。   “唔!”魏三看见了顾笙,便急切的试图挣开布条。   怎么会是她!   顾笙吃惊又惋惜,毕竟魏三今儿间接救了她的命,如今遭此横祸,实在叫她无法冷静的袖手旁观。   江晗注意到这头的骚动,便疾步走来,支开守卫,疑惑的看着顾笙道:“怎么了?”   无奈,顾笙将来时遭遇的险情告知了江晗,也说出了魏三对自己热心帮助的经过。   江晗闻言大惊失色,随即恼火道:“这么大的事,你怎的不早告诉我!那两个轿夫,本王定不能轻饶了他们!”   顾笙上前劝慰道:“您别动怒,这事儿不过虚惊一场,我本不想说出来干扰大家搜寻八公主,可如今,恩人收到牵连,我就不得不站出来说一句,魏姑娘她性情善良豪爽,殿下一定要查明事情原委,不要冤枉好人!”   江晗深吸一口气,叹道:“这是自然,但此案与这户人家有所牵连,怕是已经板上钉钉了,毕竟这是阿九的推断,照理说,也不可能有误。”   见顾笙更加不安,江晗便领着她上前,先同魏三交谈了几句。   不多时,方才上山脚寻人的队伍已经返程回来。   顾笙旋即随江晗一起迎上去,便看见八公主也在其中,神色倔强的被个老嬷嬷搀扶着走近。   见江语姗衣着齐整,顾笙这才松了口气。   江晗的一腔担忧,在见到老八倔强的神色后,瞬间化作气恼,快步上前严厉劝说几句,便将人迅速带回营地,预备天明时,启程下山回宫。   顾笙自是陪了江语姗一夜。   简陋的一间帐篷,周围站着四位皇爵。   二皇女、九皇女,以及得到消息后立即赶来的五皇子和七皇子,外头还围了几圈禁军,当真是连蚊子都钻不出去。   几个皇爵无一不是满腔怨愤,看着江语姗的眼神,都带着责备的隐忍,似乎对她为见夫君而出逃的举动十分不满。   唯独江晗只是因父皇担忧而责备了江语姗几句,其他两位皇子的“劝慰”,多少都带着对八公主那份痴情的鄙夷。   顾笙惊讶的发现,这两位皇子对于八公主对夫君的深情,存在着一种近似嘲讽的不屑。   尤其是五皇子,他甚至劝说八皇女——“随性洒脱”才是皇家风范。   更让顾笙吃惊的是,当他侧头对其他皇爵寻找认同的时候,九殿下竟然冲他眯眼笑了笑,一副习以为常的顺从模样。   顾笙顿时捏紧拳头,侧头看向江晗,想要听她驳斥这番不负责任的言论之时,却没等到江晗驳斥的反应。   一直沉默不语的八公主,却在此时看向五皇子,眼神中带着挑衅,嗓音因愤怒而有些尖锐:“五哥,你至今没遇到一个能让你体会我感受的人,并没什么可沾沾自喜的,没尝试过深爱的人,对我而言才是最可悲的。”   五皇子听得一愣,想要反驳,又不敢在此时激怒情绪不稳的八皇妹,只得把话吞回肚子里。   顾笙许久不见八公主“主持正义”的派头,这话说得简直比当初挺身为她训斥顾娆时,还来得威风!   顾笙握住江语姗冰凉的手,顿了一会儿,才柔声道:“姗儿姐姐,您是最重情重义的人,可您如今的所作所为,却是在辜负您的夫君。”   “为什么?”江语姗疑惑的看向她。   顾笙温声道:“这几个月来,您一直给我说新罗王与您鹣鲽情深的过往,以他的性情,如何能容忍您不顾性命,在没有护卫的状况下,只身涉险渡海?”   “你说的我都明白。”江语姗别过头,一脸惆怅:“可父皇不允许我离宫,我只是想看他一眼,这般牵肠挂肚的日子我一日都熬不下去了,只是想亲眼看看他是否安康……”   帐中霎时间气氛冷凝,几个皇爵大气儿都不敢喘。   江晗轻叹了一句:“这些都是天命,你何苦如此执着?”   顾笙见二殿下有坦白的意思,心中顿时一紧,思量片刻,也跟着道:“这些哪里用得着您担心?哪怕有一日,新罗王真的驾鹤西归,也必然会希望您能了却对他的牵挂,另觅良人。   历代的伟大皇爵们,哪位没有这样非凡的气度?”   说完,顾笙还转头看向九殿下,问道:“殿下,您说是不是?”   “嗯?”九殿下冷不丁被点名,自然知道应该答“是”,但顾笙突然将这个问题抛给自己……   九殿下随即十分警惕的……脑袋卡壳了!   笨伴读是不是想等自己战死沙场后另觅良人?   顾笙并不清楚小人渣瞬息万变的尴尬表情是怎么回事,仍旧急切的追问道:“您说是不是啊殿下?”   “额……这……”这个问题暗藏玄机,九殿下完全不希望笨伴读“另觅良人”。   江晗随即夺过话头抢答倒:“那是当然!”      第100章      “看吧。”顾笙得到二殿下的迎合后,自信满满的看向江语姗,劝道:“二殿下也这么认为。”   她本意只是想借其他皇爵的口表明,新罗王如果战死,一定会希望自己的伴侣另觅良人,安然度过余生。   却完全没意识到,自己的随口一问,已经将身旁的某小人渣,逼进了绝路……   江晗干脆利索的回答完,一股敌意就迎面袭来,抬头一瞧,就见对面一双淡金色眸子正直直盯着自己,眼里充斥着不甘与质疑。   江晗轻笑着摇了摇头,她的回答确实是发自真心,愿意让独自留在人世的爱人另寻幸福。   可这个问题对于自家熊皇妹来说,的确是太为难了,阿九长这么大,从没理解过对喜爱的事物“放手”二字的意义。   输谁也不能输给二姐啊!   九殿下一腔怨愤不甘,还等着“不识真英雄”的笨伴读幡然醒悟,转而哭求着投入自己的怀抱呢。   在内心一番挣扎之后,九殿下终于察觉出这个问题中的漏洞——顾笙的假设是“皇爵战死”。   作为一个自傲了十四年的超品皇爵,九殿下认为这种假设是不成立的,战死的一方绝不会是自己。   所以,即使做出承诺,也永远不会有兑现的一天。   终于想通之后,九殿下张口正欲作答,却发现笨伴读已经进入了下一个话题……   九殿下十分沮丧的耷拉下脑袋。   顾笙的劝慰并没得到八公主的回应,江语姗转而引开话题,对一旁皇爵中最年长的江晗道:“二姐,你放了魏家人罢,他们都是无辜的,并不清楚魏川替我隐藏行踪的事情,魏川也是听从我的请求才……”   江晗深深叹了口气,一双凤眸严厉的注视江语姗,沉声道:“不知情者倒是可以释放,但那个男人有意藏匿夏朝硕君,干扰搜查,罪无可恕,必然要小作惩戒,以儆效尤。”   八公主一时无言反驳。   顾笙念及那男人是魏三的兄长,她家中一旦失去这个壮年劳动力,以后魏三身上的担子必然会加重。   到底是救命恩人,顾笙于心不忍,而且,回营地审问过后,她看得出那男人只是出于对公主的仰慕,才豁出命知情不报,对八公主并没有恶意。   思忖片刻,顾笙开口道:“殿下,那人毕竟是听从了公主的旨意,虽然没有上报行踪,却也没有干扰军队搜查啊!能不能从宽处置?”   江晗见顾笙有袒护之意,只好低头想了想,沉吟不语。   一旁的五皇子却蹙起眉头,他因那男人的错误引导,绕着东南两个山头奔走了一整日,此刻又怎能轻易饶他?随即蹙眉反驳道:“怎么没有干扰搜查!他说看见有女人往东面山头去了,形容的衣着打扮都与八妹吻合!这还不是故意干扰吗!”   八公主立即反驳道:“我确实想过翻越东面山头!因为那人好心告诉我,西山虽然看似易攀,实际却陡峭艰险,不如东面山路平缓,所以我早放弃了西山,他并没有欺瞒你们!”   五皇子闻言一愣,侧头用眼神向其他皇爵求助……   恰好与江沉月对上目光。   顾笙暗道不妙,小人渣一出马,自己和八公主联合起来都没法自圆其说了……   果不其然,那双桃花眸子里还残留着对顾笙先前提问的不甘,情绪有些漠然。   江沉月垂下长长的眼睫,略作思量,便嗓音沉稳道:“他确实故意干扰了搜查。   今儿上午,孤曾独自搜查东山密林中的几处险要地带,不久就在一处野兽巢穴附近,发现了八姐的玉佩与头钗,散落在一地干涸的血迹中,其中还夹杂着几块碎骨和腐肉。”   闻言,顾笙下意识看向八公主的腰间和发髻,果然,八公主的腰间玉佩不见了,发钗似乎两头不太对称……   江晗会意,立时蹙眉怒道:“这厮是想假造八妹遇害的假象,好让军队无功而返!”   七皇子光是闻言就汗毛竖立,惊道:“碎骨和八妹的头钗?这可真是吓煞人!”   江沉月耸耸肩,淡然道:“吓人?那场面反而能让孤确定,八姐是安全的。”   众人瞪大眼睛,顾笙禁不住奇道:“为什么?”   江沉月目光立即落在她身上,随即眯起左眼,右手在太阳穴画了个圈——   这是“你好笨”的经典配套手势!   顾笙:“……”   半年没被小人渣折腾,此时再见这一幕,竟然……感到一丝怀念!   小人渣见她呆愣,便轻笑一声,露出一口整齐的小白牙,继续道:“那厮布置的遇难现场漏洞百出,一地的碎骨之中,竟然有半块相对完整的野鹿下颌骨,很易分辨。   如果八姐已经遇害,作案人想转嫁罪责,就无需以其他尸骨取代。   而血迹中散落的玉佩与发钗,都是些无关紧要的配饰,连绣花鞋都没留下一只,作案人必然是为了让八姐行动自如。   由此可断定,八姐性命无虞,且是被人为藏匿。   更可笑的是,他走时连自己的脚印都没有清理,依照他留下的脚型与尺寸,这人的身长应该在五尺至五尺四寸之间。   所以,魏家那五口人甫一起身,就能判断出他的身份。”   语毕,营帐里一片寂静,众人目瞪口呆。   顾笙脑中嗡嗡作响,这下子,魏三的大哥是在劫难逃了!   她气鼓鼓的斜眼看向小人渣——   才智高超了不起吗!心智不还跟小时候一样幼稚!   居然几句话就让魏三的罪名坐实了……   顾笙和八公主满面悲戚的低下头,眼里有愿赌服输的绝望。   怎么会有这么讨厌的熊孩子!活该总被贵妃娘娘揪耳朵!   见顾笙眉头紧蹙,江晗在离开前,特意轻声劝慰:“没事,带他回京审问,只是为了安抚军心,我自然会保住他的性命,当是替你报恩。”   顾笙立时抬头欣喜的看向江晗,安心之余,还不忘瞪了眼正掀帘子走出营帐的九殿下。   回京之后,生活归于平静。   玄月下旬,江晗便特意上门告知顾笙,魏三的兄长已经安然回程。   不久后的一日,门房通报,说是有个猎户打扮的姑娘求见笙姐儿。   顾笙猜到是魏三,便亲自出门将人迎进正厅看茶。   魏三此次只身下山,拖了一车野兔和野鹿,甚至还有晾干的熏肉,还有一颗包得严严实实的山参,都是送来给顾笙,说是为了感谢她,为自家长兄脱罪。   顾笙哭笑不得,就算她是私下出了点力,这姑娘也不能这么光明正大的感激她徇私枉法啊!   这一车野味,绝对是顾笙见过最“实在”的贿赂了……   可她仍旧不敢收,连连表示魏川能洗脱罪名,与自己无关,她“没有那样的本事”。   真要拍胸脯承认跟自己有关,盼着她自掘坟墓的人可开心了。   到时候,江晗没多大罪过,“妖言惑主”“红颜祸水”的罪名就全映顾笙脑门上头了。   所以顾笙不敢瞎有本事,死活都不肯收礼。   魏三只好推说自己是来探望友人,顺道捎些礼品。   顾笙见识过这丫头倔强的性格,不逼她收下,怕是不会罢休的。   可看那一车的野味,八成是魏三家中所有的存粮,要真收下了,人一家五口吃什么?啃两个月野菜吗?   顾笙于心不忍,若她回赠首饰布匹,穷苦人家又用不上。   思来想去,顾笙想起那日见她母亲怀中抱着的小儿,便以给孩子见面礼的由头,送了魏家一副孩童用的金铃铛,和一张用红包裹好的银票,硬是逼魏三“礼尚往来”收下了。   直到未时末刻,才送走魏三。   顾笙回到内院,颜氏正在打量魏三送来的野味和熏肉。   见顾笙走进,颜氏立时满面欣喜道:“这山里的野兔就是比家养的结实,吃了一定是大补,你瞧刚那姑娘养得多壮实!哪像你这细脚零丁的?今晚,娘也给你炖一锅野兔肉补一补。”   顾笙一边应和着,视线落在了那捆刚被娘亲拆开的野山参上——   这山参通体金黄,主体肖似人型,四周不满触须,看起来……   顾笙眼中诧异一闪而过,前世她重病缠身,就在弥留之际,江晗几乎倾家荡产购得一株老山参,人称“白山圣水”。   她曾有幸目睹那山参完整的模样,与眼前这颗,竟是极为相似的。   顾笙细细端详半晌,心中有些疑惑。   但想到那种能够起死回生的圣物,必然不是普通猎户家能够寻得,便没再多虑,只打发婆妇将山参妥当收藏起来。   转眼入冬,顾笙的琵琶学艺馆已经暂时歇业,正窝在家中暖炕上过冬,竟忽然接到宫里来的管事传旨,命她两日后入宫,担任皇后生辰宴席的奏乐司仪。   顾笙险些已经忘了,自己还在朝廷鼓乐司挂职,宫里这么些年没任何动静,鼓乐司的掌事又怎么会突然想起自己?   顾笙领旨后心中忐忑。   皇帝怎么可能无缘无故想起她?   会不会是庄妃从中作梗?   这不是没可能的。   自从她失去超品伴读的身份之后,连顾娆都特意派人送来嘲讽的“赏赐”,故意向她挑衅。   顾笙失去了最大的靠山,江晗与大皇子势均力敌,顾娆早已迫不及待讨回几年前的那一顿毒打。   连一个王爵侧妃,都敢对她虎视眈眈这么多年,庄妃见她离开江沉月,起了试探底细的心思,也未尝不可能。      第101章      心里再多计较也无济于事,顾笙遣人先将事情报给宣王府,江晗得知后立刻敢来。   顾笙这任职来得着实突兀,江晗虽在宫外开府多年,但宫中仍旧耳目众多,风吹草动都了如指掌,此番却无从查探出,是什么人在皇帝跟前提及了顾笙。   一种可能性,是皇后生辰宴规模浩大,鼓乐司人手不足,这才将历届挂职官员全部召回宫中待命。   另一种可能,就只有庄妃私下举荐了,任江晗手眼通天,也无从窥探宫闱中的枕边私语,庄妃的一举一动,她防不胜防。   顾笙担心的也就是第二种可能。   二人商议不久,江晗立即遣人去鼓乐司打探,试图取消顾笙的任命。   得到的答复却不尽人意——乐师名单已经呈敬到御前,无法再做改动。   顾笙只能听天由命,隔天就被江晗亲自护送入宫。   她并不知道,江晗提前一日,已经给庄妃递了信笺,语句中暗含警告,让她不要对顾笙动任何手脚。   却没想到,这一举动彻底点燃了庄妃的怒火,反倒将大皇子的谋划,推上了正轨。   顾笙心中隐隐觉出此行凶险,入宫之后,一股四面埋伏的肃杀气息,令她紧张得有些慌神。   那种未知的恐惧,在江晗离开后达到顶峰,让她在鼓乐司坐立难安。   从排演至暖寿,只有三日的时间。   暖寿在正宴前一日,前后统共五日,这段时间,她是不能离宫的。   下职后,她被临时安置在鼓乐司的后罩房,与低等乐姬们共寝。   已经出宫的皇爵,很难在内廷临时安插人手,江晗只能买通几个守夜的宫女,让她们随时对外传报顾笙的行踪。   顾笙原想着,五人睡同一间房,反倒叫人安心些,下职后,却听见身后传来久违的嗓音——   “笙儿姐姐!”   顾笙转过头,就见个身穿从六品幽韵官服的乐师,疾步朝自己走来——   她头挽高高的灵蛇髻,妆容典雅,身形匀称,几乎看不出,这人竟是记忆中那个瘦弱苍白的身影。   顾笙弯起嘴角,还是一眼认出了她,“叶桥妹妹!”   阔别六年,顾笙那年托江晗遣人远赴扬州,护她周全,帮她摆脱父兄,引回京城,担任朝廷女官。   如今,当年枯败弥留的枝丫,已然重现生机。   顾笙迎上前,握住叶桥递来的手,打量许久才激动到:“姐姐还担心你在宫里吃苦头……唔,你瞧我这嘴,妹妹如今已身居六品,我不过是个九品的挂职,理当称你叶大人才是。”   叶桥此刻已激动得眼眶泛红,听闻此言,不禁蹙眉道:“姐姐何出此言,这么些年,桥儿日日想着报答姐姐恩情,只可惜入职后便难得出宫,如今终于将姐姐盼来了,却要听您这样生分的言语……”   顾笙几乎年年都能收到叶桥从宫里托人带出来的零碎物件,却全部都转送给了叶桥安置在宫外的老母。   叶桥得知后无可奈何,报恩无门,如今二人在宫中相遇,她必是不能轻易放顾笙离开。   随后,顾笙便被叶桥拉去了自己的住所,一起度过这五日。   身旁有个熟悉的人,心中便多一份安稳,何况叶桥职位不低,所在的住所周遭防卫也更加严密,顾笙便没有拒绝她的好意。   一切风平浪静,到了第四日暖寿,顾笙便与一众乐师,被引去了交泰殿。   交泰殿位于乾清宫与坤宁宫之间,面阔三间、进深三间,黄琉璃瓦歇山顶,四角斜飞的攒尖鎏金宝顶,粱枋上有龙凤和玺彩画,顶上还挑着圆而大的金色夕阳,气派非凡。   入殿时天色未暗,顾笙跟随乐师舞姬的队列,井然有序的进入正殿。   虽已平安度过了前三日,顾笙仍旧不敢放松警惕,整场宴席,她都时刻注意着庄妃的一举一动。   不出意料,对方也同样在关注她的举动,目光中的敌意自不必说。   与此同时,江晗在宴席期间,三次来向母妃敬酒,次次暗含警示,要她不要为难顾笙,气得庄妃脸色煞白。   庄妃心中委实冤屈,虽然早得知顾笙已经失去了伴读的差事,她却还记得,当日江沉月语气神态中,对顾笙的袒护之情。   因此,就算顾笙是那位超品皇爵玩腻了的货色,庄妃也不敢轻举妄动,以免招惹不必要的麻烦。   此次顾笙入宫,委实与她毫无牵连。   所以,江晗对她的数次警告,几乎将庄妃心中的委屈燃成了极致的愤怒!   于是,在散宴之后,庄妃趁皇爵们还在皇帝皇后跟前交谈之际,便召见顾笙,让她入长春宫叙话。   庄妃这么做,纯粹是出于对江晗误解自己的报复。   事实上,即使召来顾笙,庄妃也只敢耍耍嘴皮上的威风,毕竟谁也不能肯定,顾笙头顶笼罩的那位大靠山,是否已经真的抽身离开。   可她却没想到,这晚的召见,竟成了大皇子嫁祸她的最大筹码——   这一切的谋划,早在两个月前,顾娆已经与大皇子商议妥当。   他们打算利用顾笙引起庄妃与江晗的矛盾,趁乐师入宫之际,密谋暗杀顾笙,嫁祸给庄妃。   乐师名单,自然也是大皇子动的手脚。   这么一来,既能伤及江晗的声誉,又能提顾娆报当日之仇。   顾笙忐忑不安的进入长春宫,江晗便紧接着急急赶到,随即与庄妃发生了不小的正面冲突。   一夜有惊无险。   然而,这件事当夜就在内廷传开了。   对大皇子而言,这实在是锦上添花的一幕。   顾笙当夜回到叶桥住所后,心中愈发焦灼,一种可怕的预感让她一夜未眠。   第二日,就是正式生辰宴席。   一夜未眠的顾笙脸色颓然,跟着队伍入殿时还心不在焉。   低着脑袋冷不防撞上前头人的后背,抬起头,才发现周遭的乐师们,都纷纷对着殿门方向福下身——   “珞亲王万福金安。”   顾笙诧异的看向殿门,就见江沉月长身玉立于台阶之上,正俯头直直看向她的方向,浅瞳中映染着金色的余晖,美得叫一众乐师都屏住了呼吸。   顾笙回过神,忙跟着蹲福请安。   她低着头,余光只看见那双长腿慵懒的迈步而来,停在自己面前,很近的距离,沉声道:“你昨日同二姐见了庄妃?”   “……”顾笙老实答道:“回殿下的话,是庄妃娘娘召见了仆,二殿下随后恰好赶到。”   “哼。”   顾笙被这不悦的冷哼一惊,抬头瞧,就见九殿下满目威严的开口道:“今晚,散席之后,你便随孤一同去探望尤贵妃娘娘。”   顾笙:“……”   她昨个随江晗见庄妃,今儿个又随小人渣见尤贵妃,传出去可要热闹疯了!   顾笙觉得,从此以后,整个皇城里大概没人再敢上她家说媒了……   “殿下……”顾笙满面窘迫,试图推拒道:“仆昨日只是受庄妃娘娘召见,并非同二殿下商定后,才去探望……”   九殿下显然没给她留回旋的余地,施施然转身踏入殿门,只留下一句话——   “散席后乖乖候着孤,哪儿也不许去。”   顾笙欲哭无泪。   待九殿下离开,周围艳羡的目光几乎瞬间要将她吞没!   连叶桥都忍不住靠近她,结结巴巴道:“刚刚……那可是九殿下!”   顾笙点点头,小声答道:“嗯,我认得。”   叶桥吞咽了一口,她当然知道顾笙认得九殿下,她的意思是——“刚才要带你见母妃的人,是大夏超品皇爵九殿下啊啊啊!”   虽然顾笙不知道自己无名无份的去拜访贵妃,会遭遇怎样的尴尬,但是,小人渣说要她等自己,这让她惶恐不安了一个日夜的心,终于安宁了下来。   正宴比暖寿隆重得多,皇爵们轮番来到交泰殿,对皇后敬酒祝贺。   与往常不同,九殿下几次进殿,都毫无熏醉之态。   大概是已经对自己的酒量愿赌服输了,江沉月担心喝醉后,会忘记领笨伴读见母妃的事儿,是以整晚都十分乖巧,以茶代酒。   顾笙清楚的瞧见,九殿下每回进殿都会警惕的扫她一眼,以确定她没有溜号。   就跟防着糖糕被人偷似得……神色十分严峻。   很显然,大皇子也察觉到了九皇妹对顾笙的关注。   这严重阻碍了他暗杀计划的进行。   略作思忖之后,大皇子趁江沉月回席之时,亲自端了两杯烈酒,递上前道:“老九啊,来,大哥敬你一杯。”   江沉月忙放下筷子,恭敬起身,接过大皇子递来的酒盏。   一股熏人的烈酒气息扑面而来,换做平日,江沉月倒也乐意尝试,可此时却微蹙起眉,那双淡金色眸子里满是迟疑。   晚上还有正事儿要办。   九殿下这几年来对自己的酒量已经认怂了,人称“一口醉”,只好抬起头看向皇子,刚欲婉拒,就见大哥已经仰起头,一口闷下满满一杯酒……   若是江晗在场,必定会阻拦小皇妹沾酒,此时她却正领着其他两位皇爵,去给父皇敬酒。   犹豫片刻,江沉月终是一扬手,爽快的一饮而尽。   之后,就什么都不记得了。   暗杀终于得以展开,大皇子发出指令。   混入宫的亲信假扮太监,赶往交泰殿鼓乐区,假传命令,让顾笙前往长春宫,等候庄妃示下。   事发突然,顾笙并不知来人是大皇子的属下,以为庄妃还不肯罢休。   她四下一探,见江晗不再殿中,心中焦灼,想以九殿下命“散席后在此等待”的借口拖延,可如今还在宴席中途,对方奉命办差,惹不起皇爵惹得起她,必会敷衍说散席后送她回程。   若是在这宴席中争执,扰了皇后心情怕就严重了,毕竟她昨日看得出庄妃也只是口头威风,不敢对自己动手,思前想后,只得跟随来人离开。   临走时,顾笙与叶桥对望一眼,满眼都是不安。 ”   叶桥似乎感受得出她的惶恐,顿时心乱如麻,略一思量,便紧随顾笙之后,从偏门溜出了大殿,欲向宣王通报顾笙的危机。   慌乱之中,叶桥在转进乾清宫殿门的刹那,与迎面出门的人撞了个满怀!   对方是个太监,以为自己撞的是哪位主子,刚准备跪下求饶。   身后被几个宫女驾着走过来的人,也因此停下了熏醉的脚步。   抬起一双迷离的桃花眸子,茫然看向叶桥——     第102章      “九殿下!”叶桥心急如焚,一撞见来人便如抓住了救命稻草,急声道:“顾笙又被庄妃娘娘的侍从领走了!”   闻言,那双失去焦距的淡金色眸子微微流转,九殿下蹙起眉,眸中满是气恼!   “走!给孤……抓…回来。”   说完,江沉月就挣扎着往门槛外倒去。   身旁侍从原本是要扶着九殿下,去偏殿醒酒休息,如今只得架着主子,一径往长春宫去了。   叶桥本欲跟随,却已发现九殿下此时已烂醉如泥,心中暗自思忖,还是回身朝殿中走去,想找二殿下一起救人。   与此同时,顾笙已经跟着前头宫人打扮的男人,自交泰殿正西门穿过隆福门,行至翊坤宫前的甬道,这时候周围还有一列列侍卫,时不时自她的身边走过。   待到她出了崇禧门,周围就陡然暗淡僻静下来,静得没有一丝声响。   莫名的,一股渗人的寒意从后脊蔓延全身,顾笙左右顾盼——   廊檐下的白纱灯笼,还闪动着幽黄的灯火,她却找不到一个宫娥内侍的身影。   顾笙深吸一口气,故作轻松的对前头侍从开口搭话道:“这西六宫外,怎么连个人影都见不着?”   前头的人却没有回答她的话,反而却兀自加快了脚步。   顾笙心中一个咯噔,伴随着周围的反常,心中的恐惧让她警惕的停下了脚步,略作迟疑,便升起转身逃脱的念头。   前头走着的男人警惕的发现了她的举动,眼中立时闪过一丝刻毒的不耐,却很快换了个和善的神态,回头看向顾笙,答道:“人刚还都在呢,路上听说寿安宫里出了点事儿,大概临时全被调派走了,不多会儿就会回来的,姑娘快些随我走着罢。”   顾笙更加狐疑,下意识后退一步。   惨淡的灯火之中,眼前那男人的脸孔,透着股不同于宫中内侍的匪气,仿佛是山林深处的魍魉魑魅,让人升起一股本能的恐惧。   或许是某种对危险的直觉,让顾笙警惕的冷静了下来,周旋道:“什么大事儿能把西六宫的宫人侍卫全调走?主子们还都在交泰殿呢,要不咱赶紧先回去知会一声?”   “用不着你劳心。”男人听闻此言,猜到她已经察觉出异样,便冷冷道:“已经有人去禀报了,你快些跟上我就是了。”   顾笙捏紧了长袖下的拳头,气氛愈发冷凝。   那男人见状,眼中露出急躁的杀意,想一肘子直接将这女人击晕。   可主子先前吩咐了,尸体身上不能有习武之人留下的瘀伤,他一时间也不知如何是好,只能警惕的迈步靠近顾笙。   顾笙脑子转的风车一般,各种可怕的猜想不断浮现在她的脑海,眼前的男人步步紧逼,迟迟没有对她动手,但目光中早已杀意弥漫!   逃!   脑子只剩下这一个字,她不再迟疑,在那男人贴近自己一步之外的刹那,便转身发足狂奔!   可还没迈出一步,就被身后那男人敏捷的一把扯住发髻,往后猛地一拽,顾笙便仰头倒了回去!   她立时痛声呼救,可嗓音刚一出口,一只粗大的手掌,就狠狠堵住了她的口鼻!   “唔!唔!”   黑暗中二人纠打在一起,顾笙被男人的臂膀困住上身,腿脚还在疯狂踢踹,却仍旧占不了上风,整个人被那男人半提着,拖进了西六宫的侧门,仿佛落入了地狱的深渊。   心中绝望弥漫。   为什么……   为什么庄妃要下杀手?就因为昨日江晗的冒犯?   她怎么敢?   昨日的交谈中,庄妃明显还透着对江沉月的忌惮,又怎么可能……   难道,今生就这么不明不白的死去?   周围的草木迅速掠过眼前,那男人扯着她,最终停在了长春宫西南角的一片花圃景致之中。   顾笙惊恐四望,愕然看见那男人踢开草丛中一片用泥土遮盖的木块,露出下头事先挖好的土坑,里头还摆着一段白绫。   “唔!”   濒死的恐惧感让她开始徒劳的挣扎。   那男人扣着她单膝跪在坑前,捡起土坑里的白绫,不慌不忙的在她脖颈上绕了一圈。   心脏几乎撞出胸膛,顾笙痛苦的闭上眼,脑中仍在反复思索,庄妃为何要对自己下此毒手?   即使前世的怨恨积累的比今世更加深刻,庄妃也因顾及江晗的感受,不敢对她下杀手,而如今……   不对!   顾笙陡然睁开双眼,脑中陡然想起—   为什么要用白绫?就这个男人的身手而言,击杀她易如反掌。   男人此时已经松开手,握住绕着她脖子的白绫两端。   正欲施力的霎那,身后忽然传来窸窸窣窣的脚步声!   顾笙心中顿时又燃起希望!扭动身子刚要呼喊,就再次被那男人捂住口鼻。   男人牢牢圈住她的身子,透过草丛树干的遮掩,看向来人——   黑暗中灯火微弱,只依稀看见一群宫女侍从的模糊身影,正匆匆往长春宫正殿走去。   男人皱起眉头,漆黑的眼眸中透着残忍的杀意。心中疑惑:怎么会这么快有宫人走动?难道是承安王的疏漏?   正当他愣神之际,顾笙抬脚猛地一踢跟前的一片草丛,发出的声响很细微,花丛的一片抖动却十分显眼。   男人急忙拖着她后退几步,避开枝蔓。   然而,来人已经发现了这头的动静,纷纷转头看过来。   九殿下也缓缓转过身,偏头疑惑的看向草丛,紧接着就迈开脚步,被两旁宫女搀扶着往草丛间走来。   那男人以为这群宫人发现了自己,顿时紧张得扣紧了顾笙的身体。   如果暴露行踪,就必死无疑。   男人敛起双眸,看来,只能让长春宫多死几个奴才了。   顾笙心已经跳到嗓子眼,急切的看向草丛外正在靠近的人群。   就在此时,禁锢住她身体的手臂忽然松开。   顾笙警惕的垂眸看去,就见那男人从怀中掏出一支飞镖,锋利的刀身,在月光下折射出银白色的光泽。   男人五指猛地一捻,那支飞镖竟然像扇子一般唰的打开来,瞬间分成了五支飞镖!   不等顾笙回神,男人极速挥手出镖,刀尖咻然划破冰冷的空气,准确无误的射向草丛外那五人的咽喉!   噗哧一声闷响,顾笙睁大了眼睛——   草丛外的几个身影猝不及防,霎那间都捂着脖子开始呜咽挣扎,不消片刻,便逐一瘫倒下去,没了生机。   男人正欲回过身,却见草丛外,那个立在四人当中的身影,仍旧垂着脑袋一动不动,也没有倒地。   细细一看,那人的右手似乎正稳稳举在身前,男人拖着顾笙上前一步,看清那人身形,顿时惊得一颤!   那人竟然徒手接住了他的暗器!   一霎那,银白的月光拨开云雾,泼洒在一片肃杀之气的长春宫院,照亮眼前那个颀长挺拔的身影。   顾笙瞳孔骤缩。   是九殿下!   江沉月陡然抬眼,一双淡金色的眸子透过长长的睫毛看向草丛,仿若暗夜之中最危险的凶兽。   “唔!唔!”顾笙心中一阵狂跳,几乎激动地掉出泪来!   紧接着,却见九殿下身体晃了晃,朝后个酿跄,勉强站住脚步,口中结结巴巴道:“扶着点……快扶着点……”   脚边一地被暗器刺穿咽喉的宫女们,却再听不见主子的命令。   顾笙心头一沉,一种更深的绝望席卷而来。   九殿下又喝酒了……   完了。   紧接着,她脑中浮起的第一个念头,是死也不能让这刺客伤害九殿下!   作为一个自身难保的人,她还有这样的壮志雄心,实在难得。   顾笙也不知哪来的力气,双脚猛地一蹬地面,推得身后那男人一个不稳,牵带着她,重重甩向身后的土坑之中。   顾笙落地的瞬间挣脱开手掌,用尽全身力气大吼道:“殿下!快跑!”   那男人听见“殿下”二字,顿时吓得魂飞魄散,慌慌张张的一把揽住顾笙,一跃跳出深坑。   正欲逃脱,手臂却忽然一沉。   回过头,就见那醉醺醺的身影已经站在自己的身后,正一手扯着顾笙的手腕,试图往自己怀里拽……   顾笙反握住九殿下的手,抬头扯着嗓子呼救:“来人啊!有刺客!来人啊!”   男人顿时面露慌张,情急之中便放开顾笙,打算独自逃脱。   离开前,下意识掏出一枚暗器,反手射向身后,意图干扰防止来人穷追不舍。   九殿下此刻已经捉到顾笙,一双醉醺醺的眸子里满是吃糖糕时的安逸之态,毫无防备。   一片寂静之中,噗哧一声刀箭入骨的声响,几乎轻不可闻,却仿佛能穿透顾笙的耳膜。   顾笙双目缓缓睁大,眼睁睁看着那支飞镖,深深刺入九殿下的左肩,浅色的衣襟上,迅速蔓延开殷虹的血迹。   霎那间手脚冰冷,仿佛浑身流淌着的血液都结成了冰,顾笙浑身颤栗,陡然间转过身,一把扯住刚松开自己的男人,发狂般尖叫着咬住他的手腕,仿佛要生生咬下块肉来。   那男人吃痛的低哼一声,一把将顾笙甩开数仗,却已经失去了逃离的最后时机——   一双温热的手掌陡然覆住他的脸颊,喀的一声骨骼断裂的声响,他惊恐的眼睛还未来得及合上,脑袋却已经跟脖子扭曲成了可怕的角度。   江沉月伸手一推,男人便烂泥般跌进自己挖好的深坑之中。   “殿下!”摔得七荤八素的顾笙挣扎着爬起来,一瘸一拐狂奔而来。   江沉月缓缓转过头,月光下长生而立,是洗尽铅华的姿态。   顾笙张开双手,相聚两步之外便身体前倾,一头栽进了江沉月怀里,撕心裂肺的哭吼。   前襟的暗紫滚边都已经被血染透,顾笙慌张的按住江沉月左肩的伤口,咧着嘴尖声呼救:“救命!来人啊……来人啊!”   周围仍旧静谧无声,顾笙擦干眼泪,逼迫自己镇定下来,拉住九殿下的手腕,要往崇禧门奔走。   却如何都拉不动身后的人,她回过头,就见九殿下茫然的神色渐渐回过味来,随即蹙起眉头,满面焦躁,无措的往后退去。   顾笙急忙回身,稳住九殿下的脸,颤声哄到:“殿下乖,您受了伤,不能独个儿留在这儿,快点跟仆一起出门找太医!”   九殿下仿佛听不见她的话,焦躁抬起手摸索,终于摸索到肩上的痛处,便陡然毫不犹豫将暗器拔了出来。   顾笙顿时倒抽一口冷气,双手抬起时已经晚了一步。   刀身上的倒刺引起更激烈的疼痛,江沉月无措的退后几步,甩开顾笙的手,开始胡乱揪扯左肩的衣襟,试图将这股莫名的激烈痛苦甩开,却于事无补。   顾笙惊叫着死死按下九殿下双手,无论怎么哭求拉扯,都得不到回应。   只能徒劳的看着眼前的血迹渐渐蔓延。   太医……   顾笙面上的神色渐渐麻木,顿了片刻,最终僵硬的抬起手,解开自己的衣扣。   她上前一步,贴近九殿下身体,闭上眼睛踮起脚,任凭空气中那股微弱的信息素入侵,撩起自己身体的反应。   不多时,顾笙的信息素腺体已经完全张开,散发着香甜气息的信息素渐渐充斥在空气中,将跟前的江沉月温柔的包裹起来。   只一瞬间,一股强大的爵贵信息素,便汹涌的给予顾笙最强烈的回应!   九殿下的呜咽声戛然而止,像是被什么转移了注意力。   顾笙仍旧闭着眼,心脏几乎撞出胸口,她知道自己在做什么。   君贵的信息素能引起爵贵的交合本能,就算喝醉也不会失败。   君爵间的结合,即使是浅度标记,也能帮助爵贵加速伤势恢复,越是高品级的君贵,治愈力就越强大。   她的身体就是最好的太医。   她没有其他办法跟烂醉的九殿下交流,只能献出自己的身体。   下一顺,身体就被跟前人猛地扑倒在地。   身体被狠狠砸在泥地里,背脊疼得阵阵发麻。   一阵子粗重的喘息声,伴随着急切的舔舐,温柔舌尖自脖梗一路到脸颊……   顾笙缓缓睁开眼,便对上一双狂热中的淡金色眸子。      第103章      叶桥还在正殿角落焦灼的等待,宣王此时正领着五皇子,在祁佑帝案几前说些什么,她自然不敢上前打断皇室间的交谈。   时间像是被无限拉长,却迟迟见不着九殿下归来,叶桥心急如焚。   约莫过了半柱香时间,祁佑帝对身旁站着的总管吩咐了一句,总管便领命去请来大皇子与七皇子,一同至御前叙话。   等人到齐之后,叶桥见祁佑帝看了看眼前几位皇爵,眼中显然露出了疑惑之态,紧接着便四下张望——   皇上是在找寻九殿下?   叶桥心中一动,若借此时机,让皇上一同前往长春宫,证实庄妃对顾笙的刁难,想必就能让顾笙彻底摆脱心惊胆战的日子。   可这举动风险太大,如果皇帝不管庄妃的私事,那么,庄妃下一个盯上的人,可就是她了。   叶桥不像顾笙,她既没有两位皇爵的庇佑,也没有宫外百姓的自由身,她身在宫中,自然是任主子拿捏的,这一举动与她而言,委实危及性命。   但她并没有犹豫太久的时间,便暗自下了决心。   在大皇子向祁佑帝解释阿九去偏殿醒酒之际,叶桥就低头迈步至皇爵们身后,在侍从的提防下,她无法继续接近,只能高声呼道:“启禀皇上,九殿下方才前往长春宫救人去了,至今未回!”   祁佑帝闻言一怔,跟前的江晗更是双目暴睁,转身看向那名乐师,见是顾笙的密友,心中更是忐忑不安,却又不敢贸然开口询问。   再怎么恼火,江晗也不想把母妃的恶行捅到父皇那里。   其他两个皇子眼中也有困惑,大皇子低头打量着皇帝的神色,额上渐渐浮出油亮的冷汗。   “救什么人?”祁佑帝蹙眉看向下头的女乐师。   叶桥闻言偷偷挑眼去看宣王,心想着由江晗自己坦白母妃的作为,或许更为妥当。   祁佑帝注意到她的视线,随即侧头看向江晗。   江晗立即上前一步请命到:“儿臣这就前去解决此事!”   祁佑帝见她有意隐瞒,心中更加疑惑,便负手绕过案几,沉声道:“随朕一起去。”   **   庭院深深,暗夜中,月桂幽幽的香气,充斥在逼仄的花圃之中。   微风拂过狭窄的草丛,空气间燃烧着有别于冬日的灼热温度。   一阵阵粗重猛烈的喘息,伴随着或娇柔、或颤抖的回应,旖旎的一片天地,仿佛世间只剩下她,和身上那个愈发失控的人,要缠绵至天荒地老。   顾笙的衣襟已经被拨至胸口,里头的中衣几乎被撕裂开来,半露着那对诱人的柔软。   毕竟是没经历过彤史引导的小皇爵,愈发膨胀的欲望让九殿下不满足于舔舐,终是起开了顾笙柔软的双唇。   舌尖的纠缠吮吸,仿佛要吸尽她灵魂的最深处。   顾笙胸口激烈的起伏着,汗水浸湿了里衣。   脑中还残留着念想,她要迅速结合,结束这一切,她喘息着,用力推开九殿下的脸,凌乱的发丝被汗水粘黏在面颊,颤抖的微弱嗓音道:“殿下……标记我!”   话未说完,那双金色的眸子就将视线游离向她的身体,忽的埋头,含住她脆弱的顶点,用力的吮吸。   “啊!”顾笙痛苦的挺起胸膛,腺体被迫散发出更浓烈炙热的信息素。   九殿下已经被这股诱惑冲昏了头脑,血气汩汩上涌,却不知入口在何方。   顾笙侧过头,轻轻撩开发丝,露出自己后颈已经完全膨胀的腺体,而后轻抚上那张白玉般精致的面庞,引导着九殿下,找到位置。   像是原始的本能,在感受到那股香甜散发的源头之后,身上的人,便如同猛兽猎食般,一口咬住了她的腺素口。   二人压抑了许久的腺素喷薄而出,终于交融缠绵在一起。   她的腺体已经被那股强大的信息素彻底入侵,激烈的快感让顾笙羞愧至极,却又无法抗拒的意乱情迷。   她从未体验过这样的感受,身体彻底为那个人打开,期待着更深的结合,想要被深度标记,甚至是灵魂标记!   “啊……殿下……”仅剩的理智,让顾笙在结束浅度标记后,挣扎着推搡起来。   身上的人却似乎已经找到了门路,松口后便开始进一步撕扯她的衣衫。   “不要!”顾笙睁大眼睛,双手攥住自己的衣领,可眼前的人,又哪还有半分重伤后的虚弱之态?只仿佛最勇猛无谓的勇士,在她身上开疆辟土。   月光皎洁,纠缠之中,顾笙想查看伤势,便揪开九殿下左肩衣襟,只见光洁的锁骨深深的凹陷,挽出个极其漂亮的线条,锁骨下的伤口赫然已经结了痂。   她的使命完成了,便开始推脱,一段缠绵结束了,最终却要以防卫做结果。   顾笙趁着九殿下直起身撕扯衣服,便撑着身体迅速往后退缩。   九殿下抬起头,对她露出了疑惑的神色,一双淡金色的眸子里满是急切的欲、望,竟看不出一丝缠绵的爱意。   这样就够了。   本就是为了疗伤,又何必在意那人有几分真心?   可对方却没有放过她的意思,江沉月垂下长长的睫毛,伸手握住顾笙的脚腕,往回一扯——   “啊!”顾笙一下便被拖回那个急切的怀抱,领口被猛地一扯,衣衫便自左肩滑落到手肘。   就在江沉月俯首再次吻住她双唇之时,一个身影陡然跃入草丛之中!   “你这不知廉耻的竖子!”   耳边猛然响起江晗的嗓音,顾笙霎那间哽住呼吸!   紧接着就听“嘭”的一声拳头击打声,压在她身上的九殿下瞬间被一拳砸到一旁。   顾笙羞愤欲死,眼见着江晗捏着拳头走向江沉月,眼中满是极度的恨意,她不得不手忙脚乱的合起衣衫,连滚带爬挡在江沉月跟前,颤声道:“殿下!不要动手!九殿下受了伤,我……我…我是自愿的!”   身后的祁佑帝见一地宫女的尸首,顿时满面骇然。   匆忙撩开草丛,就见一个衣衫不整蓬头垢面的女人跪倒在江晗脚下。   在她身后,还有个熏醉的身影,正晕乎乎的试图从泥地上爬起来。   细细一看,竟是自家九皇女!   江晗方才的辱骂斥责,以及那女人的辩驳,霎时间让祁佑帝猜测出九皇女酒后乱性的可能。   皇帝握紧拳头,心中只有一个念头,就是绝不能让大夏的超品皇爵名声扫地。   紧接着便转过身,亲自夺过太监手里的宫灯,喝令身后所有的随从退出长春宫门,回身走进草丛,愤然低声喝斥道:“你这混账东西!指配的通房你不要!在外头丢人现眼!”   随着祁佑帝的走近,江沉月也已经踉跄着站起身,用力甩了甩脑袋,转头茫然看向来人。   这一眼瞧得祁佑帝猛的一颤,提着灯笼上前一照,就见那孩子衣衫上沾满了血迹,并不像是溅上的,似乎是受了刀伤!   想起跪在地上的女人方才说的话,祁佑帝顿时心如刀绞,忙不迭转身吼道:“快传太医!传太医!”   内廷陷入一片惊慌之中。   还在宴席中的皇后听闻九殿下负伤,惊得丢下酒盏徒步追去了长春宫。   还在帘子后独自用膳的尤贵妃,闻讯后更是眼前一阵晕眩,没了起身的力气。   不多时,后妃们便陆续赶到,挤在长春宫狭窄的寝殿里,哭得涕泪横流。   被喂下安神汤的九殿下,早已人事不醒,伤口却只是简单的上了些药。   太医诚惶诚恐的表示:只是皮肉之伤。   皇后哪里肯信,指着换下的衣服上斑斑的血迹,尖声驳斥,硬要太医当作重伤医治。   太医十分窘迫,单看血迹,或许原本伤势确实较重,但这毕竟是位超品皇爵,伤后间隔如此之久才传召太医,治疗恐怕都赶不上愈合的速度……   但皇后不听解释,一通责骂后,带着一帮哭哭啼啼的后妃去找皇帝讨公道去了,誓要抓住元凶,碎尸万段。   皇帝那头还在审问顾笙,外人不得进入。   “你既是自愿的,何故拒绝指婚?”太师椅上,祁佑帝面色威严。   顾笙跪伏在地,死死咬着下唇,许久,再次重复道:“奴婢只是为了医治九殿下。”   祁佑帝拨了拨手中雨过天青的杯盖,沉声道:“就算是为了救人,也是你主动诱导皇爵,自然该名正言顺的嫁入珞亲王府,享受你善心后应得的一世荣华。”   “奴婢已经……”   “行了。”祁佑帝眸中闪过一丝恼怒:“你身上既然没有婚约,清清白白,还有什么可推脱的?   你若不肯应允,今晚之事一旦传出去,别人自然以为是朕的皇儿逼迫了你,我儿岂不名誉扫地!”   顾笙鼓足勇气道:“奴婢已经心有所属!”   皇帝一拍案几站起来,并指指向顾笙,低斥道:“明明是你主动引诱,依法也当归入夫家,你却在事后百般推脱,皇室的尊严岂容你一介草民践踏?   再多托辞,朕便夷你三族!”   顾笙浑身一颤,霎时间万念俱灰,俯身将额头缓缓磕在地砖之上,许久,颤声道:“奴婢领命,谢皇上恩旨,万岁万岁万万岁。”   总管太监见事情处理妥当,赶紧禀报皇上,说皇后和妃嫔求见。   顾笙被叫起,僵硬的站起身退到一旁。   皇后满面悲戚的掖着帕子走进门,到了皇帝跟前坐下来。   听了事情经过之后,便满面赞许的看向一旁面色惨白的顾笙。   上下一打量,便转头温和的对皇帝笑道:“妾身就知道,咱们阿九是遇上好人了,否则那伤势可不知得多严重呢。   陛下,这等功绩,好歹该给她抬个侧妃之位吧?”   皇帝闻言眼中闪过一丝尴尬,顿了顿,笑道:“咱们小皇儿是千古一出的超品爵贵,邦交国早在前几年已经提前传来和亲的请求,正妃侧妃之位哪里还有空缺?”   皇后素来不会干预国事,闻言便也不再强求,转而对顾笙道:“本宫瞧你衣着,似是鼓乐司的乐师,你先前可见过阿九?”   顾笙僵硬的福身一礼,讷讷答道:“奴婢曾是九殿下的国子监伴读。”   皇后闻言顿时一惊,沉默须臾,垂下眼眸,低声叹道:“原来也是伴读出身,如何能跟和亲公主相比?怪道坐不得正室之位呢!”   这话自是说给皇帝听的,皇后也是伴读出身,七岁起追随皇帝,二人青梅竹马十数载,后被破例迎娶进王府。   因出身低微,又多年生不出子嗣,免不得受了太多的嘲讽与磨难。   此时见皇帝都要伴读出身的君贵给和亲公主们退让,不免思及自身,满心委屈,又不敢直言。      第104章      和亲是福泽天下的大事,皇后不应该在大节上失去分寸。   可今儿是她的生辰,祁佑帝不忍心苛责,只劝慰道:“你总是爱多想,朕对你的心意,何曾受过地位上的牵制?”   皇后掖着帕子擦拭眼角的泪痕,不肯答话。   见她如此执拗,祁佑帝思忖片刻,温声问道:“素婉,你觉得给她个什么位分合适?”   皇后闻言立刻停止擦泪,先问了顾笙自身的品级和家世。   这两样,都是顾笙相当拿得出手的资本,皇后得知后更是有了底气。   这样高的品级,给普通皇爵当个正妃也当得起,配超品是欠了点,也就是欠了个和亲公主的尊贵身份。   “不如抬个侧妃位?”皇后试探着看向皇帝,温声道:“这丫头的品级是没得说的,来和亲的公主都未必比得了,虽说家里爵位低了些,可她也好歹是个京鉴会荣华,搁在外头,得多少公爵抢着说亲呢!”   皇帝轻叹了一声,还是推拒道:“此事还是容后再议罢,阿九还不到指婚的年纪,心智也比其他孩子来得懵懂,这么早定下侧妃之位,并不妥当。”   皇后当着一众妃嫔的面,嘴角缓缓撇了下去,丝毫没有要给皇帝留脸面的意思。   某种熟悉的危险气息让祁佑帝警醒:他家素婉要当众使小性子了……   “不如这么着吧!”赶紧截住不好的苗头,祁佑帝站起身,反剪双手来回踱了几步,继续道:“选好良辰吉日,先让咱皇儿以正妃之礼,将她迎进门。   册封之事,还是等阿九冠礼之后,自己来向朕请封,位分也由阿九自己定夺,你看如何?”   皇后听闻要让同为伴读的顾笙,以正妃之礼迎娶,顿时喜出望外,心想着夏朝两个最尊贵的身份,全都是伴读出身了,她往后自然腰杆儿更直!   皇后掩口一笑,忙不迭应声到:“都听陛下的安排!”   祁佑帝扯起嘴角,用余光扫了一眼角落的顾笙——   她身上刚换了套乐师的官服,一袭石榴红水草纹滚边的素色缎面撒花裙,随意的绾了个堕马髻。   脸色苍白,如此寻常的打扮,换做普通宫人,根本显不出丝毫姿色,而她却不同。   不愧是容华出身的闺秀,苍白的鹅蛋小脸,一双杏眼生出秋水之色,眉如远黛。   这一副委屈倔强的柔弱之态,细看也能叫人咂摸出一丝病西施的美感。   这样的姑娘,当个皇家媳妇自是够格的,看年纪,配给老五老七正合适,偏偏要配的人是他最小的皇儿。   皇帝胸有成竹,认为小皇儿自不会对一个年龄不相当的君贵长情。   等到江沉月落冠之后,必定不会替这女人请封侧妃,王妃更是无稽之谈。   如此,自然能化解皇后的执着。   去寝殿询问了太医几句,得知伤势无妨,皇帝便回养心殿去了。   皇后在床榻边守了许久,也被其他妃嫔劝回了寝宫。   长春宫里只剩下庄妃、尤贵妃以及熹妃还守在寝殿。   江晗也没有走。   她就在前院的槐树下,已经呆呆站了一个多时辰,直到天色微微泛起鱼肚白,才转过身,朝殿门走去。   顾笙躲在隔间里不敢出门。   隔间只亮了一盏灯,幽暗的火光照亮她的侧脸。   逼迫自己不许后悔。   浅度标记维持不了多久,甚至不用汤药洗去。   她若是这点牺牲都做不了,难道要看着今生庇护自己至今的人,死在眼前吗?   可太医说九殿下伤势轻微,这是唯一让她无法逃避的痛苦。   那根暗器长达两寸有余,彻底穿透了九殿下左肩,连着倒刺被直接拔·出来,血根本止不住,若伤的是自己,早就该一命呜呼了。   太医却说伤势轻微。   “阿笙。”   颓然的嗓音从屏风后传进来,顾笙心里一咯噔,像犯错的孩子似得往椅子后头躲。   雕花圈椅背不过三根木条,挡不住人,所以江晗绕过屏风走进来的时候,就看见顾笙缩在椅子后,自欺欺人的用双手捂住眼,不想让她看见自己。   江晗心头一揪,迈步上前,蹲到她身旁。   见顾笙有所感应的往一旁退缩,她便不再靠近。   两人隔着一尺的距离,江晗张了张嘴,嗓音带着丝干哑,“吓着了吧,刺客的身份已经查出来了,是谁主使,很快会水落石出的。”   顾笙仍旧捂着眼睛,江晗注视她良久,坦然道:“别想太多了,被人沾这点便宜我还不至于想不开。   花圃里的几具尸体我都查过了,要不是阿九来得及时,我怕是只能从那土坑里把你挖出来,如今,你还活着,我就没什么可怨恨的。”   顾笙捂着眼睛缓缓摇了摇头。   江晗以为她仍旧放不下隔阂,只好起身靠近,蹲在她身旁,伸手握住她的手腕,想让她正视自己,“别难为自己,我十三岁那年就标记过两个彤史,又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,一个多月就消退了。”   顾笙的手被强行按下,露出一双红肿的眼泡,她仍旧躲闪着江晗的目光,压着抽泣哽咽道:“殿下,您的恩德笙儿无以为报,从今往后……只能为您烧香祈福,望您不要…不要对权势太过执着,还有……去找个比我好的姑娘,过安稳的日子。”   江晗陡然蹙眉,莫名的心慌,一把握住她的手,急道:“什么意思?我谁也不去找,你什么时候肯答应,我等得起!”   顾笙心中愧疚,深吸一口气,还是决然推开江晗的手,抑制着颤抖道:“殿下,皇上已经…将我…指给……”   话未出口,江晗已经猜到了她的意思,霎那间五雷轰顶。   顾笙不断哽咽着道歉,身旁的人却再没开口劝慰。   许久,她看见江晗僵硬的站起身,便下意识扯住衣角,抬头问:“殿下?”   “我去求父皇……”嗓音仿佛漂浮在虚空里。   顾笙连忙跟着起身,哭求道:“圣意已决,再多纠缠必会引得龙颜震怒,皇上说要夷三族……我娘是无辜的。”   江晗缓缓闭上眼,吞咽一口,呓语般喃喃说了句什么。   顾笙没听清,却见江晗陡然睁开眼,挥臂挣开她的手,毅然决然窜出门去。   “殿下!”   顾笙追至殿门口,便被侍卫横着刀柄阻拦下来。   **   冬日的暖阳当头,已经过了午时,长春宫前园里依旧僻静无声。   有宫女迈着轻巧的碎步,端着铜盆出入寝殿。   殿里的窗子闭得严严实实,尤贵妃怕扰了九殿下安宁,便命人在窗台上叠起了高高的砖瓦,挡住日光。   江沉月平日卯时五刻就起身了,今儿却一直睡到现在,原本陪伴尤贵妃的庄妃与熹妃早已体力支撑,往偏殿小憩去了。   尤贵妃像是感觉不到困倦,一整晚、一上午,不停的亲手挤干湿布,反复擦拭九殿下的脸颊。   湿布无数次拂过额角,九殿下终于渐渐转醒,迷糊中伸手拨开尤贵妃的手,不悦的翻了个身,捂住被母妃擦得发红的额头,喃喃道:“别…别搓了……”     第105章      她心绪不宁,江晗至今没回来。   就那么怒气冲冲的跑出去,不知会犯下什么事儿。   若当真是去纠缠皇帝,求他收回旨意,那她可就只能坐在这儿,等人拖自己出去斩首了。   一直在思忖,那刺客究竟会是受何人指使?   他死在作案现场,嫁祸手段被当场撞破,背后的主子自然不会是庄妃。   那么,除了庄妃,她还有哪位仇家有这通天的本事——能寻高手混进宫中,还能将整片西六宫的守卫都调走。   答案就显而易见了,自然是她前世今生都躲不过的仇敌,顾娆。   同样是想置她于死地,顾娆的手段却同前世不一样。   大概是因为江晗如今威势犹在,顾娆自然不敢像前世那样,怂恿大皇子明目张胆的诬陷栽赃,给顾笙随意定个杀头的罪名。   昨夜的嫁祸手段,要论有作案动机,而且有这个能力的人,自然只有大皇子。   可是,即使推测出了这些,面对审问的官员,顾笙也不能明目张胆的说出来。   因为对方地位太高。   就算知道大皇子想杀掉一个乐师,嫁祸给庄妃,皇帝也不会为了个不受宠的妃子险些蒙冤,而治大皇子重罪。   惩戒归惩戒,皇帝最终八成还是会选择封锁消息,不让皇家私事外传。   到那时候,顾笙这条小命,八成都要为了保守皇家丑事而献出去。   所以,这件事只能由官差亲自查清经过,她也只能假装不知情,只将自己的想法私下透露给九殿下。   毕竟事关九殿下安危,大皇子本只想碾死一只蚂蚁,却没想到会自掘坟墓。   顾笙也因此被卷入其中,彻底跟江晗断了缘分,两败俱伤。   “以正妃之礼嫁入珞亲王府。”   顾笙从没想象过。   那个人,是未来名耀千古的帝王,于百姓是明君,于妻妾,却是个多情薄幸之人。   一旦爱上了,只会让自己伤得千疮百孔。   可偏偏命运弄人,祁佑帝给她开了个天大的玩笑。   嫁入王府却没有册封,那她算什么?   要依靠江沉月对她的心意度过一生吗?   顾笙垂下眼眸。   能一辈子锁住那家伙的心?她自认没那个能耐。   九殿下从前对她的纠缠,不过是出于孩子心性的霸道与恋旧。   那样的感情能维持多久?   顾笙抬头看向窗外的天空。   未来,她或许不过是敬事房总管的托盘里,其中一枚绿头牌上的名字罢了。   **   “把窗台上的砖瓦都撤了。”   见九殿下醒转,尤贵妃打发宫娥端上大补的温汤,上前伸手拎起九殿下左耳,抖了抖,唤到:“醒了就起来,天晚了再睡。”   说完就接过托盘上的汤碗,舀起一勺吹了吹,自己用嘴唇抿了抿,发现还有些烫口,只得继续搅动汤勺。   九殿下茫然睁开眼,缓缓转回头,看向一旁,见母妃正坐在床榻旁的圈椅里搅拌汤碗,一时有些发懵。   娘娘坐在旁边干什么?   九殿下目光流转,四下一打量,发现这寝殿显然不是贵妃的偏殿,除了慈宁宫里来的几个贴身宫女和奶娘,周围伺候的婢女都十分陌生。   由于昨晚没及时喝下醒酒汤,伤后又不宜催吐,太医只得吩咐等其自然醒转。   江沉月此时一脸茫然,用手肘支着床想要起身,刚一撑起胳膊,就“嘶”的倒抽一口冷气,左肩冷不丁一阵刺痛。   一旁奶娘忙扑了上去,惊声喊道:“殿下不要乱动,您还伤着呢!”   一旁尤贵妃头也不抬,冷冷开口道:“该!”   九殿下诧异的睁大眼睛,见母妃脸色憔悴,那双红肿的眼睛显然是不久前哭过的。   心知发生了大事,九殿下忙抬手让宫女奶娘退开,小心翼翼的低声问道:“孤怎么会歇在长春宫?”   尤贵妃冷哼一声,答道:“本宫上回就说过了,从今往后若是再进一口酒,你就别踏进慈宁宫一步!可殿下仍旧一意孤行,本宫自然信守承诺,让你在庄妃这儿借宿一宿。”   九殿下垂下长睫,清了清嗓子掩饰尴尬,肩上的痛楚让头脑渐渐清醒起来。   刚想开口解释吃酒原因,忽感到一股熟悉的甜美气息,不断在胸口涌动。   尤贵妃许久没等到九殿下认错,抬起眼,就见那家伙正抻着脖子四处瞧,像是在找什么人。   “殿下找什么呢?”尤贵妃的眼神冷得直泛冰渣子,气得手里捧着的官窑脱胎填白盖碗一阵颤动,干脆转手搁回一旁宫女手里捧着的托盘上,沉声讥讽道:“是还想找酒来再尝一口呢?”   奇怪,这股气味挥之不去,屋里却找不到顾笙的身影。   九殿下见母妃恼火,只得先乖乖躺回枕头,答道:“没有,孤想瞧瞧敬酒的元凶在不在场。”   “哼。”尤贵妃满腔怒火,“我知道是你大哥敬的酒,你难不成就真推不掉了?是多深的交情?叫你命都不要了?”   九殿下斩钉截铁的保证:“儿臣从此同他一刀两断!”   “噗……”一旁宫娥忍不住笑出声。   尤贵妃依旧蹙着眉,厉声道:“谁跟你嬉皮笑脸的!你知道昨晚上发生什么事了吗!”   九殿下冲母妃讨好的眨眨眼:“正在猜,娘娘给点提示么?”   尤贵妃侧头扬了扬下巴:“去把那衣服拿来。”   宫女蹲身称是,迅速绕过屏风取回那件沾满血迹的外衫,罪证一般,在九殿下床榻旁抖落开来。   尤贵妃不敢再看,侧头沉痛的闭上眼,颤声道:“想起来了吗?”   九殿下满眼诧异,脑子里确实有关于昨夜里零碎的片段,但全是一些让人十分……脸红愉悦的画面……   那是笨伴读的喘息声……仿佛还在耳畔回荡,肌肤温热滑腻的触感,衣襟下那片丰满的柔软,全部都有如实质,那是无比强烈的真实感!   但这些不知是真是梦的画面,九殿下显然不方便跟母妃坦白,只能继续打哈哈道:“怎么会有血迹?孤喝完那杯酒之后,是被娘娘一路追砍逃进长春宫的?”   尤贵妃恼羞成怒,一掌拍在椅子把手上,怒道:“这是开玩笑的吗!再不着调就立刻滚回你的清漪园,再别让本宫瞧见你!”   九殿下收起笑意,正儿八经的小声道:“真想不起来了。”   尤贵妃深吸一口气,转过头对玉儿吩咐道:“把你们小主子昨晚的英勇事迹说一说。”   玉儿领命,上前如实道:“回殿下的话,昨儿个戌亥之间,有刺客混入宫中,假扮成管事,从乐师席间将顾笙召至长春宫,意图害她性命后埋入偏院,多……”   “什么!”刚还一脸好奇的九殿下陡然一个猛子坐起身,一双淡金色的眸子里满是惊骇,打断玉儿的话,呵斥道:“这是反了天了!”   众人吓得一哆嗦,尤贵妃倒吸了一口气,连忙扑上去按住九殿下,急道:“你这是要做什么!那丫头已经救下来了!人就在隔壁歇着,全须全尾的好着呢!”   九殿下这才松了口气,可余怒未消,喉间幼狮似得呼噜噜喘息,咬牙切齿道:“人抓着了吗?是谁给他安的胆子?必须明明白白审出来!”   一众人急声劝道:“殿下息怒!刺客已经死了,是您亲手扭断的脖子!尸首还在宗人府呢,殿下您消消气儿!”   尤贵妃禁不住再次眼睛发酸,搂住九殿下脑袋,忍不住带着哭声颤声道:“你说你醉成那样,还自个儿上去跟那畜生动手,你当宫里侍卫都是死的么?!   结果怎么着?肩上被那畜生割了那么大一口子,抬出来的时候半面身子都是血!你是想要了娘的命吗!”   江沉月抬起眼看向母妃,吃惊道:“孤是被个刺客打伤的?是什么品级的爵贵?”   一旁玉儿见尤贵妃情绪无法缓和,忙上前答话道:“昨夜事发时,奴婢恰巧给您请太医醒酒去了,并没有目睹那人的行刺过程,据说品级是个顶级的公爵,他用暗器将随行的宫人全部杀害了。”   九殿下身子微微一颤,那双桃花眸子猛然睁大,满眼写着“奇耻大辱”四个大字……   许久,耷拉下脑袋,可怜巴巴的嘟囔道:“阿笙看见了么?外头都知道……知道孤被个公爵打伤了么?”   “宫里头都知道了,改明儿案子公审,全天下人都会知道的。”尤贵妃毫不犹豫落井下石。   面子上实在过不去,九殿下抬起头垂死挣扎:“人都死了,你们凭什么肯定孤是他割伤的,兴许是孤路上摔了一跤擦伤的呢?”   尤贵妃忙不迭掐灭九殿下希望:“太医说的,伤口是暗器所致,肯定是刺客伤的,你下回还喝酒吗?”   九殿下含恨耷拉下脑袋,悔不当初的摇了摇头。   玉儿在一旁继续道:“后来的事都是听顾姑娘说的,由于您当时的伤势相当严重,所以顾姑娘引导您标记了她的身体,催使伤口愈合。”   一瞬间,九殿下眼中的金芒死灰复燃!   脑中的那些美好画面、娇滴滴的嘤咛和温热的触感,难道全都是真的?   抬起头,僵硬的压低嗓音问:“你说什么?孤没听清,大点儿声。”   玉儿自然不能问“主子您是不是聋了”,只能扯着嗓子大声重复了一遍。   吼得寝殿外隔间的顾笙都听见了……   隔间里头的顾笙惊慌的看向寝殿方向,霎时间涨红了脸。   九殿下醒了?   顾笙蹙起眉,想要立刻逃出门,不知如何面对那个人!   可她现在哪儿也去不了,要不是皇上念及九殿下醒来后,或许会对自己初次标记的君贵感兴趣,她此时已经被一并送去宗人府审问案情了,哪里还有自由身?   她踱步绕过屏风,侧耳紧张的贴在墙壁上,想要偷听隔壁的谈话。   想知道九殿下得知此事后的反应。   而后珠帘就被人掀开了!   一个宫女笑盈盈的走进来,请她去寝殿同主子叙话。   顾笙此时正双手扒着墙面……在偷听谈话,猝不及防被宫女撞个正着,瞬间脸烫得快融化了!   勉强装作若无其事的掸了掸墙面上的灰尘……   跟随宫女走出隔间,短短几步路,她只觉得呼吸困难,想挖个地缝钻!   小人渣会是怎么样的反应?得意?还是嘲讽?   她不敢再想象。   踏入殿门时,猛地深吸一口气,把头深深埋下去。   绕过屏风,顾笙低着头看着尤贵妃脚尖,福身请安。   尤贵妃端正的抬手免礼,温声道:“昨个真是多亏了你治疗及时。”   顾笙闻言,更是头涨得眼前发晕了……   不敢抬眼去看小人渣,只颤声答道:“奴婢不敢,多亏了殿下出手相救才是。”   话音刚落,床上的某人清了清嗓子,试图引起顾笙的注意。   顾笙避无可避,只得捏紧拳头,僵硬的抬起头,迎上九殿下的视线——   那双桃花浅瞳微微敛起,带着压抑着狂喜的笑意,竟异乎寻常的炙热,将那种欺世专注多情显出了极致,几乎让顾笙以为自己是被深爱着的……         第106章      那双眼眸过分摄人心魂,顾笙担心失态,忙将视线从江沉月脸上移开,转头去瞧尤贵妃——   这位高鼻凹眼的异族美人,发髻与服装仍旧维持了她故国的传统,脸蛋当真是精致至极,似乎有种出尘的神圣韵味。   那双深邃空灵的淡色眸子下,缀着颗淡淡的泪痣,叫人心旌荡漾。   不同于江沉月那种带着戏谑魅惑的美感,尤贵妃的容颜,仿佛有种天然的圣洁。   两人虽然眉眼肖似,却是截然不同的气质。   同时面对母女俩这么两张绝色的面容,顾笙只觉得无地自容,心在滴血……   还是低下脑袋看尤贵妃的脚尖罢。   尤贵妃见顾笙面露羞怯,便温声道:“陛下已经跟本宫说了你们的亲事,以后都是一家人了,没什么‘奴婢’的,以你我相称便是了,别拘着,快些坐下吧。”   九殿下闻言,连忙朝床榻里头挪了挪,无耻的示意顾笙坐上床。   结果玉儿很没眼力劲儿的给顾笙搬来了椅子……搁在尤贵妃身旁。   顾笙听闻尤贵妃说及婚事,下意识就抬眼瞧向九殿下,恰好对上那双自她进门就一直盯着自己的浅瞳,顾笙连忙收回目光,胸中一阵乱撞。   虽然只是浅度结合,身体的反应却异常激烈,隔着空气都能感受到对方的心跳。   摸一下脸颊,烫的发烧似得。   顾笙嗫嚅着道:“笙儿本意只是为了救治九殿下,未曾妄想过嫁入王府,只是,皇上……”   尤贵妃从她话里咂摸出一丝被迫无奈的意味,刚想开口探问,就听身旁九殿下“埋怨”道:“嗯,父皇未同儿臣商议,便指定亲事,确实略显不妥。”   这话听起来还挺不情愿的!   顾笙侧头道:“殿下若是不愿意,在婚仪前,可以去向皇上推拒。”   “不。”九殿下斩钉截铁:“父母之命媒妁之言,孤自不会违逆父皇的意思。”   这么一说,好像小人渣也是迫不得已才娶她似得!   顾笙嘟起嘴,怒道:“怎么能叫殿下为难呢?该拒还是得拒的,仆比殿下大了五岁呢!”   九殿下正襟危坐,严肃道:“无妨,孤听闻,娶妻本就应当同自己相差三五岁,多少琴瑟和鸣的夫妻,差了不止五岁呢。”   顾笙:“……”   那“相差三五岁”,说的是君贵比爵贵小三五岁,不是找个大三五岁的媳妇好不好!   殿下您这理由找得好意思吗!   顾笙也不好拆穿,只得梗着脖子辩驳道:“那也不成啊,这么着实太委屈了殿下了,像仆这么愚笨的君贵,娶回府,没得叫殿下嫌弃死……”   九殿下闻言眯起眼,笑出一口小白牙,温声反驳道:“笨不笨的,不过是同你玩笑罢了,何必总放在心上?娘娘从前还常说见到孤就头痛呢,难不成孤也得当真?”   九殿下一派潇洒的侧过头,等待尤贵妃接话——   然后就看见尤贵妃“是啊当然是真的!本宫看见你就头疼!”的认真表情……   九殿下笑意略僵了一瞬,有些尴尬的低下头,清了清嗓子,再次侧过头,严肃的盯住尤贵妃,挑起眉梢低声警告道:“娘娘?”   尤贵妃见状只好妥协,不情不愿的应和道:“是呢……玩笑罢了……本宫最爱瞧见殿下了。”   见顾笙颓然低下头,尤贵妃狐疑的开口道:“本宫让你来叙话,就是想听听你们二人自己的意思,皇上说,是你主动诱导我皇儿,理当归入皇家,本宫倒觉得此事不该草草决断。   这数百年来,多少身为军医的君贵,在情急下,为身负重伤的将领们疗伤,都是利用轻度标记的下下之策,这本身是为了救人,并非出于情感,也没见哪位因此诱导爵贵的军医被迫嫁人。   所以,本宫想听听你自己的意思。”   顾笙眼前一亮,抬头看向尤贵妃,心中不禁又起委屈,嗫嚅道:“笙儿确实是救人心切……”   尤贵妃闻言蹙起眉,轻声道:“真是难为你了,这夏朝的王法里,咱们君贵始终处于劣势,皇爵上头的地位,甚至能肆无忌惮的合法标记不同的君贵。   这在我的故土,是无法想象的事情。   本宫是两国邦交的牺牲品,没有怨言,只盼望自己的孩子能够打破这可怕的婚姻制度,不要踏上……”   “娘娘。”   一旁想起冷冽的嗓音,尤贵妃和顾笙侧头看去,就见九殿下沉下嘴角,不悦道:“谈论这些做什么?   夏朝婚制积弊已久,又何止皇室?各地贵胄缙绅依靠婚制传统,结成千丝万缕的利益共同体,牵一发而动全身,您想要儿臣如何打破?  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,又岂是一剂猛药能够医治得了?”   尤贵妃诧异的睁大眼睛,以往自己抱怨这些,从未见九殿下反驳,就算没有顺从的劝慰,也不至于如此认真的驳斥,今儿怎么突然就翅膀硬了!   九殿下斜眸看向顾笙,发觉她的古怪思想同母妃异常一致。   两人要混在一起成日胡言乱语,岂不是让笨伴读对自己平添仇恨!   不成。   “你干什么!”尤贵妃见九殿下忽然捡起外衫下了床,忙起身阻拦。   “大婚在即,儿臣得带她回清漪园,商议具体事宜。”九殿下一拱拳:“娘娘回宫安歇罢,儿臣先行告退了。”   众宫女忙上前替主子更衣挂佩。   顾笙慌慌张张走上前,目光落在江沉月肩头,见雪白的里衣上并没有晕出血迹,这才心下稍安。   还是担心牵动伤口,只能上前同贵妃一起阻拦。   江沉月正垂头整理腰封,见顾笙上前,挑眸看了她一眼,便挥退了身边的宫女。   九殿下扬起下巴,垂眸盯着顾笙,威严的张开双臂,示意准王妃上前替自己整理衣衫。   顾笙脑子里一片空白,她头一回伺候九殿下起身,对小人渣忽然张开双臂的理解,还停留在儿时,所以……   她十分害羞的挪步上前,抿着双唇,一把拥住了“张开双臂要抱抱”的九殿下,拍打着殿下的后背,柔声哄到:“殿下乖乖啊~快回床上躺好噢~”   “……”江沉月额角一蹦,一双桃花眸子里写满了“真是蠢得难以置信”的神色。   “噗……”一群宫娥憋笑憋出了泪水。   九殿下无可奈何的把笨伴读从怀里摘开去,还是让宫女迅速上前理好自己的衣衫,而后扯起一脸茫然的顾笙,转身同尤贵妃道别。   尤贵妃却没那么好糊弄,冷下脸孔道:“婚事由本宫同你父皇商议就足够了,你父皇虽说要你以婚仪迎娶顾笙,却又说’冠礼前不册封妃位‘,所以再此期间,你万不可强求她尽王妃的‘本分’。”   江沉月瞳孔骤缩,难以置信的看向尤贵妃,突然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娘娘亲生的皇爵了。   尤贵妃强行拿开九殿下的手,拉起顾笙往慈宁宫去了。   只丢下一句:“本宫还有事情与她商议,商议完自会安排她出宫回府,婚仪之前,王妃不得入住清漪园,还请殿下自重。”   九殿下万念俱灰,疾步追出门,捂住肩伤,泪汪汪道:“孤伤痛复发!”   尤贵妃铁面无情:“屋里有你父皇准备好的两位彤史候着呢,殿下如此拥护夏朝的律法,就回屋去找人随便解决罢。”   **   慈宁宫面阔七间,殿前出月台,台上陈放着四座鎏金铜香炉,前殿的照壁上,是特意依照贵妃故乡的绘制风格,都是西洋神话中的风景与神明。   踏入正门,屋内的摆设十分叫顾笙新奇,尤贵妃见她神色惊喜,不禁得意的扬起嘴角道:“夏朝的姑娘,有很多对罗马的建筑与装饰兴趣浓厚。”   顾笙一愣,抬头见尤贵妃一副洋洋得意的神色,心中莫名有些好笑——   终于知道小人渣那一副毫不遮掩的高傲性子,是受谁的影响了……   “真是一饱眼福。”顾笙不吝赞扬:“笙儿恨不得都记进脑子里,回去请工匠也照着这些做出几套呢。”   尤贵妃立时扬起嘴角,笑容明媚,如同破冰的春风,并不似大家闺秀似得以帕子掩口,反而大大方方的对她露出十分的热情。   “到时候让阿九在清漪园辟出一块地,专门为你盖一座罗马式宫殿就是了。”   顾笙连忙推拒!   她又不是和亲公主,如今竟嫁给了超品皇爵,不知外头多少双眼睛得嫉妒得滴出血来呢。   这样的身份,还要珞亲王为她兴师动众,改建王府,估计朝廷里文官的唾沫,都能将她给淹死。   一番交谈下来,顾笙发现,尤贵妃虽说口音已经十分地道,仿佛土生土长的京城人,可对于后宫的明争暗斗却不太敏感。   言谈之中,她对熹妃百般赞誉,对庄妃却毫不掩饰厌恶之情……   很难想象这样的姑娘,在走路都要计较先迈哪条腿的深宫之中,能安然存活至今。   至少,圣意难违,尤贵妃还是清楚的,所以回宫后,并没有与顾笙商讨拒婚的可能,只是询问了顾笙家中状况。   顾笙对贵妃莫名生出丝亲厚,交谈不久后,便试着问道:“娘娘,笙儿有个不情之请。”   尤贵妃偏头好奇道:“你讲。”   “就是……能否从姥姥家嫁入王府,希望能与顾府断绝一切牵连。”      第107章      尤贵妃略显诧异,犹豫片刻,便开口道:“这恐怕不妥,指婚时,需你父亲到场领旨,若是不从自家出嫁,难免引起两家争执。”   顾笙回道:“可否由笙儿的姥姥代领?”   “为什么?”尤贵妃蹙眉略一思量,开口道:“本宫听闻你父亲是位子爵,但他官居三品,这并不是什么需要遮掩的家世。”   顾笙低下头,小声答道:“贵妃娘娘误会了,其实,是因为……”   尤贵妃见她神色为难,便主动开口道:“是不是有什么难言之隐?别怕,本宫往后就是你的母妃,就当娘亲一样的,说出来罢。”   顾笙应声称是,便深吸一口气,坦然将家中父亲与姨娘的恶行,都说了出来。   尤贵妃听得惊讶不已,不时紧握双拳。   得知她母女俩为了避难,竟躲在别人的外宅,心中更是义愤难平,当即拍案道:“竟然有如此厚颜薄情之人!简直无耻至极!”   顾笙心中一颤,她是迫不得已才坦白家中丑事,旁人知道她生于这样的家庭,难免对她的品性存疑,仿佛有个这样的爹全都是她的错似得。   尤贵妃却截然不同,她双眸里暗藏的是义愤难平,转而看向顾笙时,又不禁满目怜悯。   “苦了你了。”尤贵妃对她伸出手,仿佛西洋画里走出的圣女。   顾笙忙起身走过去,双手握住她的手,蹲伏在她膝旁,一如儿时靠在娘亲的腿上。   尤贵妃一手轻轻拂过她发髻,略思量片刻,便开口道:“你若是不想与顾家沾亲,就赶在钦天监定下吉日前,让你娘写好休书,交给本宫替你们迅速了断。”   顾笙眼睛一亮,激动的抬起头看向尤贵妃——   嘴角弯弯,浅瞳空灵,脸上是与地位不相符的调皮神色,一缕浅色的长发蜿蜒至前襟,如梦一般美好的女人。   顾笙心中暖流涌动,握紧她的手:“笙儿不知如何报答贵妃娘娘的恩德。”   尤贵妃扯起嘴角:“一声‘母妃’还不够吗?你救了我的孩子,而且往后也将成为我的孩子。保护你,是我作为娘亲的天责。”   **   颜氏一直守在前院,顾笙本该在昨夜千秋过后就回府才是,可这都过了一夜,宫内至今没传出任何消息。   直到日头西落,胡同里才传来隆隆的车轮声。   以为是江晗遣人接回了顾笙,颜氏这才心下稍安。   然而,在顾笙回府后,说出自己被皇帝指给了九殿下之后,颜氏就彻底懵了……   顾笙以为,安抚颜氏需要花费很大的力气,却没想到,娘亲独个儿发了半柱香时间的愣,就自个儿豁然开朗了!   “这是好事儿啊!”颜氏眉飞色舞。   顾笙横眉怒目:“娘!您这是什么意思!”   颜氏赶紧去小佛堂里给菩萨上了三炷香,乐不可支的回来抓住顾笙的手,喜道:“是好事儿啊!娘早猜着二殿下怕是不想来提亲了,她这一拖就是三五载,至今一句准信儿都没有。   倒是宫里那庄妃,这一年来没少派人来给咱脸子瞧。   娘最担心的就是你被人耽误,现在到是被超品皇爵瞧上了,总算可以安心了!”   一旁石榴也激动的应和道:“要说这超品皇爵就是不同!不仅美得要人命,居然还会摇骰子!   这么些年都没一丁点儿声响,如今一拍板,就爽快的娶咱三姐儿做正妃!真是豪气干云!”   顾笙:“……”   颜氏美滋滋的掩口笑了笑,对石榴嗔怪道:“上回你们还赖人家是绣花枕头呢!   我头一回瞧见那娃娃,就喜欢的紧,正愁往后没机会为小皇爵炖酱鱼呢,想不到会得了这天赐的缘分……”   顾笙:“……”   咱能有点出息吗娘!   本以为至少有娘亲会同自己一起愁云黪淡万里凝,想不到娘亲心里居然积了这么多心事,从江晗变成江沉月,反倒叫颜氏安心。   顾笙蹙起眉,想要替江晗辩解,可如今说出来又能如何?   她身在这泱泱大国,在皇权面前不过命如草芥。   百般周折,才安然活到今日,她已经没法为了一己私情,豁出所有人的性命了。   这样或许也好,是上天给她的机会,一直留在小人渣身边,可以随时替江晗提防灾难。   不论是娘亲还是江晗,只要能让她爱的所有人能够善终,就好。   第二日,圣上的口谕就传去了顾府,顾老爷得知后,惊得五官都挪了位!   领旨后,他摊在地上,木雕似得动弹不得。   顾笙的地位,从宣王“圈养”的无名分姬妾,摇身一变,成了大夏朝超品亲王的王妃!   这简直是叫顾家祖坟冒青烟的荣耀!   何止是青烟,冒狼烟都不为过……   当日午时过后,顾老爷带着家仆亲自去府上求见顾笙与颜氏。   却仍旧吃了个闭门羹。   顾老爷却并不着急,甩着袖子迈着方步钻回轿子里,口中念念有词——   “蠢妇,等指婚那日,瞧你们不回来求着爷出面!”   与此同时,顾笙正在堂屋中坐立难安。   方宇打探到了消息——二殿下昨夜是被大内侍卫押解回府的。   宫中有眼线传回消息,江晗当日形色匆匆赶往养心殿,与皇帝单独交谈。   直到晌午过后,东暖阁忽传出激烈的争执声。   随后不久,二殿下被罚跪去了养心殿前院。   一直跪到夜色降临,才被人押出宫门,回府领罚抄写经文,三个月内不得踏出王府。   宣王府此刻已被侍卫重重把手,顾笙连个口信都传不进王府,只能在家干等着。   第二日,尤贵妃遣人催促顾笙送回休书。   不久后,圣上口谕又自顾府撤回,转去颜氏娘家。   得旨之后,颜府火速将女儿和外孙女接回了府邸。   颜家早前就想叫颜氏回府,奈何顾笙迫于顾老爷的纠缠,以及顾娆的威胁,只得寄住在江晗外宅。   如今,她成了珞亲王王妃,自然无需再多忌惮,风风光光回到了姥姥府上。   颜府出了个超品皇爵的王妃,一家数百口人委实挣足了底气,闻讯的亲友也四面八方的上门道喜。   紧随而来的,是顾老爷疯了似的上门哭求,从日升到日落,他都扒在颜府门口呼喊颜氏的名字。   他甚至发誓要休掉沈姨娘,哭求着颜氏看在多年的情份上,将休书撤除。   那休书上列举的罪名一旦坐实,恐怕等不到他休沈姨娘,沈姨娘便要先弃他而去了。   他万没想到,颜氏竟然不顾女儿身家名誉,在册封王妃前与他翻脸!   皇家难道能让这带着天大笑话的女人嫁入亲王府?   这究竟是什么世道!   顾老爷不甘心,在颜府外闹了两日之久,终于被尤贵妃得知此事,一状告到九殿下那头。   于是,顾老爷就亲眼见着了传说中的珞亲王——   一双桃花眸子似笑非笑,却暗藏威严,长身玉立在他眼前,白衣胜雪,层叠的衣摆如莲华初绽。   这,原本是他女儿的夫婿,有着不可一世的未来。   如今却对他没半分恭敬,反而厉声警告——休书已然生效,从此往后,没有王妃的允许,他不得近母女俩半步,否则就以强制君贵罪论处。   转眼过去五日。   顾笙觉得自己被一股无可抗拒的力量左右着,不断往前推挤,一种喘不过气的恐惧。   想停下歇口气,周围的所有人却都满面红光的来给她道贺。   一夜之间,她当真体验到,被从前所有冷言对待自己的人,回头摇尾巴结的感受。   只有姥姥,还是从前那不苟言笑的模样,私下里对她训话,没有欣喜,也并不伤感。   姥姥那布满皱纹的脸上仍旧神采飞扬,和从前一样双目炯炯的看着顾笙,严厉道:“即便你如今登上王妃之位,也不可骄纵跋扈,往后仍当以礼待人,时刻莫忘颜家祖训。”   顾笙习惯了老人家的严厉沉稳,恭恭敬敬俯首允诺。   见姥姥点头,方才要转身退下,却呼被握住了手。   顾笙忙回身听训,却见姥姥睁大眼睛,仔仔细细的打量自己,浑浊的的双眼中显出难得的温情与不舍。   姥姥干瘪的双唇抿成一道直线,缓缓抬起枯瘦的左手,理了理顾笙的鬓发,沉声道:“你娘这辈子嫁错了人,叫我这老不死的怨恨了一辈子,也牵挂了一辈子。要再看不到你过上好日子,就是阎王爷来请我走,姥姥也舍不得撒手。   皇爵不比常人,万不要学你娘那般善妒,万事想开些,自己过的好才是正经。”   顾笙的眼泪一瞬间喷涌而出,咬着下唇一把搂住姥姥的脖梗,抽咽着连连允诺。   **   婚礼由礼部官员操办,由于册封环节被省略,是以钦天监只给了放定礼的时日。   半个月后,皇帝赐的财物全部罗列在颜府正院。   礼部安置的订婚宴,照例在王妃府邸备齐,加设乐师与舞姬到场助兴。   但凡不当值的皇亲、内大臣以及二品以上官员伴命妇,都齐聚喜宴。   至席毕,全体官员至阶下面向皇宫,行三跪九叩之礼。   婚前一日,颜氏终于把给顾笙攒了这么些年的妆奁,送去了珞亲王府。   原本以为,这么些妆奁,会给顾笙独一份儿的气派,却万没想到,女儿会攀上超品龙嗣。   那么浩浩荡荡的嫁妆车马虽说壮观,可跟以往和亲公主车队相比,又实在显得寒酸。   大婚当日,銮仪卫预备红缎围的八抬彩轿,往颜府迎娶王妃。   一路下来礼规森严,顾笙虽已将婚仪过程全部死记硬背下来,可等真上了轿子,却仍旧紧张得脸色发白。   前世因庄妃的百般阻挠,江晗到底没来得及给她个名份,顾笙自然不曾经历过被皇爵明媒正娶的仪式。   两生两世,这是她头一次正儿八经的出嫁。   上妆前,娘亲给她绞了面,别家姑娘十五六岁绞,不像她都十九了才出嫁,可当真是痛死个人!   脸上抹的脂粉几乎像一层白漆,两颊点上胭脂后……她都被镜子里自己的脸给吓着了!   为什么新娘子要打扮成这副模样?   顾笙无从得知。   不知小人渣晚上掀起盖头时,能不能直接给吓晕过去……      第108章      一路抬进清漪园落脚,女官上前伺候王妃下轿,引入正殿新房。   在踏入王府大门之时,顾笙就从盖头底下,看见两个穿桃色绣花鞋的人碎步走过来,站至两侧,把她带来的两个陪嫁丫头都挤到了外围,跟随自己一起入了府。   心中有些纳闷,看二人的裙角样式,不像是宫女的打扮,身上还有君贵的气息。   究竟是什么人?为什么要跟着她一同入府?   奈何头上顶着盖头,看不见人脸。   顾笙一时也没想起婚仪哪个环节,会出现陌生的君贵随行,只得无视二人,乖乖跟着前头的女官走。   直至走入正殿新房,后头的人才撤下去。   合卺礼要等到宴席结束,顾笙中途还得顶着盖头去中堂,牵起同心结红绸的一端,与另一端的江沉月相连,被牵引着向宾客敬酒。   她心中祷告着,望九殿下多喝几杯,最好进洞房时已经不省人事。   可转而一想,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,迟早得面对这件事,所以在不在今天也就无所谓了。   不多时,就有女官来引她出门。   自垂花门入正殿,她走至九殿下跟前站定,牵住女官递来的红绸的一端。   顾笙一靠近小人渣,两颊就唰的红了!   她发现九殿下居然……居然散发着结合时才会发出的强烈的占有信息!   这样的信息素强度,一般爵贵,也就是在深度标记的巅峰时,会有那么一瞬,可小人渣……   已经不知道持续这种状态多久了!   并且,在牵着红绸另一端的顾笙去敬酒的一路上,这家伙身上,都持续散发着这样浓度的信息素!   这是憋疯了吗!   顾笙简直替小人渣臊红了脸,好在有个红盖头,宾客看不见她几近崩溃的羞赧。   她想提醒九殿下收敛一些,这么着是要叫一众宾客看笑话么!   要传出去,人家还以为咱珞亲王没见过活的君贵呢!   于是,敬完几桌后,在九殿下折身的一瞬,顾笙压低嗓音,小声劝道:“殿下,您要保重身子……”   话音刚落,她就从盖头底下盯着对方的举动,只见九殿下脚步顿了一瞬,随后便转过脚尖正朝向她,缓缓踱步靠近——   顾笙连忙后退两步!   那头的江沉月见她退缩,只好停下脚步,隔着三尺的距离,低声对她说:“你放心,孤的酒盏里,全都是白水。”   顾笙:“……”   保重身子不是让您不吃酒啊!是让您不要“当众宣淫”啊!   而且您怎么能以水代酒呢!太狡猾无耻了!   她还是想能拖一天是一天啊!   顾笙忙规劝道:“殿下,这么重要的日子,您怎么能不吃酒呢?”   九殿下牵着她往另一桌走着,半刻都不想耽搁,边走边低声答道:“就因为重要,所以不能吃。”   顾笙追问道:“您这样不是对宾客不敬吗?人家知道了会恼的!到时候罚酒可就要吃更多了!”   九殿下一派淡然:“今儿个谁敢劝酒,孤就带你从他身上踏过去。”   顾笙:“……”   两人饶有默契的又敬完一桌,眼看小人渣就要“逍遥法外”,顾笙步步紧逼:“殿下,您这大喜的日子以茶代酒,莫不是要把迎娶仆当做儿戏吧?”   九殿下仍旧不急不慢:“什么仆不仆的,以后你我相称即可。”   顾笙本就想维持原本的关系,仗着贵妃娘娘的懿旨,阻止小人渣对她“成事”,所以忙不迭道:“仆都习惯了,改也难改,就这么着顺口。”   对面没声了。   顾笙跳脚:“殿下!您别逃避仆刚问您的问题!”   见避无可避,对面这才极不情愿的回应,嗓音极尽慵懒搪塞:“不要多想,孤只是伤势未愈,身子虚弱,不宜饮酒。”   顾笙:“……”   您哪里虚弱了!   您这“龙马精神”都快把屋顶给掀了!   顾笙撞着胆子拆穿小人渣:“我瞧着殿下挺精神的,角门那头都能感应到您的……气息呢!”   江沉月闻言,停住脚步,有些无措的侧头问她:“你感觉得到?”   “……”这样的浓度,估计得把腺体生生挖掉才感觉不到!   顾笙尴尬的回答:“是……很浓烈,殿下怕是过分兴奋了。”   九殿下这回沉默了挺久,似乎感到很惆怅,顿了片刻,才对她坦白道:“昨个有彤史递上来几本春宫典籍图册,用于引导行房,不知为何,孤看完后就成这样了。”   顿了顿,还委屈兮兮的对顾笙补充道:“孤身子很难受。”   顾笙:“……”   从昨天就开始……这么精神了?   难怪上辈子有那么些妻妾,也不担心顾此失彼。   顾笙微微抬起头,盖头下,只能看见对面那人赤红胜火的裙摆,半掩着笔直修长的双腿。   再往上,就是小人渣垂在腿侧的纤纤玉手,此时,正无措的揪着衣摆,似乎也知道害臊……   顾笙义正言辞:“殿下往后不能再看那些腌臜秽物了。”   九殿下再次选择耳聋,没搭理她。   直到走完全程,随着一声嘹亮的“入洞房——”   席间才喧闹起来。   在宾客们的祝福下,新人进入洞房,进入了可怕的掀盖头环节……   顾笙吞咽了一口,心道:新婚之夜,吓晕皇爵该当何罪?   九殿下完全没意识到即将展现的恐怖画面,笔管条直的立在顾笙面前,从婢女端来的托盘中,捡起玉如意,施施然挑向那抹红艳的盖头。   顾笙扬起下巴,做好准备,想用一张渗人的白面脸,在新婚夜一举吓死超品皇爵,名垂千古!   盖头飘然掀开,眼前的江沉月一袭喜服赤红胜火,裙摆层叠,仿若黑暗中片片绽开的红莲。   那人就立在温柔的火光之中,滴酒未进却因激动而两腮绯红,薄唇光润,一双桃花眸子里风雷涌动,风姿绰约、绝色无双。   但是。   在看清盖头下娇妻面容的一瞬间……   顾笙能够肯定,她听见江沉月猛地倒抽了一口冷气!   并紧跟着一个哆嗦,吓得险些丢了手中的玉如意!   四目相对,顾笙顶着张白面妆容,眼睁睁看着江沉月惨白着小脸,一双妖娆的桃花眸子,愣是给吓得瞪圆了!   九殿下急忙丢开玉如意,手忙脚乱的将盖头给顾笙盖了回去……   盖了回去!   顾笙:“……”   大概是和预期中的景象差距过大,许久没听见九殿下下一步动静,需要缓一缓心中的惊骇……   不多时,九殿下坐至顾笙身旁,决定直接进入下一步,让顾笙顶着盖头,喝完了合卺酒,便匆忙挥退婢女。   顾笙本欲等外人退出新房,便撩开盖头,同九殿下约法三章。   没想到,四下一打量,发现床尾那头还站着两个婢女。   看那两人脚上的绣花鞋,当是今儿下轿时,随她一起入府的那两个君贵。   一旁九殿下已经迫不及待,亲自开始替顾笙解衣扣,动作麻利、所向披靡、如入无人之境……   顾笙忙不迭推开咸猪手,疑惑的指着对面的人问道:“她们留着做什么?”   不等九殿下作答,其中一位君贵便上前福身答话:“回主子的话,奴婢二人是皇上指给颜府陪嫁的通房丫头,伺候主子们行房。”   顾笙先是一愣,回过神才不得不承认,祁佑帝真是想得周全——   新婚燕尔,就挑两个君贵来分散江沉月的注意力,当真是怕他的小皇儿“太专一”。   争宠这种事儿她不想参与,既然已经嫁进了珞亲王府,顾笙就打定了主意:有没有册封都无所谓,一辈子做个闲散的王府姬妾,让九殿下对自己失去兴趣。   这两个女婢新婚之夜就想来“帮把手”,顾笙求之不得。   只是今晚不成,还有一些事儿,她必须同九殿下私谈,只得开口道:“这里用不着你们伺候,出去歇息罢。”   那两个婢女闻言一愣,侧头对视一眼,一起看向九殿下,有恃无恐的开口提醒道:“是皇上派我们……”   “别啰嗦。”发现笨伴读的注意力在外人身上,九殿下十分不满,忙不迭打断那婢女,低斥道:“王妃让你们出去,听不懂?”   两个婢女顿时面露悲戚,咬着下唇蹲身告退。   等门关上,顾笙刚要开口,身体就被对面人猛地压在床上,肆无忌惮的撕扯中衣。   “殿下!您先别急!仆话还没说完!”   没想到人一离开,九殿下连最后的体面都不要了。   顾笙腰封上打了个同心结,急得小人渣差点贴上去用牙拽……   顾笙急忙揭开盖头,用脸吓唬江沉月,“殿下!您看着我!”   九殿下百忙之中抬头瞥她一眼,立刻吓得不忍直视,又埋下脑袋办正事。   解决完顾笙的扣子,又乐不可支的解开自己的外衫。   顾笙发现九殿下居然开始……脱自己的下裳!   果真是受到春宫图的毒害,什么都懂了!   一种大难临头的恐惧感,叫顾笙捏紧拳头,急忙撑着身子退缩到床脚。   小人渣明显是不满足于浅度标记了!   江沉月见她远离,忙蹬掉鞋子,单膝跪上床,手脚着地,几步爬到顾笙跟前——   顾笙:“殿下!母妃说了,册封前,您不能强迫仆……唔!”   话没说完,唇舌就被一片温软强行入侵!   “唔!唔!”顾笙没想到小人渣没喝醉也无法交流,顿时惊得对身上人拳打脚踹。   可据说“伤势未愈、身子虚弱”的某人渣,此时正如金铁般将她死死禁锢在床脚……   激烈的拥吻过后,二人微微分开,不过一寸的距离,对方的炙热气息拂过鼻尖,那双浅瞳痴迷的看进她眼里。   同上回酒后的麻木神色不同,江沉月看得专注,顾笙仿佛快要溶化在那双深情的桃花眸子里。   下一刻,就见九殿下优雅的垂下长睫……开始褪亵裤!   “住手!”顾笙惊骇之中,猛地提膝,准确无误的击中了江沉月双腿之间!   “呃!”   身上人冷不丁一声惨叫,精致的小脸痛得霎时皱成了小包子,死死捂住亵裤,倒进了顾笙的怀里……   不动了。   顾笙惊恐的睁大双眼……   完了!完了!她好像击中了某皇爵头一次膨胀的腺体接口了。   这才刚满十五岁几个月的小皇爵,那里……恐怕很脆弱啊。   不会就这么被她一膝盖给废了吧……   顾笙抬起手,轻轻用食指戳了戳江沉月光洁的额头。   额……一头的细汗。   她还是头一次见小人渣疼成这样……   “殿下?殿下?您没事吧?”凶手顾氏眼中挤出鳄鱼的泪光。   缓了许久,九殿下抬手捂住双眼,侧身倒去了一旁,可怜巴巴的缩成一团。   顾笙内疚的吐了吐舌头。   把超品小皇爵打成这小可怜模样,心里确实有点过意不去,诚恳的道歉:“是仆鲁莽了,原只是想请殿下停下,先跟仆叙叙话来的……”   对方毫无回应。   沉默许久,小人渣委屈的嗓音,终于颤抖着从指缝中流出来——   “孤要告诉母妃……孤要告诉母妃!”   第109章      颜府上下一片欢腾。   门房一早进府禀报,说亲王府里又来人问:颜夫人是否准备妥当了?   王府里的宅子已经修整好,随时恭候颜夫人搬入。   颜氏有些个不安,把丈母娘请进王府供养,历朝历代也算头一遭。   颜老太君原本也坚决反对,可细细想想,那九殿下行事素来不大着调,也不讲究那么些规矩。   如今这一趟趟派人来催促颜氏入府,想必是出自真心,她们自是不能辜负小皇爵的好意。   当然,关键还是不能拂了九殿下的脸面,就算请她去住茅房也不敢不去……   颜氏也没什么可收拾的,她留在颜府不肯搬,只是想等一等——   等江晗的消息。   虽说刚得知顾笙被指给九殿下的消息后,颜氏愣了不多时,就没事人似得劝闺女想开点,实际上,她自个儿心里,还拧巴着呢。   江晗其人,在她看来,其实是女儿最好的归宿——   她懂事又识大体,万事想得也周到,待人接物有风度,关键是对顾笙专情。   可忽然一道圣谕劈头盖脸砸下来,女婿竟换成了个比她闺女还年幼的毛头娃娃,叫她如何能平静接受?   她稀罕九殿下也是真的,但却不觉得这孩子会是个有担当的好夫君。   毕竟年纪太小,聪明有能耐是不假,可性子略显幼气。   不成熟,未来变数太大了,叫人心里头没底。   可是她能怎么办?撺掇闺女违抗圣旨吗?   为了虚无的情爱,颜氏耽搁了自己一辈子,半生活得郁郁寡欢。   想明白了才觉得,如果自己一开始就没生出感情,往后才不会伤心欲绝。   所以,她才有了当天那句“这是好事儿啊”。   抛去品性看,顾笙嫁去个没卷入夺嫡风波的超品亲王府,这让她再安心也没有了。   用不着每晚提心吊胆的想:哪天大皇子忽然御极了,一大早眼一睁,一道圣旨传下来,抄家的抄家,砍头的砍头。   被拖到菜市口,看着沈姨娘母女俩嘬着牙花子,看自己一家赴死,得意洋洋的模样。   简直是挥之不去的噩梦。   然而,所有对未来的恐惧,都被那一道指婚的圣旨吹散了,仿佛是拨云见日。   可颜氏心里还惦记着江晗——   那是个很努力的好孩子,若是将来成为人间至尊,那就再好不过。   此时却是江晗人生的最低谷,所以,颜氏想在进珞亲王府前,替闺女疏导疏导那孩子。   像是听到了她的祷告,当晚酉时过后,方宇就上颜府来,请她去茶馆叙话。   听说宣王被皇帝幽禁三个月,照说目前还不能出府,进了雅间,她却活生生的立在颜氏的面前。   同往日一样,江晗的笑容温润有礼,一双凤目里却流转着沧桑,藏不住这些天来彻骨的伤。   “夫人这些日子操劳了,可惜本王不得脱身,没能给您帮把手。”   颜氏不想客套,沉默许久,低下头:“咱家笙儿这辈子是没福气,殿下一定保重自个儿的身子,找个好人家的君贵,能让您满意,也能让庄妃娘娘满意的君贵,别再跟娘娘伤了和气。”   江晗笑意渐渐变得苦涩,亲自执起茶壶,为颜氏斟茶,不多时,也不再客套,嗓音沉郁:“阿笙有没有给我留口信?”   “她说要您别怪罪九殿下,一切都是她自个儿招惹的祸事,务必求您同九殿下维系好亲情。”   江晗闻言冷不防笑出声,神色却像是哭泣,嗓音低哑的质问:“又是不要怪罪阿九?又是亲情……她就只想着这些么?“一拳砸在桌子上,茶具蹦起半寸高,哐啷啷摔回桌布上,“她究竟为什么!为什么这么担心我跟那小崽子反目!”   颜氏吓得一哆嗦,头一回见江晗失控,忙不迭抽出帕子,去擦桌面上溢出的茶水,一叠声劝道:“殿下息怒!殿下息怒!”   江晗缓缓闭上眼,平缓了心绪,低声开口道:“还有其他的口信吗?我只想知道,她有没有说……说她不想嫁。”   颜氏有些忐忑,顾笙确实没说过这话,但情绪上倒是看得出是无可奈何。   见江晗如此伤心,颜氏只得绕了个弯子,道:“她的心思您还不明白吗?自然是无可奈何才妥协的。”   江晗闻言,眼中又燃起希望,忽的站起身,负手转过身,仰头深吸了一口气,背对着颜氏,颤声道:“好……好……你叫她不用担心,万事有我在,迟早,会有重聚的一日。”   颜氏大惊失色,跟着站起身,劝道:“殿下!这……是皇上的意思,您若是再多执着……”   江晗嗤笑一声,打断她的话,轻声喃喃道:“是,这世上只有那位子坐着的人不可违逆,只要……等到那一天,就再无人能够钳制我的双手,夺走我的所爱……”   **   自清漪园北门朝西,有一座立在山石上的宅子,名叫紫碧山房,那是一处风景绝佳的宅子。   从正门直入,统共三进的宅院,却是一宅更比一宅高,若是一路登上山头,还会看见一个雅致的凉亭。   坐在亭子里朝东南一望——清漪圆绵延千余亩的景致尽收眼底,仙境也似。   顾笙一早就带着颜府陪嫁来的丫头,攀上了这座山头。   这一片绿意丛生的地儿,是清漪园最早迎接日出的地方。   春寒料峭,日头逐渐爬上当空,日光斜照进亭子,洒落在她脚踝的时候,就约莫到了辰时。   九殿下请来的女官,刚巧此时从北门进入王府,后头跟着三五个提着药箱的婢女。   顾笙远远瞧见了,吐了吐舌头,喃喃道:“小心眼!”   身旁坐着的石榴闻言一哆嗦,瞥了瞥亭子外的王府随从,心惊胆战的开口道:“主子小点儿声!旁人听到了以为您是骂谁呢!”   顾笙耸耸肩,小声嘀咕道:“本来就是!我昨晚瞧过了,一点事儿没有,今儿还特地请女官来鉴伤……   能鉴出什么?就算递到贵妃娘娘那里也都是瞎说的!”   石榴忍不住开口问道:“昨儿个您是不是……没伺候舒坦?怎么今儿一大早,九殿下的小嘴就嘟得老高?”   顾笙尴尬的扭过头:“快别说这个了……”   “哎哟我的好姐儿!”石榴急道:“您都嫁人了,这有什么好臊的?您要是不成,咱还得请彤史来教您些本事呢!   这可是大事,耽搁不得,万一殿下叫那两个宫里来的奴婢哄去了……”   “哄去就哄去呗。”顾笙不以为意,目光被一道掠过的斑斓色彩吸引了去,随即站起身惊喜道:“你瞧!”   石榴循着她目光望去,见只彩毛的鸟儿落在了山脚下的树枝上——   红红的脑袋,颈子上一圈儿黄毛,往后却是绿色的羽翼,瞧着着实醒目!   “这是哪儿飞来的鸟?可真漂亮,奴婢去喊人给你捕回来!”   顾笙忙拦着她上前,笑道:“那是只鹦哥,哪儿能是飞来的?肯定是府里的下人饲养的,跑不掉!   这鸟我从前见过,会说人话,可有趣儿了!咱去让它主人拿来给咱逗逗吧?”   石榴忙应声,扶着她一路奔下山。   快到了地儿,听见假山那头有人在说话——   “奴才那里还训着两头呢,改明儿叫它们排排站,一起给主子唱小曲儿!”   是个陌生的男人声音,顾笙心中疑惑,主子?难不成是小人渣在玩儿?   紧接着,却听见一个陌生的姑娘接话道:“你这称呼可折煞我了。”   这嗓音耳熟,顾笙眼珠子打了个转,想起来了!是昨晚上那个勇敢“自荐上床”的通房丫头。   倒是奇了,哪里来的小厮这么“有眼力劲”,对这么个连床榻都没摸上的婢女喊“主子”?   顾笙对石榴做了个噤声手势,扶着假山探头看。   原来是个小太监,也不知是管什么的,手里还提着个鹦哥笼子。   圆脸,眯缝眼,看人就像是在笑,冲着对面那婢女低头哈腰道:“嗐!袁姑娘哪儿的话?小的都听说了,殿下早上一直沉着脸,早膳时瞥都没瞥王妃一眼。   昨儿晚上铁定是砸锅了!那姑娘怕是不会伺候人,据说还没册封呢,估计悬了,往后位分未必能及得上您,谁是主子也……”   “放肆!”   顾笙正听得起兴,没想到身后的石榴陡然跳了出去,气得一阵大喘气,指着假山后的两个人斥道:“你们好大的胆子!”   两人闻声都是一惊,那小太监没看见来人,就啪唧一声跪下去,脑袋碰地,哭求道:“奴才该死!奴才该死!”   那个袁姓的丫头倒是很快恢复了镇定,见顾笙从假山后走出来,只规规矩矩的蹲身给王妃请安,眼里仍旧端着“皇帝御赐”的派头。   顾笙细一打量,发现这姑娘确实姿色不俗,八成是秀女出身。   居然愿意被送进王府当个通房丫头,大概心里还是有些雄心壮志的。   顾笙没什么想法,她本就没打算加入争宠的大军,看见个不错的好苗子也不紧张。   但这不代表她愿意被府里的奴才骑到脖子上。   顾笙挺直腰板儿走近那姑娘,脸上带着平和的微笑,一派悠然开口道:“这鸟儿不错,带上吧,随我去见九殿下。”   小太监吓得腿肚子转筋,就算珞亲王不满意这没名分的王妃,那也不是他一个奴才能私下嚼舌根的事儿,这趟八成是专程告状去的……   那袁氏倒不紧张,一来自己方才表现很得体,二来……   今儿早上殿下那脸色她是亲眼瞧见的,估计这王妃为这么点小事去叨扰殿下,八成挨骂的是她自个儿。   心中冷笑一声,面上恭恭敬敬的应了,跟在王妃后头走。   一行人回到王府后院,听下人说,九殿下正在书院处理父皇派下来的活。   王妃毫无“那过会儿妾身再来”的觉悟,施施然指着身后人提着的鹦哥,让下人把殿下喊出来逗鸟。   下人震惊了……   这王妃可够有胆量!   侍从进屋传话,说王妃求见。   九殿下的眼睛一亮,随即扬起下巴、沉下嘴角,摆出“孤还在生气”的表情。   侍从见状立刻准备替主子推托,谁知下一刻,就听九殿下不悦道:“快领她进来。”   侍从:“……”      第110章      进门的时候,女人们坦然自若,只有提鸟笼子的太监,双手一个劲儿的哆嗦,鹦哥被他晃得站不稳,扑棱着翅膀直打晃。   一众人进了门便恭敬请安,不敢正眼去瞧书案后坐着的珞亲王。   只有顾笙,就如从前在学堂时一般,悠然走至书案旁,立在九殿下身边:“殿下一早就起来用功,这都半个时辰了,该起来散散心,要保重身子才是。”   江沉月闻言搁下笔,慵懒的靠上圈椅背,勾起嘴角,冷哼一声,似笑非笑的斜挑浅瞳看向她:“爱妃真是秀外慧中。”   顾笙:“……”   这家伙每天不挖苦她一下,就浑身难受么!   小心眼!记仇帝!   本来也不想自个儿送上门来,让小人渣泼冷水羞辱,可她刚嫁进门,府里就有这样的传言,她这没册封的王妃往后在人前要怎么活?   所以她必须让旁人知道,九殿下对她的情份,就算不是夫妻之爱,也绝非对一个初来乍到的侍寝婢女能相提并论的。   可昨晚那猛的一腿……她踢也已经踢了,覆“腿”难收,现在只能腆着脸来抱大腿,求原谅。   顾笙掩口一笑,直当听不懂这反讽的挖苦,主动上前,要给小人渣捏肩,厚着脸说:“殿下谬赞了!”   江沉月余光瞥见她靠近,立即下意识交叠起一双长腿,一手支着下颌,胳膊肘靠在椅子把手上,姿态洒脱又魅惑。   两腿并得紧,是钢铁般的防卫!   “……”顾笙一愣神,瞧那双严丝合缝的长腿,这是给吓出阴影了?   堂堂超品皇爵,胆子就这么丁点大吗!   好在对面的婢女侍从们,没咂摸出什么不对头,都被珞亲王一举一动间的风姿所折服。   顾笙站到江沉月身后,一手按肩,一手指着对面小太监提着的鹦哥,柔声道:“殿下,您瞧那鸟儿多漂亮啊,您跟仆出去晒晒太阳逗逗鸟儿罢?”   九殿下瞥了眼鹦哥,低头瞧瞧案上的折子,面色略闪过丝无奈。   成婚前事儿多,折子已经攒了几摞子。   明儿还得回宫给父皇母后磕头,过几日又得带王妃回娘家办酒,事儿忒多。   扭头看一眼笨伴读,一双杏眼闪亮亮的,可怜巴巴的想套近乎。   简直不可理喻。   昨晚正儿八经该亲热的时候,她踢出有生以来最大力的一脚,痛得九殿下永生难忘。   哪家君贵进了洞房跟比武招亲似得?   可白日里,笨伴读又恢复这一派良善贤惠的模样。   是在主动认错么?   江沉月浅瞳流转,决定给笨伴读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。   见珞亲王站起身,对面的奴才连忙退避,让开一条道。   袁氏心中颇为诧异,传闻九殿下素来无甚耐性,性情颇为急躁,可这公务处理得好好儿的,被人打断了,居然一声不吭的默许了!   真是奇了。   虽说面对那顾氏时,九殿下神色仍旧带着一早的愠怒,却又对她的无礼提议,全盘接受了。   袁氏柳眉轻蹙,状况似乎同她猜测的不太一样,这顾氏,怕是比想象中得宠。   自汇芳书院北门而出,过一座石桥,一行人就来到了顺木天。   亭台水榭,四周草木环绕。   侍从们看着两位主子坐下来,王妃一脸的兴致,立刻让小太监逗鸟儿说话。   八个月大的鹦哥就学了不少话,小太监见王妃没有要翻旧帐的意思,忙不迭使出浑身解数,让鹦哥儿对着王妃“颔首行礼”。   鸟儿一开口,就是“主子万福金安”!   顾笙从前见顾家二哥玩过鹦哥,可那只鸟只会说一句“吉祥”,而且不受人控制,得心情好了才开口。   今儿个开眼了,没想到,这世上还有这么通人性的鹦哥,她乐得当真忘了给奴才下马威,一个劲的追问那小太监,是怎么训的鸟。   偏就是这不经意之间,袁氏发现,九殿下似乎对会说话的鸟儿没半点兴趣,坐在一旁,一声不吭的看着王妃跟小太监聊训鸟技巧。   这也不奇怪,皇爵们本就对饲养“卖艺”的家禽没兴趣,九殿下也不例外,更喜好带争斗性的动物,小到促织斗蛐蛐,大到赛马斗兽。   这是皇爵骨子里的天性,有没有兴趣,眼里都明明白白的写着。   可奇就奇在,九殿下仍旧安安静静的陪着顾氏。   尽管在发呆,王妃转脸过来的时候,九殿下还是很给面子的眯起一双桃花眼,挤出个祸国殃民的笑颜,做出有点儿兴致的模样。   一股极度的妒意在胸口燃烧,袁氏细细打量顾笙——   是长得水灵,可搁在九殿下那张绝色的面容旁,实在显不出什么优势。   殿下究竟看上她哪一点了?   袁氏一时瞧不出端倪,只得细细记下顾笙的发髻样式,以及衣料款式与配色。   随后,趁着主子同几个丫头一起斗鹦哥的时候,袁氏上前替九殿下解围,对着小太监道:“刘公公,您那儿不还养着几笼促织呢?据说里头还有咱京城里百战不殆的促织将军,都拿出来让主子瞧瞧呀。”   闻言,小太监挑眼去瞧主子的神色。   顾笙本正玩得起兴,,想要推拒,可脑子一转,发现这婢女是想讨好九殿下。   心中一紧,不禁侧头看向九殿下。   只见小人渣果然兴致勃勃的侧眸看向了小太监。   顾笙深吸一口气,果然嫁了人就身不由己,别人对自己擂响了战鼓,无微不至的关怀她家“小夫君”,那她必须得做出点回应。   “好呀,那就打发人去全都取来罢!”顾笙扯起嘴角对九殿下憨笑:“仆要跟殿下赛一局,每人选一只,一场定胜负!”   江沉月饶有兴致的看向笨伴读,“什么赌注?”   顾笙嘟嘴——只是玩玩而已,这人怎么战斗欲这么强呢?   都一家人了还跟人要赌注,小心眼!   袁氏只在旁看着,就被那双桃花眸子勾去了魂魄,心里想象着,被九殿下那么看着的人是自己,那真是一辈子做牛做马都值了!   在瞧瞧那顾笙,虽然品级高些个,可到底是二十岁的大姑娘了。   袁氏年方十六,觉得自个儿就是熬日子,也迟早能等到顾笙失宠的一天。   顾笙转了转眼珠,自腕上撸下一根镯子,搁在石桌上,对九殿下豪迈道:“仆拿传家宝跟您赌!”   江沉月垂下长长的眼睫,淡淡道:“没诚意。”   顾笙不服,“这镯子可贵重呢!”   江沉月挑眼看她,“是前年赛龙舟那日,孤赏赐给你的。”   顾笙睁大双眼,低头仔细瞧了瞧,不就是个通体透亮的翡翠镯子么?上头又没刻上小人渣的名字,九殿下是怎么分辨出来的!   顾笙扭着身子嘟囔了几句,怪不好意思的,刚刚还吹是传家宝呢,可惜骗不了九殿下……   想想还是不服,前年送的镯子,至今还记得门儿清,小心眼!   不知被爱妃心里骂了多少次小心眼的九殿下,伸出手,用修长的指节叩了叩石桌:“这样罢,爱妃替孤选赌注,孤替爱妃选赌注。”   顾笙撇撇嘴,怨恨的看着小人渣。   这也忒坏了,九殿下玩儿虫戏多少年了,如今要跟她一个门外汉动真格的,不明摆着想沾人便宜么?   江沉月似乎看穿了她的小心思,随即挑眉道:“这里所有人,都给你做帮手。   你若输了,他们集体扣一个月月银,不怕他们不上心。   虫子上桌,你们先挑,挑剩下的孤再挑,这么着,你看如何?”   顾笙眼睛一亮,听起来好像稳赢啊!   就是有点太耍赖了,红着脸推脱:“那多不好意思呀?叫殿下吃亏了!”   江沉月定定瞧着她:“玩么?”   顾笙害羞点头:“那仆就陪殿下玩儿一局罢!”她想了想,歪头问:“殿下想要什么赌注呀?”   江沉月牵过她的手,将她拉近,薄唇贴在耳畔,低哑着嗓子小声道:“晚上,孤想沾你一次,就同千秋那晚上那一样,成么?”   顾笙陡然睁大眼,推开小人渣道:“那不行!这是贵妃娘娘的意思,您怎么好违逆呢?”   怪不得做这么大让步呢!殿下贼心不死!   江沉月略显得失落,垂着眼眸低声道:“同样的赌注,你若是赢了,孤往后决不违逆母妃的意思。”   顾笙眼睛一亮,毕竟昨晚没得到九殿下准话,单单仗着贵妃的命令,很难压制小人渣,可这回要当真成了赌注……   顾笙深吸一口气,眼中显露必胜的决心:“殿下一言九鼎?”   笨伴读上钩了。   江沉月扯起嘴角,露出一排碎玉般整齐的小白牙,抬头注视她:“一言九鼎。”   不多时,侍从们端着十多只竹筒竹笼上了桌。   顾笙打起十二分精神,毫不客气的叫来那饲养促织的刘公公,严肃的问道:“你这里头最勇猛厉害的是哪只?”   刘公公不敢怠慢,认认真真的回答:“促织它种类庞杂,单从色泽来讲,青金麻头的力量大,其次有黄麻头促织,赤色次之,黑色……”   顾笙忙打断他的话,“就是说,青色的虫子最厉害?”   刘公公一弯腰,如实答道:“最为勇猛善斗。”   “那好,”顾笙一扬手,“你把青头的全挑给我!”   一旁九殿下表示不服,“不是只玩一局?挑那么多头作甚么?斗蛐蛐儿不打群架的。”   顾笙无耻的反驳:“这些都是仆的战士,剩下的全都给殿下,各挑一头出来比试!”   九殿下嗤笑一声,垂眸看向笨伴读挑剩下来的促织。   理论上,强点儿的只剩赤头了。   抬眸扫一眼对面一溜青头促织,江沉月目光如炬,收回视线,便干脆利落的选出一只黑头方脑的雌虫上阵。   顾笙见小人渣这么爽快,怀疑有诈,对着面前一队青头大蛐蛐儿,迟迟下不了决定。   对面小人渣嗓音戏谑:“要不一起上?”   顾笙受到了挑衅,堵上尊严,推出了刘公公极力推荐的一头促织。   小太监将虫子驱至桶内。   众人定睛一看,只见王妃的战虫体格魁梧,头圈壳青,腿长颈宽,金翅盛辉!   旁人都能感受到这只战虫的气势,几乎要破桶而出了!   另一头蹲着的雌虫却一副懒散倦怠的模样,圈着腿伏在桶壁,仿佛一头垂垂老矣的学者,一举一动都迂腐僵硬。   顾笙喜不自禁,抬头冲九殿下讨好的笑了笑,那是胜者对败者的抚慰。   九殿下也回了她一笑。   顾笙微微一愣。   怎么好像……看起来有诈呢?      第111章      众人聚在石桌旁,屏息凝神。   只见石桌上隔着一只口阔一尺的木盆,盆口架着铜丝罩子,两只蛐蛐儿蜷于其中。   战斗还没开始,青头的蛐蛐儿就仿佛已经打了胜仗,在盆中活蹦乱跳,竖起一对毛茸茸的长钳,不断冲对头的黑头蛐蛐儿,发出挑衅的鸣叫。   顾笙见这气势,更是信心满满,对着盆里的青头蛐蛐儿摇旗呐喊:“上啊!将军!”   另一头的黑头蛐蛐儿仍旧一动不动,翅膀紧贴着身子,冷冷与那青头蛐蛐儿对视。   忽然间,那青头蛐蛐儿闪电一般一跃而起,直直撞向黑蛐蛐,落地时却扑了个空!   扭身一看,竟见那迟迟没有动弹的黑头蛐蛐儿,不知何时,已经蜷至自己的身后!   “小心!”顾笙不禁失声喊出,以为那黑头蛐蛐儿会发起偷袭,下一刻,却见那青头蛐蛐儿已经转身调整好角度,做好了第二回合的交手。   众人捏了把汗。   刘公公侧眼去瞧九殿下神色,心中七上八下,他怕赢,却也不想输掉一个月的月俸。   不知九殿下这唱的是哪一出,莫非是想故意要输掉比试,以此哄王妃开心?   这促织素来是挑两头雄性出来斗,哪有一雄一雌的道理?   雌性蛐蛐儿不好战,且这只黑方头的蛐蛐儿乃出自阴暗潮湿的砖瓦下,性情僻静少动,力量与青头蛐蛐儿相去甚远,如何也不是对手。   可第一回合下来,他却发现,这黑头蛐蛐儿有些不按常理出牌,躲闪路线与普通雄性蛐蛐儿差异颇盛。   转眼又见那青头蛐蛐儿挥舞前腿,一跃扑向黑头蛐蛐儿。   这一回,众人盯紧那黑头蛐蛐儿的举动,终于看清了它的行动轨迹——   它躲避攻击的方向,竟不是朝后或两旁退避,而是直直迎面冲向敌方。   当青头蛐蛐落地之时,它便稳稳停在了对方的背后。   这绝对是偷袭的好时机,那只黑蛐蛐儿只要火速张开双钳,朝前一夹、一撕,便能扯下那青头蛐蛐的一条后腿!   可它却没有出手偷袭,像是唯恐激怒那青头蛐蛐儿。   正当众人疑惑之际,青头蛐蛐已经迅速折身,没有立即再次扑向黑头,反而冷静下来,不再轻敌,紧紧盯着敌方审视。   不多时,它转变方向,一跃至那黑头蛐蛐儿的斜侧方,不等那黑头蛐蛐儿做出反应,便自它身后一跃而起,反将一军,自身后,牢牢扯住了黑蛐蛐儿的后跨!   “啊!”顾笙睁大眼睛,对着九殿下激动道:“抓住了!抓住了!”   江沉月抿嘴浅浅一笑,冲盆内一扬下巴,示意她继续看。   顾笙忙欣喜的低下头,发现自己的“爱将”抱住对手后,居然不动了……   青头蛐蛐不动了!   “打呀!夹死它呀!”顾笙急了,扭头问那小太监:“你今儿喂它吃饱了吗?”   小太监看到这一幕,眼中闪过恍然,面露尴尬的看向王妃,颤声道:“喂饱了……”   顾笙难以置信的低下头,下一刻,就见那黑头蛐蛐儿陡然一甩尾,矫若游龙,折身挥舞起双钳,猛地夹住了青头蛐蛐儿的颈子!   青头蛐蛐儿原本就没想厮打,一心交、配,尚未成功,一时不妨,抬头的瞬间,就被这只“黑美人”蛐蛐儿“手起刀落”,夹断了脖子。   转眼间,青头蛐蛐儿已经尸首分离!   顾笙:“……”   怎……怎么会?   她抬头看向九殿下,眼里全都是疑惑与不甘!   侍从们却愿赌服输,齐声向珞亲王道贺。   顾笙脑中一片空白,脑袋喀拉喀拉转向小太监,含愤道:“你们是跟殿下一伙的?骗我……”   “奴才不敢!奴才该死!”小太监连忙下跪:“方才选虫时,奴才只想着选勇猛善战的,通常,出战前会先让雄促织与雌虫交、配,增强战力,但今日主子们兴起事发突然,不曾注意殿下选的那只黑头蛐蛐儿是雌虫……且不在发情期……”   顾笙听不明白其中的缘由,但能确定的是,她和这一帮奴才,都着了九殿下的道了!   满面委屈瞪向小人渣:“殿下!您怎么能这样呢!”   江沉月挥手打发人快些把虫子端走,以免笨伴读耍赖要求重来一局。   转头就见顾笙一脸愤慨,江沉月眯起浅瞳,笑意澄澈:“天道好轮回,这黑头促织居然‘趁人之危’,真是叫爱妃受了委屈。”   顾笙:“……”   这……这家伙分明是在影射她昨夜“那一脚”,是所谓的是趁人之危!   还天道好轮回,这意思是说她输了是报应吧!   小心眼!记仇帝!   顾笙一口恶气憋在胸口,气得身子直打摆。   忽的一个踉跄,被江沉月伸手揽进怀里头,魅惑的嗓音近贴在耳边:“爱妃身子不适?孤带你回屋休息?”   顾笙被那股惑人的气息包裹,身体里还埋着这家伙的标记,身不由己的就释放出回应。   克制着喘息,想保持镇定,她用力推搡:“放开仆……殿下欺仆不懂虫戏,仆输得不甘!”   “没什么好不甘的。”江沉月的薄唇带着温热的水气,一寸一寸蜻蜓点水般划过她侧脸,嗓音温柔低哑,说出的话却字字诛心:“懂也玩不过孤。”   顾笙闻言心中一窒,没骨气的心想:“也是……”   输给小人渣确实没什么好不服的,要怪就怪自己赛前“贪小便宜”,被九殿下开出的规则给迷了心!   可还是不甘心,顾笙扭着身子要挣脱,江沉月松开手臂,定定注视她。   其实有在尝试了解笨伴读的想法。   顾笙不喜欢被那双浅瞳这么打量。   她跟江沉月看事思考的方式差异太大,以至于在九殿下眼中,“笨伴读虽然很蠢,却比旁人难琢磨。”   顾笙的行事完全凭感性,这恰恰是九殿下最缺少的一根弦,简直毫无规律可循。   比如被舔一下她会气得跳脚,却为了自己肩上一点轻伤,不惜付出清白的身子。   真是个心思无比神秘的蠢女子……   所以顾笙经常被那双浅瞳用这种探究的目光看着。   输了比赛,顾笙万念俱灰。   虽说只答应同千秋那晚一样的浅度标记,可万一小人渣半路停不下来,那就不会再给她奋力一脚的机会了!   得先做好准备,顾笙退开几步,伸手要石榴上来扶自己,指着南面小河对岸道:“殿下从前说过,要将仆安置在月地云居的宅子里,既是这样,仆也有些乏了,就先回屋歇息了。”   九殿下微垂下眼睫,有些不悦的模样。   顾笙知道,洞房还没成事,九殿下不想她从正院搬出去。   每晚跑去后院倒也无所谓,关键是人家殿下要面子,偶尔临幸一下王妃也正常,若是让下人们看见自个儿天天乐此不疲的跑后院,传出去是好听的么?   “扶王妃去正院歇着。”九殿下完全无视了顾笙“分居”的暗示,直接打发下人送她回自己的宅子。   “……”顾笙只得掩面告退了。   也不是故意找九殿下的麻烦,既然已经嫁进了王府,不管心理上如何难接受,顾笙都不打算闹到以死相逼的程度。   江沉月的容忍与退让,她不是看不见,凭良心讲,那么强大的一个人,对自己如此百般的迁就,心里不是不感动的。   可她还是要保持冷静,不能被进一步占有。   身子和心本就无法泾渭分明,光是浅度标记,她的身体就已经难以抑制住本能,想靠近那个人,她不希望有一天,自己也走到八公主那般不可自拔的程度。   如果认命的抛开一切,让身心融为一体的去爱江沉月,顾笙就再也无法淡然的面对王府里的莺莺燕燕。   光是那两个御赐的婢女,恐怕都能叫她失去理智的发狂。   会逼迫殿下不顾圣意,立即逐她们出府。   从此不顾一切的陷入争宠的厮杀,终日惶惶不安、患得患失……   明明知道江沉月未来是什么样的人,何苦让自己陷入那样的绝望?   九殿下一路折回汇芳书院。   刘公公还跟在身后,一路送至门口,才预备提着鸟笼子躬身告退,却听一旁袁氏开口道:“奴婢瞧王妃特别稀罕这鸟儿,方才似乎还没玩得尽兴,不如将鹦哥儿提去正院,给主子逗逗乐子。”   九殿下闻言停下脚步,侧头瞧一眼太监手里的鹦哥,点了下头,淡淡吩咐道:“送过去,天黑之前取走。”   刘公公眼睛一亮,低头领命。   袁氏这是给他铺路子在主子面前露脸呢,礼尚往来,刘公公临走前,对着袁氏赞道:“还是袁姑娘想的周到!”   袁氏笑着推说几句,拿眼睛去斜九殿下,却见对方头都没回。   但话应该是听见了,给主子介绍一下自个儿的姓氏,可真够绕弯子的。   低眉敛目跟进了书房,王妃离开后,殿下身上那股霸道的信息素仍旧持续着,袁氏的身子早就不成了。   没法理解,那顾氏为什么要刻意回避?   皇爵此刻明显压抑着,大好的时机落在她眼前。   袁氏上前支开下等婢女,立在书案旁,替殿下研墨,腿肚子一阵阵打战,心里兴奋到极点。   君贵的气息渐渐弥漫开来,江沉月微一蹙眉,抬头看向那股气息的源头,就见个婢女脸色绯红的微低着头。   袁氏感应到对方的眼神,缓缓抬起眼,满面娇羞的柔声唤了句:“殿下……”   与方才同王妃对话时的态度完全不同,九殿下脸上没半分恼火,亦没有半分兴致,面无表情的收回视线,冷淡的挥手打发她:“去王妃那儿伺候。”   袁氏顿时如坠冰窟,怔愣片刻,鼓起勇气上前一步,摊跪在地上,做出娇弱之态,媚声道:“殿下若是不好受,就要了奴婢吧!”      第112章      屋里霎时间寂静一片,桌对岸整理洒金笺的婢女都僵住了手,随时预备退出屋子。   袁氏眼中泪光点点,扬着下巴仰望主子,毫不避讳的抚胸喘息,觉得自己的身子是为主子失态的,主子就算看不上眼,也多少能给她些怜悯。   可当珞亲王的眸子斜看向自己时,她的心便陡然凉了半截——那双眸子里充斥着的,只有厌恶二字。   “身为侍婢,自荐枕席。”九殿下视线落在她眼里,好听的嗓音流转在耳畔,轻笑一声:“谁给你的胆子?”   袁氏瞳孔骤缩,仿佛浑身的血液瞬间结成了冰,不敢相信眼前这个人,就是方才那个对顾氏怜香惜玉的珞亲王!   九殿下收回视线,“带下去,叫李嬷嬷按罪论处。”   角落的侍从一直竖着耳朵,等候主子示下,闻言立即碎步上前,一把扭住袁氏,将这浑身瘫软如泥的侍婢给架了起来。   “殿下!奴婢知错了!”袁氏难以置信的挣扎着想跪地求饶:“殿下龙马精神,奴婢是情不自已,求殿下开恩!”   “噢?你这是知错?听着倒像是在怪罪孤。”九殿下斜眸看她,嘴角勾起不善意的笑,充满恶意,却仍旧摄人心魂,压着嗓音对她戏谑道:“你去跟李嬷嬷说理,她要也认为错不在你,孤一定好好给你赔罪。”   袁氏头一次被那双桃花眸子认真的看住,一瞬间,心就像被狠狠攥住,几乎没有了对受刑的恐惧,眼里心里都是这个人。   这个人是高高在上的超品皇爵,她为这个人忘情失态,却要被如此严厉的惩罚,她却恨不起来,仍旧失了魂。   侍从拖着泥塑木雕似得袁氏出了门。   九殿下视线落回手里的帖子,再看了一遍。   眉间轻蹙。   那是江晗递来府里,要求皇爵们联合上疏扳倒大皇子的帖子。   谋害顾笙的案子,是江沉月和江晗联手查办的,早在千秋后的第三天就水落石出了。   是大皇子想嫁祸江晗的母妃,想一招釜底抽薪,再让江晗受到牵连,身败名裂。   没想到,没能杀掉江晗心心念念几个春秋的小君贵,却将她推进了江沉月府里。   单从结果上来讲,九殿下虽然酒后挨了一刀,却还算是最终得益人。   纠察在出幕后撺掇大皇子的顾娆之后,祁佑帝只打算处置了顾娆,对大皇子禁闭数月以示惩戒。   江晗却极力劝说几位皇爵联名上疏,要求削去大皇子的封号。   这么一来,就再没人能与江晗争夺储君之位了。   袁氏被抬去大嬷嬷屋里的时候,大嬷嬷琢磨了好一阵子,因她是皇帝赏赐的通房侍婢,不敢打花她的脸,只能伤在身,最终便决定用笞仗。   午时一过,袁丫头被打了二十下板子的事儿,就传遍了王府上下。   君贵体弱,遭受这样的刑法,稍有不慎,小命就没了,抬出来的时候,袁氏后跨都染满了血迹,人也没了知觉。   在府里的奴才看来,嫁进门第二天,就干掉一个御赐的婢女,那绝对是因为王妃有能耐、好手段!   一群隔岸观火等着站队的奴才,全都有了主心骨,上赶着给王妃通风报信,抢着露脸。   于是,顾笙就看着府里还算有头脸的奴才逐个上门来示好,心里是一头雾水。   直到一个小太监满脸殷情的来到正院,给她透露了袁氏遭难的消息,还仔细描述了袁氏遭仗刑后的惨状。   “为什么事儿被打的?”顾笙吓得脸都白了,头一回体验到“伴君如伴虎”的危机感。   刚刚才还一起斗蛐蛐儿的侍婢,看样子还对九殿下芳心暗许,也不知哪儿就踩到小人渣的尾巴了,转眼就被打瘫了……   这究竟是犯了什么事?   顾笙想要了解清楚,引以为戒,否则哪天自个儿一不小心也踩上龙尾!   就她这身子骨,别说二十下板子,十下就得稀巴烂了……   那小太监见她询问,脸色立时显得为难。   报信侍婢受刑还好说,可透露上头的私事是大罪,顾笙这没心没肺的一问,人小太监要是告诉她,就得赌上自己的小命。   顾笙见他神色迟疑,才想起这种事情不好问奴才。   这是超品王府,不是她家,她也不过是个没有册封的王妃而已,万事都得懂得避嫌。   忽然觉得自己像根风中的芦苇,说起来,她是嫁给了江沉月,理当相敬如宾举案齐眉,可皇家又如何能与普通百姓等同?   哪天一不留神犯了错,九殿下一只手,就能将她连根拔起来……   越想越伤感,顾笙面露惆怅,唤人取了荷包赏给小太监,感谢他特意来报信,温声问他:“你叫什么名字?在府里当什么差事?”   小太监忙推拒赏赐,跪俯在地:“回主子的话,小的叫赵林顺,是府里的五等长随!”   顾笙见他有投靠自己的意思,心中略有些为难,略一思量,便温声道:“以后抬一等,去我院子里伺候罢。”   赵林顺眼睛一闪,立即满面红光的给王妃磕头:“谢主子赏识!”   屏退了侍从,顾笙让石榴提着鹦哥,陪自己回到卧房歇息。   心里越想越害怕,伤春悲秋的开口:“你瞧,那些小太监眼皮子也够浅的,一大早还在巴结那婢女,稍有风吹草动,就来投靠我,殿下赏那袁氏板子又不是为了我,没准下次挨打的就是我了呢?”   石榴闻言一哆嗦,忙对顾笙“嘘”一声,惊恐的把门窗关好,哭爹爹求奶奶的小声劝:“我的好姐儿,您今儿怎的总是胡言乱语的!”   顾笙扭了扭身子别过头,发现自个儿是有些太敏感,大概因为嫁得毫无防备,心里极度缺乏安全感,遇上事儿爱钻牛角尖。   石榴在一旁劝道:“奴婢刚就想劝您一句,今儿殿下有兴致陪您赏赏鸟,本就是给咱院里天大的脸面!   顺带玩儿一局虫戏,您怎么就当真跟殿下杠上了?刚可把奴婢给吓坏了!   好在还是叫殿下赢了,可您输完了还不服气,居然不让殿下抱抱,这是怎么个理儿?等太太搬进府,您让她来评评理!”   顾笙吃惊的转过头,撅着嘴瞪石榴:“这点破事儿,你还要给我娘告状不成!我不让抱也有错么?我昨晚还踹……”   说一半就戛然而止,顾笙忙低下头,这事儿就算对娘和石榴也不能讲。   仔细想想,自个儿在洞房之夜,趁皇爵发、情,卯起力来对江沉月“致命一击”,今儿被拖去打板子的居然不是她……   大概九殿下也是念着她十多年的伴读情分。   见顾笙扭头去逗鹦哥说话,石榴也不再追问,退下去找姑姑,给王妃挑选晚上用的衣着配饰。   到了傍晚,浴房里烧起水,侍婢撒上熏香粉,来正院恭请王妃沐浴更衣。   顾笙被一群侍婢收拾停当,送上洒满花瓣的床榻时,外衫里连肚兜都没有穿,身上就笼着两层似透非透的牙白色纱裙。   她的青丝如海藻般,在丝质的床褥上泼洒开来,与鲜嫩的殷虹花瓣缠绕在一起,秀色可餐。   夕阳的余晖还能勉强穿透窗纱,屋里燃着璀璨的灯光,亮如白昼。   她面朝上直挺挺躺着,身上盖着薄毯,鹦哥也被拿了出去,屋里寂静无声。   九殿下午后就被皇上传进宫里了,顾笙等得不耐烦,想起身又怕一旁守着的石榴跟颜氏告状,只得气鼓鼓嘟囔道:“殿下今晚没准就歇在宫里呢?”   “那也得干等到天晚!”石榴豪不退让。   金乌西坠,王府里亮起了盏盏风灯,约莫过了酉时,外头终于传来侍婢给九殿下请安的声响。   顾笙心里直打鼓,掖着被子盖住脸。   听见熟悉的脚步走进门,屋里的侍女给九殿下请安后纷纷退下,关上了门。   顾笙已经抑制不住打颤。   可她又有什么办法?今晚真是她自作孽,想耍赖也得看看对方是什么人……   九殿下漫步走到床榻旁,榻上只看见枕头上方露出的乌黑长发。   笨伴读躲在被子里瑟瑟发抖。   江沉月低头嗤笑一声,看着裹成蚕蛹的顾笙,嗓音带着戏谑:“脸怎么给盖上了?又擦粉了?”   “噗……”顾笙一秒破功,想起昨夜自己那张渗人的白面脸,就在被子里笑出声,掀开被子嗔怒道:“殿下嫌仆丑!昨天不肯掀盖头!”   猛然间看见江沉月立在身旁,垂着脑袋背着光,深邃的双眸在暗影中看进她眼里,专注得迷人。   江沉月弯身将她身上的绒毯全部掀开,目光在顾笙半透的纱裙上流转。   然后满意的点点头,解开外衫,单膝压上床榻。   九殿下认真回答:“不嫌弃,孤想多掀几次才又盖上的。”   “骗人……”顾笙的侧腰一紧,被身上人扶坐起来,一股压抑已久的信息素,迅速将她的身体包裹。   屏风上投影着两道纤长的人影,渐渐合在了一起。   顾笙被江沉月按进怀里。   她的外衫本就没扣子,一只温柔的手掌畅通无阻的自前襟划进来,顾笙忙抬手推拒:“您说和那晚一样的,那晚可没有像这样!”   “像哪样?”江沉月俯在她耳边,双唇嘬了她耳垂一口,“这样?”   “嗯……”顾笙左峰被猛的一挤压,立刻失声叫出来。   耳边是熟悉的坏笑,“没有么?手感孤都还记得呢。”   顾笙红着脸后缩,想要辩解,嘴却被温热的薄唇陡然堵住。   吻得缠绵,和那晚的发泄不一样。   她被缓缓压躺下,身体渐渐被占有自己的气息掩埋,后颈的腺体无法抑制的膨胀开,甜美的信息素与那股霸道的占有气息交织在一起。   一室旖旎。   炙热的吻刮过脸颊脖颈,脑子渐渐糊成一团,喘息开始急促,紧张的揪住江沉月前襟,呜咽着说:“不要……”   江沉月低头看她——   说着不要,还拽着人家前襟不松手,爱撒娇。   九殿下再次被那股甜美的气息包裹,是比回忆中更强烈的畅快感!   顾笙经受不住那气息的涌入,想迅速了结,就伸出双手,勾着江沉月脖梗,侧头露出后颈,啜泣般的恳求:“殿下……”   身上人却不愿轻易饶过她,仍旧如那一夜般,吮吸她脆弱的丰挺,硬是要将她逼至疯狂,才俯身一口咬住了她的后颈。   “啊!”一股激烈的情愫在腺上爆发,顾笙难以控制的扭动身体,浑身疯狂的颤抖。   身上的人却愈发不满足,想让她更激烈的抽搐,为自己疯狂。      第113章      一场激战终于结束。   与对方实力相差悬殊的顾笙,已经瘫软如泥,腺体渐渐收缩,身体精疲力竭,连喘息都打着颤。   刚经历完一波巅峰的身体毫无防备,忽然,腿间被一有力的指尖,隔着衣料,试探似得朝起一顶!   “啊——!”方才缓和的身体经不起折腾,顾笙被顶得一挺胸,陡然睁开眼,痛苦的看向江沉月。   对方正垂眸注视她身体的反应,就像在钻研一个新奇的小物件,小人渣眼中毫无愧疚之色。   顾笙忙不迭撑起身子,并腿朝后缩,慌乱中,脑勺咚的一声撞在床壁上!   慌张的扯起绒毯,裹起身体,眼中满是悲愤:“殿下说好的一言九鼎!”   闻言,江沉月挑起双眸,一本正经的哄她:“孤太喜欢你,愿意为你食言。”   顾笙求生心切,脑子飞转,立即反驳:“若是喜欢仆,就该信守诺言!”   没有回答,对面的小人渣一言不发盯着她的脸,露出委屈乞求的可怜目光。   顾笙瞬间有了一种连续三个月忘记带糖糕去学堂的错觉愧疚感……   趁顾笙面露犹豫,小人渣闪电般出手扯住她手里的绒毯,想再次掀开,却被回过神的顾笙泥鳅似得扭动挣开了。   顾笙气鼓鼓抬起头,心里奇怪,江沉月一直像个耐性十足的猎手,始终一步步在消磨她的防卫,并不如想象中的急色霸道。   她心里头不禁庆幸,若不是两年前,坚持陪九殿下熬过了开蒙,这家伙又如何能有这样的自制力?   那几个日夜的痛苦煎熬,终究是没有白费。   看着这个未来的帝王,在她的约束下,成了今日这般懂得克制的模样,心里有小小的骄傲,一点一点的晕开。   顾笙目光无意间划过江沉月领口——   那雪白里衣的前襟,已经被顾笙忘情时扯得凌乱不堪。   对面的人此时正半露着左半面肩膀,被屋内通明的灯火照耀得白玉般剔透无暇,精致的锁骨下是一行深深的阴影。   顾笙一时晃神,回过神忙低下头。   看什么看?没骨气!都是被体内的标记折磨得失了魂。   似乎是察觉到顾笙异样的反应,江沉月淡金色的眸子咻然一闪,立即直起身,迅速面朝顾笙……扒开自己的前襟!   毫无廉耻之心,试图用身体反诱笨伴读。   顾笙猝不及防睁大眼,那是属于超品皇爵的身体——   激烈起伏的青涩胸膛,发育迟缓的弧度,却仍旧叫人心痒,有因隐忍欲念而窜出的细密汗珠,在光洁如白玉的肌肤上反射出诱人的光泽。   结实的小腹弧线精致而流畅,两侧有浅浅的凹陷,让人忍不住想献上自己的灵魂的魔力。   如此张狂的视觉冲击力,美好的,结实的,有力的,性感的……一切都无懈可击!   顾笙不由自主吞咽了一口,脸顿时红得发烫,急忙捂住眼:“殿下耍流氓!”   江沉月额角一蹦,一种深深的挫败感迎面袭来——   自己十五年短暂的人生中:头一次示爱被她嘲笑,头一次索吻被她扇耳光,头一次洞房被她踹要害,头一次色、诱被她骂流氓……   这似乎不是一个超品皇爵应该经历的坎坷。   九殿下眉间渐渐蹙起,松开衣襟,陡然出手,不再友好的一把将顾笙扯进自己的怀里。   “啊……”顾笙脚腕一紧,连人带绒毯,被扯回那个诱人的怀抱,下巴被狠狠捏住、抬起,被迫对向眼前那个人。   顾笙睁开眼,那张绝色的脸正偏头俯视着自己,眼角眉梢染满了愠怒。   心脏又是一阵狂跳。   不成了,不成了,要被拖出去仗毙了!   “你是不是还想着二姐?”   顾笙瞳孔骤缩,立刻否认:“殿下,这话诛心!你这么着要仆怎么活!”   她又不是未经世事的小姑娘,既已经嫁了,心里早断了所有后路。   只想伺候九殿下当一辈子“伴读”,不过是想护着心才不想被彻底占有。   顾笙对视着那双淡金色眸子,神色坦荡。   九殿下略眯起眼,觉得她不是说谎,千秋那晚,是她主动献身,母后也说,被指为王妃时她十分欣喜,自然不是出于被迫。   顾笙颤着嗓音辩解道:“仆自八岁起,就一心伺候殿下……”   闻言,捏着她下巴的指尖缓缓松开,那双凌厉的桃花眸子微微舒展,嗓音却依旧狐疑,“那你为什么百般推拒?”   江沉月蹙眉张开双臂,示意顾笙看看自己,忍无可忍低斥顾笙:“孤很难受,你看不出来么!”   嗓音中,夹杂着几近乞求怜悯的痛楚。   顾笙心头一揪,低下头,她的顾忌说不出口,想了想,便软语解释道:“仆还没有被正式册封,万一在此期间怀上了,头一胎孩子是嫡是庶该怎么论?”   闻言,九殿下陡然瞪大眼睛,确实没想过这茬……   沉默须臾,突然“咚”的一声,直直栽进床褥中。   顾笙吓得一哆嗦,手脚着地爬到江沉月跟前,伸出食指戳了戳额头,说出与昨夜相似的问话:“殿下!您没事吧?”   沉默片刻,颤抖的嗓音自被褥中闷闷的传出:“是父皇误了儿臣……”   **   承安王府,日头西下。   宫里赐下的毒酒与白绫,都安静的摆在顾娆卧房的雕花檀木桌子上。   屋里哭声动天,有丫头仆妇的嚎哭声,也有顾娆心碎的抽泣。   大皇子紧紧抱着顾娆,瘫坐在床边,嗓子里压抑着低沉的啜泣。   顾娆揪着大皇子的衣领,埋头哽咽:“殿下!奴家舍不得离开您!想伺候您到老,这辈子,下辈子,下下辈子都不够!奴家不想死……”   大皇子肥厚的手掌将她在怀里按得更紧,断断续续的抽泣:“娆儿……不要离开我!”   门外又有小太监哆嗦着嗓子来催促,“主子,张总管说是已经过了交差的时间,实在不能拖延了……”   “滚!”大皇子暴跳如雷,圆胖的脸霎时间涨得通红,回头看向顾娆,那双勾魂的凤眼此刻已经哭得红肿,眼中深情满溢。   心中又是一阵绞痛,余光看见桌上的白绫与毒酒,五雷轰顶。   老百姓常说,他皇室江家情种辈出,大皇子虽后院妻妾众多,却独宠顾氏这么些年。   如今为这女人,他几乎丧失争取皇位的机会,心里虽有埋怨与懊悔,却仍旧无法忍受她离去。   越是到了生死离别的档口,越是撕心裂肺的不舍,此刻恨不得同她一起去了倒也罢!   顾娆掖着帕子掩着口,偷偷抬眼觑大皇子神色,收回视线,便抽泣着叫侍从全都退下,要单独与大皇子相偎片刻。   等门被关起,顾娆抬头贴近大皇子耳边,轻声道:“殿下,奴家一条贱命不值得您伤心,只是舍不得殿下往后经受相思之苦……”   大皇子心中一绞,像是深怕她忽然消失一般,死死抱紧了,磕磕巴巴道:“不!我…不会让你死……我要再去求父皇!”   顾娆见时机已成,立即俯在他耳边小声道:“殿下万莫冲动,圣意已决,再多纠缠,圣上必定会加重责罚,娆儿倒是有个办法,只是担心殿下……”   大皇子猛一睁眼,扶起顾娆的肩膀,急道:“什么办法!都什么时候了还不快说!”   顾娆低头做出犹豫的模样,被大皇子连连催促,才附到他耳边,一番耳语……   **   婚后第九日,清早,顾笙装扮齐整,随九殿下回娘家吃宴。   轿子落至颜府门前时,太阳还在远远的东头。   颜府门前的两个石狮子重新修葺过,朱红的大门都重新上了漆,空气里还能闻见油墨的气味。   姥姥带着一家老小,出门迎接皇爵和王妃,恭恭敬敬迎进府。   走过外院的青石砖道,顾笙从前一直觉得姥姥的府邸宽敞气派,今儿一入府,陡然有一种小门小户的错觉。   细想才明白,是清漪园实在太广阔,乍一回来没习惯。   一连数日没出过王府,顾笙昨个本想出街逛,石榴却劝她不要随心所欲的出门,还打比方,说她如今是皇爵圈养的金丝雀……   现在想一想,哪家主子养只鸟儿,要造那么大一笼子?   院子里那颗老石榴树的影子投在青砖上,有鸟儿落在枝头欢快的鸣唱。   初春了,空气中有种让人愉悦的动静,还说不上温暖,却预示着安逸的来到。   她前日已经得了消息,顾娆的尸首已经抬出承安王府,下葬了。   顾笙侧头扬起脸,就见身旁的九殿下板着一张脸。   微敛的下巴,冷淡的眉眼,透着股诱人的威严。   还在为房事呕气呢……   周围正在偷瞧皇爵美色的侍从,见王妃忽然回头,急忙都收起视线。   顾笙从前也被侍从们这么“仰望”过,当时都是欣赏的目光。   如今,这些人脸上写着的表情,却都是“咱笙姐儿这回可沾上大便宜了……”   顾笙嘟起嘴,选择无视,跟随众人走进了堂屋。   同九殿下按照礼节给姥姥上茶之后,顾笙便跟随颜氏走去了后院。   一离开九殿下的势力范围,石榴的一双眼睛就滴溜溜对着前头的颜氏打转,满腔的怒火,要给颜氏告状:三姐儿不乖!不肯跟彤史学侍寝的本事!还不给殿下抱抱!   顾笙只觉石榴的一腔怨愤燃烧正旺,后悔来时没叮嘱她不要瞎告状。她可不想出嫁头一次回门就挨娘亲的训……   让小人渣看见了得多解气?   丢人!   想想还是觉得不甘心,顾笙拉住石榴,让她陪自己去隔间整理仪态,顺带威逼利诱收买她。   二人绕过堂屋,走到侧院小池边,石榴一脸疑惑:“姐儿不是要去隔间吗?”   顾笙故作深沉的立在池边,垂头沉声道:“你是不是想跟娘告状?”   石榴顿时脸一红,鼓起腮帮子不说话。   顾笙深吸一口气,目光扫过池中石榴的倒影,刚欲“威逼”……   陡然间,一个熟悉的脸孔映在水面上,自两人的缝隙间探出头。   顾笙确定那人双眼与自己对视了一瞬,而后迅速退后,消失不见!   “顾……顾娆……”猝不及防,顾笙脑子嗡的一声响,一股寒意自后脊凉到脚跟!   “姐儿?”石榴没听清她的话,纳闷的走上前询问。   “啊!”顾笙一个趔趄瘫倒在池边。   堂屋里颜老太君正说着话,隐约听见侧院一声凄惨的叫喊。   尚未回过神,就见太师椅上的珞亲王陡然站起身,闪电般朝着声源飞窜而去!   九殿下连门都没走,直奔窗子,一手支着窗台纵身一跃,就仿佛撕裂空气般,陡然消失在了众人眼前……   怔愣了好一会儿,颜老太君眼睛陡然睁大,这才反映过来,那叫声是自个儿家笙姐儿!   发生什么事了!      第114章      石榴慌张无措的伸出手,试图搂紧瘫倒在水池边的小主子.顾笙挣扎着往后挪,想要远离池水,似乎又忽然想起什么来,惊恐的转头看向身后,下意识的朝反方向躲,几乎要掉进水池去。   初春的空气中,飘荡着漫天的柳絮,主仆二人这一通扑腾,周围的柳絮绒迅速飞舞着,擦过脸颊脖梗,更是吓得顾笙慌张捂住脸惊叫。   石榴被主子的模样吓坏了,急得眼前一阵阵发晕,却仍旧试图搂紧她。   余光瞥见一袭杏黄长衫陡然掠至身旁——   尚未来得及抬头,石榴已经下意识猜到了对方的身份,心情一下安宁下来——   九殿下来了,笙姐儿安全了。   胳膊陡然被九殿下一手勒住!   转眼间,石榴揽着顾笙的手臂被断然拨开,整个人被沙包似得提起来,被九殿下抬手甩出几丈远!   石榴摔了个七荤八素,挣扎着支起身,就见九殿下一手揽住顾笙,满目震怒的垂眸注视着自己,沉声斥道:“你作甚么!”   石榴满目骇然,九殿下是把她当作元凶了?   再看看自家笙姐儿,此刻仍旧神志不清。   方才,慌乱中顾笙被石榴一通揪扯,周围没有其他人,看起来,确实像是受了石榴的惊扰,想躲开纠缠。   “不!殿下!奴婢……”石榴顾不得浑身疼痛,忙挣扎的跪伏在地,急切辩解道:“奴婢什么都没做!主子刚才正对着小池塘,还没说两句话,就忽然大叫了一声,而后就成了这样!”   闻言,见顾笙仍旧在挣扎,九殿下几步上前,低头看向小池塘——   这池塘显然是由人工挖凿而成,不过三丈见方,池水清可见底,依稀可见池中游鱼来去。   就水面波纹看来,短时间内,绝没有人曾藏身其中。   碧绿的水波上倒映出顾笙慌张的神色。   倒影?   淡金色眸子微微敛起,九殿下手按刀柄,陡然转身四望——   一声金铁摩擦的脆响,腰间长刀出鞘。   周围是狭窄的一片花圃,一眼就能望到头,空无一人。   低下头,地面是鹅卵石铺就的小径,无法分辨脚印走过的痕迹。   “鬼……”顾笙喃喃发出嗓音,禁不住腿脚发软。   江沉月收刀入鞘,回身捧起顾笙的脸,低声问:“你说什么?”   “有鬼……”顾笙捂着脸,颤声重复,浑身打摆,却没得到对方的回应,紧接着,膝盖窝被一只胳膊揽起,身体就被打横抱起来。   顾笙从指缝中看出去,眼前是江沉月好看的下颌弧度。   恐惧感终于小片小片的散去,闭上眼,将脸埋进九殿下肩窝。   王妃头一次回门,有不得留过中午的规矩,好在来得早,快到开席的时候,顾笙的情绪已经平静下来。   娘亲和姥姥一直在厢房里陪她。   “真的……我真的看见她了……”顾笙窝在床榻上,反复说起方才自己在池边看见的惊魂一幕,嗓音仍旧抑制不住的颤抖。   说得颜氏也心里一阵阵发毛,可这么喜庆的日子,这种事不能张扬,她只能逼迫女儿不要胡言乱语。   姥姥一言不发的坐在一旁,握紧了手杖。   年纪越大,越敬畏鬼神,她并不怀疑顾笙所说有虚,许久,才沉重的叹了一口气,“这作孽的东西,死了还不消停!老身明日就去请广福寺主持,亲自来府里做法事!”   “娘!”颜氏急忙小声阻挠,竖起手指,点了点那头侧靠在窗台旁的九殿下。   就在此时,门帘外传来侍从的通报:“殿下,运送礼品进府的人都查齐了,确实有来自承安王府的女婢。”   江沉月闻言侧头看向门帘外,面无表情,嗓音淡然:“带进来。”   侍从领着五个女婢走进门,排排站到九殿下面前,蹲身行礼。   紧接着,几个女婢听从主子的吩咐,转过身,面向床榻上的九王妃站好。   “阿笙。”九殿下试探着唤了一声。   顾笙毫无防备的转头看去,就见到一排陌生的侍女立在屏风前。   陡然间,一股莫名的恐惧感,再次席卷全身!   “啊!”顾笙再次捂住脸,吓得颜氏忙不迭去抱住她。   江沉月快步走至床榻旁,俯身在顾笙耳边低声哄:“别怕,你看清楚了?仔细想想,刚看见的人,穿着是不是和她们一样?”   顾笙被这话惊得一颤,缓缓地,脑中零碎的画面串成了整体。   许久,再次抬头看向那几个人——   那烟紫色的立领长衫……   没错,池水上浮现的就是这样的衣领,颜色款式都一样!   一看就再次本能的恐惧,顾笙一把揪住江沉月前襟,急切道:“对……对!她也穿着这身衣服!”   一旁颜氏吓得急忙打掉闺女不懂规矩的小爪子,对九殿下抱歉的笑笑。   回头看了看颜老太君,又看了看顾笙,一头雾水的对九殿下道歉:“又给殿下添麻烦了,笙儿怕是昨夜没睡好,今儿不知怎的就眼花了……”   九殿下摆了一下手,打发人将那群女婢带下去,神色略显得不悦。   整个屋里的人,一时间噤若寒蝉。   颜老太君也没弄清究竟是怎么回事,只觉是自己府里惹了事,羞愧难当。   刚欲带头起身给珞亲王请罪,就见九殿下此刻正俯身在外孙女耳边,低声细语的哄劝。   颜老太君心中一喜,转过头,刚巧对上颜氏的目光,看到的是相似的欣喜——这位皇爵似乎对顾笙很上心。   两人一对眼色,便轻悄悄起身,引一众侍从告退,出了厢房关上门。   走在长长的廊庑下,颜氏没想明白九殿下找来送礼女婢的意思,眨着眼睛纳闷道:“这究竟是怎么回事?笙儿是不是把大皇子府里来的婢女看成那丫头了?”   颜老太君咂了咂嘴:“我瞧不一定,兴许是真瞧见了那东西,不然哪能吓成那个样?   这种事儿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,改明儿咱请和尚和道长都来做一场法事,别让那东西缠着咱笙儿作怪!”   颜氏也觉得这么着能叫人安心,探头朝前院瞧了瞧,听见隐约有宾客们的谈笑声,侧头问侍从:“什么时辰了?”   “回夫人的话,已经巳时二刻了。”   颜氏略皱了皱眉,吩咐丫头去厢房守着,等到了六刻,就进门给顾笙重新梳妆,出门会客入席。   不论如何,也不能叫亲友们看了笑话。   颜氏转身瞧了瞧,疑惑道:“怎么没见着石榴?方才就是她陪着笙儿去的。”   侍从上前回答:“石榴在后罩房上药呢,一只胳膊脱臼了,腿上也擦了点伤。”   颜氏瞪大眼:“怎么回事?”   侍从低下头,听说是珞亲王打的,这他哪敢说出来?怯怯缩起了脑袋。   颜氏满眼疑惑,立即告别颜老太君,自个儿赶去后罩房问情况。   石榴此刻心里还惦念着小主子,见颜夫人进门,忙不迭就问顾笙的情况。   “笙儿一切都好,你好生养着。   刚才究竟发生了什么事?她不是让你陪着去偏房?怎么跑去偏院里去了?你……是不是也看见那东西了?这一身伤是怎么弄的?”   石榴见颜氏着急,便将前后经过告诉了颜氏。   颜氏细细一琢磨,石榴说是什么都没有看见,可能真是女儿一时看花了眼?   想了想,颜氏转了话头问道:“你说笙儿怕你跟我告状?告什么状?”   石榴瘪着嘴嗫嚅道:“姐儿不想咱告诉太太……”   颜氏一扬下巴:“我给你做主,有什么说什么。”   石榴眼睛一亮,顿时连手臂的伤痛都忘了,义愤填膺的将小主子成婚以来“不乖巧”的恶行,全都对颜氏吐露!   顾笙此刻还窝在床榻上,丝毫没意识到娘亲的雷霆震怒在逼近,仍旧捂着脸不敢瞧人,抖着嗓音道:“万一真是鬼呢!殿下怎么知道她没死!太医验的身,尸体都埋了!”   江沉月缓缓闭上眼,耐心已经快被消磨光,忍无可忍的扒开顾笙的手,蹙眉看进她双眼,认真道:“就算是鬼又怎么样?你长这么大,有见过哪个活人是被鬼害死的么?   有什么可怕的?拿出你踹孤那一脚的勇气,阎王见了你都得穿铠甲。”   “就怕!就怕!”顾笙抽回手,又捂住脸,犟着脖子道:“没见过不代表没有,仆还听说过,宫里都有侍女被鬼害死呢!”   想了想,顾笙忙放下手,紧张的看向小人渣:“殿下,您可不能跟娘提起仆踹过您一脚!”   九殿下冷哼一声低下头,嘴角勾起胜利者似得弧度。   那分明是记仇帝报复的微笑!   顾笙扭着身子嘟起嘴,气呼呼的再次捂住脸:“殿下也要欺负仆!”   越想越心酸,撇着嘴念叨:“仆真是命苦,生在顾府,好不容易打败了奸险狡诈的顾娆,嫁了人,却还要受夫君欺负!”   闻言,一旁江沉月轻笑出声,假作严肃的询问:“噢?原来那顾娆是爱妃打败的?”   顾笙抬头挺胸:“那当然!虽然是殿下断的案,可那晚,要不是仆咬了那刺客一口,又怎么能给殿下争取时机,扭断他脖子?若是叫他跑了,殿下自然查不出幕后黑手!”   九殿下不忍直视。   这案子,其实是从西六宫调派人手的记录中,查出了大皇子的手脚,破案线索,跟那刺客没多大关系……   涉案的人犯也都是九殿下亲自审问的。   顾娆受审时,从头至尾都是一派理直气壮的姿态,辩词却说得漏洞百出,自己没察觉,答完还洋洋得意。   简直蠢出了和笨伴读旗鼓相当、不分伯仲的水平……   难怪大哥这些年来脑子越来越不好使了,近朱者赤,近笨者呆。   江沉月注视着笨伴读傻乎乎的脸,略有些担心自己的未来。   顾笙看看窗外,觉得是时候重新梳妆了。   起身下床,却被床边的小人渣拉住了手腕,扯回了怀里,温热的薄唇点点落在侧脸上——   “殿下!仆得去上妆了。”顾笙推开九殿下的束缚,刚欲起身,就听耳畔的人低声道:“有蟑螂。”   “啊!”顾笙惨叫一声,主动抢着缩回小人渣怀里!      第115章      外头守着的侍从瞧时辰差不多了,站到门帘外清了清嗓子,刚要请王妃起身梳妆,就听屋里传来顾笙急切的低嗔:“别闹了!殿下,您要客人们一会儿看仆的笑话吗!”   紧接着是珞亲王一声不满的冷哼,王妃似乎重获自由了,窸窸窣窣一阵穿鞋后的碎步声。   想是主子自个儿心里有数,侍从便没出声催促,安静的退回门边,等里头主子示下。   顾笙收拾齐整,便随颜氏去内院会客,九殿下跟着颜老太君去前院,宴席格局同订婚宴相似。   跟小人渣在一起时还不觉得,一离了人,立刻又浑身发毛,顾笙整场酒宴都魂不守舍。   被劝了几杯酒,脸颊发烫,心里也不安,怕九殿下在外院也喝了酒。   就九殿下那让人闻者伤心的酒量,喝之前,是伫立在人世之巅的英雄,三杯下肚,就是被人横着抬下山的狗熊……   要是不分开设宴,顾笙还能帮着挡挡酒,此刻却只能期望九殿下有自知之明。   好在回门宴礼规森严,王妃停留不能过午,巳时末刻,当家的就起身端酒送客了。   顾笙本欲跟随颜氏回前院,同九殿下汇合,没想到,踅身走进抄手游廊时,颜氏忽然顿住脚步,四下瞧了瞧——   没有人,转过身,对顾笙露出了一脸燃烧的怒火……   “娘?”顾笙瞧颜氏忽然气鼓鼓的转过身,一言不发的看着自己,本还有些摸不着头脑,一时又想起上午在池边瞧见的骇人一幕……   丰富的想象力,一下就炸开了!   难不成娘是被厉鬼附身了!   顾笙瞳孔渐渐收缩,就在惊天动地的呼救声,从她口中呼出的前一瞬,颜氏开口了——   “石榴说你时常拒绝珞亲王的示好,这是不是真的?”   顾笙提到嗓子眼的心顿时落回肚子里,气呼呼的蹙眉道:“哎哟娘!您想吓死我!石榴那是逗您玩儿呢!”   颜氏一脸狐疑,见顾笙绕过自己想要逃,立即一把扯住她后脖领子,拎回来站好。   顾笙无奈,理了理被娘亲扯乱的衣衫,叹了口气:“娘!等您搬进园子,这事儿有的是时间谈,这会儿殿下都要等急了!”   颜氏不依不饶,冷着脸靠近几步,伸手抬手探向顾笙后颈子,指尖仔仔细细的在腺体口来回摩挲。   顾笙顿时涨红脸,想要推开,却被颜氏警告的一瞪眼,只好乖乖接受娘亲的检验。   不多时,颜氏满意的松了口气,就顾笙腺体上的标记手感判断,应该没少过“婚后生活”,收回手,又上下打量她一遍。   顾笙心虚的后退一步,总不至于要当场鉴定她有没有破身吧!   颜氏是有这个心,奈何那么着就实在不像话,只能严肃的劝导闺女:“既然已经成婚了,从前的念头就必须丢干净,一心跟殿下相守。   你是走姥姥家出嫁的,万一出了什么幺蛾子,那咱母女就成了颜家的罪人!”   顾笙不情不愿的拖着嗓音哼哼:“知——道——了,快走吧娘!”   穿过垂花门走至了前院,宾客已经散席了,远远瞧见江沉月同五皇子、七皇子在说些什么。   见颜氏出来,几位皇爵立刻停止交谈,并排站开,一派恭敬之态。   没有多做寒暄,顾笙便匆忙同姥姥和娘亲告别,随九殿下出府上轿。   大概是宴席短暂,没时间叙话,散席后,两位皇爵也一同跟随去了清漪园座客。   这也是顾笙嫁进府之后,头一次以王妃的身份招待皇亲。   虽说人家兄妹只是随便聚一聚,她却有心做出个内主子的样子,开个好头。   将两位皇子引入九州清晏正院,茶点的规格,照例有府里的小总管安排。   顾笙让总管一一报了菜式,随后亲自在菜谱上调整了几道,才走进屋,等九殿下正式引荐。   “笙儿见过怡王,见过承禄王。”   五皇子笑眯眯的注视顾笙,温声道:“以后就叫我五哥罢,我同你也算是旧识,那年的鼓乐大赏,还有之后的那届京鉴会,我同老七也都在场,你的表现也叫人至今难忘。”   七皇子一脸坏笑的看向五皇子,揶揄道:“二姐当时也看得挺入迷,五哥心里还想着跟二姐争一回,不成想,美人最后竟然成了咱妹媳……”   五皇子一脸埋怨的玩笑道:“可不是?鼓乐大赏那会儿,咱老九还在换乳牙,成天担心的是‘糖糕切成多大好入口’,哪能想到,这厮是个扮猪吃老虎的!五哥这心里不甘啊……”   顾笙闻言掩口一笑,侧眸瞧过去,就见江沉月正在用眼神示意五皇子闭嘴。   顾笙微微颔首:“五哥谬赞了,两位皇爵既喜好鼓乐,笙儿便再次献丑,一曲琵琶给各位助兴。”   七皇子眉峰一挑:“那真是求之不得,有劳妹媳!”   顾笙逶迤走至厅堂隔间前,侍女朝两面打起珠帘,待王妃坐入矮几之后。   侍女将一旁琴架上的琵琶送至王妃怀中,便躬身退出隔间。   几位皇爵落座后,视线全都落于珠帘之后的佳人指尖。   不多时,顾笙提起气息,柔荑轻抹。   只是一个音调荡漾开,却仿佛朝着万里平静无波的湖泊中,投下一枚光滑玉石。   紧接着,碎玉落地般清脆的琴声,肆意畅快的流淌而出。   五皇子捧着茶碗,双眸轻合,不多时,便喃喃道:“妙哉……这琴艺,真是入了化境啊!”   一旁江沉月终于忍不住瞥了他一眼,敛起浅瞳戏谑道:“差不多就行了吧五哥,就算马屁拍上天,她也不可能改嫁了,您这是何必呢?”   五皇子一撇嘴,睁眼斜了九皇妹一眼,把茶碗往桌上一撂,叹了口气,正色道:“别闹腾了,今儿来是要说正事儿的。”   七皇子闻言也直起身子,挪了挪椅子凑近桌子道:“对,今儿咱得把这事儿商定好!”   两人点头互相使了个眼色,一起看向九皇妹。   江沉月两边各瞥了一眼,舔了舔薄唇,认真道:“你们打算怎么办?”   五皇子先开口道:“你说这事儿吧,把大哥二姐都推上绝路了,退无可退!   二姐让咱们联合上折子,咱要么就一起撒手不问,要么就一起表态,别最后逼得咱几个也不得不分道选边儿站!”   七皇子点点头,神色困扰,低声道:“咱们绝对不能站队,就算大哥这回真没戏了,咱做兄弟的也不能再上去踩一脚。”   五皇子点点头,叩了叩桌面:“你怎么说?老九。”   江沉月挑眼看了看他,垂眸道:“主要看你们,大哥有戏没戏其实还不好说,二姐……”   似乎有些犹豫,九殿下顿了顿才继续道:“二姐是个认死理的,忠孝仁义忘不了,就算咱不表态,她也不会迁怒于咱们,就怕成不了事儿,会导致她往后使出些极端手段。”   五皇子点点头,叹气道:“是啊,二姐那样的,眼里容不下一粒沙子,不达目的能罢休吗?闹大了可更难收场!”   七皇子一手摩挲着下巴上蓄起的一小片髭须,语重心长道:“我瞧着都憋屈,父皇直接照祖制立下储君不就得了?二姐这样的能耐,还有什么可挑剔的?”   五皇子斜了他一眼:“这不是咱们能干预的事儿,今儿就谈一点,这回咱是一起上折、还是一起回绝?”   几个皇爵的嗓门不大,奈何距离近,顾笙在珠帘后听得一清二楚。   他们再说江晗的事。   心一下就乱了,手上拨错了多少个音调,好在几个皇爵心思也不再赏乐上。   顾笙一直隔着珠帘,观察江沉月神色。   其实神色仍旧同儿时差不多,在政事上很少主动提出意见,面上也没流露出任何波澜。   毕竟是一起长大的,顾笙能分辨出,江沉月是当真没隐藏什么情绪。   谈话中,似乎也有促成二皇女继位之意。   顾笙心绪繁乱,脑子里回荡着江沉月对江晗的评价——   “认死理”,“忠孝仁义忘不掉”,“极端手段”……   顾笙闭上眼,心口一阵狂跳。   没错,没错……   江晗确实是这样的人,前世也一样。   距离那场浩劫只剩下两年了,这一世,大皇子因为陷害庄妃的罪责,处在了下风,而对于江晗真正的危险——   顾笙抬眼看去:此时此刻,江沉月当真是没有半分争位之心,会不会一直如此不变?   不多时,那头几个人已经商定出结果——“统一回绝。”   顾笙略皱了皱眉,江晗免不得会对这样的答复痛心失望。   商议完要事,五皇子话锋一转,提起了另一件事:“对了,下月上旬,西疆的硕君就要来咱大夏和亲了!”   七皇子一扯嘴角:“这咱早知道了,五哥说这话,是提醒咱们别抢食?   可我听说,那位硕君是要求自个儿选皇爵啊!   不是咱几个争取,而是人家挑咱几个,您有那意思不管用啊……”   江沉月略显诧异:“来和亲的硕君挑皇爵?”   五皇子啧啧嘴,故作神秘的低声道:“可不是?这位硕君来头可不小……”   江沉月好奇道:“是公主还是皇子?”   七皇子接话道:“是个公主。”   五皇子挥挥手,示意二人别打断自己,继续一本正经道:“我给你们讲,那美人,可就是大名鼎鼎的‘天下第一公主’!”   江沉月闻言一挑眉,忙不迭提醒五哥:“不可能,‘天下第一公主’,不是你九皇妹么?”   七皇子“噗哧”一声笑喷在桌上。   五皇子咧嘴哈哈笑道:“诶对!第一公主是咱家老九,那她是什么来着,好像是个第一……”   江沉月接话道:“硕君?”   五皇子这才拍桌笑道:“对对!是天下第一硕君!”   身为天下第一公主的九殿下这才满意的颔首微笑。   顾笙在珠帘后被他们这一闹腾,顿时也忍不住笑出声,心里的担忧也稍散了些。   又听五皇子继续道:“话说在前头,你们可都娶上了正妃,就我一个府里位子还空着,前年请婚还被孙阁老家千金推拒了……   这一回公主来和亲,你们怎么说也给五哥留点脸面!”   七皇子耸耸肩:“我反正没兴趣,娶个天下第一回来,供不起。你要放话,就对着老九,她才是你最大的威胁。”   江沉月嗤笑一声:“威胁?又不是皇子,你操哪门子的心?”   五皇子没好气的瞪了她一眼:“你就别谦虚了,但凡是个硕君,管他男女,你就是五哥最大的威胁!”   闻言,珠帘后的顾笙微微一顿手,脑中飞转——   西疆和亲公主?   那好像,是江沉月前世的王妃……      第116章      跟前矮几上的香炉还在袅袅飘烟,顾笙的思绪仿佛陷入了一团绵软迷雾之中,莫名的压抑,却无法挣脱。   外头一直在聊着关于那个西疆公主的传闻,她只觉耳朵翁翁直响,却听不清晰。   直至金乌西坠,九殿下带王妃起身送走了两位皇子。   看着两位皇爵的车舆,消失在胡同口,顾笙转身回府,一路怔忡着走去前湖垂柳边发愣。   直到身旁的两个丫头,被身后来人挥退都没有察觉。   一双玉手自侧腰拦住她的小腹,温热的鼻息划过耳畔,一个吻落在脸颊。   顾笙熟悉那气息,没回头,只淡淡的开口:“殿下,皇上明年才让您给仆请封,却以王妃礼在颜府办了酒宴。若是中途有变,我娘家人往后要如何在亲友面前抬头?”   身后人闻言一怔,随即蹙眉急道:“有什么变?你想反悔不成?”   顾笙转过身,抬眼注视着那双桃花眸子,摇头道:“不是,仆是怕您……”   欲言又止,有些心虚,她自个儿不想尽“王妃的义务”,让人家小皇爵成天憋着,这么着还不让人换王妃,好像说不通。   她不想阻挠九殿下纳妾,却不希望那公主这么快就把自己的位子给顶了。   可和亲公主嫁进来当个侧妃,好像也说不通。   心里堵得慌,顾笙转过身,忧愁浮在眉间。   九殿下看着自家爱妃神秘莫测的忧愁背影,以为她还在为顾娆的事操心,便上前握住顾笙的肩膀:“别担心,大哥这幺蛾子既然已经闹到你眼前,孤就绝不会姑息退让,不会有下次了。”   顾笙闻言一愣,这才想起顾娆阴魂不散的事儿。   被西疆公主的事闹得都忘了那茬,她低头看看眼前清澈无波的湖面,立即朝后退了好几步。   真是祸不单行,顾笙转过身,怅然朝北边的小径走,“仆去瞧瞧石榴好些没。”   江沉月几步跟上她,支支吾吾的解释:“孤原没想会伤着她,但事发突然,那丫头当时一直死死扯着你胳膊,脑门上青筋直蹦的,样子特唬人你知道么……”   顾笙听得出这话中的歉意。   伤了她的贴身侍婢,九殿下也知道愧疚。   小人渣就是这么样的人,给人道个歉,也连骂待糟践的……   意思顾笙能明白,十多年的朝夕相处,一个眼神,就知道她今儿想吃什么口味的糖糕。   得到这解释。心里其实挺欣慰,忙主动自首:“殿下不必自责,要怪只能怪仆当时失态了。”   之后的几天还是提不起精神,有事儿没事儿就去石榴屋里谈心。   几乎每日都有一堆官家眷属递来的帖子,求上门拜访九王妃,都是想来巴结的。   顾笙原本还想开个好头,做出个九王妃的样子来,可如今听说西疆公主要来了,她的斗志就一下泄光了。   夜里都睡不安生,反而是被江沉月折腾一通,才能睡得沉,一天一天的,身体像是上了瘾,一刻也不想分开。   入夜后,她梦见自己孤零零的坐在月地云居里,有小太监来告诉她,九殿下今晚要歇在王妃院子里。   听到这话,梦里有一丝欣喜,转头吩咐石榴,让浴房准备热水。   转过头,却见那小太监的脸变成了那个被打板子的通房侍婢,满面嘲讽的对她笑:“有什么可准备的?王妃又不是你!”   顾笙猛地惊醒过来,一脑门的汗。   眼睛好一会儿才适应黑暗,身上沉甸甸的,垂眸一看,一只骨节分明的修长玉手,正安安静静的掌着自己的左胸,一条长腿还打横压在她小腹上……   顾笙转过头,就见这么“张牙舞爪”扒着自己的小人渣睡得正香。   是那种特别安静的睡颜,无声无息的,美得像是一幅画卷,极白净的肤色,仿佛能在黑夜里晕出光泽。   左胸忽然被那只手轻轻捏了捏,小人渣在梦里露出满足的笑颜,长腿一拢,把笨伴读圈得更紧。   心里忽然踏实了一些,顾笙拎起左胸上九殿下罪恶的爪子,侧身相对,让那双手轻轻环住自己的后腰,自己也伸出双手,缠住江沉月脖子。   一夜梦甜。   桃月之末,和亲车马提前五日抵达京城,阿娜尔公主随西疆王一同入宫参拜祁佑帝。   保和殿摆酒设宴,其间有西疆的舞姬登场献舞,五皇子的视线却一直避开人群,朝着对面的公主席看去。   阿娜尔公主一直安静的低着头,一双波斯猫似的琥珀色眸子,视线静静落在眼前的餐点上。   五皇子本以为她是不好意思用膳,不多时,竟见她拔出随身佩戴的弯月匕首,用刀尖去插起菜式,往自己口中送……   好吧,这大概是一只不会使用筷子的波斯猫。   五皇子嘴角忍不住上扬——这么漂亮又不失野性的异族公主,真是让他再满意也没有了。   不多时,七皇子被五皇子拉扯着,一起去给西疆王敬酒。   阿娜尔自然要随父起身,她忽闪着蝶翼一般的长睫,灵动的双眼不断在两位皇子脸上流转。   她才刚满十五岁的年纪,脸蛋就像山野林间的小妖精,叫人一见就挪不开眼。   七皇子都看得出神,这阿娜尔其实并不是美得像他九皇妹那么动人心魄,举止间却自有一股罕见的野性,莫名的挠得人心痒!   他也想加入夺妻的行列了。   席间不便闲聊,阿娜尔安静打量二人许久,最终还是将目光停留在七皇子身上,对他勾起弯弯的嘴角。   她唇缝里隐约显出尖尖的一对小虎牙,还真象是猫一样!   五皇子顿时脸上一沉,扯着七皇子迅速退回了席位,真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……   祁佑帝坐在御几之后,目光一直在江晗身上转,想示意她去给西疆王敬酒,却见这家伙一脸苦大仇深的喝闷酒,只好作罢了。   再侧目去瞧江沉月——   这倒霉孩子……席位上都空了!人影不知所踪。   祁佑帝沉沉叹了口气,闺女都不省心啊……   九殿下此时正窝在尤贵妃的珠帘后,愤然给母妃打小报告,列举了笨伴读这一个月来的恶行。   边说边被尤贵妃喂汤喂菜,九殿下急得菜都不嚼就咽下肚,继续告状!   由于顾笙那一脚的位置难于启齿,九殿下只好避重就轻的叙述。   可其他事儿听起来无足挂齿,所以,尤贵妃最终顺着九殿下的脑袋,柔声劝道:“殿下长大了,心也该放宽一些,别什么鸡毛蒜皮的小事都记在心里。”   九殿下含恨离去……   顾笙没参加宴席,独自在府里发呆。   脑子里绘制了一万种西疆公主与江沉月的浪漫邂逅。   压抑了进一个月的恐惧感已经没法藏匿,她只能借酒浇愁。   九殿下散席后回府,就见自家王妃一手拿着酒壶,直接套着嘴猛灌!   一旁的侍女,手里还抱着酒坛子,九殿下上前瞅一眼——已经下了半坛酒,爱妃真是海量……   顾笙脸颊绯红,见有人靠近,猛地转过头,一双熏醉的杏眼直直盯住九殿下,摇摇晃晃站起身,伸手指向对方:“你!过来!陪我喝一杯!”   身为“一口醉”的九殿下头一回对王妃露出敬仰的神色,谦虚的挥手拒绝。   顾笙一抬腿,一脚踩在矮凳上,豪情万丈的对江沉月举起酒壶:“这一杯干了,咱俩……就一刀两断!往后……我才不管你……要娶什么西疆公主!   江沉月……江沉月我告诉你……”   九殿下双眸一睁,连忙上前一步,将顾笙脑袋按进自己怀里,不让她出口失言。   一侧头,浅瞳扫过一旁的侍婢,所有人立即躬身退出了卧房,将门轻轻的关上。   九殿下松开手,捧起笨伴读的脸——   那双熏醉的杏眼里已经盛满泪光,却还强撑着方才的气势,顾笙颤着嗓音,接着刚才的话:“我……我一点都不怕……”   那双淡金色的眸子直直注视着自己,看得顾笙恍惚间清醒了许多,隐约察觉自己好像喊出了什么不得了的名讳……   立即抬手捂住脸:“完啦……完啦……殿下要赏仆板子啦!”   话音刚落,眼前一阵天旋地转,身子被打横抱起,几步被搁在床榻上。   顾笙仍旧捂着脸,一个熟悉的嗓音贴在自己耳边:“娶什么西疆公主?你这是造谣,是该赏板子,你从前不是不敢直呼孤的名字么?”   顾笙松开手,醉眼迷离的看向眼前人,神秘兮兮的开口:“不是造谣!我告诉你,江沉月会娶西夏公主做王妃,真的!”   眼前那张好看的桃花眸子忽然眯笑起来,在她耳边喃喃道:“江沉月娶的是顾家三小姐、颜家外孙女,一个叫顾笙的姑娘,她才是孤这辈子的九王妃。”   第二天清早,顾笙睁开眼,发现自己正呈八爪鱼状抱着某小人渣……   抬眼一瞧,小人渣还睡得挺甜,玉白的脸颊、脖颈上,还有淡淡的红痕……   顾笙眨了眨眼,迷迷糊糊的心想:这是被哪个小妖精吸成这样的?也太不检点了!   她轻轻咂咂嘴,忽然发现嘴唇一阵刺痛,伸手一摸……   诶哟!都肿了!   心里划过一丝不祥的预感,捂住酸肿的嘴唇,抬头再看看小人渣脸上的吻痕,好像明白了什么……   霎时间脸烫得快熟了!   九殿下渐渐醒转,顾笙赶忙装睡!   无颜面对!   手臂被九殿下轻轻拨开,顾笙眯着眼睛偷窥,九殿下坐起身,自己套上衣衫,轻手轻脚走出门——   “把库里那套四季羊脂玉头面翻出来,送去王妃院子里。”   侍从听出殿下嗓音里的得意之情,抬眼一瞧,心下就全明白了——   头回瞧咱王妃下口这么“重”,看来咱小皇爵昨晚是显威了!   **   阿娜尔用完早膳,就带着两个突厥勇士出了宫,兴冲冲的游逛京城的街市。   庆隆胡同是城里最繁华的集市,白日里,很多商贩都将货品摆出店门来展示。   满目琳琅的货品,几乎晃花了这位远道而来的公主的眼。   一路上,不少老百姓都对她投来好奇的目光,阿娜尔欣然接受瞩目,满面欣喜的打量四处的摊位,目光最终落在一桌玲珑的头饰上。   那是个首饰货品摊,走进一看,似乎都是些质地廉价的饰品。   阿娜尔一眼相中了其中一支檀木质的发簪。   正抬手要去取,一旁却突然窜出一直修长的手,干脆利落的将簪子在她眼前抽走了!   阿娜尔吃惊的抬起头,刚要争辩,就被眼前一张绝色的侧脸惊得脑子卡了壳……   直到那人开口对伙计询问价钱,阿娜尔才猛然回神,蹙眉斥道:“这簪子是我先看中的!”   闻言,眼前那美人侧头垂眸看向她,一双淡金色的桃花眸子里写满了“你很烦”的神色……   阿娜尔本不想对一个漂亮姑娘动怒,要是对方不肯让出发簪,她也只能认倒霉。   可就在眼前这美人目光与她相交的一刻,她察觉出了不对劲的地方——   “你……是个爵贵?”阿娜尔满目震惊,怎么可能有糙爵贵长成这模样!   怎么会有爵贵当街抢人家君贵看上的发簪!   还是这么拽的态度!   欠教训!      第117章      待到江沉月出门,顾笙便匆忙起床,询问了昨晚伺候自己喝闷酒的两个侍婢,要她们把昨夜看见的事儿全都说出来。   侍女们本还有些支吾,在王妃的威逼利诱下,还是吐露了实情。   顾笙听得脸一阵红一阵白,侍女只说道她“直呼九殿下名讳”,之后发生的事情没有人知道,她自个儿也想不起来,这简直太可怕了……   记忆力有零碎的惑人嗓音。   “娶的是顾家三小姐……”   “……孤这辈子的九王妃。”   怎么都想不全整句话,心里却莫名残留着昨夜的欣喜与激动。   那种喜悦感大概不止是梦境,毕竟小人渣脸颊脖颈还残留着顾笙的“战绩”。   身上一阵阵酸麻,顾笙记不得昨晚发生了什么,担心的事情也并没有发生,标记仍旧停留在浅度。   那为什么浑身痛?难不成是九殿下被强吻后揍了她一顿……   苦恼的甩甩脑袋,顾笙决定转移注意力,利用身份之便,把宫里鼓乐司的乐师和戏子请来清漪园。   是为了将叶桥请出宫来透透气。   戏台子搭在曲院风荷,周围绿水环绕、花木丛生,当中矗立着櫻池小筑。   素馨花的藤蔓纠缠着九曲回廊,沿着扶手,一直蔓延到看不见的长廊彼端。   一旁伺候的赵林顺小心翼翼盯着主子的目光,发现王妃的眼里盈着舒适的笑意,心知自个儿这马屁是拍准了,忙上前邀功道:“这丛黄素馨花儿,可还合主子心意?”   顾笙回过神,眨眨眼,侧头略显诧异道:“我上回来这里时,好像没见到这花藤,是你让花坊添置的?”   赵林顺满脸堆笑的躬身答话:“是,上回瞧见石榴姑姑给针线房递的图样里,好几张都有黄色的素馨花儿。奴才斗胆,猜主子喜爱这花儿,便加紧让花坊挪了几株,来装饰长廊扶手,望主子看着舒心!”   顾笙眼中划过一丝赞许。   这赵林顺,就是前些时日那婢女挨打后,来向她“投诚”的小太监,实在是个胆大细心的好奴才。   这人不但有能耐、心思细,最难得的还是人缘好。   下头人在主子面前看似一派和气,私下里却都互相捅刀子告黑状,偏这个赵林顺不同。   他有能耐,嘴皮子利索会哄人,却不遭同伴红眼,甚至有小太监背地里还在主子面前替他说好话,着实叫顾笙诧异。   都说木秀于林,风必摧之;人殊于众,众必非之,这赵林顺却逃脱了这个铁律。   不过二十出头的年纪,人前人后都混得风生水起。   顾笙走至凉亭中坐下,禁不住赞道:“赵公公是个有能耐的人,听说前些日子,殿下已经将你抬成了少监,你在同批的侍从中,可算是个人物了。”   赵林顺忙躬身回道:“奴才不敢称能,能伺候好主子,让主子顺心,都是奴才的运气!”   顾笙闻言淡淡一笑:“这世间没有运气,只有因果。赵公公不必谦虚,我就是挺好奇,您是怎么让上头的主子青睐,还能让平级的侍从不生出妒意?”   赵林顺挑眼瞧一眼王妃,见主子似乎是真心询问,便正色细细一想,答道:“主子谬赞了,奴才愚笨,不敢投机取巧,待人接物,都逃不过‘真心’二字,下的都是笨功夫。”   顾笙歪头道:“你可别诓我,光靠心善,就能成就你这样的好人缘?”   赵林顺咧嘴一笑,答道:“主子看得通透,光是心善,确实难得好报。咱说的真心,其实就是让身边的人心里舒坦。   咱自个儿得了利,不能四处显摆,俗话说,出头的椽子先烂!   咱得藏起七分好处,显露的三分让人看,得的利见者有份,一荣俱荣。   时间一久,旁人自会当咱是自己人。”   顾笙这才笑了笑:“你到是个大气的,真是前途不可估量。”   赵林顺忙不迭谦逊一番。   顾笙一手支在石桌上,细细咂摸片刻,便喃喃道:“显露的三分与旁人分享?这样就能避免争斗了吗?可是,夫君的宠眷,又如何能控制好分量,才能不把十分全让人分走……”   赵林顺勾着头听了一耳朵,顿时一激灵,没想到主子担心的是这事儿。   觉得自个儿表现的时机到了,脑子一转,赵林顺鼓起勇气上前一步,小声道:“主子,奴才斗胆直言,显露的那三分,该是您无足轻重的利益,而‘顶头的机遇’,您应该当仁不让,半步也不能退缩!”   顾笙转过头,刚欲问他究竟,就见侍从进亭子来报:“主子,鼓乐司的乐师和戏班子到了。”   顾笙起身相迎,远远瞧见叶桥立在人群中,笑盈盈的向自己走来。   二人在亭子里落座,侍从递上戏目折子,顾笙扫了一眼,随意点了一折《牡丹亭》。   边赏戏边叙话,顾笙好奇看向叶桥:“我遣人去鼓乐司找了你三趟,总算逮着你一回。宫里头有这么些事儿吗?怎么都要你出面?”   叶桥微微一愣,近些时日,宣王经常召她出宫,去宣王府弹奏琵琶。   翻来覆去,弹奏的都是顾笙当年在鼓乐大赏夺冠的那首曲子,每每都见二殿下听着琵琶,喝得酩酊大醉。   知道二殿下同顾笙曾有过一段情份,叶桥怕说出宣王的惨状会引起她伤感,只得含糊称是,反问顾笙:“姐姐脸色可比上月红润得多,珞亲王想必是个会疼人的。”   顾笙脸色微红,低头小声斥道:“你又不是不知道,殿下不过还是个孩子心性的小皇爵。   今儿一早起来,问刘公公库里有没有木质的发簪,一听说没有,人就匆匆忙忙的独个儿跑出清漪园,也不知干什么去了,尽叫人操心……”   **   庆隆胡同就在清漪园往北,只隔了两条巷子。   春日的暖风温柔拂过脸颊,云层被近午的耀目阳光缓缓拨开,点点金芒映入那双桃花浅瞳,是一派高傲的模样。   阿娜尔挺起胸膛,扬起下巴,浑身散发出让无数爵贵为她折服的高等君贵气息,等待眼前这个“有眼不识泰山”的爵贵给自己致歉,并双手献上发簪!   然而——   “嗤……”那双神色不耐的浅瞳没有在她身上留恋,竟直接回过头,继续催促伙计给个价。   阿娜尔:“……”   这家伙……刚刚……是嗤了她一声?   “喂!”阿娜尔从没受过这样的屈辱,咬牙切齿的双手叉腰,厉声道:“我问你话呢!你听不见吗!”   那浅瞳的家伙丝毫没有回头与她交流的意思,似乎对摊位伙计报出的价格略显得诧异。   紧接着,就从袖笼里掏出一锭银稞子,一扬手丢给伙计,吩咐他不用找零,再挑几支木质发簪包起来……   彻底把阿娜尔当成了空气!   阿娜尔生气了!   她早听说,中原有约束爵贵必须对君贵谦让的礼规,而眼前这家伙的表现,甚至比西疆那些粗野的山林爵贵更加……有失风度!   阿娜尔决定,替中原的君贵们,好好教训这个“没风度”的爵贵。   她清了清嗓子,双手抱臂,趁伙计还在为客人挑选头饰时,对着那浅瞳美人嘲讽道:“呦,我还头一回瞧见,爵贵家的买这么些配饰。”   她斜着眼睛盯着那美人,啧啧嘴,继续道:“听说漂亮的爵贵能耐低,都是中看不中用的货色,今儿果然叫我碰上一个。   买这么些簪子,怕是因为没本事,只能打扮漂亮了,去迷惑哪家不暗事的君贵上钩?”   话音刚落,那双浅瞳陡然斜扫过来,看得阿娜尔心里莫名一个咯噔,下意识退后一步。   身后两个突厥勇士立刻上前候命。   被侍卫包围后的阿娜尔又恢复了气势,上前一步,挺起了腰子。   浅瞳美人却没翻脸,只是收回视线,垂眸淡淡开口:“架子上这么些簪子你不挑,偏要与人寻衅滋事?”   阿娜尔冷哼一声:“究竟是谁寻衅?现在是我看上的货品,被你给抢了!”   那浅瞳美人终于慵懒的转过身,迈开长腿走至阿娜尔跟前,一本正经的垂眸看着她:“这簪子配不上你,街那头,倒是有更适合你的货品。”   阿娜尔被这家伙忽然转变的态度唬得一愣,以为对方是在对自己服软,便有些结巴的回应道:“哪……哪里?”   浅瞳美人侧头抬手,指向对街西南角的一间铺子,对她介绍道:“那间绸庄往西数,第三家铺子,看见了么?”   阿娜尔睁大一双猫似得眼睛,细细一数,便找准了铺子,抬头一瞧牌匾:“广林医馆”。   医馆?医馆怎么会有适合她的货品?   脑袋卡壳了一瞬,回过神,阿娜尔才明白,这家伙是在说她“有病要治”!   怒不可遏的回头怒瞪那混蛋,斥道:“你才有病呢!”   才发现,那家伙已经转身接过伙计递来的包裹,没事人似得准备开溜了。   阿娜尔一握拳,厉声下令道:“巴鲁!耶赫!拦住她!”   两个突厥勇士立即前后包剿,将那出言讽刺公主的人围在当中。   阿娜尔气势汹汹的走至那爵贵身旁,冷冷道:“传闻都说,中原的爵贵最是谦恭有礼,今儿却叫我遇上你这么个狂妄之徒!   想欺我们君贵柔弱?那就让我的公爵勇士们用拳头跟你讲理!”   那浅瞳美人闻言仰起头,深吸一口气,撒娇似得叹了一声,一脸落寞的抱怨:“‘柔弱的君贵’要仗势欺人了呢……孤好怕怕哦……”   嘟着嘴转过身,伸手向阿娜尔递上包裹,一脸无奈的道:“拿去吧——”   阿娜尔这才满意的扯起嘴角,挥退两个勇士,亲自走上前:“看你年纪小,不懂事,今儿这顿打先给你记着,以后再让本公主发现你欺负君贵……”   说着,阿娜尔伸手去接包裹,就在指尖快要碰触油纸的霎那,对面那浅瞳美人突然一收手!   勾起嘴角,一脸邪气的说出后半句:“只要你拿得到!”   话音刚落那家伙就陡然闪身后退!   中计了!   阿娜尔心中叫糟,来不及命令侍卫上前,自己一个猛子恶狗扑食,却被眼前那混球轻而易举的避开!   脚下没稳住,阿娜尔一个趔趄扑倒在地,摔了个狗啃泥!   她急忙挣扎着爬起身,拍干净嘴上的泥土。   身后两个侍卫急忙蹲身来扶。   阿娜尔甩开二人的手,吼道:“别管我!快抓住那个混蛋!”   几人匆匆起身张望,就见那混球已经跑开了老远,混在一堆平民之中,修长的身量醒目的露出半截脑袋。   还回头冲阿娜尔一手扒着眼睛做鬼脸,一手举着发簪包裹,摇晃着示威!   闪眼间,就跑得无影无踪。   “啊啊啊啊啊!”阿娜尔气得一拳打在身旁突厥勇士手臂上,用母语发令道:“调两队内侍在这条街守着!绝对不能叫那混蛋跑了!”      第118章      回到宫里,侍女匆忙将阿娜尔迎进前殿,说是五皇子专程进宫拜访西疆王。   “七皇子来了吗?”阿娜尔探头问了句。   侍女微微摇摇头。   阿娜尔略显得失望,那天宴席上,大皇子、五皇子和七皇子都来敬了酒,相比而言,七皇子看起来安分老实,更合她心意。   父皇原本执意要将她嫁给大夏的超品皇爵,可阿娜尔听说,那超品皇爵是一位姑娘,便极力反抗!   绝食多日,才争取到自己挑选夫君的权利。   阿娜尔从小就爱跟男孩儿玩在一块儿,姑娘到底讲究些,怕脏怕累的还心思敏感,难伺候。   如她这么霸道惯了的性子,只能找个耐得住自己折腾的男人。   而且,她自小就向往突厥勇士那般肌肉虬结的胳膊、健壮的虎背熊腰。   那样的体格,才能让阿娜尔感到安全。   可来到中原才发现,不论多高等的爵贵,多数都是文质彬彬、修长精干的模样。   既是这样,她就只能挑个看起来“服从性高”的皇爵做夫君了。   祁佑帝统共只养育了五位皇爵,其中有三位是皇子——   大皇子胖得像只熊,五皇子看她的眼神都带着色气,只有七皇子安分老实,相貌虽说过分清秀了一些,到底个头很高大。   然而,来上门拜访的,却是五皇子。   阿娜尔蔫头耷脑的走进殿门,丝毫不掩饰情绪——   她对父王身旁坐着的皇子,没兴趣。   五皇子却像是完全没发觉她的冷淡,一见阿娜尔走近,立即满面堆笑的起身,殷情的用西疆母语同阿娜尔打招呼。   阿娜尔面无表情的用本族礼仪回敬,动作优雅,面上却带着拒人千里的冷淡。   倒是西疆王对五皇子的示好十分受用,他最大的心愿,是让女儿怀上超品皇爵的骨肉。   如今心愿落空了,好歹也得让她当上正王妃,所以,这五皇子确实是个不错的选择。   结果这丫头仍旧一副横挑鼻子竖挑眼的苛刻模样!   好在这五皇子气量不小,直至告别,都没露出半分遭怠慢的不悦之态。   送客之后,父女俩关起门来,又一场争执。   阿娜尔打定主意要给七皇子当侧妃,气得西疆王吹胡子瞪眼。   **   顾笙十分费解,一连两日,小人渣都时不时偷偷往她发髻上插木簪子……   不论是因何而起,对于九殿下这突如其来的审美癖好,顾笙原本是没有任何不满的。   可是殿下……您既然要替人家插发簪,那就走点心好吗?   为什么每次一坐到梳妆台前头,就看见自己一脑门的木簪子,都跟上香拜佛似得,插得七倒八歪!   哪家姑娘头上的发簪,是竖着插在脑袋中央的!看起来很蠢您知道吗殿下!   顾笙捂胸长叹,恨不得把九殿下私藏的木簪子都给偷出来折断!   睁开眼,静静审视镜子中的自己。   不多时,顾笙心情陡然更加低落了!   凑近看铜镜中的脸,微微低下头——   那里……就在下巴的下面,那层浅浅的折痕是什么?是什么!   一定不是双下巴!   顾笙倒吸了一口冷气,急忙扬起高傲的头颅,让隐约显现的第二层下巴消失于无形!   她急忙站起身,对着镜子转了一圈,问一旁的石榴,“你瞧,我最近是不是胖了?”   石榴傻乎乎的细细一打量,原也没发现有什么差别,可脑中忽然光芒一闪,瞪大眼睛激动的看向顾笙:“姐儿该不会是怀上了吧!”   顾笙顿时被打击得心都碎了!   就算胖了点儿,也不至于像是怀上了吧!   她含恨避开石榴期盼的目光,怒道:“别乱讲!”   石榴并不知道自家姐儿还没更珞亲王走到“那一层”,乐不可支的绕着顾笙转一圈,激动道:“姐儿!咱叫太医来摸个脉罢!”   顾笙闻言更觉揪心,恨不得一头撞碎眼前的铜镜。   太医来摸脉会怎么讲?   “建议王妃往后少吃点儿甜品,多散步……”   羞!愤!欲!死!   顾笙冲去床榻,将自己埋进被褥里——   都说人发愁的时候食欲差,偏偏她越愁越想不停的吃东西。   自从嫁了人,终日赋闲在府里,走两步就歇在亭子里嗑糕点、吃甜品……   闲来没事就去膳房捣鼓新口味的糖糕,想到西疆公主就心发慌,一发慌就想吃东西,于是她一遍捣鼓一边吃……   九殿下已经好多日子没吃过她亲手制的糖糕了,全都被顾笙在制作过程中吃光了!   顾笙哆嗦着爪子,捏了捏自己的侧腰……   天啊!   听见外头通报九殿下驾到,石榴连忙上床榻边扶她。   顾笙抖了抖肩膀让她不要管自己,就让她自暴自弃的用背影接驾罢!   正面已经胖得没眼看了!   妾身自卑了!   石榴无措的站在床榻边,独自给九殿下蹲福。   江沉月对于笨伴读的接驾姿态,并没有显露出什么情绪,挥退了侍从,便独自坐至顾笙身旁。   于是,正在埋头装死的顾笙,又感觉到有人在给自己脑袋上插发簪了……   “殿下!”顾笙气鼓鼓的爬起来,顶着一脑袋刚插的木质发簪,不悦道:“您给仆插这么些簪子做什么!您不是不爱人家满脑袋配饰的嘛!”   江沉月急忙将手里剩下的木簪子藏回袖笼里,坦白的回答:“那天宴席上,孤瞧见好多胡姬头上都插着这种颜色的木簪。”   而后有个胡人勇士告诉九殿下,竖插头簪,是胡姬对夫君主动索爱的象征……   顾笙并不明白,这一把簪子寄托了小人渣怎样的希翼,心里还在为发福感伤,低头揪着帕子喃喃道:“殿下……仆想出府逛逛街市,自个儿逛,不坐轿子!”   “为什么不坐?”江沉月微微蹙眉。   笨伴读本就体力差劲,晚上做不了多久,就哭喊着不行了,白天还想浪费体力逛街市,这怎么能成呢?   顾笙扭捏着挺起胸,示意小人渣看看自己圆润的腰身——   羞涩的扭了扭腰,愧疚的小声道:“您瞧瞧仆这身段……”   扭动中,顾笙胸前那对因发福而愈发鼓胀的玉兔,十分应景的在江沉月眼前……颠了一颠!   九殿下的眉头立即舒展开,心中的不满烟消云散!   伸手将顾笙扯进怀里,坦诚的称赞:“很不错,爱妃不愧是极品君贵。”   顾笙:“……”   头一次得到这样的认可,难道真是因为自己胖得太厉害,连小人渣都升起怜悯来安慰她?   顾笙更忧伤了,颠颠儿的闹着要出府游逛,不要侍从和轿子!   九殿下的视线一直微垂着,注视顾笙的那处发呆,渐渐露出一丝喜悦的神色,支支吾吾的应允:“好、好,孤陪爱妃一起逛。”   顾笙顿时满心感动,没想到小人渣会有这么“讲义气”的一面,不但说谎安慰她,还主动作陪!   第二日用完早膳,顾笙兴冲冲回卧房,翻出了娘亲给她准备的几套新衣裳,一件一件对着铜镜试。   不幸的是,自己真的发福了!   带腰封的褙子裙裾,都穿不出从前弱柳扶风的风姿。   镜子里的女人一派丰润的气质,倒确实开始有了些王妃的气势……   顾笙强忍心酸,最终穿上一套直领的单襦,走出卧房。   因为上襦长度只到腰肋,下裙则直拖至脚跟,这样的款式,可以十分完美的遮挡她有些突出的小腹。   所以,即使还没到适合穿这身衣裳的季节,顾笙还是义无反顾的穿上了。   然而……   九殿下不满意了!   吃完早膳时还好好的,顾笙刚换完襦裙走出来,就瞧见江沉月满面春风的笑颜,瞬间凝固了。   视线落在顾笙被襦裙衬托得异常鼓胀凸出的某部位,江沉月沉下嘴角,嗓音冷得直泛冰渣子:“你打算穿成这样上街逛?”   顾笙疑惑的歪头:“是啊,殿下不喜欢?”   江沉月没有答话,转身冷冷的吩咐石榴:“去给你主子找套宽松的衣裳换上。”   顾笙顿时五雷轰顶……   宽松?这是嫌弃她胖吧!   果然还是说出来了吧!   于是,明明是温暖的清和月中旬,顾笙却穿着冬日里宽松的圆领袍衫走上街了……   也不是头一次跟江沉月游逛,连贴身侍婢都没跟着,就两个人走在午后温暖的阳光下。   繁华的小巷里喧闹嘈杂,屋顶砖瓦都反射出橙黄的光芒。   人群的那头仍旧是人群,仿佛走不到尽头。   顾笙已经快要热得虚脱了……   或许应该让人扛着轿子候着的,九殿下给她买了好多拉成各种形状的麦芽糖。   其中有一只开屏的孔雀,开的屏已经被小人渣啃光了……   “殿下,”顾笙拖着沉重的身体还不忘劝谏:“这糖片也不知晾在摊子上多久了,沾上灰就不干净了,您想吃,就回去让刘公公倒腾,剩下的糖快全丢了罢。”   九殿下闻言停止舔食,把手里的半根孔雀献宝似得递给顾笙,问她:“你吃么?这根干净,孤都舔过了。”   顾笙:“……”   舔一圈就干净了吗?您还真不嫌弃自个儿!   实在走不动了,顾笙半挂在九殿下胳膊上,一指身旁的小茶馆,要求进去歇息片刻。   江沉月并没发现笨伴读的异常,从府里出来,走到庆隆胡同,不过两里多的路途,实在猜不到笨伴读会感到疲惫。   顾笙半死不活的抱着夫君的胳膊,在九殿下看来,这是一种主动亲近的讨好方式。   两人在二楼包下个雅间,九殿下忽想起自己袖笼里的发簪存货不多了。   已经插出去的那些发簪,经常被笨伴读偷偷摘下来销毁,如今伸手摸一摸存货,只剩下三五根了。   “阿笙,孤得下楼再买一包发簪,你就留在这儿等,别乱跑。”   “……”顾笙头大如斗:“殿下!您买那么些木簪子干什么!”   江沉月没答话,挑眼看向她,伸手握住她的手,托到薄唇边,轻轻落下一个吻。   那双淡金色的桃花眸子一瞬不瞬的透过长睫专注的看向她,眸光里透着神秘的深情。   顾笙一瞬间被美色晃晕了眼,面颊绯红,心想“殿下插簪子一定有什么深刻的用意”,便立刻乖乖挥手道别:“仆就在这儿等您。”   眼前青衫一晃,衣袂翩翩已经走远。   出了茶馆,江沉月疾步朝上回那家摊位走,距离不足十丈时,却陡然顿住脚——   被人盯上了。   浅瞳机警的扫过四周——   一群平民打扮的武士,正渐渐向自己围拢,看体格,不像是中原人。   江沉月微微侧过身,余光扫向茶楼雅间的窗台——   笨伴读还一脸痴迷的扒在窗口注视着自己。   浅瞳微微敛起,看向四周的目光略显出一丝烦躁。   江沉月一转脚尖,迅速闪身窜至十字交叉的路口,朝东面无人的胡同发足狂奔。   如果打斗无可避免,那就离开她的视野范围,胆太小的伴读实在难伺候。   巷子的尽头,站着个异族装扮的姑娘。   她一身火红的长裙,手里握着长长的马鞭,波斯猫似得眼瞳微微眯起来,勾起嘴角,一对小虎牙白亮又尖锐。   “哼,看你今儿还往哪儿跑!”     第119章      狭窄逼仄的小胡同,两旁灰白的围墙却很高,阳光斜照,阴影一直盖到对面的墙面上,足有半丈高。   阿娜尔看着那浅瞳美人在不远处就顿住脚,随后便放慢脚步,慵懒的迈着长腿,朝自己靠近。   修长的身量,一半面容隐在阴影之中,另一半在阳光下,耀人眼目。   阿娜尔握紧马鞭勾起笑,头一回见到能让自己都想怜香惜玉的容颜,可惜这混球罪不容诛!   在二人相距不足三步时,阿娜尔两旁的勇士立即上前一步,却被阿娜尔挥退下去。   她悠然上前一步,抬头注视那双让她记恨数日的淡金色双瞳,“你那日让我有本事就拿去,我记下了,今日,就要叫你看看我的真本事!”   眼前的混球与上次态度不一样,一双淡金色眸子十分专注的盯着阿娜尔的脸,饶有耐心的听她讲完话。   这让阿娜尔十分得意,这混球大概是知道怕了。   还没来得及出口挖苦,就听对方疑惑开口道:“公主?你就是阿娜尔?”   阿娜尔微微一愣,回过神便扬起下巴,得意到:“算你有点见识,但已经晚了!既然闯了祸,就该自己承担,今儿,我就让你自己选择承担的方式——   第一,这里有十三位西疆与突厥的勇士,你任选一个,和他来一场空手布库。   打赢了,我就放你走,既往不咎。   第二呢,要是你不敢打,就给我跪下地,对天起誓:从今往后,必须对所有君贵谦让!”   话音落,那双浅瞳竟未露出半分惧色,只微微敛起,似笑非笑的低声回答她:“布库?只能选一个对手么?”   “你!”阿娜尔捏紧马鞭:“找死!”   侧头厉声发令:“巴鲁!”   “属下在。”   “给我打,打到这厮嘴软告饶为止!”   巴鲁领命,猛然转身,面相那浅瞳美人,捏起结实的拳头,裸露的粗壮胳膊上筋脉暴起,一步一步走向前。   直至二人咫尺相对,那垂着脑袋的美人慵懒的抬起头,目光却一改方才的戏谑,淡金色的眸子里戾气骤显,仿佛是沉睡已久的猛兽,乍然苏醒过来!   霎时间,一股强大的战斗信息素在逼仄的巷子中蔓延开来!   本能的恐惧感,让周围所有的勇士冷不丁打了个激灵,巴鲁更是下意识退开一步,如临大敌般,震惊的看向眼前那个浅瞳美人!   “巴鲁?”阿娜尔虽忽然感到一阵酥麻,浑身莫名汗毛竖立,却并不清楚发生了什么。   见巴鲁不进反退,她顿时恼羞成怒的呵斥:“你在做什么?上啊!”   巴鲁急忙应声,心里却已然乱了方寸,也不讲究布库礼节,直接提起拳头,猛地砸向对方面门!   阿娜尔微微蹙眉,她知道那浅瞳美人身法高超,这一拳八成会被她躲开,却没想到——   “啪——”的一声拳掌击打声!   巴鲁的重拳,竟然被那浅瞳美人稳稳截住,就仿佛接住一团无比轻巧的棉絮。   世间静止了一瞬。   阿娜尔看见那美人陡然扯住巴鲁的拳头,反向一拉,巴鲁整个人立时失去重心,被迫侧转过身,尚未站稳脚,背部就全然显露在敌方的视野。   后膝盖被向前一顶,“咯喀”一声,骨裂的脆响,痛嚎声顿时响彻胡同!   巴鲁单膝跪地,胳臂肘朝后,被扭成一个无法施力的角度,他痛苦嘶嚎着,试图调转手臂,刚微微折过身子,上腹就被人一脚猛地一捣——   “呃!”   上腹撕裂般的疼痛,男人呕出一口酸水,和着腥血,一股令人反胃的气味瞬间在巷子里蔓延开来。   男人一手捂住上腹,嗓子里发出极度痛苦的干呕与嘶嚎,下一顺,这股疼痛便消失了——   “咚”的一声闷响,男人的太阳穴被指关节猛地一顶,他霎那间停止了哀嚎,直挺挺的朝另一边倒下去,口中还有血丝溢出,神志却已彻底消散。   所有人,包括阿娜尔,迟迟没有回过神。   直愣愣的看着那个浅瞳美人,姿态散漫的绕过巴鲁的身体,抬脚踩住他肩膀,翻转过他的身体,嗓音慵懒的喃喃:“这是几品的侍卫?咱大夏从七品的侍卫都比这耐打。”   阿娜尔渐渐回过神,一股极度的恐惧感席卷全身!   她瞳孔骤缩,退后两步,躲在侍卫的身后,颤声朝对面喊话:“你…你是什么人!”   对面人没有答话,散漫转过身,往胡同外离开,似乎不再恋战,只留下一句莫名的话语:“规矩是你自己定的,那就认赌服输,往后也别找五哥告状,先走了,五嫂。”   一群勇士忙着将巴鲁扶起来,检查伤势。   阿娜尔难以置信的勒紧皮鞭,心中满是屈辱,壮着胆子对那家伙背影放狠话:“有种你别……别逃!上回就让你跑了,我看你们大夏的爵贵就只会认怂!”   见那家伙没有回应的意思,阿娜尔立刻对身旁侍卫斥道:“你说是不是!”   一旁侍卫知道公主的心思,忙大声取悦道:“公主明鉴,中原就是出了名的产孬种!”   另几个勇士刚从方才那股强大的战斗信息素中回过神,见那打伤巴鲁的中原人还没走远,便有意出口泄愤,高声挑衅道:“中原的君贵倒挺有韵味,那厮刚不还带着个姑娘一起进茶馆呢嘛?你们瞧见没,那君贵的小身段,衣服都快裹不住那里,看着就叫老子心痒痒!”   话音刚落,方才消散的那股肃杀之气,陡然再次涌起。   几人猛一哆嗦,抬起头,就瞧见那美人已经顿住了脚步,开口说了句古怪的话语——   “施,必适其量。”   阿娜尔心头一个咯噔,眼睁睁看着那中原爵贵缓缓转过身,一派威严的朝自己走来,口中还继续说着古怪的话语——   “用,必思其器。”   阿娜尔哆嗦着后退几步,惊慌的喊道:“拦住她!别让她过来!”   “行,必思其道。”   以大夏处事之道挖苦那群西疆人,江沉月挑眼看向出口窥辱顾笙的突厥侍卫,沉声道:“尔等蛮荒小国,不以自身之弱势而谦卑知礼,竟胆敢觊觎我大夏九王妃,作法自毙。”   那浅瞳美人头一次说这么些话,阿娜尔却一句没听懂,只是心头莫名升起一个念头:完了,那家伙真的恼了……   下一刹那,方才出口觊觎顾笙的男人,就被对面一脚踢来的一块石头,砸得头破血流,仰倒在地。   一群勇士双目暴睁,起身一拥而上!   战斗持续的过程,比方才巴鲁倒地的过程更为迅速。   阿娜尔眼睁睁看着自己精干的突厥护卫接连倒地,哀嚎不起。   心里再没了一丝不甘与屈辱,只剩下恐惧!   那个浅瞳美人跨过一个突厥勇士的身体,迈步朝阿娜尔走来。   阿娜尔哆嗦着双手,举起手中的皮鞭,指向那人,色厉内荏的吼道:“滚开!”   江沉月立在她眼前,自袖笼里翻出仅剩的几根木簪,递给阿娜尔,冷冷道:“就这么多了,都给你,以后别来叨扰孤。”   阿娜尔睁大眼睛,怔愣须臾,难以置信的伸手接过那几支发簪——   这个人,好像也不是想象中那么……没风度。   不似看起来那么不中用,还挺耐骂的,就是不知道为什么,骂了那么久也没跳脚,怎么就突然被踩着尾巴了,说了一堆莫名其妙的话语……   阿娜尔低头看着手中的发簪,直至眼前挡住日光的身影转身离开,才抬起头,急道:“喂!”   那人停住脚步,却没回头,等她发话。   “你叫什么名字?”   对方没答话,似乎有些不耐烦的加快了脚步。   阿娜尔捏紧发簪,快步追上,大声喊道:“你把我的护卫全都打伤了!你必须顶替他们的差事!”   “别跟着孤。”   那人终于有了回应,嗓音里却满是厌恶,阿娜尔却没有较劲的心思,心中对这人充满了好奇。   怎么会有人能单枪匹马的战胜她最精锐的护卫?   “什么孤?古?你名字叫古吗?”阿娜尔小碎步跟着,一脸好奇。   江沉月忍无可忍的停下脚步,侧头扫向那西疆公主。   阿娜尔吓得顿住脚步,一双野猫似得眼睛蓄满了委屈。   江沉月微敛起双眸,转身注视她的双眼,低声冷冷道:“你是真不认识人,还是想引起孤的注意?”   阿娜尔眨了眨双眼,明白过来后,脸色爆红,咬牙切齿呵斥道:“放肆!你个二皮脸!谁想要引起你的注意啊!竟敢对我出言不逊!我……我要……”   江沉月给出提示:“告诉父王?”   阿娜尔:“对!我还要让我未来的夫君教训你!”   江沉月嗤笑一声:“你未来的夫君吓不住人,倒是跟你挺配的,五哥就缺个你这种能一天照三顿揍他的蛮横媳妇。”   阿娜尔还没咂摸出意思,急匆匆唬道:“你知道我未来的夫君是谁吗?他是大夏的……”   江沉月:“五皇子?”   阿娜尔咬牙切齿,觉得说出个普通皇爵,恐怕震慑不住这混蛋,立即捏紧发簪吹嘘道:“是大夏的超品皇爵!”   江沉月:“……”   阿娜尔见对方一脸无言,扬起嘴角乘胜追击:“怕了吧?怕就乖乖当我的护卫,表现好了,本公主既往不咎!”   没想到,对方一脸不屑的回过身,只抛下一句“别做梦了”,就快步朝巷口离开。   阿娜尔仍旧远远跟着,发现这家伙虽然说话带刺儿,却还是有中原爵贵的特色——不跟君贵动手。   那她还有什么好怕的?   想知道这人住在哪儿,她的贴身护卫就缺个这样儿的——有能耐,还长得贼养眼!   江沉月刚出了巷口,远远朝茶馆二楼窗口瞧一眼。   笨伴读不见了?   阿娜尔刚追到巷口,就瞧见那人忽然朝酒馆发足狂奔,她急忙跟着追上去。   一路奔至茶馆屋檐下,顾笙正一脸焦急的站在门边上四处张望。   怕是等急了。   江沉月快步走上前:“你怎么下楼了?孤让你在楼上坐着。”   顾笙见她回来了,终于一口气松懈下来,上前揪住九殿下衣袖,埋怨道:“殿下怎么去了这么久?仆等得都急死了!”   九殿下扯起嘴角,伸手捧起她的脸:“饿了?”   “才不是!”顾笙嘟起嘴,虽说她如今看着像是很容易饿的样子,可是……   此时此刻,阿娜尔就站在不远处,呆呆看着茶馆门口两人谈笑斗嘴。   心中渐渐升腾起难以言喻的心情。   那双傲慢无礼的淡金色眸子,原来也会露出那样温柔笑意,迎着和煦的暖阳,一种莫名的悸动。      第120章      漫天的春光都变得暗淡无光。   一生中,阿娜尔头一回想索取一个人那样专注的目光。   她巴巴的看着对面另一个姑娘——   那个杏眼的姑娘,似乎是个纯血统的华夏君贵。   一双漆黑如墨的杏眼,天生带着股似嗔非嗔的骄矜,乌鸦鸦的发髻上,醒目的竖插两只圆木簪。   阿娜尔明白木簪竖插的含义,是以立即红了脸。   这么众目睽睽的“求爱”,夏朝的君贵,似乎并不如传言中那么内敛?   身后几个伤势稍轻的突厥勇士跌跌撞撞的追出来,捂着伤痛颤声道:“公主!是否…是否立即回宫调集人手来拿人?”   阿娜尔回过神,扭头看向那说话的属下——   一张髭须剃不干净的方脸,皮肤下隐隐泛着青色的胡渣,一直蔓延到耳际。   粗壮的右胳膊大概是伤着了筋骨,毫无生机的垂在身前。   一瞬间,阿娜尔眉头紧蹙,猛然觉得这群汉子,不再像从前想象的那般威猛可靠,那些鼓胀的肌肉与髭须,甚至让她感到反胃。   阿娜尔调过视线,发现茶馆门前的两个人已经消失无踪。   低下头,怅然的低声开口:“回宫吧,咱们愿赌服输。”   回道寝殿别院,阿娜尔心情渐渐平复。   匆忙召来自己的中原师傅,请他为自己解惑——   “先生,什么叫‘用必思其……其…道?’”   老先生闻言捋了捋胡须,反问她:“公主说的可是‘行必思其道’?”   阿娜尔眼睛一亮,忙点头称是,补充道:“还有什么‘用必’怎么着的……”   “噢。”老先生眉目舒展,温声解释道:“此乃圣人所云,不同语境中,意义也不同,大致是劝诫人们应当有自知之明,行事之前,先要衡量自己的能力,且行为应当遵循道……”   “就是骂人的话?”阿娜尔迫不及待打断他的长篇大论,简单的概括出来。   她从小对中原学问就很不在行,听见这些就头大如斗。   之所以夏语说得很流利,也多亏父王从小给她配给了一位中原来的奶娘,为和亲之便,她的所有侍从也必须学习夏语,但却都不精通中原的文化。   大概明白了,那浅瞳美人是在借中原的道理教训自己。   阿娜尔却不觉得生气,反倒头一回对大夏的学问产生了兴趣,心想着往后要让先生多给自个儿讲一讲。   她不想在那家伙面前,显出‘对牛弹琴’的无知神色。   细细一想,阿娜尔又问道:“先生,中原人是不是还会自称古?孤?”   老头伸长脖子诧异道:“您是说孤寡之孤?”   阿娜尔点点头。   老头见公主忽然对中原文化如此感兴趣,立刻笑出了一脸褶子,摇头晃脑的解释道:“‘孤寡’之称,起于战国诸侯并立之始。   自先祖一统华夏之后,君主便改以‘朕’自称,直至七百年前,天降祥瑞,武定帝得一骄子,贵为超品,千古罕出,便赐之以‘孤’自居,也就是西疆语中的‘苍炽’一词。“老头见阿娜尔听得有些发懵,又举例道:“譬如大夏当朝的九皇女,贵为超品,依照祖训,就理当以‘孤’自称。”   最后一句,阿娜尔听明白了。   那些挥之不去的傲慢嗓音,霎时间在脑中回响开来——   “你是真不认识人,还是想引起孤的注意?”   ……   “你知道我未来的夫君是谁吗?”   “五皇子?”   ……   “五哥就缺个你这种能一天照三顿揍他的蛮横媳妇。”   “先走了,五嫂。”   仿佛一股炽烈的阳光穿透云层,撕裂迷雾,一切莫名的、神秘的话语,都在她脑中串连成线!   霎时间五雷轰顶,心口像被人狠狠捶了一拳。   阿娜尔倒抽一口冷气,捂住胸口,瘫软在贵妃椅中……   “公主?”老头睁大浑浊的双眼,急忙挥手召来侍婢。   “公主!公主!您怎么了!”   阿娜尔耳中轰鸣一片,心口一阵狂跳,说不出是什么感觉。   懊悔、震惊、恐惧?   更多的,似乎是一种无可抑制的,狂喜。   **   顾笙顶着一脑门九殿下新买的木簪子。   回到清漪园,一进院子就迫不及待跑至铜镜前,拿起腰封,在小腹上比划。   觉得自己好像瘦了些……   “石榴!”顾笙欣喜的擦了一把汗:“去让浴房生火罢,我逛得一身汗。”   石榴让侍女端水来,先给王妃擦把脸,随后打发人吩咐浴房的伙计生火。   铜盆刚端进卧房,侍女们就见珞亲王一打帘子走进门,漫步绕过屏风。   众人连忙蹲福。   王妃仍旧一脸欣喜的立在铜镜前,头也没有回,直直对着镜中身后的修长身影,一边拆发髻,一边乐呵呵的道:“殿下,仆要换身衣裳去浴池泡澡,您先回避一下罢!”   “……”众侍女吓得面如死灰。   王妃您疯了吗!那人是您夫君啊!超品皇爵啊!   您换身衣裳居然理直气壮的让珞亲王回避!是又喝醉了吗!   九殿下闻言,面上无甚情绪,抬手挥退侍女,上前两步,双手拥住了镜子前的顾笙。   顾笙歪头避开即将坠落在耳垂上的吻,推脱道:“殿下,仆一身的汗。”   江沉月埋头在她颈窝,在她耳边喃喃:“孤还有八个月就能接受冠礼,你要是怀上了,孩子落地前,一定会有名份。”   顾笙心里一咯噔,小人渣贼心不死!   “殿下!”顾笙挣脱她的手臂,转过身,蹙眉看着江沉月,反驳道:“仆要是挺着个肚子去接受册封,往后旁人要怎么议论咱们呀?到底名不正言不顺的,殿下何必急在一时呢?”   江沉月惆怅的垂眸看着她,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,一嘟嘴,别过头去不理她。   顾笙眨巴着眼睛看着一脸稚气的小人渣,“仆要换衣裳,殿下去屏风后头稍坐一坐罢。”   九殿下回过头,一双桃花眸子里满是不甘:“你换衣服凭什么不让孤看着?”   顾笙:“……”   怎么屁大的熊孩子就知道耍流氓了呢?   看来只能撒娇了,顾笙豁出老脸,对着小自己五岁的九殿下娇声道:“叫您看着多不自在呀?殿下就别叫仆害臊了~”   “哼。”   九殿下一声冷哼,听得顾笙一咧嘴,一脸惶恐的看着那双暗蓄恼怒的淡金色眸子……   那分明是“你给孤等着”的眼神!   记仇帝冷哼完毕,便拂袖而去。   顾笙吐了吐舌头,心惊胆战的换上对襟纱袍,就唤来侍女。   裹上浴巾,坐进步辇,朝浴房去了。   浴房里的池子,是根据北郊的天然雪山温泉挖掘建成的。   三楹的大殿中央,烟波浩淼的碧色池水足有三丈见方,水面洒满了花瓣。   池水周围由打磨光滑的鹅卵石围成,还有数快巨大的白岩供人坐躺。   池子四周都是浅水,一脚踏进去,水波漫至膝盖上三寸,越往中间,水深渐涨。   顾笙曾好奇的一步一步往池中央靠近,离中心约莫一丈的距离时,水就已经漫至她的胸口,便没再往前踱步,悠然退回池边静坐。   早习惯了在狭窄木桶里沐浴,即使面对这广阔数十倍的浴池,也没什么戏水的心思。   何况顾笙本就不谙水性,就算有侍女在池边守着,对过深的水域,她还是有着本能的恐惧。   所以,如往常一样,顾笙散开一头乌发,规规矩矩的笼着浴沙,裸足踏入池中坐下,让带着香气的温热池水,包裹至肩膀。   深吸一口气,舒适的合上双眼。   如果时间可以倒退,顾笙或许会选择绝不得罪小人渣,一定顺从的当面换一身衣裳……   但世上没有后悔药。   所以,正当顾笙完全放松警惕之时,温水之下,忽然感觉左脚脚腕陡然一紧。   像是被一只有力的手握住!   只给了她一霎睁眼的时间……   一股力道就陡然将她的脚腕朝池子中央拖去!   哗啦啦一阵水流激荡!霎时间,脑袋全然没入水中!   耳朵像是被塞了几斤棉花,一头乌发在池中如同海藻般浮动开来。   惊恐至极的瞬间,顾笙睁大双眼,脚腕被松开,一个矫若游龙的身影窜至正上方,一张绝色容颜直直在水中与她相对,嘴角早已扬起熟悉的坏笑。   伸手揽住她侧腰,轻柔的贴近。   小人渣!   顾笙几欲咬人!   江沉月的面容在水中显出凝脂般的白玉光泽,美得叫人窒息。   顾笙却无心欣赏,她是真的快要窒息了!   带着满心的愤怒,她对着小人渣“咕噜噜”吐出一串泡泡,以此表达抗议,别无他法。   泡泡吐完了,她就更加窒息了!   作为一个不谙水性的姑娘,顾笙蹬着腿,想要往上游,最终,还是靠着托在自己腰间的臂膀,浮上了水面。   顾笙双手撑着江沉月双肩,重获新生一般,贪婪的呼吸空气。   缓过劲,低下头,就看见江沉月还沉在水下,只探出个脑袋。   那双淡金色双瞳微微敛起,蓄满了恶作剧般的笑意。   顾笙满心怒火,又不敢发泄。   这一霎那,只感觉自己的生死,全都握在拖着腰侧的那双手之中。   她怕江沉月松手,吓得水下的双腿都不自禁的往对方腰间纠缠。   小人渣一头长发被水打湿,全部贴向脑后,显出比往常弧度更加精致的额头。   那真是一张叫人心动的容颜,口中却说出叫人心惊的话语——   “阿笙,准备好,深呼吸。”   “不!不!殿下……”      第121章      话音未落,腰间就被那双手臂扯住,往水下沉坠!   顾笙哪里还敢犟脖子!   下巴沾水的一瞬间,她就猛地吸足了一口气,呼啦一阵水波翻涌,整个人没入水底!   耳朵再次像被棉絮塞住,低头一瞧,江沉月正一脸坏笑,拖着她的腰继续往下坠。   顾笙觉得自己快被玩死了,气得又吐出一串泡泡,壮着胆子挥拳去捶小人渣的肩膀。   奈何隔着水波的阻力,她用尽力气挥出拳头,落下的力道都……太儿戏。   不知下潜了多深,掌在顾笙腰间的手陡然松开了,一种失去控制的恐惧感顿时席卷全身!   江沉月敏捷的浮至她眼前,无声无息的扬起嘴角,一头泛金长发在水中缓缓浮动,仿佛传说中南海绝美的鲛人。   二人身上都穿着一层薄薄的牙白色浴纱,江沉月白玉般光洁的胸口半遮半掩,一双修长玉腿全然展现在顾笙眼前。   对比自己一双相形见绌的小胖腿……   顾笙羞愤的扯住浴纱,遮好自己的腿!   面前的人陡然后退一尺,离她远去。   顾笙心里一咯噔,想抓住救命稻草似得朝对方挥舞手足。   小人渣见状撇撇嘴,一脸“不情不愿”的靠了回来,等着顾笙主动冲进自己的怀抱。   顾笙已经顾不上矜持,手脚刚能碰着九殿下,立即感激涕零的扯住对方,八爪鱼似得,整个人扒在小人渣身上!   她满面乞求的伸手往上指……   用眼神表态:仆错了!求上岸!仆愿意当您的面换一百套衣裳!   不等江沉月回应,顾笙胸中一口气吸已经无法维持,手脚愈发失了力气,连胸中的气恼都全部消失了,无力的瘫软进江沉月怀里。   顾笙绝望的吐出最后一串泡泡,忽然间,脸颊被一只手捧起,双唇霎时被对方深深吻住!   顾笙睁大眼,久违的气息轻轻灌入自己的口中,不等她缓过气,就已一触即散。   一股求生的本能燃起,顾笙双手勾住江沉月脖梗,贪婪的想要汲取更多气息!   头一次主动吻住那温热的薄唇,身体严丝合缝的贴在一起。   吻得炙热,一双漆亮的杏眼中却饱含愤怒与屈辱,恨恨盯着那满蓄得意的淡金色桃花眸子。   江沉月并不理会她的愤怒,缓缓合起双眼,享受这一刻,笨伴读难能可贵的“主动”。   不过也只一口气,全部渡入了顾笙的身体。   索取不到更多了,顾笙心中升腾起惶恐,用力扯了扯对方的浴纱,想要叫江沉月睁开眼,带自己上岸。   对方却并无用尽气息后的仓惶,仍旧轻合双眸,温柔流连着她的唇,吻完之后,缓缓用额头与她抵在一起,收紧手臂,将她更用力的揉进怀里。   顾笙刚吸入的气息也很快耗尽,再撑不住多一刻时间,终于吸进一口水!   似乎是发现她呛了水,霎那间,腰间的手臂一紧,牵带着她身体,再次游龙一般上涌,须臾便浮出了水面。   “咳……咳……”顾笙精疲力尽,抱在腰间的手臂骤然一紧,刚吞进喉咙的一口水就被压吐了出来。   “咳咳……”已经没了恼火的力气,顾笙棉絮一般任凭眼前人摆布。   心中还恐惧,怕缓过劲来后,小人渣再来一回,顿时惊恐得眼泪都窜了出来,咬牙切齿的呢喃:“江……江沉月……我……我恨死你了!”   人之将死,其言也不要命!   江沉月见她已经禁不起在一波折腾,便揽着她往对岸游去。   在腿脚能接触到池底的瞬间,顾笙仿佛重获新生!   被搁坐回池边,身体仍旧使不上力气,仍旧只能任凭摆布,棉絮似得靠在小人渣怀中。   好一会过去,终于缓过些劲儿,顾笙睁开眼一瞧四周,岸边守着的侍婢,此时正满目艳羡的看着自己!   侍婢们仿佛亲眼见证了一场浪漫至极的水中拥吻——   那身体激烈的交缠,那倾其所有的渡气……   王妃真的好幸福啊!   能被珞亲王那么宠爱一回,哪怕只能活一日也值得!   顾笙欲哭无泪,艰难的吞咽一口,朝岸边的侍女张了张口,想让她们扶着自己回别院,好摆脱这个尽情玩弄自己的恶魔。   然而,嗓子刚刚呛得发哑,她没说出话,小人渣就抢先开了口,“你们退下吧,孤亲自伺候爱妃沐浴。”   “是。”   “……”顾笙觉得自己命不久矣。   侍从们窸窸窣窣的脚步声渐渐走远,安静的浴池中唯剩下两人。   磁性的嗓音在耳边假惺惺的温柔询问:“好点了么?”   顾笙:“……”   能好就见鬼了!   “殿……殿下……您想折腾死仆吗?”顾笙满面悲愤。   江沉月面上毫无愧疚之色,一本正经的解释:“勤练闭气能够养治气短,利于心肺。”   是能够加长接吻时间吧!   顾笙拿眼睛气鼓鼓的斜着小人渣,她要气长有什么用!   可她没胆量跟小人渣怄气,只能气鼓鼓的挣扎起身,想脱离“危险”。   双手攀住池边,想要自己爬上岸。   一旁江沉月抬头关注着笨伴读体力恢复的程度,见她“能够自食其力的站起来”,淡金色眸子里随即闪过一丝欣喜!   伸手捉住顾笙水下的脚腕,一抬手,就拉到双腿另一侧。   “啊!”顾笙一个不稳,两腿被迫分开,跌回水中,直直坐在了江沉月腿上!   “殿下!”顾笙满面惊慌。   江沉月抬眼看着她,故意曲起一双长腿——   顾笙毫无防备的顺着那双腿光滑的肌肤,直直下滑,身体紧紧与江沉月贴合在一起。   陡然间,股间一阵酥麻。   糟了,那里……靠得太近……   一股激烈的占有信息素陡然在水中弥漫,疯狂的冲击着她的深度标记口,蛮横的想要入侵!   顾笙意识一晃,瞬间惊慌的伸手抵住江沉月胸口,想要挣脱,却被对方轻漫的拢紧后腰,狠狠下压!   “啊!”顾笙心脏猛地收缩,膝盖抵在池底,奋力想要起身,稳在腰侧的手却坚如磐石!   “不!”她痛苦的甩开一头湿漉漉的长发,对方的肌肤本就光滑如玉,她浑身涌出汗渍,任何挣扎,在滑动中,都只能让双方的身体贴合更紧!   “殿下!”   “别紧张。”   江沉月腾出手稳住她的脸,试图安抚:“孤只是想抱着你,阿笙,别紧张。”   骗人!顾笙又不是感觉不到!水流的交融比空气稠密,这家伙身上的侵略气息,已经逼得她腺体被动膨胀。   她撑不了多久了。   疯狂的挣扎都无济于事,越是紧张,身体的反应就越不受控制,无措中,顾笙俯头一口咬住江沉月的左肩!   几近疯狂的撕咬,对方却无声无息,只是,掌在自己腰间的手臂,缓缓松开了,放她自由。   口间一股腥甜的气息弥漫开来,陡然拽回了顾笙的神志,她急忙惊慌的松口退开。   眼前雾气蒸腾,江沉月一声不吭的低着头,看不见表情。   那光洁的左肩上醒目的一圈殷红牙印,有暗红的血珠缓缓溢出,滴滴滑入锁骨的凹槽之中。   像是被一泼冰水当头浇下,顾笙颤着嗓音:“仆不是有意的……殿下……”   她看不见江沉月的表情,目光扫过那弧度漂亮的锁骨下,一道寸长的淡淡红痕,那是千秋那夜受的伤,至今伤痕都未完全消退。   顾笙顿时万剑钻心般疼痛,一时再没了逃跑的心思,惊慌失措伸出手,轻颤着擦拭那一圈牙印。   不敢偷觑九殿下神色。   殿下一定很失望吧?   明明已经成了婚——   从始至终,只有江沉月一个人,费尽心机的想要靠近她,毫无底线的容忍。   就因为担心红颜未老恩先断,她就像是捂不暖的一块冰石,一直找理由拒绝接受那本该刻入骨髓的标记,拒绝去爱自己的夫君。   顾笙死死咬着下唇,眼泪大滴大滴的滚落在池水之中,口中悲痛的喃喃:“对不起……对不起……”   她忽然张臂拥住眼前无声无息的九殿下,双手紧紧交缠在她的脖梗后。   觉得自己太自私,就算未来逃不过心碎又如何?   至少这一刻,她的夫君是真心真意的待她!   一直以来,她一日日强忍着难以抑制的心动,用理智控制自己,拒绝交出身体。   为什么这么胆怯?   为什么不放手一搏?   她当真就一定留不住九殿下的心么?   曾经那颗向往爱的心呢?   她怎么成了这样一个没有斗志的胆小鼠辈!   因为怕受伤就不敢去爱,这不是因噎废食又是什么!   顾笙紧紧抱住九殿下,泣不成声。   江沉月目光微微流转,想要偷觑顾笙的神色。   心中升起疑惑:笨伴读为什么还没有迫不及待的求标记?笨伴读不是见不得自己受伤吗?   顾笙仍旧独自陷在深深的自责与自我激励之中,忽然感到自己的右峰……被某装可怜的小人渣伸手掌住了。   顾笙止住哭泣,诧异的松开手,讷讷的低下头——   低头的瞬间,嘴就被迎上来的薄唇封住!   怔愣一霎,顾笙缓缓捏紧拳头,一双杏眼坚定的看进那双深情的桃花眸子里。   头一回,她主动的吮吸索取!   就算眼前是万丈深渊,就算这个人是注定的劫数,她也避无可避,只能奋不顾身。   原来,爱情并不如她从前坚信的那般理智分明。   那些无处藏匿的悸动,终究击破了她层层的防备。   她爱江沉月,不是因为自己的才华被对方赏识,也不是因为想报答对方的什么恩情。   仅仅因为一颗难以抑制的心,一切的理智和心机,在爱情面前都成了笑话,任她如何逃避都无济于事。   早已深入骨髓,爱得无可救药!   一段浅度缠绵过后,顾笙顺从的躺在江沉月怀里,神色恬静的闭着眼,等待对方下一步攻势。   九殿下此时陷入一种极度的兴奋与莫名之中。   由于不知道“神秘的蠢伴读”在咬完自己一口之后,内心经历了如何化茧成蝶的巨变,所以仍旧言而有信的“孤只是想抱着你”,不敢下一步动作。   可是,能感觉得到顾笙深度腺口溢出的甜美信息素,身为一个超品皇爵,身体早已几欲发狂。   好在比开蒙时的痛苦轻得多,九殿下舍不得挣脱,还想在水里待一辈子,这是甜蜜的痛苦。   顾笙呼吸愈发急促,主动接受了那样浓烈的占有信息素入侵自己腺口,九殿下却迟迟没有下一步。   真是要了她的命……      第122章      袅袅雾气在四周浮动,顾笙眼中盈满了碧色的水光。   做出了决定,心一下子就松懈下来,只想同九殿下靠得更近。   偏偏对方不解风情,顾笙低下头,轻轻扭动身体,娇滴滴嘤咛:“嗯……”   对方的身体霎时间绷紧,显然是禁不起刺激,本能的将顾笙搂入怀中。   薄唇点点落在脸颊脖梗上,不那么激烈,却仿佛压抑着漫天的风雷,顾笙头一次感觉到,江沉月在微微颤抖。   “阿笙……”九殿下极力保持嗓音稳定,低头抵在她脸侧,意乱情迷的开口:“有…有的君贵腺体头一次开口,是不是会…会流血?”   顾笙抬起头,看着那张因压制欲、望而微微哆嗦的精致脸庞,淡金色的眸子仍旧深邃澄澈,目光就像是在雪地里,几近冻死的孩童。   心里泛起丝不舍,人家堂堂超品皇爵,开蒙两年多,就因为她一次劝谏,至今连君贵开、苞都没见识过,叫人听了也挺不好受。   顾笙搂住江沉月的脖梗,柔声问:“殿下是怎么知道的?”   “也是春宫图上瞧见的。”九殿下神色略显落寞,耷拉下脑袋,修长的手指抬出水面,在顾笙眼前比划了一个碗口大的圆圈,解释道:“头一次行房之后,图上都画了这么大一滩红墨染绘的污渍。”   顾笙被小人渣认真的表情逗乐了,掩口咯咯笑了笑,抬头答道:“不一定的,仆也听说过,头一回开口很容易落红,可我娘说,只要对方会疼人,能耐着性子慢慢儿来,不撕伤也可以打开,第一次过后就没危险了。”   其实顾笙自个儿也不明白这事,前世这会儿,她还在鬼门关徘徊,到明年初的时候才大病初愈。   那时候,她身体内部的腺体口已经萎缩了,等于是半个废人。   她从没尝试过被深度标记的感觉,前世原也觉得无所谓,就是一直恨自己,没法满足江晗的渴望,连孩子也没能怀上。   直至今日,才忽然明白为什么当年江晗酒后时常怨恨自己不爱她,原来自己没有被冤枉。   爱情和她想象中的不一样,她从前一直觉得自己亏欠了江晗太多,付出一切都不足以为报。   想报答她对自己的赏识,想报答她危难中的不离不弃。   一直觉得怎么报答都不够,始终满心的愧疚。   然而,今生幸得九殿下毫无保留的袒护,数次救她于危难之中,给予她比前世更高的地位与物质,她却从来都“受之无愧”。   原来,自己的一颗心,不知何时,早已经全部交给了九殿下。   她爱这个人,爱得毫无保留。   即使一直在逃避抗拒,内心深处的本能都根本藏不住,不论接受对方如何的宠幸,她都觉得“受之无愧”。   因为心里的感情太扎实,其实知道,自己付出的远比九殿下要多,所以从来都不觉得亏欠。   或许该庆幸自己的幡然醒悟,如果为了报答江晗,完成使命似得与她过一生,反倒不能让江晗找到真心真意爱她的人,那才是罪大恶极,为了报恩反而误了自己的恩人,也误了自己。   思绪渐渐云开雾散之时,顾笙没在水下几欲开口的腺体,骤然被某人的指尖轻轻朝上一顶!   “啊!”顾笙本能的收腿夹住江沉月侧腰,刚本能的想要抵抗,就看见九殿下可怜巴巴的低着头……   “这样疼吗?”九殿下欲盖弥彰的小声喃喃:“孤会特别小心的……”   顾笙知道小人渣是实在憋不住了,便轻轻压下身体,本想说“那就让殿下试一次”,可忽然想起刚刚谈起腺口出血的问题。   心里顿时一紧,小人渣那里显然已经胀开了,这样的状况,头一次结合,顾笙不被撕伤根本不可能。   她这还坐在池子里,也不知会出多少血,万一到时候满池子飘红,那她可要留名史册了。   《夏书·血池王妃》什么的……   顾笙捂脸:“殿下,带仆回寝院罢,您瞧,仆手上都给泡皱了!”   大概是以为她有意逃避,九殿下的小腮帮子立刻就鼓起来了,又生气了!   顾笙意思是回寝院再做,却被小人渣气鼓鼓的从水里横抱捞起来,从水池一旁的台阶走上岸。   转至蒸房,自有女婢上前伺候主子擦拭身子、穿戴齐整。   二人坐上步辇回寝院。   一送回顾笙,九殿下就独自去书院处理公事冷静心绪去了。   真是自作孽不可活,都怪从前拒绝太多次,这回叫小人渣误会了。   想主动留人又说不出口,那家伙转眼就打帘子出了门,喊都来不及。   深度腺口不比后颈腺口好控制,被“抛弃”在卧房的顾笙简直生不如死,独自咬着被角在床上难受得辗转反侧。   到了傍晚,又是一身的汗渍,澡都白泡了。   第二日交了午时,宫里的小太监递来口谕,“三日后在木兰围场有一场狩猎,请珞亲王务必到场。”   赵林顺一得了消息,就匆匆跑来小院给王妃报信。   顾笙原本也没觉得怎么的,藩属来夏朝拜时,经常会举行狩猎大会,还在国子监的时候,她就陪九殿下参与过几场。   可细细一想,此番狩猎显然是为了西疆王。   ……和西疆公主?   莫非是那公主想挑个善于骑射的皇爵?   那还了得!没准前世就是这么勾搭上的!   顾笙站起身,来回踱了几步,回忆中完全没有江沉月和西疆公主如何相识的传闻。   心慌得厉害,前几日就听赵林顺打听到——那西疆公主是个与她同品级的君贵。   顾笙原本就怀疑,江沉月只是对自己这身甜美气息欲罢不能,如今来了个品级相同的君贵,若是比自个儿温柔好说话,洞房还不会使“断魂腿”……   那不就完了吗!   本能的又想躲回壳子里,好在没成事,否则往后的日子怎么熬下去?   怎么又是这么懦弱的想法!   顾笙一甩脑袋,捏起拳头,斗志满满的吩咐:“去膳房传两碟紫玉膏带上,殿下还在书院呢?”   赵林顺躬身称是。   顾笙带着糕点去讨九殿下欢心。   书院的侍从见王妃气势汹汹的走进院子里,知道九殿下瞧见她高兴,是以也省去通报,直接领着王妃进书房。   进了门,屏退所有侍婢,顾笙亲自端着托盘走至书桌旁,在江沉月诧异的目光中,捏起盘中一枚紫玉膏,递到江沉月口边:“殿下,张嘴。”   江沉月被强行喂了三块紫玉膏,吃完了就见笨伴读目光坚定的看着自己。   顾笙鼓起勇气:“殿下,仆对您好不好?”   好不好得看哪方面,就最关注的“那方面”来讲……   江沉月想起这事儿就心痛欲绝!耷拉下脑袋不忍直视,勉强答话:“还成吧。”   顾笙转身旋入九殿下怀中,一脸殷切恳求道:“仆以后还能对您更好,只要您答应仆一件事儿。”   笨伴读居然投怀送抱,九殿下有些诧异。   是不是一连数日插木簪的祷告被上天听见了?   九殿下嘴角微微勾起,右手在袖笼中一旋,唰的又拔出三根木簪……   “什么事?”   顾笙深吸一口气,鼓足勇气开了口:“我出嫁那天,姥姥劝了我一席话,意思就是让我别善妒,不要走到我娘那一步。   我当时答应了,也想照做来着,心想着只要克制对殿下的感情,往后自个儿一个人过也不怕……”   话未说完,江沉月就警惕的敛起双眸,一改散漫的态度,直直盯住顾笙,嗓音暗含怒火:“克制?你想怎么克制?”   顾笙知道,九殿下大概是听出了端倪——之前的推拒全都是借口。   她如今用不着这些借口了,所以就子丑寅卯推开了说个明白,“您别恼,仆既然主动来招供,就是觉得这一切都过去了,因为有些事根本没法克制……”   顾笙低下头:“所以,仆现在一想到往后府里姬妾成堆的……就难受得要善妒了!”   忽然顿住话音,不敢继续说下去,因为看见九殿下已经蹙起了眉心。   果然,还是没有商量的余地吗?   顾笙一瞬间心情跌落谷底。   江沉月面无表情的低头顿了顿,沉声道:“你怎么还惦记着这事?”   顾笙只感觉被当头泼了一桶冷水,僵硬的想站起身,却被九殿下按回怀里。   江沉月蹙眉定定看着她,认真的开口:“说句大逆不道的话,若是两年内,二姐御极,孤找借口拖一拖还说不定能成,可父皇如今正当壮年。”   九殿下抬手揉了揉眼窝,继续道:“父皇好安乐稳固,恨不得同邻国结亲结成蜘蛛网,孤位居超品,这些破事儿根本避无可避。   二姐不成婚,说自个儿追求真心还怎么着,那都好说,可这些搁在孤身上根本不好使,父皇不可能退让。”   顾笙睁大双眼,心中诧异,小人渣竟然认真考虑过这事。   拖两年就能成吗?那时候不是江晗御极,是小人渣自个儿御极啊。   可想到西疆公主,顾笙又泄了气:“那……您是一定要娶那个和亲公主吗?”   江沉月疑惑道:“你说西疆公主?”   顾笙惆怅的点点头。   “这怎么可能?她是自个儿挑皇爵。”   顾笙:“要是挑中您了呢?过几日就要和她一起狩猎了……”   江沉月扯起嘴角,笑颜闪晕了顾笙的眼。   “阿娜尔公主觉着孤只配给她当贴身护卫。”   顾笙微微诧异,转而撺掇道:“那,殿下就带上妾身一起参加狩猎。”        第123章      一场木兰秋狝往往要历时二十余日,照例由管围将领率领骑兵,将千里松林合围,而后逐步缩减狩猎范围。   派遣头戴鹿角面具的兵士进入林中,模仿雄鹿求偶之声,待到雌鹿赶至此地寻偶,随之而来夺偶的雄鹿,以及窥伺野鹿的猛兽也会随之聚集。   待到延绵千里的木兰七十二围,缩减至百里之内,野兽密集,将领则奏请祁佑帝入林首射。   之后由皇爵随射,藩属王公骑射,大规模狩猎正式拉开帷幕。   顾笙统共参与过三次狩猎,都是随九殿下出行。   队伍扎营在山脚之下,皇爵出营狩猎时,她就留在帐篷里等候。   待到将士们满载而归,夕阳斜照,她再自帐中走出迎接。   当营地火堆升起时,看着御膳房的太监当场烹制野味,听着将士们军歌嘹亮,随着公爵王亲在火堆周围欣然起舞,笑语缭山。   过往的回忆都很美好,这一次狩猎却叫顾笙有些焦虑——   阿娜尔来自善于骑射的民族,想必会积极参与狩猎,顾笙自然不能同往年那般歇在营帐里等候,这回得随九殿下入林。   特意翻箱倒柜,把前些年做好的一套骑装找出来,至今就穿过一回,没想到它还能派上用场。   雪青色牛皮绸布相接的猎服,一穿上身,镜中人顿时添了几分英武之气。   顾笙拆掉繁复的发髻,挽成个利落的束髻,带上金丝冠,横插一根玉簪,秀美又不失张扬。   侍婢们都夸赞不迭,顾笙却心中泪流——   衣服好像比从前紧绷了……她真的是丰满了一些!   试好衣服再去挑弓箭,得全副武装,不能输给那公主。   到底是超品皇爵府,兵器库里的弓,压根儿没有一石以下的!   就自个儿这点臂力,这重弓别在腰上都嫌累赘,真碰上猎物她也拉不开……   好在山人自有妙计,顾笙跑去找自家智多星小人渣,小人渣提议,给她装一只袖弩。   顾笙开心坏了,弩她听说过,十字杆儿上套上个弯弓,铜郭内有一个望山,就是瞄准猎物的准眼儿,射出去比弓箭好控制。   悬刀掰起来也不费力,比最轻的弓箭都方便!   可是,袖弩她倒是没见过,见小总管取来搁在茶几上,一个尺长的铜箱,打开盖,顿时叫她眼前一亮——   里头的袖弩十分别致,长度不足半尺,护腕是由镀金的铜制成,内侧插着十多根尖细的铜箭,周身在阳光下反射出金灿灿的光泽。   两侧的牛角弩身可以收张,全部打开时,竟不足五寸的宽度!   做功极其精细,看的顾笙惊叹不已,伸手轻轻摩挲弩身,小心翼翼的将它从小铜箱中捧出来……   这东西好沉!   顾笙艰难的把袖弩捧出来,九殿下立即抬手接过,亲自替顾笙带上右手腕。   带好后手臂都难抬起来,好沉!   顾笙坐到茶几旁,把手臂搁在桌子上。   “这袖弩看着好珍贵,殿下让仆带着去狩猎,万一弄坏了怎么办?”眼瞧着就价值不菲,八成是皇家造办处最新研制的武器,碰坏了可得不偿失!   江沉月正仔细帮她调节袖弩上的搭扣,闻言便淡淡答道:“坏了就坏了,能怎么着?孤倒是怕你伤着自己。”   九殿下伸手指向袖弩上方的悬刀,对顾笙道:“你瞧,这是扳机,用的时候,你得先释放侧面的安全环,发箭时,手得端平,千万别朝上翘着。”   顾笙睁大眼睛看仔细,捯饬明白后,立即跑去校场,尝试着用袖弩去射草垛子。   准星和力度简直叫她心花怒放!   乐不可支的问九殿下:“有这么好的武器,还要弓箭做什么!”   九殿下斜挑双眸看向蠢伴读,解释道:“这玩意射程就五十步以内,装卸箭矢的过程繁琐,只能用于近距离紧急防身。   战场上用的都是战弩,就是战车扛着的那种,有四尺多长。这东西总体而言不是一个单体攻击的武器,跟弓箭不同类,不适合两相比较。”   “原来是这样。”顾笙热情不减,捧着手臂上的袖弩满眼闪亮。   虽然射程短,可让她防身绝对是足够了,这武器简直是为她量身打造的!   宝贝似得捧回自个儿院子里,藏到床铺下头去。   第二日卯时,天光微起,顾穿戴整齐,从床下翻出她的宝贝袖弩,便随九殿下的车驾去了城门口,与宫中的车马汇合。   骑兵队伍直至未时末刻才赶到围场,下了车就去营帐前集合。   顾笙瞧见迎面不远处站着疆人打扮的队伍,立刻探头细瞧——   隐约看见一群骑兵之后,有个一袭红衣猎装的姑娘,手执马鞭威风凛凛的坐于马上。   顾笙暗暗深吸一口气,侧头去望九殿下神色,却没想到,隔着几位皇爵,余光刚好撞上一双憔悴的凤目。   是江晗。   心头霎时一紧,顾笙慌忙低下头,额上浮起一层汗。   稍缓了缓心绪,她便坦然抬起头,迎上那双凤目,对着二殿下微微颔首致意。   细看之下,心中更是惶然——   江晗比两个月前清瘦了一圈,一双原本顾盼神飞的凤目,此刻却像是蓄满了沧桑,眼下一层淡淡的青黑之色,唇色苍白,是饱受风霜的模样。   顾笙终是没藏住情绪,胸中一阵愧疚激荡。   这一个月以来,娘亲来信都说二殿下已经释然了,可如今一见,江晗哪里有半分释然的样子!   顾笙眉心紧蹙,不多时,九殿下便察觉到她的目光,偏头瞧了她一眼。   见顾笙的目光似乎不在自己身上,江沉月立即警惕的侧头一瞧,果然发现,二姐正朝着这头张望。   江沉月微微退后一步,准确的挡在二人目光相交的中点,侧过头,冲江晗严肃的清了清嗓子,示意“二姐自重”。   顾笙连忙收回了目光。   祁佑帝恰在此时对一众王公贵胄发话,说了一些鼓舞士气弘扬朝威的场面话之后,就有随行的公公出列,宣告此次狩猎的分组、规则,以及获胜的奖励。   顾笙自然是要同江沉月一起,不怕拖后腿。   因为在往年秋狝中,九殿下也不大乐意去跟将士们争胜斗勇,从不以数目取胜,只注重猎物的口感——   非幼崽不射,对乳猪乳羊等巢穴有特别的喜好。   顾笙从前觉得小人渣太懒惰,如今却觉得自己的夫君是个很实在的人……   真是怎么看怎么顺眼。   等对面的太监报完奖赏,这头的七皇子就对五皇子嘀咕道:“阿娜尔一直盯着咱们呢。”   五皇子一脸警惕的扭头纠正道:“她是一直盯着我!谁跟你‘咱们’!”   “行行行……”七皇子翻了个白眼:“是盯着你一个,行了吧。”   一旁江沉月眯起浅瞳,侧头小声道:“五哥这脾气可得收敛点儿,没见阿娜尔公主腰上还别着弓呢么?咱五嫂是个练家子,一言不合摁死你。”   五皇子忙一摆手,用眼神示意九皇妹别闹腾。   对面西疆王正扯着嗓子替自个儿闺女吹牛:“阿娜尔从小精于骑射,五十步穿杨,不在话下!”   众将领惊赞。   这头九殿下冲五皇子幸灾乐祸小声道:“五十步穿五哥,不在话下!”   七皇子禁不住低头憋笑,五皇子翻了个白眼。   西疆王继续吹嘘:“她还精于多种武器,包括双枪、双剑、九节鞭、血滴子……”   九殿下乐不可支,心疼状看着五皇子,戏谑道:“还会血滴子呢,五十步外直取五哥项上首级!”   “噗……”七皇子哆嗦着肩膀看向五皇子。   五皇子也被闹得没法子,无可奈何的摇了摇头。   阿娜尔性格有些蛮横他是知道的,但绝不至于婚后拿夫君开涮,根本没什么可担心的。   “别闹了。”一旁传来江晗冷淡的嗓音,“那头要选组了。”   话音刚落,一群皇爵都挺了挺腰。   不论是五皇子,还是其他几个没想法的,全都敛起笑意,一本正经的看向对面。   只见一袭红衣的西疆公主打马上前,缓缓走向迎面的皇爵队列。   顾笙立时抬头挺胸,恨不得挡到九殿下跟前!   可惜个头不足,怕是遮不住小人渣“祸国殃民”的小脸。   五皇子心跳如雷,一旁几个皇爵都禁不住侧眸瞧他,想让他冷静一点。   阿娜尔距离两丈开外便翻身下马,牵着马缰踱步上前,直直朝此处走来。   顾笙的心简直跳得比五皇子还严重,仔细衡量着阿娜尔步伐的角度,有点像朝着七皇子,也有点像朝着江沉月……   看着她几步走过来,顾笙愣是急出一脑门的汗珠。   最终,阿娜尔走至七皇子面前,吓得五皇子险些转身一巴掌拍死自家七皇弟。   好在阿娜尔没有停留,而是牵着马悠然在几个皇爵跟前打转。   她的脚步忽然停在江晗面前,弯起嘴角,一双猫似得琥珀色眸子,调皮的打量江晗,小声道:“你是二皇女吧?”   江晗凤目微抬,面无表情的迎上她的目光,就听阿娜尔继续道:“奇怪,你们中原的爵贵,偏偏是姑娘更合我心意……”   说这话时,阿娜尔意有所指的用余光去瞧江沉月,脸颊渐渐浮起丝红晕。   旁人却以为她在对江晗调、情,五皇子霎时间脸都绿了!   阿娜尔见江沉月一直低着头,心里略有些失望,便鼓起勇气走过去,直直面对九殿下,气势汹汹道:“你为什么不看着我?”   那双淡金色眸子陡然抬起,对视的霎那,阿娜尔再次本能的心悸,恼火散了个精光!      第124章      一见西疆公主那眼神,顾笙就知道坏菜了,偷眼去觑小人渣——   真是奇了,小人渣那明摆着是“你很烦”的目光,也没暗送秋波啊,对面那西疆公主怎么就忽然心猿意马了?   这公主得多欠揍啊?   顾笙下意识撸了撸袖子,露出一小截衣料下的袖弩护腕。   阿娜尔耳中莫名其妙的又开始环绕起“行必思其道……”那些乱七八糟的中原规矩。   脑中一团乱,心也跳得愈发快,就是觉得眼前的人,近看更好看了!   越瞧越顺眼,越瞧脸越烫。   五皇子发觉气氛不对,随即出列,踱步至阿娜尔身旁,引荐道:“这是我的九皇妹……”   “我知道。”阿娜尔洋洋得意的抬起下巴:“大夏的超品皇爵是吧?咱们又不是头一次见面。”   五皇子一愣,以为九皇妹私下结识过阿娜尔,立即用眼睛斜向江沉月,一脸“你丫不厚道啊!”的愤怒神色。   顾笙倒不惊讶,因为她根本不相信那公主的话。   小人渣都老实交代过,设宴那晚,根本没注意过阿娜尔,之后也不曾特意拜访,又怎么会私下结识呢?   这种事儿九殿下从来不撒谎,因为脑子里没有“避嫌”的那根弦……   换做江晗,还可能会怕顾笙误会而故意掩饰,小人渣则是有一说一,若是真有一天瞧中哪家君贵了,说不定会兴冲冲的来告诉顾笙:孤要纳妾了!   想起来就一阵揪心,顾笙脸色略显出一丝颓然。   对面的阿娜尔抿了抿嘴,略显羞涩的压低嗓音道:“你怎么不说话呀?上回不是还骂得挺带劲的?”   江沉月垂眸盯着她,神色疑惑道:“五嫂没听够?还想听孤骂些什么?尽管说。”   “喂!”阿娜尔一蹙眉,急道:“你别乱称呼人!谁是你五嫂啊!”   一旁五皇子听得格外受用,一脸堆笑的推脱了两声,殷情的对阿娜尔哄到:“公主不如跟随本王由中路入林,中路山路相对平坦,野味种类繁多,相对狩猎难度较低。”   “那怎么显出咱疆人的本事?”阿娜尔扬起嘴角看向江沉月:“你是由哪条线路入山的?”   江沉月:“北路。”   阿娜尔:“那我也上北路!”   江沉月侧头看五皇子:“换不换?”   五皇子:“换!换啊!”激动万分的吆喝手下骑兵:“走,跟本王自北路入山!”   五皇子转头看向阿娜尔:“公主,请——”   阿娜尔暴跳如雷:“不行!谁准你们换的!”   五皇子一脸无赖:“狩猎路线本来就是咱们自己挑的啊。”   “不行!”阿娜尔蹙眉看向江沉月:“我就要跟你一起!”   顾笙早看出了她的心思,此刻已经淡定的在心中琢磨好应对的办法,就等着她这句话呢!   阿娜尔话音刚落,顾笙就上前一步,与九殿下并齐,对着阿娜尔扬起嘴角:“公主,此次狩猎,珞亲王要带着妾身一同入林,方才赵公公说的规则您也听见了,每队一品君贵人数必须相仿,以免有碍比赛公允,只能劳您移步他队了。”   阿娜尔睁大一双猫似得眸子,眨巴着眼睛审视顾笙,这才发现,她就是那日发髻上竖插木簪的姑娘。   顾笙今日换了束冠与猎装,一时没有认出来。   一品君贵?   阿娜尔上下打量顾笙,没想到,这人竟然品级与自己相同。   心里有些恼火,从前一直认为,皇爵占有多位君贵,是天经地义的事儿。   可此时此刻,一想起江沉月那日看着这女人的眼神,阿娜尔就觉得很不是滋味。   心里有一种无法同任何人分享的独占欲,已经将从前受到的所有的训诫焚烧殆尽,她想做世间独一无二的九王妃。   阿娜尔一手搭在自己腰间的长弓之上,扬起下巴得意道:“那规则只适用与你们大夏的君贵,咱们疆人君贵是天生的战士,只会给队伍增添战斗力,用不着旁人费心保护。”   “入乡随俗。”顾笙毫不退让的反驳:“不论您是否真有那样的本事,既然参与了咱们大夏的木兰秋狝,那……”   话未说完,对面一个侍从就疾步跑至阿娜尔身后,催促道:“传圣上口谕,请公主立即做出抉择。”   众人抬头望去,那边的祁佑帝显然已经等急了,一旁西疆王抱歉不迭,脑门上豆大的汗珠往下滑。   皇帝让阿娜尔选组,肯定是要她提前几日就决定好的,哪儿有开猎在即,她还当场磨磨叽叽难以抉择的道理?   阿娜尔这才发现自己不小心耽搁了时间,便不再与顾笙狡辩,扭头大声禀报道:“儿臣想与九殿下同组!”   祁佑帝眉头微蹙,清了清嗓子,对西疆王道:“你的这位七公主倒也性情古怪,朕起先有意撮合二人,被你送信婉拒了,如今,她这唱的又是哪出?”   见西疆王面色难堪,祁佑帝叹了口气:“到底是个孩子,罢了,依她便是。”   远远瞧见祁佑帝微一点头,顾笙顿时心中一沉,随后就听见常公公朗声报组,将阿娜尔纳入珞亲王的队伍。   这头顿时沉默一片,五皇子和九皇女脸色都不好看,唯独阿娜尔一脸得逞似得冲江沉月挑了挑眉毛。   分组完毕,众人便各自回到营帐。   顾笙本就有一肚子火憋着,那西疆公主还腆着脸,一路跟着他们队伍一起走,竟然伸手去摸江沉月腰间的配弓,笑嘻嘻的询问材质工艺。   顾笙憋得气息不宁,走到帐篷前,用眼神示意那西疆公主走人。   你总不能跟着进帐篷吧?   没想到她还真能!   眼瞅着阿娜尔活蹦乱跳的进了珞亲王营帐,四处张望,连刀架子上摆的长刀都不放过,取下来,抽出刀刃,一脸新奇的摸索。   到底是异国来的待嫁公主,再不懂礼节,也不好跟她较真。   顾笙只能撑着笑意走上前,和善的开口:“明儿一早就得入山,公主还是早些回营帐休息罢。”   阿娜尔一扭头,琥珀色的眼睛对她上下一打量,答非所问道:“你的配弓呢?”   顾笙弯了弯嘴角,坦然答道:“我不会弓,所以没戴。”   “哈!”阿娜尔把刀搁回架子,绕着顾笙转了半圈:“我就知道!瞧你这小身板,骑得了马吗?不会弓,那你入林干什么?在旁边儿给九殿下打气鼓励吗?”   顾笙深吸一口气,强迫自己拿出对待另一个熊孩子的宽容之心,抬起右手,撩开袖口,露出手臂上黄灿灿的精致袖弩:“我可以用它狩猎。”   阿娜尔双眼陡然睁大,直愣愣的对着顾笙的手臂好一会儿,忽然惊叫道:“这是袖弩?是袖弩!”   这家伙认识的武器倒是不少。   顾笙的手腕被阿娜尔一把抓住,仔细摩挲,“比书上画的更精致!你哪来的这个?不是说还没造出成品吗?中原已经有了?”   顾笙抽回手臂,退开一步道:“这是殿下赠与妾身,作防身之用的武器。”   听说是江沉月送的,阿娜尔顿时闻言脸色一僵,冷哼一声,不屑道:“这袖弩装卸繁琐,猎物敏捷,你用它狩猎,一箭不中,再想装箭,猎物早溜了!哪能跟弓箭比较?”   顾笙刚要反驳,九殿下已经几步走过来,弯身捉住她右手,掀开衣袖——   顾笙和阿娜尔同时侧头看去,就见九殿下一脸不悦的看着顾笙手腕上的袖弩。   二人顿时都噤了声,心中一阵忐忑,超品到底有叫人本能畏惧的能耐。   “你带着这个做什么?明儿一早才会上山。”九殿下扒开顾笙袖弩上的搭扣,一双淡金色眸子立时火冒三丈,斥道:“你看,都勒红了!”   顾笙垂眸瞧了瞧自个儿手腕内侧的红痕,嘟起嘴嗫嚅道:“带起来威风嘛……”   阿娜尔见江沉月眸中难掩不舍,顿时涨红了脸,鼓着腮帮子瞪了一眼顾笙,大声争辩道:“有什么可威风的?带上了你也打不着猎物!”   江沉月侧眸扫向阿娜尔,冷冷道:“打不着又怎么样?哪年秋狝要靠王妃去狩猎?你当孤手下的骑兵是死的?”   阿娜尔顿时被噎得哑口无言。   顾笙心口嘭嘭直跳,头回觉得小人渣小嘴这么甜!   手腕上的袖弩被九殿下亲自拆卸下来,让侍从接下收回箱子内。   阿娜尔像个被训蔫了的软柿子,缩在刀架旁,眼巴巴看着九殿下。   不等顾笙开口,九殿下也失去了耐心,一偏头,蹙眉看着阿娜尔:“你老跟着孤做什么?谁让你进这间营帐的?回去。”   阿娜尔瘪瘪嘴:“为什么不让我进?”伸手一指顾笙:“她能进,我就不能进?为什么?我也是跟你一组的!”   江沉月不再多言,挥手让侍从把人带出去。   奈何对方是个公主,侍从们察言观色,怀疑这位公主未来还会成为侧王妃,不敢得罪,殷切的恳求半天,都没能把人轰走。   九殿下浑身刺挠,迈开长腿,上前拨开侍从,一手提起阿娜尔后脖领子,将她整个人半提起来,大步流星往帐篷外拎去……   “放开我!”阿娜尔急了:“我不走!凭什么不让我待着!她也在这儿待着呢!”   杀猪般尖叫了一路,人还是被提去了帐篷外。   阿娜尔糨子似得一把扯住江沉月前襟,纠缠不放:“凭什么我不能进!”   同样是千岁千岁千千岁的霸道公主,九殿下的耐心已经彻底耗光了。   一把捏住阿娜尔手腕,疼得她一咧嘴,呜咽着松开手。   阿娜尔捂着手腕,难以置信的抬头望着对方,身体猛然被江沉月一把推砸在帐篷壁上!   霎时间,一双淡金色的眸子气势汹汹逼在眼前,满是戾气的看进她双眼——   “你要干什么……”阿娜尔缩成一团,眼前那双桃花眸子微微敛起,嘴角勾起挑衅的弧度,让她魂牵梦绕的嗓音一字一顿响起:“因为她是孤的王妃,这间营帐只有孤的君贵能进,你若再敢放肆,呵,孤就当你是自己送上门,不跟五哥客气了。”   阿娜尔心口一窒,呆呆看着江沉月满是戾气的笑颜。   对方缓缓退开,转身踱步回营帐时,那双浅瞳仍旧满是恶意的直直盯着她,似乎在恐吓她不要靠近。   阿娜尔终于回过神,就在江沉月掀开帘子的刹那,陡然满面欣喜的张开手,直直扑了过去——   “我本来就是自己送上门来的!”   第125章      顾笙本就躲在门帘边,注意着外头的动静,一听见那句“我本来就是自己送上门来的”,顿时倒抽了一口冷气!   刚欲掀起帘子“亲自出战”,下一瞬,就见小人渣被阿娜尔从门外,直直扑进了营帐内!   顾笙:“……”   阿娜尔双臂紧紧搂着江沉月脖颈,笑得一脸明媚,“我才不是什么五嫂!你就不怕给自个儿戴绿帽子?”   九殿下半张着口,垂眸呆呆瞧着挂在自个儿脖子上的西疆公主,显然对她的举动一惊非轻。   帐内的侍从们亦是惊得形同木雕——   眼前这位西疆公主的举止委实太出格!   大夏的君贵素来内敛矜贵,更不用说贵为硕君的一国公主,这般举止,成何体统?   受讥讽羞辱后,阿娜尔非但没有愤然与九殿下划清界限,反而调过头来去调戏爵贵,真是叫人大开眼界。   沉寂片刻,顾笙忽然说出两个字,声音不大,却寒意渗人,“放手。”   阿娜尔毫无回应。   于是,侍从们就眼看着平日里温雅娴静的王妃,忽然敏捷的碎步绕至珞亲王身后,抬手一把扭住阿娜尔交缠在九殿下脖颈后的双手,奋力一扭——   “啊!”阿娜尔吃痛的缩回手,满面惊怒抬起头,就见顾笙缓缓踱步绕回她身侧,面无表情的与她对视。   “你干什么!”阿娜尔横眉竖目!   顾笙脸上再没了笑意,淡淡答话道:“这里毕竟是中原地界,公主该注重自己的行止礼节。   况且,疆人再怎么不拘小节,怕也没有待字闺中的君贵,强行与别人的夫君肌肤相亲的规矩,还请公主自重。”   阿娜尔立时涨红脸,扬起下巴驳斥道:“什么别人的夫君?我是来夏朝和亲的公主,九殿下就是我相中的夫君!”   一旁九殿下倒抽一口冷气,震惊的询问:“你没毛病吧?早就让你去医馆瞧瞧,怎么就是不听劝?”   顾笙本就怕这公主来死皮赖脸的这一出,可看见小人渣一副活见鬼似的神色,倒也心下稍安。   西疆到底只是大夏的藩属国,若是九殿下极力反抗,皇帝也不至于强行指婚。   顾笙倒是想凭一己之力,护自家小人渣清白。   可论武力,她不是阿娜尔的对手,疆人君贵也没有以琴技才艺争胜负的规矩。   论地位,她哪怕已经受了册封,也无权阻碍皇爵纳妾。   所以,现下就只能看九殿下自个儿的定力了。   阿娜尔听对方提起“医馆”,又想起头一回与江沉月相识的冲突斗嘴,此刻竟只觉得万分甜蜜。   她傻笑着咬着下唇,从腰兜里翻出一根木簪子,咻的抬道九殿下眼前:“你看!这是你送我的,我一直带在身上!”   不等九殿下回应,顾笙已经看清了阿娜尔手中那根木簪子的造型材质,霎时间,脑中“嗡”的一声巨响!   阿娜尔喜滋滋的举起那根木簪子,仔仔细细竖插在自己的发髻之中,满面笑意的抬起头,问江沉月:“好看吗?”   那木簪……   顾笙眼前一阵晕眩。   ……怎么和江沉月插在自己发髻上的木簪做工材质一个样。   是江沉月送她的,不会假。   不是说没注意过西疆公主吗?为什么要骗我……   仿佛自己瞬间成了天大的笑话。   明明知道江沉月前世是如何的风流不羁,竟然仍旧执迷不悟的陷入了泥潭!   “你们……出去……”眼前一阵天旋地转,浑身的血液像是瞬间成了冰,顾笙捏紧拳头,猛然间崩溃的大吼道:“你们给我出去!”   这声带着哽咽的咆哮,不禁震住了阿娜尔,也同时吓蒙了九殿下。   从来没听笨伴读这么大嗓门吼过。   见顾笙情绪忽然失控,阿娜尔怕事儿捅到西疆王那头,闹得大家都没脸,便趾高气扬的冷哼一声,道:“九殿下是我的夫君,等回了宫,皇上就会给我指婚,看你还能嚣张到几时!”   阿娜尔换了一副温顺的态度,转头对江沉月挥手:“我先回营帐准备去了,明儿一早就去北路的队伍等你!”   九殿下斜瞪了她一眼,算作告别。   那西疆公主一走,营帐里便恢复了宁静,顾笙低着头,紧闭双眼,仍旧抑制不住心痛得发抖。   一双手忽然搭上肩膀,耳边传来江沉月疑惑的嗓音:“怎么这么大火气?”   顾笙猛然后退几步,挣开对方的触碰。   想让眼前这个让自己心碎的人滚出去,却终究软弱得喊不出口,只委委屈屈的呢喃:“别碰我……”   九殿下闻言微敛双眸,挥退了帐中的侍从。   帐篷里独留下二人,顾笙转身奔至床榻旁坐下,别过头,便红了眼眶。   江沉月迈着长腿几步靠近来,嗓音略显不悦:“你脾气越来越大了,没怎么着就气成这样,孤又没打算娶她。”   顾笙顿时火冒三丈,转头厉声斥道:“为什么不娶?都送人家发簪了,殿下也没必要藏着掖着的!   恁么骗仆有意思的么?都是看仆好欺负罢了!”   九殿下微微一怔,忽然扯起嘴角,轻笑一声,走至顾笙身旁,抬手用食指一刮她的鼻尖,温声道:“小醋坛子,那簪子都是孤给你买的。”   顾笙顿时又羞又气,觉得自个儿的样子真是像足了爱痴了的醋坛子!   简直无可救药,可她又回不去从前泰然自若的心绪,真是羞愤欲死。   只能犟着脖子抬起头:“谁醋坛子了!是殿下骗人在先,还不准人家生气不成?!”   江沉月偏着脑袋看着她:“孤骗你什么了?”   顾笙一捶床板儿:“殿下还说不认识西疆公主!发簪都插人家头上了,还说不认识!”   江沉月转身坐在她身旁,交叠起一双长腿,耐心的解释:“你那天问的时候,孤确实没见过她。”   顾笙见小人渣伸手想要揽住自己的侧腰,立即动若脱兔般扭着身子去床头躲开!   失控的叫嚷:“不许碰我!”   九殿下一蹙眉,就见顾笙吓得一哆嗦,竟抱住枕头做防卫。   刚涌起的些许怒气立刻就散了,不想笨伴读受惊,收手搭在膝盖上,无可奈何道:“你是孤的王妃,拜天拜地拜父母,合卺酒都喝过了,凭什么不让孤碰?   碰一下能怎么着?有种你再踢一脚,孤立刻快马加鞭回宫向母妃告状!”   闻言,顾笙还在淌泪的双眼猝不及防笑眯起来,心里又痛、又被闹腾得想发笑……   方才还满心的悲壮,被这一下子冲散了。   小人渣一见她发笑,就趁机挪到她身旁。   顾笙推推搡搡的还是被她拉进怀里。   那怀抱还是让她无比迷恋,靠在一起就不想分开,爱得几乎没了原则,带着挥散不去的怨恨开口问:“殿下为什么会送她发簪?何时送的?”   还是想要听解释,哪怕江沉月的心当真已经不在她一个人身上了,陷入沼泽的她也没法自救,只想要个自欺欺人的安慰。   江沉月俯头吻在她额上,耐心的将前些时日与阿娜尔偶遇的经过,一一说出来。   九殿下从没想过自己会对一个人这般迁就。   书上都说,嫁入皇家的君贵,善妒既失德,笨伴读这般胡闹,照例就不合规矩。   可不知为什么,顾笙这般激烈的反应,反而比淡然自若更能牵动江沉月的心。   父皇的后宫统共只有十一位佳丽,妃嫔们对他更多的是崇敬与畏惧。   从没见过哪个妃嫔,敢因为争风吃醋,在父皇面前任性胡为。   即使是皇后,也只敢为自己娘家向皇帝乞得一些安身立命的恩旨,从没有过不让皇帝沾染其他君贵的跋扈要求。   顾笙却打破了江沉月对君贵所有的既定观念——   这么胆小怕事的一个姑娘,平日里温柔恬静,谨小慎微,走路都计较着该先迈哪条腿。   她似乎对什么事儿都无欲无求,不承雨露,不求恩赏,却会因为一根发簪落入其他君贵之手而歇斯底里,恨不得玉石俱焚!   真是个心思无比神秘的蠢女子。   顾笙静静听完小人渣的解释,心情渐渐放松下来。   听来确实是一场误会,她毫不犹豫的选择相信。   九殿下叙述中,虽然充斥着对西疆公主的挖苦和讥讽,但顾笙作为被小人渣从小捉弄大的“前辈”,想从中琢磨阿娜尔的心理历程,简直轻而易举。   九殿下本就有一种使坏还能迷得人神魂颠倒的能耐……   顾笙深受其害!   所以,可以肯定,阿娜尔并不是意图报复,而是当真相中了九殿下。   这么一个崇尚武力的西疆公主,手下精挑细选的护卫,被个无名爵贵逐一撂倒,之后不知从何得知了江沉月的真实身份。   这般巨大的心理冲击,一时间让她陷入亢奋的痴迷,也并不奇怪。   细一琢磨,顾笙心里竟然有些同情起阿娜尔来,因为知道情不自禁的感觉。   顾笙钻进绒毯,埋起脸,闷声抱怨:“殿下买那么些木簪子做什么?又不好看!”   不买不就没这事儿了吗!   作为惩罚,顾笙决定晚上不跟九殿下同盖一条被!   由于没有其它爱妃的牌子可翻,九殿下十分沮丧,只能隔着绒毯抱着笨伴读睡了一夜。   第二天卯时初刻就起身,因为不能乘步辇入山,顾笙便与九殿下同乘一匹马。   那缓慢的马蹄步伐,基本上也就告别狩猎大赛前一百名以内了。万一瞧中了哪只猎物,估计还得九殿下跳下马去自个儿追……   顾笙坐在前头的马鞍,刚行至山脚下,就见不远处的阿娜尔活蹦乱跳的冲过来,对着她身后的九殿下嚷嚷:“你怎么才来呀!”   顾笙立即一压马肚子避开她的纠缠,没几步,就瞧见前头路口,两匹绣鞍锦辔的白马上,乘着两个熟悉的身影。   江晗,和熹妃。   熹妃一见顾笙和江沉月到来,立即挥手招呼侍从摆好马塌,小心翼翼的翻身走下马,亲自上前迎接。   顾笙不知江晗也是自北路入林,面上一时显得窘迫。   身后江沉月随之翻身下马,牵着马缰上前与熹妃相会。   顾笙等人搬来马塌,便跟着下了马。   许久不见,熹妃显得十分激动,对珞亲王施礼之后,顾笙便向她询问八公主近日身体如何。   熹妃闻言目光微垂,片刻后抬起头,唯唯诺诺的瞧了江沉月一眼,略显落寞的开口:“殿下出宫开府后便不得常见,姗儿常常向我问起……”   这显然是在埋怨九殿下的日渐疏离,顾笙忙上前打圆场道:“都是儿臣的疏忽,待到秋狝结束……”   不远处,江晗默不作声走上前,目光与江沉月对视一瞬,便落在熹妃身上,开口轻身揶揄道::“娘娘安心随我入山罢,阿九那头,自己的人都快照应不过来了。”      第126章      春日的暖阳偏东头升起,自北山路而上,金芒斜照,仿佛在两位皇爵眼角眉梢染上了细微的战火,一触即发。   顾笙听出江晗语气不善,忙上前一步,微微隔开二人距离,避免两方冲突。   九殿下神色倒是无甚转变,只淡淡回道:“孤应付得来,倒是二姐手头江南祸事未平,还得多费些心思。”   江晗凤目微转,她素来对九皇妹的敏锐度十分关注,听闻此言,心中立刻升起警惕,负手走至江沉月身侧,并肩往山林北路而上。   二人走在队伍前列,江晗率先开口:“疫情两个月前就已经得到控制,何来祸事未平之说?”   九殿下偏头看了江晗一眼,见她形容憔悴,眼下隐约泛着青紫之色,心中不禁升起丝怜悯,打算故意绕开顾笙的话头。   胜者对败者的态度,不论是同情还是压迫,都不会让人舒心,不如避而不谈。   转而说起江南之灾——   “疫情既已受控,当务之急,是朝廷的拨款是否能畅通流入百姓手中,金陵扬州两地的在任县令,多年都没有调任,二姐不妨细察一察两地的报灾账目虚实,防范当地官绅勾结、贪墨虚报。”   江晗闻言凤目微敛,侧眸看向江沉月。   心中不禁起疑:难不成江沉月私下查出了近些年江南盐商漕运的账目有疑?   说“官绅勾结”,莫不是暗指自己与江南官商之间的牵连?   江晗暗自捏紧拳头,眼前那双稚气未退的淡金色眸子,仍旧如儿时般清澈无波,说出的话却字字如刀。   这个未经世事的毛头小崽子,有什么资格对她旁敲侧击、指手画脚?   江晗若有那生而贵为超品的运势,何至于不惜名节,勾结朝廷内外官员及各地巨贾?   君王偏颇不任贤能之事,自古不绝,如今藩王不分地、无兵权,一切基础都得江晗自己一手去搭建。   她所做的一切牺牲,都是为了不让大好河山落入草包大皇子之手,免去黎民日后百年之苦。   思及此处,江晗和缓了神色,淡然答道:“你说的没错,是该细察,等我此番回去之后……”   “二姐怕是早已查过了吧?”江沉月微微蹙眉,显然是看出了江晗的推脱之意,不禁语气略显愤慨道:“若灾歀两旬之内再不到位,年内必有起义,若拖到那时,二姐还是趁早编练水师、加固战船去罢。   毕竟京兵不善水战,自古平江南之策,避居上游建瓴而下,方可成事,别再闹出扶桑一战死伤数万的惨状。”   此言一出,江晗的嘴角立即下沉,蹙眉低斥道:“危言耸听!你如今已经有了家室,说话自当沉稳些个,以免祸从口出,牵累家人。”   九殿下冷哼一声:“是不是危言耸听,权且静观其变,二姐也用不着总惦记孤的‘家人’,应当钻于正事——   江南之富庶繁荣天下皆知,历年科考士人多出于此,二姐若将这块风水宝地给搅糊了,那可是动摇国之根本的罪过。”   江晗听闻此言,凤目中怒意横生,压着嗓音道:“古今计国计之丰者,非我大夏莫属!   区区一场瘟疫,哪怕当真引发起义,于我盛朝,也不过蚍蜉撼树尔尔,何须如此惶然?”   江沉月一双桃花眸子难得正经八百的看着江晗,正色道:“民为邦本,本固邦宁。古今论国之根基,从来都不是国库存余,而是民心。   粮食就是民心,咱起码得让他们活得下去。   二姐,江南一省之赋税占全国七成,一旦这些供养朝廷、供养咱们的老百姓活不下去了,那坐拥江山的人是谁,还有谁会在乎?还有谁愿意拥护?一旦失了民心,揭竿四起,你想只靠自己,和几个地方官商去力挽狂澜么?”   江晗不屑的摇头笑了笑:“阿九啊,你自小长于深宫之内、侍婢之手,只能从书上汲取那点儿片面的治国理论,可这些理论必须结合当下情形,不能生搬硬套。   往后啊,你还是得多出京办差,长些见识,别终日纸上谈兵,杞人忧天!”   这话说的就难听了。   江沉月确实自小困于深宫之中,被目不识丁的侍从环绕,但因自身思维异于常人,目光其实并不短浅。   可要硬说是纸上谈兵,九殿下也确实无可反驳——生于太平盛世,上头一堆兄姊,轮不上实践的机会啊!   二姐这是公报私仇,没本事抢笨伴读,就人身攻击!   九殿下生气了!眼巴巴瞅着江晗,撇了撇嘴……   江晗顿时有些晃神,眼前这张漂亮的小脸,又和儿时似得闹起别扭来,让她仿佛一瞬间回到十年前。   总不能这么大人了,还被她给训哭了吧?   赶紧往回找补!   “当然,你说的也很有道理,二姐自会引以为戒,时时自审。”江晗尴尬的挤出个温柔和蔼的笑容。   话不投机半句多,九殿下一旦气起来,就不搭理人了。   这一点顾笙深有体会。   她一直在后头盯着两人的举动,发现只有江晗说话,而小人渣默不吭声时,顾笙就知道坏菜了!   顾笙立马上前一步,隔开二人,从袖笼里掏出早先准备好的紫薯黄梨糕油纸包,笑嘻嘻的递给小人渣。   九殿下斜扫一眼顾笙手中糕点,似乎是想到了报复二姐的主意,淡金色的眸子立即邪邪的眯起来——   侧过头,撒娇似得对顾笙张开嘴,要爱妃喂食。   顾笙顿时脸都黑了,瞬间感觉江晗那一侧陡然射出万把利剑,都能听见江晗拳头勒得咯咯响的声音。   江晗强压愤慨,低下头。   顾笙如今已经是这小崽子的王妃了,哪怕人家夫妻俩嘴对嘴喂食,她也只能忍着。   只盼着早日御极,为顾笙伸冤平反,好让她回到自己身边。   这口气,江晗咽得下去,后头跟着的阿娜尔可没这肚量,紧跟着就追上前去!   两位皇爵同时警觉的回过头,看向猛蹿过来的阿娜尔。   还是“老谋深算”的江晗率先扯起顾笙的胳膊,避开了阿娜尔的“攻击”。   顾笙眼瞅着九殿下被阿娜尔“霸占”了去,下意识想要挣脱江晗,就听对方附在耳边小声道:“随她去吧,阿娜尔要是嫁进珞亲王府,也免去了你不少负担。”   顾笙心里一咯噔,回过头,就撞上那双满蓄思念的凤目。   漆黑如墨的双瞳中映着她的身影,满是久别重逢的惦念,却又仿佛相隔着千山万水的距离。   “殿下。”顾笙愧疚的低下头:“我没有什么负担,希望您也能放下。”   江晗点点头:“你不用替我担心。”   眼看就要行至岔路口,江晗侧眸看了身后熹妃一眼。   见她仍旧专注的盯着江沉月的背影,心中微一思量,便对顾笙道:“八妹已经猜测出新罗之事,如今被囚禁在宫中,终日礼佛抄经,你闲暇时,就多去宫里探望开解她。”   顾笙点了点头。   江晗余光又扫了熹妃一眼,犹豫片刻,还是低声嘱咐道:“也带上阿九。”   顾笙微微一怔,神色略显为难。   距离江沉月因熹妃之事获罪之事,只剩下一年有余了,顾笙近期一直在极力避免九殿下与宫内的接触。   几次谈及一同探望八公主的事宜,都被顾笙借口阻拦下来。   虽然她也很想探望江语姗,可这短短一年多的时间里,会涉及九殿下人生中最大的一场浩劫,她不能不防。   但此刻江晗亲自开口,顾笙实在说不出虚伪的搪塞,犹豫片刻,还是艰难的点头答应了。   那一头,阿娜尔还跟牛皮糖似得挂在江沉月脖子上。   在第一百次甩开阿娜尔之后,九殿下伸手要顾笙回来。   离别前,熹妃走到江晗身旁,又满含期待的祝福顾笙,要她闲暇时入宫探望自己。   两队人马自此分头狩猎。   顾笙头一次参与狩猎,一进林子就忙不迭装上袖弩,举着手臂,警惕的环伺四周。   猎物已经被兵士赶进了方圆十里内的围场,十分密集,不出几步,就能看见硕大的野兔在草丛间飞窜,看着很容易射中的样子。   它们就这么骗走了顾笙五根箭矢……   可把阿娜尔给笑死了,顾笙一连五发射出,全部射空。   明明这一刻,还看见灰兔毛在丛中奔窜,待到她端起袖弩瞄准了,按下悬刀时,咻的一声!箭矢就扎进了泥地里……   野兔就仿佛凭空消失一般,矫捷的逃脱了!   顾笙有一种空手摸游鱼的无力感。   转眼间,阿娜尔马背上就挂上了两只野兔,一脸洋洋得意的冲顾笙挑眉得瑟。   顾笙立即冲九殿下使眼色,示意小人渣赶紧也往自个儿马背上挂几只猎物,别光顾着找乳猪!也要顾忌自己的脸面!   阿娜尔见江沉月迟迟没有拔弓,以为中原人都不善骑射,便立刻热情的拆下自己射中的野兔,打马至九殿下身边,伸手递上兔子,眨巴着眼睛问道:“你也不会射箭?这些你拿去吧,往后,我来教你骑射!”   九殿下默然侧眸,用“哪凉快哪待着去的眼神”扫了阿娜尔一眼,拒绝接受施舍。   阿娜尔以为超品皇爵是“自愧不如羞于接受”,便不再强求,转而十分认真的教导九殿下如何握弓搭箭……   直至夕阳西落,九殿下也没拔弓,而是亲自下马,徒手掏了两个野猪巢,绑了六头乳猪挂上马。   看着西疆公主一脸同情的神色,顾笙无颜面对江东父老。   小人渣上马之后,还兴冲冲的在顾笙耳边询问:“你想吃脆皮蘸酱,还是烟熏爆炒?”   顾笙掩面,小声回答:“还是脆皮片乳猪吧,仆把酱料都带来了!”   出行前就料到小人渣想吃脆皮烤乳猪,顾笙在一车行李中,带了十几味特制的蘸酱!   身为九王妃,顾笙已经不由自主的“夫唱妇随”了,跟小人渣心有灵犀一点通。   一旁阿娜尔被这不思进取的两个人给震惊了,不能再让顾笙腐蚀超品皇爵的斗志了!她必须嫁进王府拯救江沉月!   顶着夕阳回营地,阿娜尔抢着对审核的太监,叙述自己队中的狩猎成果,并要求太监把“顾笙一箭未中”的战绩载入记录之中。   顾笙顿时火冒三丈的上前理论。   营地另一头,穿过嘈杂的人群,江沉月挥退侍从,疾步走入帐中,一名身穿骑装的侍从也跟随入内,放下门帘,便低声回禀道:“殿下,东城那间宅子已经空了,顾娆一夜未归,应该是随大皇子一同来此地狩猎了。”   暗淡的帐篷之中,一双淡金色的眸子微微敛起:“不要打草惊蛇,等大哥先动手。”     第127章      营地里火堆一簇簇燃起,染红了一片漆黑的天幕,云层缓缓浮动,银白的月牙像被隔了一层纱,挤不开层叠的浮云。   营帐周围,烤炙野味的火光烟雾冲天,兵士们绕着火堆对酒邀月,击缶而歌。   大皇子早早就回了自个儿的营帐,命亲信把手在门口。   待到帐篷四周无人窥伺,一出溜的功夫,大皇子就从帐篷另一头钻了出去。   没有带上侍从,他手里提一只火把,只身顺着围场羊肠密道,迅速钻进林子里。   虽然体格肥硕,他毕竟是江夏王朝的皇爵血脉,身手也绝非高等爵贵能及,围在营帐周围的密探被轻而易举的甩掉。   不多时便到达目的地,大皇子摸索到早先挖好的石洞,拨开层层藤蔓,举步跨了进去,这才掏出竹筒,把火星子吹起来。   洞里头静悄悄的,直到火光照亮大皇子的脸,不远处才传来轻巧的脚步声。   “殿下来了?”   大皇子快步迎了上去,提着火把,将洞里备好的灯盏一一点亮,一袭烟青色襦裙的顾娆便立在他眼前。   二人相依坐在简陋的石榻上,大皇子叹声道:“你何苦非要跟我来围场,这荒山野岭的,又不能派众人把守,万一叫猛兽盯上可怎么好?”   顾娆挨进他怀中,娇声道:“这里是围猎范围之外,那么些皇家人手驱逐包抄,哪还有野兽能逃出围猎范围。”   大皇子拍了拍她的后背,迟疑片刻,开口劝道:“还是别在往那顾笙跟前凑了,忍一时之气,免百日之忧,等到时机成熟了,我自会替你讨回公道。”   顾娆摇摇头,柔声道:“殿下何苦为了那贱婢,跟珞亲王伤了和气?根本用不着您出手,只要奴家趁她落单时,再多露几回脸,吓得她在珞亲王面前疯癫失仪,同上回在颜府一样,还怕她不被珞亲王厌弃吗?   明年册封之日,就是她被休之时。”   大皇子脸色略显得疑虑,沉声道:“阿九对那女人还挺上心,就怕惹急了会跟咱们动真格的。”   顾娆嗤笑一声道:“上心?上回颜府中,顾笙吓成那样,至今也没见珞亲王追究分毫,哪有几分真心?不过就是奉圣意成婚罢了。   新婚燕尔,超品皇爵到底年少,如今初尝人事,对那贱婢短暂依恋也是有的,这样的情谊脆得狠,一触即碎。”   **   顾笙见九殿下一连几日,野味都吃得闷闷不乐,回营后,便忍不住询问起因,小人渣却避而不谈。   依照顾笙十多年来的经验,九殿下这样的态度,一般都是碰上了什么折了脸面的事儿。   这种时候还真不适合细问,得让九殿下自个儿消化。   心里纳闷,也不知哪个不长眼的家伙得罪了记仇帝,八成是活不到小人渣登基那一天了……   九殿下已经憋屈了两三天,如果把大皇子私藏死囚的事儿捅到父皇那头,大哥就彻底废了。   这就等于帮江晗连根拔除了最大的对手,统一了江晗在朝中的势力。   江晗近些年来为了拉拢文官武将,所用手段愈发极端。   皇帝也并非毫不知情,虽说一直睁一只眼闭一只眼,却也有意冷落江晗,亲近大皇子,才勉强维持了朝中党派的微妙平衡。   打破这样的平衡,对九殿下百害而无一利。   细究其中利害,在大皇子将私藏顾娆的宅子层层守卫起来之后,只要顾娆安分守己,不再接近顾笙,九殿下也不想与大皇子发生正面冲突。   可这一回,顾娆竟然涉险进入了木兰围场,显然是歹念犹存。   此地毕竟是山野林间,不如大皇子的私宅守卫森严,暗杀顾娆可以做得滴水不漏。   九殿下有心借机铲除这个祸患,只可惜手下一群酒囊饭袋,一连多日都没能寻觅出顾娆的藏身之所。   万一走漏风声,大皇子定会立即将顾娆护送回城。   归结起来,江沉月必须在替大皇子守住秘密的同时,铲除顾娆且撇清自身关系。   这就是一连几天,九殿下吃不香的原因。   夜里,帐篷里只亮着一盏熹微的烛光。   顾笙见小人渣气势汹汹的按倒自己,忙不迭推拒道:“殿下,外头全是守卫,咱们说好秋狝期间不行房的。”   暗光之中,身上的人一寸寸热烈的吸允着她的右峰,一路吻至脖梗,划至眼前,透着淡金色微茫的桃花眸子才微微睁开,附在她耳边轻喃:“孤要送你一份大礼,你想怎么报答?”   顾笙顿时心花怒放,管它什么大礼!总算盼到小人渣再次索求了!   可一瞧四周,这空寂的营帐,心顿时又凉了半截——   这比浴池更不合适啊,小人渣真会选地儿!   “什么大礼呀?”顾笙嗫嚅道,心想着怎么说,才能叫九殿下开开心心的等到回府再开、苞。   江沉月抬起脑袋垂眸看向她,长密的睫毛在浅瞳中投下浓浓的暗影,挑起眉峰神秘道:“孤可保你往后再不被恶梦惊扰。”   顾笙一怔,提起恶梦,脑子里就显出那日,池塘中浮起的那张脸,顿时吓得面色发白,缩起脑袋颤声道:“殿下!这都二更天了,天明了再提这事儿罢!”   **   第二日一早,大皇子与七皇子刚行至南面山脚,就听得一骑兵来报:北山围场附近发现了一具女尸,似是遭了野兽袭击,身份未明。   闻言,大皇子霎时间脸色刷白,调转马头,扬鞭便朝北山疾驰而去!   七皇子急忙唤他回来,却只见大皇子匆匆吩咐他留此守候,转眼便消失在路口尽头。   七皇子丈二的和尚摸不着头脑,转头看一眼身后数百骑兵,若是一起追上去,怕会惊扰圣驾,只得原地等他回来。   大皇子刚赶至山北入口,恰巧就见江沉月带着寥寥几个属下,慢悠悠朝这头赶来。   他急忙旋身下马,疾步上前追问:“阿九!死者是什么人?查清楚了吗?”   九殿下睡眼惺忪,打了个哈欠,讷讷道:“大哥也来了?孤也是刚听闻消息——   围兽的骑兵在山洞口发现了血迹,顺道搜得一具女尸,据说看打扮,像是城中大户小姐,真是奇了,封了山哪来的大户小姐?   究竟是什么身份,还得上山辨认。”   大皇子顿时五雷轰顶,肥硕的身体朝后酿跄了几步。   九殿下忙伸手稳住他胳膊,偏头疑惑道:“大哥?你怎么了?”   大皇子失魂落魄的摆摆手,颤颤悠悠的转头要入山,强作镇定的喃喃道:“大哥陪你一起…去瞧瞧……”   “大哥,别急,”九殿下伸手搭住他肩膀,神色自若道:“二姐也是自山北入林,一会儿就到了,咱们等她一起罢。”   大皇子闻言双目暴睁。   一提到江晗,他脑子立即恢复清醒——   倘若遇害的真是顾娆,江晗一旦认出尸首,必然会抓住他欺君瞒上把柄,若是当着藩属国王的面,上报他藏匿死囚之罪,那恐怕就不是幽禁、降爵这么轻松的事了。   “不行!不行!”大皇子急得嘴角抽搐,一把握住江沉月的手,急道:“咱们……咱们必须把尸体先处理掉!不能惊动父皇!”   江沉月漫声道:“不过是个遇袭的平民,父皇不会降罪的。”   “不成!”大皇子陡然大喝一声,颤抖着胳膊握住江沉月的手:“阿九,你听大哥的话,这事儿不能传开!你就呆在这儿,不要张扬,我去处理尸体!”   说完就撒手想走,却被江沉月反手握住手腕!   大皇子回过头,就见那双浅瞳已经没了睡意,正目光锋利看向他——   “大哥?你究竟怎么回事?”   大皇子心中焦灼,担心江晗会随时赶到,只得猛的挣开束缚,急道:“回头再说!”   江沉月敏捷上前几步,闪转间,回身拦在他跟前,站在路坡上,居高临下看向他,严厉道:“毕竟是条性命,如今身份未明,大哥怎能随意掩埋藏匿?”   大皇子一个趔趄退后几步,眼看太阳升起,已经快到了北路骑兵狩猎的时辰,眼前横着个糊弄不过去的九皇妹,霎时间急得汗流浃背。   仓惶之中,他便一把拉过江沉月,凑耳小声道:“此事非同小可!那女尸恐怕会危及大哥性命!不能耽搁!   阿九,大哥讲句实在话,你如今娶了老二看中的君贵,难防她今后不会对你倒打一耙!   一旦大哥彻底失势,还有谁能护你周全?咱们兄妹是打断骨头连着筋啊!快放我过去!”   江沉月露出惊慌的神色,急忙问道:“那女尸跟你有关?”   见大皇子犹豫不决不肯说出,江沉月断然道:“大哥,究竟怎么回事?都到了这个关头,你还瞒孤作甚?保你地位才是保孤自身安危!”   大皇子闻言这才松口,他自然相信江沉月不会因妻妾之间的私仇,就与他闹得玉石俱焚,随即便说出了顾娆藏匿于山中的秘密!   九殿下显得十分震惊,匆匆埋怨了他几句,便迅速定下对策:“大哥,其他事暂且不论,你赶紧回自己的队伍,照常狩猎!必须同此事撇清干系,不要引起二姐怀疑,尸体就让孤来处理。”   大皇子没想到九皇妹会如此配合,心中一时间百感交集,不迭哀叹连连。   江沉月双手稳住他双肩,敛着下巴抬眼盯住他:“听着,现在不是多说的时候,你得赶紧回去……”   转头看了看山林,回头眯起一双淡金色双瞳,诚恳的急问大皇子:“二姐就快来了,大哥,有哪条近道能快些找到那山洞?”   情急中,大皇子来不及多想,忙不迭将路线全盘托出。   得到顾娆藏身地点之后,江沉月神色严峻的朝山下扫视一眼,见江晗还没赶到,便稳住大皇子肩膀,直直盯着他,低声嘱咐:“你快走,回去后如果有人问起,就说死的是孤带来的侍婢,懂了么?”   大皇子郑重的点了点头,拍了拍江沉月肩膀:“交给你了!”   “放心。”   见大皇子仓惶逃离,九殿下便踅身招手,两个亲信立即自树上直窜而下。   此番轻而易举诈出了顾娆的藏身之所,九殿下让二人即刻前去拿下,将顾娆快马加鞭送入亲王府圈禁起来。   吩咐完后,九殿下便返回营地,接顾笙一起入山。   毕竟以往都是睡到最后一刻才到场,这一天也不能例外,免得引起江晗升疑。   狩猎一切如常。   **   金乌西坠之时,营地里升起一簇簇篝火。   阿娜尔三碗酒下肚,便摇摇晃晃的起身,满面熏醉的在军士中翩翩起舞,引得周围赞叹连连。   兴奋之际,她忽然想去给江沉月敬酒,却被周围的大夏侍婢阻拦下来。   侍婢告诉她,珞亲王“不太能喝酒”。   阿娜尔却不相信,一胳膊用力挥开众人,伸手点着侍婢不悦道:“你们……是不是觉得九殿下……不会搭理我?”   连日来被江沉月不断的拒绝,让阿娜尔此刻陡然升起一阵悲怆,撇着嘴委屈道:“你……你们别小瞧了我……”   “阿娜尔。”   话没说完,身后忽然想起那个让自己魂牵梦绕的嗓音!   阿娜尔顿时酒醒了七成,猛然回头,就见火光照亮了对面颀长的身影,将那张脸照耀的像一场美梦。   “九殿下?”阿娜尔睁圆了一双猫似得琥珀色双眼,食指指着自己的鼻尖:“你……叫我?”   江沉月面无表情,一偏脑袋:“跟我来。”      第128章      阿娜尔惊喜的扫了一眼周围侍从,得瑟的抿嘴一笑,抬手理了理鬓发和衣衫,清了清嗓子,满面笑意的跟上九殿下。   拐进营帐间无人的过道里,江沉月在一棵老槐树下站定。   阿娜尔跟着停下来,心口怦怦直跳,正想着会不会是自个儿的舞技博得了九殿下的注意,跟前的人便转过身,直直面朝向她。   阿娜尔大大方方的一抬头,抿嘴一笑,自信满满道:“殿下是想对我说些什么吗?为什么不当着大家的面呢?我就想让全天下都听见你对我说话!”   九殿下却没有回应,仍旧面无表情。   隔着帐幔的过道里,只有淡淡的月光能够洒进来。   那双桃花眸子里蓄着迷离的银色月辉,深不见底。   就在阿娜尔看得晃神之际,江沉月蓦然抬手伸向她的脸——   霎那间,阿娜尔屏住呼吸!   空气变得无比浓稠,她几乎喘不上气,脸迅速发烫,僵硬的看着那只修长玉手接近。   那指尖几乎碰触到自己的脸颊,却只是一跃而过,直直落在了她的发髻上。   猝不及防,阿娜尔只感觉发髻中,有一根发簪被忽然间拔了出去。   回过神,江沉月已经收回手臂,低头看去,指间赫然捏着阿娜尔竖插在发髻中的木簪子!   阿娜尔睁大双眼,后知后觉的抬手捂住自己的发髻。   怔愣须臾,急忙上前一步,想要抢回自己的宝贝发簪——那是九殿下送给她的“定情信物”。   可刚一伸手,对方就敏捷的一抬胳膊避开了。   江沉月挑眼看向阿娜尔,一手握着发簪,举在半空,拇指顺着木簪一滑,轻轻一按,喀嚓一声,簪子便被折断了!   “你做什么!”阿娜尔瞳孔骤缩,满目惊痛的去抢夺簪子。   九殿下没再躲闪,顺从的将已经折断的木簪还给了她。   没有一丝温度的嗓音伴着清冷的月光,冷冷对阿娜尔道:“还有两根呢?”   阿娜尔拿回自己被折成两半的簪子,紧紧握在手里,心痛欲绝,咬牙切齿的抬起头,想撒泼大吼,嗓子却瞬间被眼泪封住。   眼前那张绝色的容颜,在泪雾中如同恶魔般扬起唇角,对着她轻声讥笑:“哭了?阿娜尔公主,还想不想让全天下看着孤对你说话?”   阿娜尔抬起胳膊,狠狠擦掉眼泪,压着嗓子倔强道:“我想!我想听你当着全天下人的面,叫我爱妃!”   江沉月嗤笑一声,催促道:“别做梦了,还有两根呢?拿出来。”   阿娜尔吞咽了一口,冷静下来,嗓音生硬的回道:“这簪子是你送给我的,就是属于我的了,凭什么你想要就要回去?我才不给你!断了的这根也请你赔给我!”   还有两根簪子,被阿娜尔随身带在袖笼里,担心会被江沉月夺走,所以她说完便转身想要逃脱,却被身后人一把捉住了手腕——   江沉月挑了挑眉峰:“回去让五哥给你赔一箱,还有两根呢?都拿出来。”   自从看见阿娜尔成天带着这几根木簪之后,笨伴读就不乐意被九殿下插簪子了。   每回给她插上一根,就嘟着嘴气得直扭扭,背地里还会偷偷拔光。   这导致九殿下的存货严重不足了,必须当机立断,解决阿娜尔给顾笙造成的心理排斥。   “不要!”阿娜尔一甩手,匆忙在后腰兜里翻找,抽出一块御赐铜牌,举到江沉月面前,厉声呵斥道:“朝拜期间,本公主位同帝姬!你敢欺负我,我就告诉你父皇!”   江沉月微微一怔,故作受惊讥讽道:“孤还以为你要掏出血滴子。”   阿娜尔举着铜牌严肃的驳斥:“疆人夫妇之间从不刀剑相向,都是齐心对外,你娶了我这样的好妻子,绝不吃亏!”   还自卖自夸起来了……   九殿下不在磨蹭,冷不防就对着阿娜尔喝道:“原来你带在身上!”   阿娜尔闻言,下意识就捂住了藏匿发簪的左手袖笼。   糟糕!此地无银三百两,中计了!   她的举动已经全都落入对面那双奸诈的浅瞳之中!   九殿下闪电般出手,轻轻一扯她手腕,顺着袖笼一推,就将剩余两根发簪全抽了出来。   “放手!”阿娜尔几近崩溃,想要伸手去夺,就见对方已经抬起拇指,正要将两根发簪一起折断!   霎时间,只觉天塌了一般,阿娜尔无心争夺,猛然扑倒在地,一把抱住九殿下左腿,扯着嗓子哭喊咆哮:“不要!不要折断!求求你把它还给我……”   她这举动委实出人所料,九殿下慌忙弯身,想将她托起。   万一有人路过瞧见这一幕,就真得担上欺辱外宾的罪名!   阿娜尔哭得昏天暗地,这三根簪子,她每晚都压在枕头下入睡,梦里经常见着江沉月。   要是簪子被折断,她就连美梦都没了。   眼前这个人,只有在梦里会对她温柔,如果没了梦,还有什么能安抚她白日里受的屈辱和冷落?   她是西疆最受宠的七公主,从没有受过冷遇和嘲讽,学不会自降身份去适应,所以每一次被江沉月羞辱,都会难受。   被喜欢的人讨厌了,骗自己只要坚持不懈的对那个人好,梦境就会变成现实,所有的冷落和伤害,都是上天给她的考验。   这簪子是唯一触碰得到对方的交集,是她珍而重之的宝贝。   听见这一阵哭喊,士兵们开始有意无意的路过这处过道,发现珞亲王站在其中,自然没人敢多管闲事。   只是,探究的目光愈发密集。   阿娜尔一滩泥似得摊在腿上,情急之下,九殿下慌张的蹲下了身子,把已经掰歪了的两根发簪塞回阿娜尔手里,从她手中扯出自己的裤脚,站起身,撒丫子逃跑了!   阿娜尔抬头看向心上人逃窜的背影,握紧手中的发簪,吸了吸鼻涕,心酸的自我安慰:九殿下逃跑的姿势多美啊,一点也看不出仓惶。   顾笙还坐在自己的营帐前的火堆旁,端着碗碟和瓷棍,搅拌蘸酱。   侍从白天在林子里采了一篓紫色的野菜,据说生吃很滋养身体。   顾笙把菜剁碎了拌在蘸酱里,舔一口,有一股淡淡的麻辣味,特爽口。   不多时,就瞧见小人渣朝这头狂奔而来,就跟不小心打碎了父皇一百只瓷瓶般慌张。   八成是做了什么亏心事……   快到顾笙跟前的时候,九殿下就慢下脚步,霸气十足的抬头挺胸,淡然自若的走到她身边坐下,“孤饿了。”   顾笙放下手中的酱碟,一招手,侍从就把刚片好的脆皮乳猪端上来。   随行的厨子手艺好,每块肉都切得薄如蝉翼。   肉皮下锅过了葱油,炸得一丝肥腻口感也没有,连着软糯的肉质,蘸一口酱料,嚼在嘴里,嘣脆鲜香。   顾笙用筷子夹了一片,沾上三分酱汁,喂进小人渣嘴里,笑道:“怎么样?”   九殿下咯吱咯吱的嚼两口,香气像在味蕾上炸开一般,“好吃!”   顾笙让小人渣吃完了一小碟片猪肉,之后都用新鲜的薄面皮,裹上各式野菜,拌着吃,这么吃不容易泛腻。   还有野果。   山里采的果子特别甜,皮薄核小还新鲜,去皮切成块,拌上一抹宫里带来的松露糕,简直美味至极!   觉得自个儿简直心灵手巧,就算做个山野村妇,也能养活小人渣,顾笙一脸得意的邀功:“殿下,您瞧仆多贤惠呀?住在山里,日子都过得比宫里舒坦!”   九殿下正吃得好好儿的,一口笑喷。   顾笙嘟嘴:“您笑什么!”   九殿下忙端正态度:“没,孤也刚想夸你贤惠来着,可惜叫爱妃抢先了。”   顾笙:“……”   这不是笑话她自己夸自己吗!膳后的糖糕没有了!   忽想起南营的传言,顾笙有些疑惑的小声问:“殿下,她们说承安王染上了什么病症,下午的时候就起不来床了,据说痛得痛哭流涕,是真的还是假的?”   九殿下闻言略沉下笑意,垂下双眸淡淡道:“没事,缓些日子就好了。”   顾笙更加疑惑了,其实传闻说的,是“大皇子大清早来北山找了九殿下一趟,回去后,整个人就不成了,浑浑噩噩的,问也问不出由头。”   有人猜测,恐怕是俩皇爵早上发生了什么争执,动了手。   可大皇子身上并没有伤痕,人却像是挨了几十刀似得,只剩半口气,究竟是怎么回事?   九殿下昨夜还说要送她个“大礼”,今儿大皇子就成了这样,这之间是不是有什么关联?实在叫顾笙好奇。   可见九殿下不愿谈及,顾笙也只得放弃。   随后几日,顾笙还真收到了一份“大礼”——阿娜尔不再纠缠九殿下了!   不知发生了什么事,顾笙发现西疆公主一连几日都萎靡不振。   阿娜尔仍旧强撑着跟随九殿下一起狩猎,却蔫茄子似得一言不发,连日日戴在头上的那碍眼木簪,都不见了。   难不成是危险自发解除了?   顾笙喜不自禁,说不定是九殿下对阿娜尔的态度,同上辈子落差太大,人家西疆公主不伺候了。   一连数日,阿娜尔没再腆着脸来博取九殿下的关注,心里憋着一口气,坚决控制住心中的爱慕,想要显出点骨气。   可是九殿下却没显露半分愧疚与懊悔,失去阿娜尔的“骑射指导”后,反而愈发玩儿的畅快了,彻底将她当成了空气。   沮丧!   阿娜尔严重受挫,下意识开始注意顾笙,想知道她究竟如何掳获了超品皇爵的心,却实在找不出她有什么与众不同的特色。   直到狩猎结束前一日,营地发放最终的赏赐,阿娜尔终于遇上了非同寻常的一幕——   阿娜尔和顾笙都站在皇室君贵队伍里,相隔不过两步远。   放赏结束,归营散场之时,阿娜尔余光忽看见一个陌生的身影走至一旁,转过头,就见那人伸手拍了下顾笙的肩膀。   阿娜尔细细一瞧,这不是二皇女吗?   紧接着,就见那人在顾笙耳边低声说了句什么,两人便一前一后,走去了不远处的小林子里。   阿娜尔也好奇的跟了上去,藏在树后,远远的瞧着。   顾笙显得很诧异:“殿下?有事吗?”   江晗淡淡一笑,抬手自袖中拿出一串米白色的珠串,递到顾笙面前,温身道:“这是用鹿角打磨的腕饰,听说能僻邪,这些日子狩猎回营后,我闲着也闲着,就给你做了一条。”   顾笙诧异的看向那条手链,只见每粒珠串都浑圆饱满,大小一致。   这得费多大心思才能打磨成这样?   “殿下……”顾笙蹙眉退后一步:“这太贵重了,我不能收。”   江晗默然看她片刻,淡淡笑道:“罢了,不喜欢就丢了吧,不过……你能不能戴一回,让我瞧瞧它上手是个什么样?”   顾笙尴尬的低下头,犹豫片刻,说不出推拒之词,便点点头,迅速伸手,想接过手链,替江晗试戴一回,却被对方一把握住她的手。   “我替你戴上。”   在见到二皇女握住顾笙右手的一瞬间,正在偷窥的阿娜尔,忽然感到一阵似曾相识的战斗信息素,陡然暴涨!   激得她浑身酥麻,后颈腺体几乎起了反应!   阿娜尔诧异的转过身,心头顿时一咯噔——   江沉月正立在她身后不远处,微斜着脑袋,直直盯着远处牵牵扯扯的两个人。   那双淡金色的眸子,仿佛猎豹一般,浮起一丝令人胆颤的无机质寒意。   阿娜尔吞咽了一口,僵硬的回过头,就见顾笙已经套上了二皇女递上的珠链。     第129章      顾笙刚感觉到一股熟悉的气息如黑云笼罩而来,就见江晗已经警惕的侧头看向北方。   心里察觉到了什么,顾笙也跟着侧过头,就瞧见不远处,正立着一个熟悉的颀长身影。   是小人渣。   九殿下面色沉郁,仿佛引得身旁一株花团锦簇的樱花树都陷入惶然不安之中,一阵清风拂过,花瓣簌簌而落,如雨幕自青云而坠。   暖风盈袖,牵带着栀子色的翩翩袍脚,花香扑鼻。   顾笙微一怔愣,脑袋里先浮起的念头,竟然是“我夫君真是姿色倾城!”   尚未回神,却见九殿下已经一言不发的转身离去。   顾笙心里一咯噔,思绪终于从小人渣的美色中挣扎了出来,全身每根毛发都激起了危险信号!   低头一瞧,手腕上还戴着江晗亲手打磨的鹿角手链,此刻如同火钳般灼得顾笙双手打颤。   她忙不迭撸下手链,递回江晗手中,顾不得仪态,匆忙拎起一截裙裾,朝九殿下飞奔而去。   “殿下!”刚追到江沉月身侧,顾笙便忙不迭解释:“二殿下刚刚让仆给她试戴手链,瞧瞧上手的样式如何,试完就还给她啦!”   说完还把手腕举到记仇帝眼前,转了一转,以示清白。   九殿下垂眸扫了一眼,面色仍旧冷得泛霜,抬起头,反而加快了脚步,都没侧头瞧她一眼。   顾笙在一旁慌张的追着,和高个儿还腿长的人走在一起可真是受罪,平时散步的时候,她为了跟九殿下保持一致的速度,都得加快迈腿的频率。   如今九殿下加快脚步,顾笙在一旁蹬着小短腿,简直是一路小跑的跟着……   身后的阿娜尔也迅速奔至九殿下另一侧,幸灾乐祸的火上浇油,问江沉月:“喂,你爱妃给你戴绿帽子了吧?”   “你胡说什么!”顾笙怒气冲天。   阿娜尔冲她一咧嘴,幸灾乐祸的笑道:“二皇女还送你腕饰呀?我早就听说,中原的高等君贵们喜好养面首,今日一见,果然了不得!   你闲来在家时,是不是也经常翻面首的牌子?一块写着九殿下,另一块写着二殿下,可真是不亦乐乎!”   话音刚落,顾笙就已经感到九殿下那股怒火,已经有如实质般袭来。   阿娜尔这话说的忒毒,更凄凉的是,严格来说,九殿下至今还没被顾笙“翻过牌子”,还是个尚未被九王妃使过的“不受宠面首”……   顾笙拳头勒得咯咯响:“阿娜尔公主,这种玩笑可开不得,请你不要胡言乱语。”   阿娜尔撸起袖子刚欲辩驳,就见江沉月忽然停下脚步,缓缓转过身,面向身后。   顾笙也停下脚步,疑惑的跟着转身,这才发现,江晗竟然一直无声无息的跟在后头。   九殿下的满腔怒火显然已经压抑不住,迈步走到江晗跟前,几乎是鼻尖相抵的距离,偏着脑袋面无表情的与对方目光相交,压着嗓音:“二姐还有事?”   江晗也未让步,直直站着,面上却温和的笑了笑:“我怕你难为她,就想跟来解释一下,那条链子是我闲来打磨而成的,自个儿不合手,不想白费了功夫,才让她戴上试试。”   江沉月敛起一双浅瞳,盯着江晗戏谑道:“噢?不是特意给她做的?孤瞧她戴上后只略短了一截,真是可惜了,阿笙近些时日丰腴了些个,若换做两三个月前,那链子长度就分毫不差了。”一勾唇角:“二姐真是好记性。”   被当面戳穿讥讽,江晗面色也有些挂不住,微垂下一双凤目,沉声道:“没错,我听闻九王妃回门宴那天,见着了不干净的东西,受了惊吓,就想着替她亲手做个辟邪之物,保她安宁。”   “僻邪之物?二姐真是说笑了,‘脏东西’必须得自己动手去清理。”   九殿下低下头,嗤笑一声,一挑眼,一双淡金色眸子透过长密的睫毛,挑衅的看向江晗:“孤要是沦落到要靠一条破链子去保护自己的王妃,那还不如趁早死了心,心甘情愿将她拱手让人,没本事就别总惦记着。”   江晗猛一睁眼,头一回被自己的皇妹出口羞辱,顿时捏紧拳头,广袖之下一阵咯咯作响,压着怒火道:“你说什么?”   “还想再听一遍?”   对方话音刚落,江晗便陡然一招灵鳌步,旋身移至江沉月身侧,一掌劈空,猛然袭向对方后心!   那出手速度之快,只叫顾笙闪眼间就见眼前少了一人。   再回过头的时候,就见九殿下已经侧身抬手格挡,电光石火间,提膝反击,矮身自下而上猛地出拳,如雷霆万钧!   顾笙看不清双方交手动作,只听一阵闷沉扎实的击打声掠过耳畔,最终咚的一声重击,其中一个身影霎时被踢出了战圈!   大夏两位最高等的皇爵交手,虽只一刹那,浓烈的战斗信息素却已经全然扩散开来,远处隐约传来军士们急促的脚步声。   事发突然,顾笙和阿娜尔还没意识到需要劝架,战斗却已经火速结束了。   被踢出战圈的江晗微一趔趄,站稳脚步,满目震惊的挑眼看向江沉月。   原本只想教训一下出言不逊的晚辈,却没想到江沉月的身手已如此了得,更没想到这平日懒散怕事的小崽子,出言不逊之后竟还敢不顾孝悌,出手对她反击!   一旁的阿娜尔终于从震惊中回过神,随即倒抽一口冷气,侧身一把拽住江沉月的胳膊,兴奋的吼道:“啊啊啊!你怎么这么厉害!刚刚是怎么出手的?我没看清,你再比划一遍让我瞧瞧吧!”   九殿下此刻显然已经没了半分怜香惜玉的风度与耐心,劈手便甩开了她的纠缠。   阿娜尔被挥得一个酿跄,退后数步,险些摔倒在地,见对方满面怒火,便不敢上前理论,撇撇嘴,乖乖缩去了一旁。   对面的江晗抬手按住侧腹,丹田一阵火辣辣的巨痛,一股邪火上涌,嗓子一甜,蓦然呕出一口鲜血!   “江晗!”   顾笙猛然睁大双眼,急忙要冲上前查看伤势,手腕却被身旁的人一把扯住。   被猛地拉回身子,一双猎豹似的凶狠眸子赫然看进她的眼里,低声开口:“你舍不得她?”   顾笙手足无措,哆嗦着双唇说不出话来,下意识侧头去看江晗,见她嘴角漫出血迹,急忙挣扎着想要抽出手臂,急声道:“二殿下受伤了!仆去叫太医!”   江沉月见她想要挣脱,顿时怒火更甚。   这个女人的柔软心地,原来并不只是对自己一个人。   “我没事。”江晗直起身体看向顾笙,抬手擦干嘴角血迹,苍白的脸上浮起一丝牵强的笑意。   不过是一条链子,怎么能下这么重的手。   顾笙怨愤的瞪了江沉月一眼,虽然知道挣不脱,却仍旧泄愤似得更奋力挣扎。   那双桃花眸子里戾气暴涨,顾笙只觉手腕猛地一紧,身体就被扯撞进对方怀中。   江沉月温热的薄唇贴在她耳畔,嗓音从未有过的凶狠:“你今儿敢过去找她,就别回来找孤了。”   闻言,一旁的阿娜尔眼睛顿时亮了!迫不及待的看向顾笙,希望她赶紧去翻二殿下的牌子!   顾笙一个咯噔,心窝子像是被人捅了一刀。   仿佛不认识眼前这个人。   就因为她对故友起了怜悯之心,就说出这么绝情绝义的话吗?   这个人,真的爱她吗?   从前那些独一份儿的迁就与纵容,难不成都是她凭空臆想出来的吗?   紧接着,身体就被对方彻底松开。   自由了,她却僵得无法动弹,仍旧无措的望着江沉月,那双淡金色眸子里此时蓄满了雷霆怒火,毫无半分旧日的情谊。   不等她答话,九殿下便漠然转身,朝营帐扬长而去。   顾笙心口酸涩,回过头,便看见一群士兵已经赶来,满面疑惑的四处张望,不知发生了何事。   有侍从发现宣王的前襟染上了血迹,便急忙上前搀扶。   顾笙也想跟随照看,可江沉月方才的话却让她心如刀割。   江晗在她心里是莫逆之交,因为爱上九殿下,才明白爱一个人的正真感觉,这一点连她自己都是才意识到,她自然没法对九殿下证实自己感情的清白。   可那句“找她就别回来找孤”,算是气急而出,也未免太伤人了,这人当真能对她如此绝情吗?   顾笙眼眶憋得通红,满心怨恨与委屈,回头看向江沉月绝情的背影。   最终,还是没骨气的追了上去。   她拿不准九殿下对她的底线,所以连壮着胆子使小性子的底气都没有。   她没法同样的铁石心肠,她舍不得失去。   这个人是未来的铁腕帝王,在床上对她百般宠溺、迁就讨好,下了床,却让她连偶尔的脾气都不敢张扬。   顾笙满腹委屈,一路走一路掉眼泪,默不吭声的跟在九殿下身后,一同走回了营帐。   帐内的侍从立即倒好茶水,搁在茶几两旁,九殿下仍旧不发一语,踅身走至茶几前,端起茶杯,仰头灌下一杯水。   顾笙没有主动上前搭话,红着双眼坐去床榻上,背对着九殿下,时不时抹一下眼泪。   九殿下从小就怕顾笙掉眼泪,照说不多时就该腆着脸来逗她开心了,这一回,顾笙却迟迟等不到该来的和解。   顾笙用余光偷窥茶几旁,却发现对方已经没了人影,不知何时就无声无息的出了营帐。   泼天的绝望感劈头袭来,顾笙像被掏空了心,孤零零的坐在床榻上,惶然无措。   心里的怨恨达到了巅峰,她一时想冲出去找九殿下埋怨咆哮,一时又想出去对那家伙服软道歉,情绪在极端的怨恨和极端的依恋间徘徊不定。   爱一个人,为什么会这么痛苦,刻骨的迷恋腐蚀了她所有的自尊。   顾笙在营帐里胡思乱想,熬过两个时辰,直到侍从点上灯,帐帘才被人掀起。   顾笙猛的站起身,就见两个侍从架着烂醉如泥的九殿下走进了帐篷,小心翼翼扶到了床榻边。   悬在嗓子眼的心一下就安宁下来。   九殿下被送回她身边,睡颜安静。   于是,所有的惶恐埋怨与挣扎,一瞬间都烟消云散。        第130章      侍婢很快热好解酒汤药,呈至床榻旁。   顾笙见九殿下睡得正酣,不忍心打扰,转而去问跟来的长随:“殿下是同谁和的酒?喝了多少?”   长随躬身应道:“殿下方才与宣王对饮,只满了一碗酒,一口喝干了。”   怎么会去找江晗喝酒?顾笙诧异的追问道:“殿下同宣王说了些什么?”   长随答道:“奴才不知。”   顾笙无可奈何的点点头,又打发侍婢端来一只小炭炉子,温上解酒汤,以备九殿下半夜醒转。   屏退了侍婢,顾笙独自守在九殿下身边,一夜无眠。   汤药热了三四回,转眼天就亮了。   直到骑兵拔寨回京,顾笙才不得不叫醒了九殿下。   如从前一样,酒醒后,江沉月还有些愣神,迷迷糊糊起了身,被侍婢们拾掇齐整后,便同顾笙一并出了营。   由于九殿下需伴驾随行,不能同乘,顾笙只好乘坐马车先行回了清漪园。   平日里,顾笙独个儿待在园子里,不论是叫戏班子,还是与侍婢们玩乐,日子都算过得惬意。   此时此刻,顾笙却再没了半分取乐的兴致。   临行前,九殿下与她暂别时的态度仍旧十分冷淡,顾笙魂不守舍了一路,回来后,还得在焦虑不安中守候小人渣从宫里回府。   这样的焦灼,一直持续到入夜一更天,守在外院的小太监一得到消息,就匆匆进门禀告王妃:“殿下回府了,刚进了正院。”   顾笙闻言欣喜,匆忙整理好发髻,在卧房中坐立难安的踱步等候。   半个时辰过去了,外院始终没传来殿下驾到的通报。   时间开始变得煎熬,顾笙的手脚一寸寸发冷,直到二更鼓响起,浑浑噩噩的脑袋顿时像是被木棍猛地一锤,绝望的瘫坐在了茶几旁。   石榴仍旧在一旁守着,顾笙回府后她就觉得不对劲,一直没敢问出口,见此情形,心里便咂摸出了个大概——   狩猎之前,九殿下每日处理完公务,头一件事就是急着往小院里赶。   而今日,殿下回府也不算晚,却独自留在了正院,再瞧见顾笙这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样,八成是二人间起了什么争执。   看顾笙那惨白的面色,石榴心疼得紧。   她打发了侍从,独个儿留在自家三小姐身边陪着。   端上一杯温茶,小心翼翼开口劝道:“九殿下连日狩猎辛劳,今儿没准是身子乏累了,才歇在正院,姐儿别多虑。”   顾笙呆愣愣的坐着,许久,忽然开口喃喃道:“殿下不要我了。”   石榴吓得睁圆了眼睛,忙摆手急道:“姐儿可别胡言!您是圣上亲指的王妃,哪能说不要就不要的?”   顾笙没答话,怔愣片刻,忽然站起身,去床下拖出了一只一尺见方的金丝楠木箱,掀开盖子,将里头的东西一件一件拿出来摸索。   石榴大惊失色:“姐儿?我的小主子!您这是做什么?您可别吓唬我!”   顾笙讷讷的没有回应,吓得石榴也跪倒在箱子旁,抢着想把顾笙翻出来的东西都塞回箱子里。   情急之中,石榴余光瞧见顾笙茫然的神色,心中陡然升起一计——   干脆,把事情闹大了,九殿下还能不来小院吗?   不问是什么争执,新婚的小夫妻,把愤恨都当面说清楚,还怕不“床尾合”吗?   石榴下了决定,便起身跑去房外,对着院子外叫嚷道:“来人啊!来人呐!王妃不好啦!”   寂静的小院里顿时炸开了锅。   屋内魂不守舍的顾笙也被她嚷嚷的回过神,吓得匆匆爬起身,还没跑出门,就见一堆婢女手忙脚乱的冲进屋子来,满面惊慌的将她围在了中间。   顾笙满面惶惑,见石榴寄到身旁,顿时急声道:“我没事儿!你别……”   话未说完,外院的侍卫就在门外大声询问道:“出什么事儿了!”   石榴闻声急忙跑了出去,大声叫道:“主子怕是又见着了不干净的东西,吓得神志不清了!快请殿下来瞧瞧罢!”   顾笙在里屋听得一清二楚,顿时明白了石榴的心思,心中百感交集,想要制止石榴说谎,又忍不住想知道九殿下会不会因此回到她身边。   事情迅速传去了正院。   听说王妃“又遇见了脏东西”,九殿下惊得从榻上蹦了起来,以为是顾娆溜进了笨伴读的院子里,这女人也太神通广大了!   江沉月三两步走出院子,匆忙挥手招来亲卫,呵斥道:“怎么回事?人不是关在地牢么?”   亲卫也给吓蒙了,那顾娆一个柔弱君贵,怎么可能挣脱铁链和牢笼溜出来?   见九殿下神色暴怒,亲卫也不敢肯定了,跪地连连叩首,一路飞檐走壁赶去地下密牢查探情况。   顾笙最终决定上石榴的贼船,此刻还坐在小院卧房里,自个儿抓乱发髻,做出呆呆傻傻的神态……   效果十分显著,小人渣火速踹开了院门,冲进卧房。   顾笙略有些心虚,头一回装疯卖傻,有一些怯场,缩着脖子不敢抬头。   余光瞧着对方迈开长腿走至自己跟前,脸颊随即被一只温热的手掌捧起来,抬起眼,就见那双让她失魂落魄一整日的淡金色眸子里充斥着慌张,目光关切的看进她眼里。   “阿笙?”   顾笙一听这声喊,鼻子一酸,眼泪就掉了下来,像是被从万丈悬崖拉回了平地。   江沉月以为她是给吓的,立即弯腰靠近她的脸,敛起桃花眸子,面色严肃的承诺:“听我说,阿笙,没有鬼,没有什么脏东西,别害怕,有孤护着你。”   顾笙瞬间就崩溃了,一抬胳膊,猛地圈住九殿下脖颈,“呜哇——”一声哭出来,恨不得两腿也圈上去,扒在小人渣身上再也不下来!   江沉月猝不及防被顾笙双臂勒住,以一个很别扭的姿势弯腰屈在床榻前,想侧身坐到顾笙一旁,刚一挪身子,就听笨伴读杀猪似得嚎叫:“不!不要走!仆再也不敢惹殿下生气了!”   身后还站着十多个侍婢,见状纷纷低下头。   九殿下面色略显尴尬,一手撑在床边,坚持了一会儿,笨伴读仍旧没有松手的意思。   江沉月只得抄手将顾笙从床榻边横抱起来,这才直起腰,转过身,吩咐侍从退下。   顾笙怕被丢掉似得,将手圈得更紧,脑袋死死埋在江沉月的颈窝。   王妃私下也都这么跟殿下撒娇吗?   一群侍婢看得满眼艳羡,恋恋不舍的退出房间。   顾笙被几步抱至贵妃椅,横坐在九殿下腿上,还觉得不够,想贴得更近,撞着胆子闷声问:“殿下,您究竟喜不喜欢仆!”   顿了许久,头顶传来一声冷笑,顾笙惊慌的抬起头,委屈的撇嘴看向小人渣。   那张祸国殃民的精致小脸,此刻仍旧神色不悦,眉心紧促,长长的睫毛微垂着,眼里有难以捉摸的神色,顾笙急了:“您笑什么?”   江沉月抬眼看她,同样没法琢磨出这个神秘蠢女子的内心想法,只冷冷回答道:“你说喜不喜欢?这话应该孤问你。”   顾笙杏眼圆睁:“为什么?仆对您的心,天地可鉴!”   江沉月略显落寞的敛起双眸,低声问:“那对二姐呢?”   顾笙急道:“殿下!仆从前受过二殿下的恩,也得了她的赏识,所以把她当成重要的朋友,朋友和夫君怎么能相提并论呢?况且往后仆跟二殿下都不会有任何交集,还有什么值得疑虑的呢?”   江沉月低下头,没有回应。   顾笙急道:“您不信!”   对方仍旧垂着脑袋,许久才闷闷开口道:“这两日,孤一直在想,如果千秋那晚,受伤的人是二姐,你是不是也会……愿意。”   顾笙心中猛一咯噔,被这问题问得脑中一片空白。   如果……是江晗?会不会也愿意?   这个疑问像是瞬间击碎了顾笙的所有防备,叫她无地自容。   终于知道九殿下这两日在为什么事生气。   顾笙低下头,沉默许久,坚定的抬起头,坦诚道:“殿下,我当日献身只是为了救人,您不能用那件事来衡量二殿下与您在我心中的区别。   仆确实迷失过自我,把报恩和爱慕混为一谈,直到嫁给您,我才明白这两者的区别。”   九殿下显然对这个回答很失望,落寞的开口:“什么区别?”   顾笙定定看着那双浅瞳,心中下了决定,伸手去握住江沉月的手——   缓缓按向自己的胸口——   她宣誓一般对九殿下开口:“区别在于,如果仆嫁给了二殿下,余生就都是为了报恩,所做的一切,都是为了完成使命。”   九殿下的手指渐渐压入她胸前那片柔软之中,身体立时间被她点燃。   顾笙坚定的看进那双浅瞳中,握着江沉月的手,从自己的身上一路下滑……   “而嫁给您,仆的余生就都是为爱而生,一刻也不想与您分离,一分爱也不想让旁人分享,就如我此刻所做的,不是为了完成使命,而是对您情不自禁……”   一股甜美的信息素渐渐在屋内弥漫开来。      番外   对方炙热的回应紧随而来,顾笙放松身体,任凭那浓烈的信息素侵入。   腺体酥酥麻麻的开始鼓胀,甜蜜的君贵信息素顿时溢满卧房,伴着熏香盈鼻,空气仿佛瞬间升温。   九殿下满面诧异,盯着顾笙,试图确定她是不是“那个意思”。   顾笙软进江沉月怀里,用胸前的丰挺压着对方的身体,羞涩的扭了扭身体,娇声道:“殿下不想要?”   只这一句话,眼前的人就像是被彻底激怒的凶兽,顾笙的双腿骤然被江沉月捧起,掰开分至两侧,二人紧密的贴在一起。   隔着衣料,都能感觉对方的腺体散发着股充满攻击性的炙热信息素!   呲啦一阵撕扯,二人衣衫成了零碎的丝绸锦缎,纷纷扬扬散落在茶几和脚下。   急迫中,顾笙的肚兜后绳被拉成了个死结,九殿下施力一拽,就勒得她直皱眉。   肚兜在牵扯中被拉歪向一边,顾笙的左乳显出了粉嫩的玫瑰。   “殿下……”顾笙想让江沉月耐下性子先解开肚兜,裸露在外的左峰却被对方迫不及待的一把捏住,急切的揉弄!   “嗯……”顾笙慌忙抬手,颤抖着握住那只蹂躏自己左峰的手腕。   喘息愈发急促,房间内充斥的侵略气息愈发严重,身子愈发不成事了。   紧接着,被揉得泛红的左峰被九殿下俯头含住,一阵温暖滑腻的蠕动吮吸,几乎将她的魂都吸了出来,“啊…嗯……”   激烈的喘息声此起彼伏,顾笙忽然被九殿下托起后腰,整个人调转仰面,被压在了宽大的贵妃椅上,后背靠着坚实的椅背,身体被江沉月死死压住。   分开的两腿被往上托起,下体已经涨得发红的腺体在甬道口若隐若现,粉嫩柔软,几欲裂开。   顾笙喘息着搂紧身上人,九殿下吻住她的唇,一阵缠绵后,抬手掰侧过她的脸,就见她后颈的腺体已经完全鼓胀。   紧接着,后颈便被一口含住,顾笙身体一阵蠕动,几乎快要溶化在江沉月的怀中。   浅度的结合缠绵,一寸寸撩拨着她的心扉,情欲让人力竭。   她想喘息片刻,下体膨胀的腺体却被温热的指尖忽然轻轻一顶!   “啊!”顾笙下意识拢起双腿,夹紧江沉月侧腰。   紧接着,顶在她腺体入口的手指,开始轻缓的揉动起来!   那柔嫩的腺体哪里经得住刺激,顾笙在那指尖的按动下一阵颤抖,失声嘤咛起来。   九殿下一手将她拢进怀里,贴在耳边轻声问:“疼吗?”   顾笙闭着眼睛,轻轻摇了摇头,身体里的指尖瞬间加重了力道!   “啊!殿下…仆不成了…啊……”顾笙一阵哭喊,双唇却被对方封住,体内的力道一下比一下更重!   顾笙抽搐着睁开眼,就见那双淡金色的眸子正深情的注视着自己,吻得坚定而缠绵。   激吻中深情相视,随之而来的,是下体愈发激烈的揉弄,顾笙的唇被封着,只有鼻间能发出颤抖的呜咽声。   她的腺体柔嫩饱满,却迟迟没有开口,身上人显然已经急不可耐,只得加重了力道,想迫使她自然开苞。   一阵阵顶撞开始变得粗鲁,腺体口被顶得酸痛。   顾笙紧咬着下唇,与心爱的人交合,哪怕痛死也是幸福的!   她扭动下体,逆着九殿下的按揉用力迎合,想要加速破开自己。   一寸寸,顶的越深,疼痛就愈发撕心裂肺。   腺体开始裂开小缝,粘稠的腺液沾湿了指尖,迫人的香甜气息终于让江沉月失去了理智,指尖的力道陡增!   “啊!”顾笙浑身一激灵,夹紧双腿,仍旧拼命迎合江沉月的攻入,殷红的血液终于顺着指缝流了出来。   冲撞又继续了三下,腺体终于被完全顶开!   钻心的疼痛让顾笙香汗淋漓,痛得几乎晕厥过去。   就在她即将失去知觉的瞬间,江沉月双手掰开她的双腿,忍耐数月的腺体涨得发麻,急不可耐逼近顾笙拨开的入口,猛地压进她的身体!   “呃啊!”顾笙尖叫着挺起胸膛,终于被心爱的人冲进了自己的身体!   世界仿佛瞬间黑暗一刹那,紧接着,一股从未有过的快感,如同漫天的烟花般,在她的身体里炸开!   “啊啊啊——”顾笙身体一阵痉挛,疯狂的颤抖。   柔嫩脆弱的腺体被完全入侵,像是灵魂深处被江沉月完全攻陷占有。   疼痛感完全消失,取而代之的,是让她欲仙欲死的快感!   两人的腺液喷薄而出,顺着座椅流淌滴落下地。   激烈的快感像是透支了她全部的生命,顾笙瘫软在椅子里,再没了一丝力气。   对方却仿佛刚刚兴起,开始更加肆意在她腺体内挤压。   “啊……呃……”顾笙没了叫喊的力气,颤抖着伸手捧起江沉月的脸,看着那双兴奋得发狂的淡金色眸子,气若游丝的问:“江沉月,你爱不爱我…啊…爱不爱我…啊——”   回应她的,只有更激烈的冲撞,几乎要将她顶碎在怀里。      第131章      到了巡夜的梆子打了三更天的时候,顾笙已经不知是多少次死去又活来。   从贵妃椅上到茶几上,然后再到床榻上,最后一次被折腾醒过来的时候,她的身体已经从酸胀到没了知觉,早已没了推拒的力气。   由于晕厥后,身体无法自主分泌腺液以及信息素,所以在每一次巅峰过后,顾笙昏不过多久,就会被小人渣轻轻摇醒。   她乏力的睁开双眼,眼前一双淡金色眸子万分期许的直直盯着自己,简直叫人心生怜悯……   九殿下开蒙至今,头一回“出手”,就让顾笙明白了,为什么超品皇爵的姬妾位份如此之多——   少了怕是会出人命,还是老祖宗有经验。   两人做到最后,就算顾笙人还醒着,身体也再给不出一丝回应。   九殿下只得满脸怅然的搂她入怀,乖乖睡去。   第二日,顾笙一觉睡到午膳时辰,仍旧死沉沉的陷在黑甜乡。   九殿下有点心虚,不敢叫醒她,时不时的踱去小院,屈尊降贵跟顾笙的几个贴身侍婢搭话:“你们主子还没醒?”   侍婢们受宠若惊,蹑手蹑脚进门瞧,争着抢着回来给珞亲王汇报:“王妃还睡得香呢!”   这群没眼力劲的白眼狼……   人家九殿下几趟不耻下问,还不是想你们能替人家叫醒笨伴读吗?   什么叫还睡得香?你们好意思让人家皇爵继续这么一趟趟的跑来小院问吗?   到了未时末,顾笙仍旧睡得天昏地暗。   石榴有些慌,九殿下一早上起身的时候,特地吩咐她们不要叫醒王妃,可主子这也睡得忒久了……   她决定进屋里瞧瞧,轻轻推开门。   怕打扰主子休息,卧房的窗子还闭着,没让侍婢进门收拾。   房间里昏暗无光,石榴碎步走去床榻边,一路发现茶几旁、贵妃椅上、地砖上,都星星点点的缀着几处暗红的污渍,一路滴至床榻前。   石榴见状顿时眼睛一亮!立马猜出了三姐儿累成这样的缘由。   嫁进王府头两个月,侍帐的侍婢都说没瞧见床褥上沾过血,也不知是珞亲王太温柔,还是根本没成事。   石榴一颗心总悬着,也不敢直截了当的问顾笙,这回眼见为实,心里总算踏实了。   她蹑手蹑脚走到床榻旁,弯身轻轻理了理被子。   仔细瞧着三姐儿苍白的小脸,额上还浮着一层细汗,石榴抽出帕子轻轻擦拭,禁不住又有些心疼——   这要是姐儿头一回成事,动静未免太大了。   姐儿虽说嫁了个千古一出的皇爵,可对方到底年纪偏小,不会心疼人,这回罪可真是受大发了,是福是祸都不好说。   她伸手进被子里摸了摸顾笙的手心,一手的汗。   这么着可不成!   石榴皱起眉,略想了想便起身去正院请示九殿下,带佟史医官来给主子查查身子。   九殿下此刻正盯着一份折子发呆,已经呆了两个时辰了。   心里没底,觉得自个儿昨晚好像犯错了。   石榴就在这时来禀报,一听要叫女官,九殿下就更心虚了。   春宫册子上写了:行房要有所节制。   但具体怎么着才算节制,那上面没讲,所以笨伴读要是累伤了,主要还是画册编撰们的责任,为什么不写详细一些?   九殿下这么自我安慰着,蔫头耷脑的领着女官,一起迈进王妃的卧房。   检查完顾笙的身体之后,女官的脸色就跟糊了一层糨子似的,板着面容,让侍女先去请来府里的医官。   医官闻讯赶到,照指示在王妃头顶几处温性穴位上扎了三针,王妃终于有了反应。   顾笙缓缓睁开眼,就瞧见床边围着一圈人,小人渣正立在一圈侍婢身后,似乎是不敢靠近,神色紧张得偷偷盯着她。   顾笙总是能在人群中一眼寻见九殿下,更何况那家伙比侍婢们高出一截脑袋,藏都藏不住。   就在两人目光狭路相逢的瞬间,九殿下就跟没入海岸另一头的夕阳一般,缓缓下蹲,脑袋下降,试图让跟前的侍婢们将自己完全遮挡……   顾笙又好气又好笑。   躲什么躲?干了坏事儿就该有担当!   顾笙抬了抬膝盖,想要支起身子。   昨晚后半夜时腿已经完全麻了,直到此时知觉才开始复苏,一阵阵钻心的刺痛。   “嘶……”顾笙蹙眉倒吸了一口冷气。   一旁女官赶紧让侍女将她扶起,给她喂下一碗汤药,减轻疼痛。   等她精神稍微恢复了一些,两位女官便支退了屋内的人,撩起被褥,预备替顾笙上药。   顾笙从没接受过这种治疗,被子撩开的时候,自己下面还是光溜溜的,下面褥子上还有星星点点的血迹,简直叫她想挖个地缝钻进去。   缩头缩脑的配合女官的治疗,心里把江沉月骂了个臭死!   一个女官满面严肃的问她:“主子昨夜泄了几次?”   顾笙顿时脸涨成了茄子色!   有这么问话的么!来人啊!快把这流氓撵出去!   女官见她害臊,忙正色开口劝道:“您这是头一回开身吧?伤势很严重,奴婢也无从准确判断用药伎俩,您不说具体一些,就没法对症下药了。”   顾笙羞得满面通红,捂着脸小声道:“你能不能去问九殿下?我记不起来了,后半夜都是半梦半醒的。”   女官:“……”   赶紧出门把九殿下请进来,规规矩矩的坐到榻旁的圈椅上。   女官审问犯人似得严肃的道:“殿下,王妃娘娘昨夜承欢了几回?”   江沉月面色威严,深邃的桃花眸子专注的盯着女官,脸不红心不跳的答道:“一两回吧。”   女官要是个二十出头的小姑娘,被这迫人心魂又无比坦荡的目光这么盯着,八成就真信了!   可人家都年过不惑了,吃的盐比九殿下吃得饭还多,你说“一两回”就能把人家小君贵身子给掏空了,鬼信啊!   殿下您撒个谎撒得这么诚恳合适吗!   女官腹诽,可这把年纪了,还是被对面那张精致的小脸迷得不行,王妃肯定就是被珞亲王迷失了魂,才落得这副模样,否则也不可能配合撑了这么多回。   女官自然不敢拆穿珞亲王的谎言,好在对待这些未成年或刚成年的皇爵小崽子们,她经验丰富,淡然自若的应声道:“噢,一两回啊?那用两剂药就可以了,殿下七日后即可再次同王妃行事。”   “什么?”九殿下眉心陡蹙,显得有些激愤,又急忙压下情绪,交叠起长腿,姿态优雅的开口问:“需要休养七日?如果……”清了清嗓子,假作随意的询问:“如果多几回,是不是需要加大剂量和修养时日?”   女官勾起胜利的嘴角,淡然答道:“回殿下的话,那是自然的,哪怕多一回,差别都是很大的。”   江沉月闻言蹙眉低下头,沉默许久,挑眼看了女官一眼,目光闪烁,不情不愿的低声喃喃道:“孤记得不是很准确,也可能有、有四五六七回罢……”   女官进一步恐吓小皇爵:“若是次数不准确,很可能落下很严重的后果。”   九殿下立即缴械投降,俯首认罪,耷拉着脑袋沉声道:“七回。”   女官目光如炬,对面的九殿下已经不敢抬头了,耷拉着脑袋,舔了舔薄唇,可怜兮兮的眨了眨眼。   这小模样,愣是把女官到嘴边的责难给憋会了肚子里,转而温和的劝导:“殿下,下回可不能这么着了。   王妃头一回承欢,什么事儿都得循序渐进,您这么胡来,得调养一个月才能好转,不是得不偿失吗?”   一个月?对面的九殿下如遭雷劈,悔不当初。   顾笙一直缩在被子里,听着外头的谈话都觉得脸红,开始听见小人渣说“一两回”的时候,气得差点一嗓子吼出来,“无耻!”   好在女官给她争取了一个月的调养时间。   但是……   顾笙在被子里沮丧的对手指,虽然身子伤着了,可昨夜没失去知觉前的几次“巅峰”,实在太让人回味,一个月也太久了……   紧接着,女官忽然说出一句话,差点没把顾笙给气得蹦下床——   “殿下贵为超品,需索颇多也是常事,还是应当尽快收几位通房,替王妃分担雨露。”   “不用!”顾笙顿时掀开被子,不等九殿下答话,就目光刀子似得射向女官,呵斥到:“我还能行!你快给我上药,甭说这些没用的!”   就算目前她跟江沉月的战斗力还不太匹配,还是可以慢慢练出来的嘛……   谁会想要人来“分担”宠爱啊!   女官被王妃善妒善到不要命的气魄给震慑了,乖乖打发手下女医配药去。   顾笙侧头嘟嘴看向床榻旁——   九殿下避无可避,起身走到她枕边,弯身握起她的手,附在她耳边喃喃:“阿笙,不论你是失望还是怨恨,孤都必须告诉你——”   淡金色的眸光专注的看进她眼里,诚恳的解释:“那时候,孤根本…根本停不下来,你实在太美了,你可能没法理解那种感受,孤太爱你。”   可能是因为深度标记的生理反应,亦或是因为那双眸子目光太过深情,嗓音太过迷人,顾笙嘟起的嘴……瞬间就平下去了!   她被说服了,殿下一定也不想这样的,昨夜的疯狂全都是因为爱,就算七回也是可以被谅解的。   她顺从的往江沉月怀里靠,脑子里仅剩的理智在挣扎:我是不是太好哄了?   反正她不需要阿娜尔来替她分担!      第132章      顾笙半靠在九殿下怀里,怅然瞧着自个儿酸痛酥麻的双腿——   得调理一个月,心想着辛辛苦苦狩猎瘦下去的膘,这下可全得养回来了……   忧伤的侧头问女官:“陈大人,这一个月是只不能承欢,还是连下榻都不成?”   女官正立在屏风边的圆桌旁,一边检查几个侍从草药配制的斤两,一边耐心回答道:“尽量少下地走动,但需要在榻上做些复健活动,等卑职走后,会有佟史来给您示范。”   不能下榻!   顾笙无比悲伤,撇着嘴请求女官:“您那儿有没有什么药方,能够让我瘦下来些个?”   女官闻言诧异,侧头上下审视顾笙——瞧她这身段,活脱脱一位极品君贵的比例,多招人疼啊,为什么会想要减重?   可既然九王妃这么要求,她自然不敢驳斥,只得坦然答道:“有是有,以荷叶粉掺薏仁粉并几味花药,熬汤连喝七七四十九日,即可消肿降脂,不过,这药得等主子身子恢复之后才能用。”   话音刚落,九殿下就警觉的看向怀中的笨伴读,顾笙胸前一对鼓鼓的峰挺,愈看愈叫人欢喜,“消肿?要消哪里?为什么要消肿?”   顾笙听出小人渣嗓音中的不满,急切的一抬身子,胸前的一对立时跟着晃了晃。   抬起头,就见九殿下舒展了眉头,目光灼灼看着她。   显然是动了情,顾笙还紧靠在江沉月怀里,被那股占有自己的气息略一撩拨,已经受伤的腺体就又开始蠢蠢欲动,真是要了人的命……   女官是个六品君贵,配药时,后脖颈子正对着床榻。   那股高等爵贵的气息一发散,她瞬间就打了一个激灵!   女官猛一哆嗦,便撂下秤砣和药材,双手撑在桌案上,颤着嗓子急道:“殿下!卑职可是有家室的人!孩子都比您大了一轮!这么着可不像话,您若是有需要,请去找通房侍婢!”   九殿下被她这一声叫嚷喊得回过神,目光从顾笙身上移开,扭过头,用“有你什么事儿”的眼神斜瞪向女官。   女官这才发现自个儿自作多情了,清了清嗓子,维持镇定道:“王妃身子已经绝受不住了,请殿下先回正院等候罢。近一个月以内,殿下每日在此处停留时间不可超过三刻。”   这话一出,榻上的二人顿时悲从中来,如胶似漆的看向对方!   顾笙揪着江沉月前襟,万分不舍的颤声呼唤:“殿下……”   九殿下初尝人事,此时正是对顾笙依恋最深的时刻,听闻女官的提出的要求,便仿佛五雷轰顶!   一双浅瞳忧伤的看向顾笙,江沉月眉心紧蹙,在她唇角落下一个轻慢而缠绵的吻,抚着她脸颊严肃的承诺:“孤会日日来看你,能停留三刻,孤就来三次,每回看你一刻,以解相思之苦。”   一旁的女官都听不下去了!   现在的皇室小夫妇实在太张扬了,当着她一个士大夫的面,你侬我侬,成何体统!   而且……   那股超品皇爵的信息素,侵略性简直比她家夫君高出万倍!   她这把年纪,若是为一个毛头孩子失态了,老脸要往哪里搁!   女官严厉的开口:“殿下,请您快些个回正院稍候罢,咱这屋里全都是君贵,您这么着太不合适了!”   话音刚落,桌旁一个男佟史就坚持不住,牵带着手里磨药的碟子,哐啷一声摔倒在地,口中发出痛苦的嘤咛。   女官急忙上前去扶,这男孩是她家族里的小侄子,年初才被她带在身边学医,年纪刚到十三岁上头。   他尚且年幼,后颈的腺体还没有开过口,从没感受过三品以上的爵贵信息素,超品信息素对他而言,实在是无法抵抗,此刻已经瘫软在地无法自控。   顾笙见状,也怪不好意思的,急忙忍痛推搡着让九殿下快些回正院。   见两人难舍难分,女官急忙大声呼来侍从,要强行将九殿下赶出卧房!   这要换做哪位公爵侯爵在屋里,一堆被波及的君贵,将她告上衙门都合情合理!   奈何对方是皇爵,众人也只能哑巴吃黄连。   九殿下在一堆侍卫的强行“请求”下,一步一回头的走向房门外。   到了门口,还回眸对顾笙保证:“孤会回来看你。”   顾笙含泪挥帕子:“那仆一直等着您!”   女官白眼直翻……   至于吗?从正院走到王妃的天水阁,才不到一里路的路途!有什么可这么依依惜别的!   女官握拳厉声提醒:“殿下!请不要耽搁了!”   终于把珞亲王这尊大佛给请走了,女官还得先煮完汤药,让三个小佟史服下,让他们恢复镇定继续磨药。   顾笙怅然若失的坐在床榻上,揪着帕子满心思念。   被深度标记后,才真正体会了八公主的感受——   她浑身每一寸肌肤,都渴求着九殿下的触碰,那股霸道的信息素刻进了她的骨髓里,肉体和灵魂彻底融为一体,爱得无法抑制!   不一会儿,顾笙忽然感觉到爱人接近,像是心有灵犀一般,下意识看向北面的雕花窗子——   一只纤纤玉手陡然搭上窗沿,熟悉的矫捷身姿随即自窗外一跃翻至屋内。   九殿下偷溜进来了!   顾笙心里一个咯噔,揪紧帕子紧张的去看女官,就见她还在兢兢业业的低头配药,尚未察觉。   顾笙立马挣扎着身子坐起身,想去私会小人渣!   江沉月悄无声息的沿着墙壁窜回床榻旁,敏捷的从怀里抽出三根木簪子,熟门熟路的插上了顾笙散乱的发髻!   在她额上落下一个仓促的吻,随后便闪身自窗口逃窜而出。   顾笙顿时失落万分……   小人渣只是回来给她插上木簪子。   真是干啥都忘不了这茬儿……   这破木簪子究竟有什么可插的!   九殿下对木簪子的期许,在顾笙主动被深标之后,已经转化成了对木簪子的信仰。   这玩意太管用了!   有求必应!真是西疆百姓智慧的结晶!   顾笙顶着一脑门木簪子,静静等候女官调制好药膏,不敢想象接下来要经历的羞耻。   可等到上药开始后,她所有的羞耻感,都在药膏抹上腺口的瞬间,烟消云散。   取而代之的,是她杀猪般的痛嚎!   女官面无表情的为她上药。   顾笙从她严厉的双眸中,看到的只有“看你下次还敢不敢乱来”的神色……   冤枉啊!   顾笙瘪着嘴哼哼,都是小人渣的错!   女官细细检查过后,略有些吃惊,对顾笙严肃道:“王妃娘娘,你同殿下的融合度怕是过高了。”   顾笙忍着剧痛含泪询问:“什么意思?是好事还是坏事?”   女官定定看着她:“有好处也有坏处——好处是,您的治疗能力非常强,而且承欢时的感受也极为强烈。”   顾笙微微一愣,难怪千秋那夜,九殿下肩上的贯穿伤那么快就愈合了,她有些焦虑的开口:“那坏处呢?”   女官深吸一口气,淡然开口道:“坏处是受孕率极高,您得每过三个月擦一回清体露,切不能忘记。”   顾笙略有些吃惊,新婚后,往往要有两年的磨合期,君贵才会怀上身子。   融合度差些的,也有十多年甚至终生不孕的,皇后和祁佑帝就是十来年才有了六皇子。   一般而言,都得等到产下数名子嗣后,君贵身子不宜再生,才会开始避孕,哪有刚成婚就擦清体露的?   她想了想,对女官坦然道:“早些怀上,也不是坏事,我的年纪也合适要个孩子了。”   女官蹙眉解释道:“请王妃三思,头次受孕是否合适,可不是根据年纪算的。   您如今刚开了身子,至少半年后腺体才趋于成熟,过早怀上了,对孩子可不大好。”   顾笙闻言心里一凛,忙急道:“对孩子不好?那怎么办?我昨个什么准备都没做,您瞧会不会……”   女官道:“这个暂时还没法看出来,得等三个月后让医官来把脉,您稍安勿躁,只要及时查出来,落胎是很容易的。”   落胎?顾笙顿时心凉了半截。   如果真怀上了,这就是她的第一个孩子,难道就这么扼杀它的性命?   况且坊间传言都说,头一胎高品级的几率也高。   她不想九殿下纳妾,那大夏江山的下一代品级可就全看她的了,怎么能冒这个险!   女官经验丰富,看她的神色就猜出了她的心思,忙安慰道:“王妃不必多虑,卑职也听过那些子虚乌有的传闻,之所以有头‘一胎为贵’的说法,不过是因为多数君贵刚好是在腺体成熟后,最饱满的状态头胎受孕。   您目前的状态,肯定不适合相信这条传闻。”   顾笙黯然点点头。   等一切处理妥当后,女官恭敬告退。   顾笙仍旧不太放得下,就算传闻是假的,头一胎哪怕是个病秧子,那也是她的孩子啊!   心里忐忑不安,只能祈祷自己千万不要怀上。   昨夜反复七回,光是想想也觉得后怕,她下意识伸手按住小腹,口中喃喃的祷告。   随后几日,九殿下每日早中晚,都会来陪她用膳。   严格依照女官指示停留三刻钟,生怕一个闪失,顾笙的修养时日又得往后延期。   顾笙晚上在小人渣怀里睡惯了,头几个晚上真是片刻也无法安宁。   况且这府里又没有其他君贵的牌子可以翻,顾笙对九殿下的自控力十分没有信心。   打发赵公公去正院里打探。   那两个皇帝赏赐的侍婢,如果敢乘人之危去撩拨九殿下,顾笙就立刻拔刀冲去正院!   相安无事十多日,宫里来人传召九殿下入宫。   赵公公打探后回来给顾笙禀报,说是皇上给西疆公主摆宴,可能是要选定夫君。      第133章      赵公公禀报完毕,见贵妃椅上的九王妃脸色渐渐沉下去,忙躬身开口道:“主子要不要奴才去给珞亲王捎个口信?”   一阵风自窗外吹入屋内,裹挟着夏初的温暖花香,熏风盈鼻。   顾笙深吸一口气,侧头看向窗外——   九曲回廊外的亭台水榭里空旷寂寥,没有那人的身影。   心里略有些失落,这十多日来,九殿下一有闲暇,就会守在她小院外的亭子里徘徊,今儿却一直没有出现。   西疆公主要选定夫君了。   顾笙很害怕,怕跟九殿下相爱相守的日子,要自此结束了。   “替我嘱咐殿下一句,别吃酒。”顾笙淡淡嘱咐了一句,便收回视线,低下头。   这句就够了,只要殿下人是清醒的,做出什么决定她都无法改变。   这些时日,她不止一次提起西疆公主的事情,说得九殿下的耳朵都快起茧了,得到的回应,始终是:“孤绝不会娶她”。   顾笙对这个回答既庆幸又失落。   失落的是:九殿下的坚定,是出于厌恶阿娜尔霸道蛮横的性格,并不是基于不肯纳妾的原则。   庆幸的是,阿娜尔至少不会成为她最大的威胁。   即便如此,她此刻仍旧心中忐忑,担心半途出什么岔子。   赵公公去正院捎信不久,刚换上一袭杏黄冕服的九殿下,就匆匆敢来顾笙的院子里。   顾笙刚透过窗子,瞧见小桥对岸的熟悉身影,便顾不上身子抱恙,急切的趿拉起绣花鞋,起身奔至门外迎接。   刚跨出院子门槛,又被九殿下疾步上前斥责了几句,将她横抱回了卧房床榻上。   顾笙双手牢牢圈着九殿下胳膊:“仆以为您今儿不会来了呢。”   “一会儿孤得去宫里赴宴,晚膳不能陪你一起用,早些歇息。”   顾笙抬起头,急切道:“那您晚上回来后,也得来院里坐坐,仆想知道宴上发生了什么。”   见九殿下点头答应,顾笙还想再提一次阿娜尔的事,可时间紧迫,宫里来的太监紧跟着就赶来小院催促恳求,二人只得匆匆作别。   **   宴席设在漱玉阁,是个面阔三间的中殿,不算宽敞,工艺却精致繁复。   祁佑帝同皇后坐在御席之后,次位是西疆王与阿娜尔的坐席,迎面东西两列,各坐三两位皇爵,没有妃嫔与大臣参与。   阿娜尔早早就坐到殿外的廊庑下,等候开席,十多日未见,她想提前跟江沉月打个照面。   最先赶到的是五皇子与七皇子,二人一进院子,就围在阿娜尔身旁,言笑晏晏。   不多时,阿娜尔就见大皇子与二皇女一同自东角门步入院内。   阿娜尔有些吃惊,短短十多日未见,大皇子就清瘦了几圈,没了之前富态的福相,面色晦暗无光,却极力维持坦然自若的神态,同二皇女有说有笑的走过来。   两人并未加入闲聊,只匆匆与阿娜尔打了个招呼,就径直走进殿内。   阿娜尔回过神,继续同五皇子叙话,说来说去都离不开九殿下的话题——   “九王妃从前真的是珞亲王的伴读吗?”   “琵琶技艺高超?九殿下喜欢听她弹琵琶吗?”   “会做糖糕有什么了不起的?找个厉害些的糕点师傅不就成了!”   ……   五皇子有些头痛,阿娜尔似乎只对否定九王妃的优势感兴趣。   阿九前几日已经亲自去向父皇请示过,坚决不接受西疆公主的指婚,父皇也并未驳回请求。   这件事阿娜尔也知道,如今却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似得,仍旧一心扑在九皇女身上,实在叫五皇子心里不痛快,却又不敢表现出来,仍旧满面笑意的迎合阿娜尔。   不多时,余光瞥见一个熟悉身影路过长廊,往殿门走去,阿娜尔立即抬起头,就见那身影警觉的加快了脚步,像是刻意逃避她的纠缠。   “喂!”阿娜尔急忙从围栏座椅上跳起来,喊道:“江沉月!”   正欲跨入殿门的九殿下停下脚步,转过头,一双淡金色眸子不耐的扫向阿娜尔——   阿娜尔似乎意识到自己的失态,急忙抱歉的捂住嘴。   直呼姓名,在中原本就是极其无礼的行为,更何况对方还贵为天潢贵胄,被当众直呼名讳,若不是阿娜尔来自外族,必然会受到严惩。   这些条条框框的规矩,让阿娜尔极其头疼,但五皇子和七皇子都对她十分宽容,是以她也觉得:自己身为外族,偶尔失态是可以原谅的。   阿娜尔碎步走到江沉月身旁,扭捏的吐了下舌头,抬头轻声问:“他们说你开蒙是自个儿挺过去的,没药酒,也没召君贵伺候?是真的吗?   听说越高等的爵贵开蒙越痛苦,没有药酒,要怎么撑过那七日?”   对面那张精致的面容仍旧冷得掉冰渣,一双漠然的浅瞳微垂看着她,长长的睫毛半掩流光,如刀剑般指向她,拒人千里的沉声回应:“五嫂管得真宽。”   “别叫我五嫂!”阿娜尔蹙起眉头:“我都说了好多次了!”   身后的五皇子忙笑呵呵的迎上来,劝道:“公主别恼,玩笑罢了。”   阿娜尔嫌恶的瞪了他一眼,回头就见江沉月已经撇下她,迈步踏入殿门。   “你听见没有!”阿娜尔几步走上前,急道:“我才不是什么五嫂!你父皇都答应我了!”   话音刚落,就见江沉月陡然停下脚步,缓缓回过头,蹙眉看向她,低声质问:“答应你什么?”   九殿下在转头的时候,左耳因急切本能的抖了两抖。   被阿娜尔瞧个正着,顿时满面新奇的追上前打量——   “你耳朵怎么会动呀!”   她抬手想要摸摸看,手腕却在半途中被对方截住,以无法反抗的力度,让她的手乖乖垂了下去。   阿娜尔被勒得直咧嘴,蹙眉看着眼前不解风情的家伙,心里却又为被迷恋的人触碰,而感到窃喜,也就没那么生气了。   她扬着下巴得意道:“反正你父皇答应我了,一会儿你就知道啦!”   江沉月目光惊怒,一把扯住她手腕,将她往殿门外拉去——   阿娜尔睁大一双琥珀色眸子,猝不及防的转过身,险些扑倒在地,被对方一抬胳膊稳住了脚。   在一群宫女侍从惊诧的目光中,被江沉月握着手腕一路拖行,阿娜尔心里一阵狂跳,满心惊喜。   不知旁人会怎么想,会误会她和九殿下的关系吗?   竟然觉得害羞又得意,她加快脚步跟上九殿下,想表现得像是自己是被牵着,而不是被强行拖着,这么看着才甜蜜。   一路走进偏殿一间小隔间,四下空无一人。   九殿下一扬手,阿娜尔啪的一声被摔贴上墙壁,转身一抬头,就对上那双让自己朝思暮想的浅瞳,只不过,目光比想象中暴戾……        第134章      “你想干什么!”阿娜尔被那双戾气满溢的眸子盯得发慌,贴着墙角往一边挪腾。   “父皇答应你什么?”   阿娜尔一抬下巴:“你一会儿就知道了!”   吼完就一缩脖子,踮着脚往南面的八宝琉璃屏风后头躲。   回过头,发现江沉月还站在原地,只是侧过头,目光跟着她走。   阿娜尔扒在屏风后头,探出脑袋偷偷瞧。   九殿下缓缓转过身,迈开长腿跟上前,吓得阿娜尔松开手,被逼得步步后退:“你不许凶我!”   两人隔着三步的距离,在狭窄的屏风后燃起战火——   “你究竟为何对孤纠缠不放?”   “我喜欢你啊!”   “你有毛病?”   “你才有毛病!我这么好的姑娘你都不肯娶!”   “五哥肯娶。”   “别总跟我提他,他怎么能跟你比!”   那双淡金色眸子不耐的微微敛起:“怎么不能比?”   阿娜尔猫似得琥珀色眸子瞪得滚圆,气势汹汹的得意道:“你打败了我手下最精锐的护卫队!”   这都什么莫名其妙的理由?打败了就得娶妻?那不是比武招亲么?   阿娜尔要是事先说明,那几个废物勇士是来替她比武招亲的,九殿下怎么着也不可能还手,铁定得快马加鞭逃去给五皇子递口信。   结果人打完了,西疆疯公主就这么一下子砸手里了,甩都甩不掉。   这实在有失比武招亲公正公开的原则,等同于给江沉月下套。   难怪那几个勇士身手那么面,九殿下一抬胳膊就倒了一地,都逢场作戏呢吧这?   “这是你单方面决意,动手前孤没有作任何承诺,算不上理由。”   “那又怎么样!”阿娜尔故作神秘的扬起嘴角:“反正你会娶我的,不必多说,回去吧,陛下都快驾到了。”   九殿下逼近一步,发出最后的警告:“你听好了,哪怕父皇当真应允了你,孤也绝不会接受,你最好不要在宴上自取其辱。”   阿娜尔嬉笑道:“陛下答应,你还敢不答应?”   九殿下面色严肃:“你说我敢不敢?”   阿娜尔扬起的嘴角一僵,心尖像被人狠狠一拧。   她就这么讨厌我吗?   转过身,强忍住眼泪溢出,迈步绕过屏风奔出去。   心里努力安抚自己:过了今晚,你就是本公主的人!   回到漱玉阁之时,皇帝皇后已经落了座。   见阿娜尔和江沉月一前一后走进门,躬身为来迟请罪,祁佑帝不怒反笑,慈爱的招呼二人一同落座。   宴席期间,阿娜尔闹脾气似得低头嘟着嘴。   皇上则一直在同西疆王叙话,气氛像是家宴小聚般温和惬意。   时至亥时一刻,余光发觉阿娜尔用胳膊挤了挤西疆王,江沉月立刻警觉的抬起头,侧看向父皇。   紧接着,西疆王便若无其事的端起酒盏,略带三分醉意,起身走至西面的三位皇爵案几前。   九殿下立即跟随两个哥哥站起身,端起酒杯。   西疆王摇头晃脑的对着大夏皇爵逐个夸赞过去,等到了九殿下面前,却故作狐疑的瞧了瞧她杯中的水,立即借着酒意朗声道:“珞亲王杯中所盛可不似好酒,不如尝尝本王自家乡带来的奶酒——”   江沉月闻言心中一紧,面上无甚起伏,余光看向御案之后,就见父皇正一脸专注的看着自己。   是父皇亲自下的局?   江沉月心中疑惑,这场宴席似乎根本没有打算提及婚事,那么,就只是为了召自己进宫灌下这杯酒?   西疆王迅速让侍婢给九殿下换了一杯烈酒,满面热情的邀敬。   另一头的阿娜尔面色略显紧张,斜着一双琥珀色眸子,直勾勾盯着九殿下那头——   见江沉月稍推拒了几回,便无可奈何的仰头一口灌下。   阿娜尔紧张的绷紧身体。   不多时,九殿下面上便显出一丝茫然的熏醉之意,摇摇晃晃的坐回座椅,一手支着额头。   “哈哈哈哈……”西疆王大笑一阵:“珞亲王的酒量果真是需要勤练!”   待到西疆王回到坐席,抬头一对眼色,祁佑帝随即对众人说了几句散宴词,便吩咐宫女,将九皇女送至重华宫,在后宫歇息一晚。   散宴之后,阿娜尔迫不及待跟着西疆王回了寝殿,换上一身宽袖长衫的中原服装,带着贴身侍婢,顶着夜色,钻进了重华宫门。   守在门口的太监迅速将她领进里殿,一打帘子进入卧房,对她指了指屏风后的床榻,眯缝起三角眼,讨好的笑道:“殿下正迷糊着呢,公主请便——”   阿娜尔红着脸将他挥退下去,紧张的拉着贴身婢女,蹑手蹑脚的绕过屏风——   江沉月正安静的侧躺在榻上。   八角宫灯的光晕隐隐照亮那张白玉般的面庞,长长的睫毛安静的覆在下眼睑之上,蕴着淡淡的金色流光,一头微泛金芒的长发松散在枕上,又几缕逶迤垂至榻旁,柔顺的打了个转儿,纠结在一起。   看得人心中情思缠绵,柔肠百转。   阿娜尔吞咽了一口,缠着嗓子低声问婢女:“我就这么强上吗?九殿下醒后会不会恨我?”   侍女立即安慰道:“主子别担心,大夏的律法只问君贵是否自愿,旁的不管。   一旦您身上有了标记,只要您是自愿的,皇爵就必须允婚,九殿下就算跳进黄河也洗不清!”   阿娜尔摸了摸自己滚烫的小脸,赧然问她:“以前有过其他君贵强上爵贵的先例吗?”   侍女忙答道:“怎么没有?听说九王妃就是趁珞亲王醉酒时献的身,她们二人如今不也是琴瑟和鸣嘛!”   这话一出,阿娜尔顿时信心百倍!   咬着下唇推了推侍婢,让她出去守着,自己踮着脚轻轻走到床榻旁,脱了鞋,动作紧张得略显笨拙。   傻乎乎的跪在江沉月身旁,阿娜尔开始憋着气酝酿——   奇怪,上次被那股战斗信息素轻易破开的后颈腺体,此刻却迟迟没发生反应。   即使是方才被九殿下拖至偏殿隔间时,阿娜尔激烈的心跳也引起后颈一阵酥麻,不似现在这般毫无动静。   这可怎么办,她不先散发信息素,晕醉的九殿下自然不可能做出本能的回应。   阿娜尔有些着急,憋着气抬手揉了揉后颈——   大概是做亏心事儿太紧张,身子紧绷绷的,一时起不了反应。   阿娜尔急得有些冒汗,做了几个深呼吸,再次睁开眼,垂头靠近江沉月的脸——   近看更叫人动心。   阿娜尔傻乎乎的笑了笑,抽出帕子,轻轻擦拭九殿下嘴角沾上的酱汁。   她心里激动地几乎要哼出歌来,捏着帕子,用颤抖的指尖划过九殿下脸颊。   猝不及防,一直纤纤柔荑陡然覆上她手背!   阿娜尔还没来得及反应,手中的帕子就被对方抽走了……   她怎么醒了?!   阿娜尔目瞪口呆僵在一旁。   九殿下缓缓眯开双眼,夺过帕子捂住口,将从宴席上含到现在的一口酒,全都吐在阿娜尔的帕子上,丢弃到床边,支身坐了起来。   阿娜尔不知所措,双手着地,从枕边又爬到江沉月面前,伸出双臂,想要强行把对方压躺回去!   作为一个想强压超品皇爵的一品硕君,阿娜尔也算千古第一人,只可惜心有余而力不足。   在那双淡金色眸子恶狠狠扫过来的瞬间,阿娜尔便委委屈屈的缩回手,撇着嘴嗫嚅道:“你快躺好,我要上了你……”   “……”沉默须臾,江沉月对这异族疯公主已经无话可说,起身打算下床。   阿娜尔终于意识到,自己的机会要泡汤了,立即起身扑向对方。   用尽力气,将无处安放的身体贴上前,却被对方挥手一把推倒在榻上。   她疯了似得再次爬起来,跪在床边,用双手死死钳住江沉月脖梗,扬起脑袋,口中倔强的喃喃:“吻我!吻我!”   九殿下对她疯狂的举动显出些无措,匆忙强行扯开她手臂,接连数次将她甩开,踩上短靴下了榻。   阿娜尔惶然中一头扑空,一个趔趄从床榻上跌落下地,“咚”的一声闷响,终于安静了。   江沉月略显惶然,转身低下头,就见阿娜尔跟遭冬雨淋湿的猫崽似得,蜷成了一团。   大概是膝盖刚好磕在了床下木榻的棱角上,阿娜尔疼得沁出一脑门的汗,却死死忍着不肯哼出声。   稍缓过劲来,又哆嗦着伸出手,还想去拽江沉月衣角。   江沉月的难以置信看向她:“你是不是疯了?想过这么做的后果么?强行嫁给不爱你的人,等你父王回西疆,以后还有谁能替你撑腰?”   阿娜尔红着眼眶,倔强的抬起头道:“我堂堂西疆七公主,要什么人撑腰!你娶了我,以后我就给你撑腰!”   这姑娘和顾笙不一样,她从小没受过苦难,不懂隐忍,也不知道退缩,有股天老大她老二的蛮劲,不怕事儿,不计后果,也不怕自己所有的付出打水漂。   …      第135章      阿娜尔撑着身子想要爬起来,膝盖却被一阵刺痛激得使不上力气,只好认命的坐在地板上。   八角宫灯的光芒斜照在江沉月后背,阿娜尔刚好被盖在那颀长身形的阴影里,琥珀色眸子在暗光中仍旧流转着清亮的光泽。   她迫不及待道:“我父王说,只要你肯娶我,西疆十万铁骑就都会成为你的后盾,皇上也说,朝中大臣对你的血统都存有偏见,我可以……”   “不需要。”九殿下转过身,理好前衣襟,便迈开长腿绕向屏风外,只留下一句:“这是最后一次,请公主自重,不要让自己成为西疆的罪人。”   阿娜尔胸口一窒,这是在威胁她吗?   不惜与整个西疆为敌,也不肯娶她吗?   “你究竟为什么就是不要我!”阿娜尔满面凄楚的质问:“就因为头一次见面时我惹你不开心了?我真的好喜欢你,我知道你觉得我性子蛮,但我可以改!”   不等她话说完,珠帘就被哗啦一打,九殿下头也不回的离开。   空寂的卧房中,只剩下阿娜尔绝望的啜泣声。   等人走了,殿外守着的侍婢便急匆匆冲进房间。   见公主跪在地上不住抽泣,她忙不迭上前搀扶。   看样子怕是没成事儿,侍婢不敢多问,匆匆叫来步辇,将主子抬回寝宫。   **   二更的梆子敲过之后,漫漫长夜愈发难熬。   顾笙的小院内外灯火通明。   深怕九殿下回来得晚,以为她歇下就不来了,顾笙便命人把灯一路点到正院门口。   矮几上的茶水凉了又换,换完再凉,在石榴端上新烫的甜茶后,终于瞧见一个小太监一出溜冲进里屋,在雕花海棠屏风外对着王妃躬身禀报:“殿下回来了!”   顾笙这才扬起笑颜,下意识想站起身迎接,又担心被小人渣责怪,只好乖乖坐回床榻上等候。   九殿下冕服未换,便疾步走至天水阁,翻身越过九曲回廊,直奔顾笙卧房——   身手太麻溜,导致一群侍从狗撵似得都没追上,一群人提着灯笼,自回廊内绕行跟上,一路追赶抹黑去找王妃的珞亲王,上气不接下气的叫嚷:“殿下慢着点儿!小心地滑!”   顾笙屋里的灯火亮得让人睁不开眼,这简直是要点亮整个京城的黑夜,生怕九殿下摸不着回家的路。   见九殿下身姿挺拔的走进卧房,顾笙松了一口气,好在没喝醉。   将侍从屏退出门,她对着江沉月伸出手:“殿下回来了。”   九殿下上前握住她的手,坐到床榻旁,将她拢进怀里。   顾笙侧脸贴在九殿下前襟,后颈的腺体立即感触到一股陌生的香甜信息素,心顿时一沉。   是阿娜尔的气息?   顾笙强作镇定的抬起头,轻声问:“阿娜尔又缠着您了?”   九殿下叹息一声,喉咙里呼噜呼噜的,显然是不太开心,怕是受了什么委屈。   顾笙一皱眉,急急问道:“圣上是不是想逼您纳了西疆公主?”   九殿下气鼓鼓的把父皇放任西疆王给自个儿下套的事儿说出来,两只耳朵时不时激动得直抖抖。   顾笙听得火冒三丈,那个西疆公主小小年纪,居然为达目的,使出这么下三滥的手段,“真是无耻至极!”   见九殿下怏怏不乐,顾笙忙抬手捏住那对不安的耳朵,柔声哄到:“殿下别生气了,陛下既然没有逼迫你,咱们以后见着她绕道就是了,她能在中原待多久?”   九殿下神色颓然,大概是头一次被父皇欺骗,心情一时缓不过来,顾笙只得哄到:“今晚让您留在仆这儿睡,好不好?”   小人渣立即点点头,麻溜的钻进顾笙被子里。   修养了十多日,顾笙的腰腿已经没了之前的痛楚,只是,这么近的距离,靠着头一次标记自己的爱人,她的深度腺体本能就又开始蠢蠢欲动……   顾笙红着脸咬着下唇,强行闭合着身体,深怕自己的信息素溢出来,逼疯小人渣。   九殿下怀里残留着另一个人的信息素,不同于府里那两个普通通房侍婢。   顾笙能感觉得出,阿娜尔的信息素与自己一样,激烈甜美得能让任何爵贵发狂。   心里有些个担心,压着嗓子小声试探:“殿下,阿娜尔的气息很甜吧?”   九殿下点头:“嗯。”   顾笙无措的睁大双眼,小人渣居然毫不掩饰的承认了!   夫君太过诚实,其实是一件挺伤人的事儿,善意的谎言有时候还是挺必要的。   就比如现在,顾笙顺了好一会儿气才冷静下来,继续试探道:“可惜她太任性娇蛮,不讨人喜欢,不然娶回来也挺不错的,您说是吧?”   九殿下嗤笑一声,淡淡道:“一品的君贵,谁管她性子如何?能娶自然要娶的,肯定比宫里秀人册子上的君贵好。”   能娶就娶?   顾笙简直万箭穿心!   突然有种写休书的冲动!   就算心里是这么想,也不用说的这么坦白吧!顾笙气得两眼一抹黑,她果然是嫁了个人渣!   忍着心疼继续问:“如果阿娜尔的性子改好些,您是不是就会愿意纳了她?”   九殿下闻言低头看向怀中的笨伴读,仍旧毫无顾忌的疑惑道:“你不是不想孤纳妾?”   顾笙闻言一怔,片刻后才抬眼看向小人渣,小声问:“您不肯纳她……难道只是因为仆不喜欢?您不是说,超品纳妾是无可奈何的事儿吗?”   江沉月扯起嘴角,一双淡金色眸子隐在长睫的阴影下,坚定而坦然的开口:“一个西疆公主,还不至于到无可奈何的地步吧?孤何必为了个无关紧要的人,惹得爱妃不开心?”   顾笙心头一争猛跳,眼睛顿时亮得跟八百盏灯笼似得!   原来,君贵的性格,在小人渣眼里,从来都不是评价优劣的标准。   西疆公主是个上等的一品君贵,不论性格多叫人难以忍受,也很少有爵贵能抵抗她信息素的诱惑。   难怪在前世,九殿下顺理成章的迎娶了西疆公主。   据顾笙猜测,上辈子八成还是小人渣主动调戏的人家西疆公主……   阿娜尔拥有与顾笙同样让人沉醉的信息素,甚至比她有过之而无不及的美貌,以及热情主动的个性。   这一切让顾笙忐忑不安的诱惑,归根究底,在九殿下眼中,都敌不过一个名为“会让笨伴读不开心”的缺点。   这简直是顾笙听过最美的情话。   心里刚草拟完毕的“休书”立即被撕了个粉碎!   顾笙伸手圈住小人渣脖梗,上去就献上一个大大的香吻!   这么一激动,下头腺体的防卫霎时就崩了……   一股按捺了十多日的甜美信息素,以排山倒海之势袭向对方。   九殿下上一刻还翘着嘴角,神色自若,下一刻便被顾笙的气息激得满面震惊。   几乎是出于本能,一个翻身就将顾笙压躺在床上——   顾笙被对方突如其来的激烈回应,轻而易举的穿透了所有身体防御。   呼吸开始变得急促,还未消散的理智却让她奋力挣扎着叫喊:“殿下!再忍几日罢!若是再请佟史来府上,没的叫人家笑话!”   小人渣蹭了蹭她胸前的柔软,抬头蹙眉看看她,眼里都憋出倔强的光芒,隔着衣料伸手拨开她的亵裤,指尖轻轻沾了沾那地方。   顾笙身子一缩,红着脸急道:“殿下还是回正院睡吧!您这么着,仆挺不住!”   九殿下眨巴着颓然的双眼:“孤会轻轻的。”   “您上回也这么说的!”顾笙别过脸狠心道:“快走罢!”      第136章      没过几日,佟史女官赶来府里为顾笙复查伤势,临走时,仍然嘱咐她再修养几日,说是有助于皇爵修养耐性。   顾笙尴尬的应允了。   前几日夜里,顾笙将撒泼打滚装可怜的小人渣赶出房门时,九殿下几乎是跌跌撞撞的仓惶离开。   大概是自尊心受到严重打击,接连三日都板着面孔陪她用膳,八成用不着顾笙周旋推脱,记仇帝近几日也不会主动开口索取。   到了月底,夏日的灼热气温,已经将京城烤成了火炉,满池的莲花交相辉映,饱满的花瓣上都挂着一串串耀眼的水珠,仿若是自枝叶中蒸出的晶莹汗水。   顾笙在厢房里对着铜镜,左右掐着自己的腰身,越瞧越觉得太胖,悲伤的决定,还是得顶着烈日出门散散步。   近些时日,顾笙心中一直有一些不安——九殿下已经接连几次在看折子时,对着户部账簿雷霆震怒,据说几个新来的侍从头一次见主子的威严,被吓得下了职走路都打战。   每回殿下怒火难平,侍从都投机取巧的来小院里,请王妃亲自请去书房给殿下“灭火”,百试百灵!   顾笙也因此知道了一些政务琐事。   江沉月与江晗不同,不论什么事,只要顾笙想知道,九殿下就全都会如实告诉她。   所以,江晗的一笔笔贪墨与贿赂罪状,便全部摆在顾笙面前,叫她看得心惊肉跳。   特别是其中贿赂武官的几条账目数额之巨,实在叫人心慌,江晗究竟想要做什么?   顾笙越想越害怕,每次看着九殿下因此蹙眉不悦,她夜里就会梦见江晗尸首分离的惨状。   吓醒后就睡不着,只能一直窝在小人渣怀里等天亮。   一见九殿下醒转,顾笙就软糯糯的说起悄悄话,大致意思就是:“圣上和皇后心里其实一直向着您,皇位八成也跑不掉,您何必跟二殿下动怒呢,等御极后,撤去二殿下的所有职权就成了。”   可九殿下的回应都让她很无措。   江沉月似乎始终不肯面对那个高高在上的皇位。   起先,顾笙以为小人渣只是因为性子散漫,才不愿接手江夏王朝的基业,可几次追问之后,九殿下才含糊说出了自己的顾虑——   数千年来,江夏王朝载入史册的,统共只有两位超品皇爵,却皆因皇位之争,引起了相当惨烈的后果,九殿下显然不想步他们的后尘。   不止大夏如此,包括前朝拓拔氏的邺朝。   大邺之所以覆灭,就是因为超品皇爵引发的政变。   大邺的末代七皇子,名叫拓拔洵,亦是千古一出的超品皇爵,因皇位之争而蒙冤就擒,却在临刑前,得知自己的妻子几日前受辱后,在王府中自缢。   于是,这位在史书记载中“性情温和”的超品皇爵,在临刑前,犯下了滔天杀孽。   他也让后世了解到,将超品皇爵逼到绝境的后果——伏尸遍野,血流千里。   拓拔洵听闻妻子惨死后,随即暴起,挣脱桎梏,自刑场提刀向北,一路单枪匹马杀戮不断,最终赶到潼关,主动向起义军投诚。   潼关北隔黄河,东临函谷,拓拔洵以此为基,辅佐起义首领,推翻了大邺数千年的统治,建立了新的王朝——大夏。   也就是说,夏朝太。祖成武帝,就是得到前朝超品龙嗣的辅佐,才最终建立了江夏王朝。   这导致大夏立国之后,太。祖皇帝头一件事,便是立下一条祖训:江夏王朝中,一旦诞生了超品皇爵,便生来享有特有的律法的庇佑。   最严重的罪名,也只有削爵软禁,且必须保障其家眷安宁。   这道祖训,就是为了防范前朝的悲剧再度重演,绝不能再逼得超品皇爵“狗急跳墙”。   夏朝自立国以来,除去江沉月,统共只出过两位超品皇爵,关于这两位,史书的记载都比较骇人——   好点儿的那位是“逼迫父皇退位”,狠点儿的那位是直接“弑兄篡位,霸占嫂嫂”。   那场纷争的起因,究竟是为了夺位还是夺妻,正史没有记载,野史则是众说纷纭。   虽说史书上的那两位超品皇爵确实雄才伟略,治国有方,登基后,将大夏的繁荣推上了巅峰,可他们夺位的手段,实在是让人唏嘘不已。   这些不太光彩的超品前辈们,给九殿下留下了不小的阴影,导致九殿下自幼就下意识逃避政局,以免引出手足相残的闹剧。   顾笙从小看着江沉月长大,再清楚不过,由于祁佑帝子嗣稀少,得宠的皇后又没有生下皇爵,导致后宫相较于前朝,安逸太多。   且五位皇爵之中,三位都胸无大志,争储的两位皇爵,手段还相去甚远,很少发生过激的冲突。   这般过分安逸的环境,也进一步压制了江沉月好斗的天性。   顾笙实在想不通,究竟是什么原因,让九殿下最终还是走上了弑杀手足、夺位登基之路。   她能做的,只有回娘家探亲时,嘱咐尚在颜府的娘亲:想方设法劝阻江晗,不能让她一错再错。   顾笙在曲院风荷踱步良久,一旁撑着罗伞的侍女挪步走到另一侧,将伞盖偏向炙热的阳光,更仔细的护好王妃的身子。   石榴上前替王妃拭汗,又让捧着冰盆的侍从站到扇风的侍女跟前,正对着王妃扇凉风。   这一阵调动,让顾笙收回了思绪,四下一瞧,见侍婢们一个个顶着太阳,热得浑身被汗水浸透,心下不忍,便下命回院。   刚一转身,就见拱桥那头,一个带刀侍卫跟着小院的长随,迅速朝这头赶来,似乎是特意寻她而来。   顾笙不疾不徐迎了上去。   侍卫奔至王妃三步外,便单膝跪地,禀报道:“启禀王妃,属下在外院抓获一名企图混入王府的贼人,正欲押送北镇抚司审问,却闻听他说自己是王妃的二哥,是来探望妹妹。属下不敢妄自审讯,特来恳请王妃定夺。”   顾笙闻言神思一晃。   二哥?顾逸飞?他来做什么?   这个称谓,牵带着顾娆和沈姨娘的恼人回忆,让顾笙下意识的蹙起了眉头。   侍卫见王妃神色不悦,立即紧张的拱手道:“若王妃不便,属下可将他……”   顾笙一抬手,吩咐道:“把他押去我院里,在厅堂候着,多带几个侍卫看着他。”   “是!”侍卫领命后迅速起身后退几步,转身离开。   顾笙没有乘坐步辇,漫步回到院里,顾逸飞已经早早等在厅堂。   身后几个侍卫姿态恭敬,目光却警惕的盯着他的一举一动。   顾笙远远看着顾逸飞的衣着打扮,看着倒也不算落魄,可显然是前些年的旧衣,绸缎都失去了原有的光泽,想必是近些年过得潦倒。   顾娆被赐死,自己又转至姥姥家嫁入珞亲王府,着实给顾府造成了不小的打击。   顾笙漫步踏进厅堂,侍卫与侍婢立即施礼请安。   坐在茶几旁的顾逸飞却一脸愤慨,不情不愿的站起身,头别向一旁,对顾笙傲慢的一拱手,算作请安。   顾笙没打算接茬,面无表情的走到太师椅旁坐下,沉声开口道:“坐吧,你找我所为何事?”   顾逸飞一双黑白分明的眸子狠狠瞪向她,冷冷道:“三妹如今光鲜了,我怕是连句‘二哥’都再听不到了。”   顾笙微垂眼眸,仍旧不动声色。   她知道,顾逸飞心中必定是对她恼恨非常。   这也不奇怪,这辈子,还没等顾府上下对颜氏与顾笙做出什么天理不容的事情,顾笙就一步步将顾府逼入了绝境——   先是将颜氏转移,导致顾玄青“后宅不宁”的家事传扬开来,害得他被吏部考功司连降三级,仕途跌落谷底。   继而在与顾娆争斗中侥幸完胜,逼死了顾家在大皇子跟前的宠妾,让顾府彻底失去了靠山。   后又不知如何得到了超品皇爵的宠幸,嫁入王府时,却全然抛弃了生养自己的顾家,转而从颜府出嫁,让顾家彻底成了世人的笑柄,万劫不复。   所以,在这个二哥看来,顾笙绝对是天底下最恶毒的人。   顾笙自然没打算征求他的原谅,她所做的一切都不需要解释,况且,事实上,这一切的一切全都是顾家上下咎由自取。   顾笙根本没按照自己既定的轨迹复仇,而是不小心攀上了未来帝王的龙尾巴,原本的计划早就全部都被打乱。   沈姨娘和顾娆的敌人,从前世的江晗变成了今生的江沉月。   还不知死活的继续斗,那不是你们自个儿找死吗?   顾笙这头战斗力一下调高了几百丈,本来已经懒得搭理顾家人,一心挽救江晗去了,顾娆却还偏要飞蛾扑火,玩死了自己,能怪谁?   可平心而论,顾笙倒是并不太记恨这个二哥。   和顾玄青沈姨娘不同,顾逸飞前世是顾府唯一真心对待过顾笙的亲人,甚至在顾娆得势后,他仍旧极力护顾笙周全。   顾笙最终被顾娆设局嫁祸后,顾逸飞没有挺身为她做主,这让临死前的顾笙万分绝望。   可时过境迁,如今再回忆起来,那时的顾逸飞,也确实无计可施。   九皇女御极,大皇子成了亲王,顾娆被扶坐上正妃的位子,他不妥协又能如何?左不过陪顾笙一起赴死。   所以,顾笙也并不对他此刻的态度而感到愤怒,只想听一听他有什么要求,只要不过分,便应允下来,也算两清了前世的恩情。      第137章      外头天热,侍婢们待王妃进了堂屋后,便将门窗封上,掀开厅堂中央三尺见方的鎏金蟠螭夔纹巨鼎盖,冰窟的凉气霎时间沁满四周。   屋角四周的精巧香炉还缕缕飘散着清凉的薄荷香气,屋内白日里也是灯火耀目,映衬得太师椅上的女人华贵无比,让顾逸飞恍惚间感到自惭形秽。   那还是他的三妹吗?   还是自小在府中无人过问的北房三姐儿吗?   直到这一刻,顾逸飞才真切的意识到,眼前这个女人,已然是高高在上的九王妃,是大夏超品皇爵唯一的宠妃,气势逼人,风头无二。   顾笙见他神色怔愣,便耐着性子答话道:“娘亲已经与顾老爷和离,我自然也已经同顾府脱离了关系,称呼不能乱了。顾少爷有事儿说事儿,就用不着攀亲带故了。”   顾逸飞这才回过神,哑声开口道:“当初旁人说你母女心思歹毒,我还极力为你辩护,如今看来,当真是我太过愚钝……”   顾笙面色不变,弯了弯嘴角答道:“说这话的,是你娘吧?歹毒?若非拜她所赐,笙儿再活八百年也不懂得如何算计与自保。   只可惜与她交手这么些年,也只学了点皮毛,仍旧没有同她较量的手段。   幸得九殿下垂怜,笙儿如今得以安稳度日,用不着再向姨娘讨教了。”   顾逸飞闻言气得勒拳,咬牙切齿道:“就算姨娘跟主母有过些争执,你也不必让整个顾府陪葬吧!”   “顾二哥言重了,笙儿貌似没对顾府做过什么坏事儿吧?”   “你将户籍改入颜府,就是对顾家最大的侮辱!”   顾笙冷笑一声,淡淡答道:“若不是颜府当初给了我一个国子监名额,我这辈子也没有见到九殿下的机会。   顾府的名额不是被爹爹让给了顾二姐么?那她自顾府出嫁,我自颜府出嫁,又有什么问题?”   顾逸飞顿时语塞,张口结舌的驳斥:“这些陈年旧事,你何至于至今揪住不放!”   顾笙沉下嘴角,严肃道:“在你们看来,这点不公都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儿,我似乎就该忍气吞声,以德报怨。   可你想过吗?我当时年幼无知,如果没有极力争取那个小小的名额,我此时此刻就会过着与现在截然相反的窘迫生活,任人拿捏。   我当日贵为九殿下御赐伴读,顾娆都敢豁出性命置我于死地,若我没有今时今日的风光,你摸着良心讲,沈姨娘和顾娆会不会留我和娘亲一条活路?   而我做的,除了报答该报答的恩人,保护该保护的亲人,再无其他。   揪住不放的一直是你顾家!沦落至此,也是他们咎由自取。”   一席话说得顾逸飞哑口无言,颓然低下了头。   顾笙顿了顿,放缓嗓音淡然道:“我对顾家问心无愧,念在年幼时曾受你恩佑,才放你进来说话。有困难便请直言,你如果只是来兴师问罪,那就可以请回了。”   顾逸飞低着头,原本的满腔怨愤已经全然消散,吞吞吐吐的开口道:“父亲前日接到调任,要被遣往烟瘴之地担任府尹,他近些时日接连受挫,身子已经垮了,琼台距京路途遥远,舟车劳顿……”   “行了。”顾笙打断他的话,冷冷道:“我早就说过,这世间没有偶然,只有因果,他的事我不会再过问,你不必为他求情。   另外,最好让沈姨娘跟着他一起去琼台,你独自接管顾府,那么往后,我还可以略微帮衬些个。若是沈姨娘留在京城,从今往后,你的事我也不会搭理。”   顾逸飞心中一窒,琼台与京城相距数千里,若是让沈姨娘跟从父亲,他母子二人今生怕是都难以再见。   这是要他与娘亲脱离牵扯。   沈姨娘如今年过不惑,已经没了个女儿,若是连儿子也不给她养老送终,岂不晚景凄凉?   见顾逸飞目光闪烁,顾笙懒得再劝,时不时趣端看他自己,端茶送客:“这事你大可回府再细思量,沈姨娘若是留在京城,你往后便不必再来找我,今日就此别过。”   转眼过了暑月。   顾笙请了医官把脉,结果让她松了一口气——没怀上。   原本也想早些怀上孩子,可听佟史说,最好开身半年过后再考虑受孕,她便依照嘱咐,擦了清体露。   九殿下短期也离不得她,若是太早怀上,没的憋坏小人渣。   除此之外,顾笙还有一个心结,就是九殿下尚且年少,心性还不成熟,吃起醋来,是不分长幼人畜的——上回养只鹦哥,耽误了侍寝的精力,都被小人渣给没收了……   若顾笙这就怀上孩子,生出来八成还得跟九殿下抢奶抢糖糕……实在惨不忍睹。   还是暂缓些时日为妙。   没多久,赵公公给顾笙递来了一个消息——皇上昨日送走了西疆王。   阿娜尔却留在了京城,并且被皇帝封为安怡郡主,赏赐了岩西胡同的一处三进郡主府。   迟迟不选定夫君,皇帝居然耐心纵容她,实在叫人难以理解。   但在九殿下一趟一趟被召见入宫面圣之后,顾笙便渐渐明白了,皇帝是想将西疆势力送给自家九皇女。   九殿下被父皇母后唠叨得不胜其烦,本来就处在逆反的年纪,家里还只有一个妃子的牌子可以翻。   旺盛的精力无处发泄,就开始肥着胆子跟祁佑帝闹别扭,称病不肯面圣。   于是,锅就砸在了顾笙脑袋上——皇后召见九王妃。   要说这事,顾笙本来就占重大责任,早就想自个儿出面替夫君抵抗,进宫前就想好一肚子腹稿,要晓之以理动之以情的劝皇后尊重九殿下的意愿。   入了宫,顾笙跟着太监走进坤宁宫偏殿东暖阁,皇后穿一袭八福及地罗裙,坐于阁首。   顾笙碎步恭敬走到进前蹲身问安。   皇后抬手赐坐,指尖套着长长的护甲,有刀剑一般叫人胆寒的威势。   顾笙满腔热血顿时冷静了七分,心里想着“威武不能屈!威武不能屈!”,抬起脸,却本能的对皇后做出言听计从的神态……   皇后一开口,便是一身严厉的质问:“你有没有劝导九殿下要广纳姬妾!”   顾笙:“……”   这不能够吧?她脑袋又没被门夹过,这么瞎劝算怎么着?   顾笙一时卡了壳,理智告诉自己,得赶紧撒谎说劝了,骨气却在逼着自己:不能把锅全推给九殿下去背。   可对方的战斗力太强,一道天雷劈下来,九殿下可能会擦破点儿皮,顾笙可就直接死透了。   她要这时候硬骨头跟九殿下共进退,就会被废,扫地出门。   皇后从此不必担心九殿下不纳妾了。   “回母后娘娘的话,这种事,儿臣说了也不算,还是得尊重殿下自己的意愿。”顾笙决定打个太极,把锅推还给皇后。   皇后满面焦急道:“本宫平日也不能随时伴皇儿左右,自然需要你在旁多加叮嘱,必须加紧时日,让阿九应允婚事!”   顾笙微一蹙眉,敷衍道:“儿臣自当尽力而为。”   皇后深吸一口气,忧愁道:“陛下近日一直怀疑是你从中作梗,不让阿九纳妾。   派去清漪园给你陪嫁的两个通房也至今没被临幸,再这么下去,陛下必定会安插人手盯着你,到时候,随便捉住一条罪名,都能治你的罪!”   顾笙惊诧万分,抬头看向皇后:“娘娘,九殿下只是不愿纳妾而已,若是因此累及家眷,岂不有违皇家祖训?”   皇后蹙眉道:“所以才让你努力劝导,万不能因此事让陛下对阿九失望。”   看得出皇后是真心向着自己,毕竟是她亲手将顾笙捧上王妃之位,若真因此牵扯出是非,皇后也难辞其咎。   顾笙只得一一应允下来,带着对皇帝的怨愤出了宫。   回到后院,顾笙想找九殿下商量对策,却听侍从禀报:九殿下被熹妃请进宫探望八公主去了。   顾笙心中一颤,总觉得不太心安。   独自坐在凉亭里愣神。   石榴见小主子神色怅然,就叫来府里的戏班子,给主子演新写的戏折子。   顾笙哪还有心思听戏,心里恨不得眨眼就飞过剩下的一年零八个月,只要小人渣御极,任何问题都能迎刃而解。   可如今西疆公主横亘在她眼前,熹妃那头不知还有什么跟头等着她去栽,这究竟会不会引出什么变数,她心里没底。   眼前起舞唱词的戏子们如梦似幻,游来走去。   不知演了多久,顾笙怔愣间,见一身影翩然走至人群之中,接过绿衫小生手中的花枪,立在那花旦面前,横枪一点,有模有样的旋身摆出架势——   江沉月!   顾笙顿时回过神,鼓起腮帮子,看着刚回府的小人渣,在她眼前跟戏班子对戏,还一脸嬉皮笑脸的欢快。   真是年少不知愁!   一旁的侍从见珞亲王亲自上阵,顿时打起十二分精神,石榴急忙挤了挤顾笙,示意主子赶紧准备鼓掌。   另一头的小花旦此刻已经吓懵了。   眼瞅着眼前一双带笑的绝色桃花眸子直视着自己,小花旦怔愣半晌,才颤颤巍巍的摆了个架势,陪主子继续玩了一段,唱道:“郎君来此作甚!”   九殿下瞎接台词儿,一转花枪,正经八百的唱道:“屋内准备着鸳鸯夜月销金帐,孔雀春风软玉屏,只待娘子兴致好——”   “噗……”顾笙板着的面孔崩裂了,被小人渣逗得捂嘴咯咯笑。   可恶,人家满腔惆怅与怨愤,随随便便就被逗笑起来,会很没有面子好吗!      第138章      顾笙提起裙角站起身,逶迤走上前,伸手理了理九殿下的衣领,轻声问道:“殿下见着姗儿姐姐了?”   九殿下侧眸,见顾笙神色带着一丝惆怅,便抬手将花枪递给花旦,转身搂住顾笙侧腰,迈步往亭子外头走。   顾笙满腹担忧,等不及几步,便怅然垂眸道:“今儿皇后娘娘也跟仆说了那事。”   一旁却迟迟没有回应,顾笙侧过头,疑惑道:“殿下?”   江沉月勾起嘴角看向她,眼角带笑,却显出一丝疏离,挑起眉梢小声道:“孤猜到了。”   顾笙微蹙眉头,对小人渣不紧不慢的态度略有些失望,更加急切道:“咱们这么拖着也不成,皇后娘娘说……”   “要你劝孤纳妾?”江沉月忽然打断她的话,顿住脚步,走下一层汉白玉石阶,转身正对着石阶上的顾笙,刚好视线齐平。   一双桃花眸子泰然自若,抬手替顾笙理了理耳畔的发丝。   顾笙有些诧异,江沉月为何一直故意打断她说话?   正当她再欲开口询问时,江沉月忽然贴近她耳畔,做出亲昵的模样,轻声耳语道:“你被人盯上了,回屋再说。”   顾笙心里顿时一咯噔,想起皇后说的话,下意识转头四望,却被江沉月稳住脸颊,低声提醒:“别看。”   顾笙心中一阵狂跳,低下头,抬眼求助般急切看向九殿下。   是有人从宫里一路跟随她回了府?王府戒备如此森严,那人怎么进来的?   怎么会这么快就被盯上?   顾笙满面焦灼,九殿下既然发现了,却不敢识破,对方八成是皇上派来的人。   江沉月见笨伴读已经乱了方寸,便故作自然的揽住她腰肢,半提着她,就近走进月地云居的西厢房。   等进了屋内,顾笙屏退所有侍从,将门窗关的严严实实,这才紧张的看向江沉月,用夸张的口型无声发问:“坏、人、还、在、吗?”   江沉月扯起嘴角,摊开双手,挑眉道:“在啊,孤不是就站在这里?你叫破喉咙也没人救得了你。”   “殿下!”顾笙气得直跺脚:“您还有心思开玩笑,刚刚您是说真的还是捉弄仆?仆都快吓死了!”   见她神色焦急,江沉月踱步至窗边,推开菱花窗。   顾笙急忙上前阻拦,小声急道:“您别开窗子呀,叫他盯上咱们怎么办!”   窗外的阳光被枝叶遮挡着,零零落落的挤进窗内,在那双眯笑的桃花眸子里落下斑驳的金芒。   江沉月侧过头,视线落在她身上,解释道:“窗子全关上,就没法判断周围的气息了,你别害怕,这周围没有遮挡,他没敢跟上来。”   顾笙这才松了一口气,颓然走到贵妃椅上坐下来,愁眉不展道:“这可怎么办……”   抬眼瞧瞧窗口立着的小人渣,抽出帕子掩面作愧疚状:“圣意如此坚决,逼得殿下如今还得东躲西藏、掩人耳目,仆心里过意不去,当初把公主娶进府倒也罢了!”   江沉月闻言扯起嘴角,露出一口小白牙,一手搭上窗框,偏着脑袋调戏笨伴读:“娶进府?那现在也不晚啊,爱妃这是真心话,还是就跟孤客气一下?”   顾笙立刻挪开帕子,一拍把手,急道:“当然是客气一下!殿下可不能当真!”   小人渣乐不可支,直起身子,迈开长腿走过来。   顾笙蹙眉抬起头:“这都什么时候了,殿下怎么还总拿仆开玩笑!”   “那怎么办?”小人渣坐到她身旁:“孤陪你一起哭也无济于事,用不着太担心,父皇很快就无暇过问了——江南之事尚未平定,安庆徽州两地先后爆发时疫,二姐不听劝谏,如今再度祸起,年后不久必有灾民造反。”   顾笙闻言一惊,细细一想,按照江沉月预测的时间,年后不久,江淮、安庆,徽州三地,确实爆发了一场起义,那是祁佑年间最惨烈的一场战役。   想起今日所见的江晗那些账目,顾笙不由心神不安,低声问道:“殿下,若真有百姓造反,您是不是也得带兵出征?”   九殿下蹙眉沉声道:“这是二姐自己惹出来的灾祸,自当由她一人承担。”   顾笙垂眸流转目光,忐忑道:“若是造反队伍庞大,引起朝廷动荡,二殿下会不会获罪?”   江沉月立即侧某扫向顾笙,不悦道:“你舍不得她?”   “不!”顾笙急忙解释道:“仆是担心……二殿下若是被揭发获罪,这烂摊子岂不是要您去收拾?安庆徽州人口众多,一旦造反,起码有十多万人之巨……”   九殿下垂下眼眸,低声道:“难民不足为惧,可若要带兵剿灭他们,孤却于心不忍。”   顾笙闻言一愣,眨巴着眼睛看向小人渣,没想到这熊孩子还有点儿爱民之心,忙称赞道:“殿下之仁德乃万民之福。”   九殿下摇了摇头,垂眸颓然道:“三年前,大哥曾带着孤赶往益州观战,也是草莽造反——”   那双淡金色眸子看向顾笙:“你见过那些难民的队伍么?”   顾笙摇摇头,她除了跟随九殿下去过一趟金陵,再没出过京城,自然没见过灾民。   九殿下面色浮起一丝惆怅,低声道:“那些队伍乌压压一片,都是衣衫褴褛的老百姓,足有三四万人。   壮丁都走在队伍外围,把父母妻儿包裹再中间,多数人脚上连双草鞋都没有,冰天雪地的腊月里,队伍所经之处,全是血红的脚印,触目惊心。   一遇上官兵,难民的队伍后头就让开一条道,壮丁举着粗制的锄头,以血肉之躯阻挡金戈铁马的骑兵,等里头的老弱撤退了,还活着的人就四散而逃,死伤不计,三万难民,敌不过精兵三千。   这些人,一辈子种地赋税养活朝廷,若不是活不下去又何至于此?   朝廷的赈灾款发不下去,各地乡绅府尹勾结,霸占田亩、草菅人命,这些老百姓何错之有?”   江沉月侧头看向顾笙,淡金色的眸子里浮起一丝无措,嗓音微哑道:“父皇说,孤出身的时候,老百姓视孤为天降祥瑞,纷纷焚香立庙,举天同庆。   可他们又何曾想到,这么一个被他们寄予厚望的人,在他们走投无路濒临死亡之际,却只能……”   九殿下的话语梗在了喉间,顿了顿,才压低嗓音,继续道:“那日随大哥观战,孤就坐于山北之巅,那群难民不知从何得知孤亲自驾临,竟不再逃散,所有人都半途折返,就聚在山脚下,对孤下跪磕头,泣泪潸然,哭声震天。   是孤负了他们的厚望。”   说完,九殿下回过头,就见一旁笨伴读也已经听得“哭声震天”。   顾笙从未见过受难百姓的惨状,如今听九殿下谈起,一时情绪失控,扯着帕子哭得眼睛都肿了。   她捂着眼睛抽泣道:“咱…咱们能不能给、给灾民捐些财物,他们是无辜的,太可怜了……”   九殿下忙拍哄着笨伴读,解释道:“就是因为灾歀没法顺利拨放,朝廷派出的监管人数有限,必须从根本上整饬吏治,而后才有轻徭薄赋、休养生息之谈。”   就在这一刻,顾笙前所未有的坚信,未来的帝王,只能是眼前这个人。   从前虽也受过忠孝节义的熏陶,可那些救过爱民的想法,毕竟离顾笙太遥远,只有个抽象的轮廓。   她曾经常常听江晗诉说自己的治国方略和满腔抱负,也觉得热血沸腾,满心敬仰。   直到今日听得九殿下的这一席闲谈,顾笙才真正意识到这两个人的根本区别——   真正强大的帝王,绝不是靠踏上帝位,来实现个人抱负,而是为担负起万民的期望,才踏上帝位。   顾笙含泪看着江沉月,越看越为自己有这样的夫君而骄傲,一扬脑袋就献上一个大大的吻,“殿下,仆要做您的贤内助!”   江沉月浅瞳一闪:“你想做什么?”   顾笙满面欣喜的站起身,雀跃道:“仆要给您、给您……”   江沉月扬起嘴角,急切的等待……   “仆要给您去绣一个‘精忠报国’的荷包!”顾笙欣喜的做出决定!   江沉月:“……”   顾笙话音刚落,就见小人渣嘴角沉了下去。   “殿下怎么不开心?您不喜欢这四个字吗?那……”话音刚落,手腕就被九殿下握住,被巧力一扯,就跌入小人渣怀抱。   “刺绣是针线坊的活,贤内助有更重要的职责。”   顾笙忙推搡道:“殿下别闹了,天还亮着呢!仆要亲手给您绣一只荷包,现在就去。”   九殿下嘟起嘴:“你宁愿绣荷包,也不愿意浪费半柱香的功夫,同孤亲热一番么?”   顾笙心里翻了个白眼:“半柱香功夫?殿下也太自谦了。”   哪回没有十炷香功夫!   还是想去绣荷包,顾笙央求道:“殿下就让我去罢,自个儿为您亲手绣荷包,那多有意义?您每回掏出来一瞧,就想到……”   “想到这是爱妃拒绝孤十回,才绣好的玩意儿。”   顾笙满腔热血顿时被浇灭了,扭了扭身子道:“反正白日里不可以那个,您不让我绣荷包,外头还有圣上的人盯着,那仆只能待在屋里头闲着……”   江沉月咬着下唇,浅瞳笑眯眯的,朝窗外瞧一眼,回头看向顾笙邪邪的笑:“孤带你溜出府玩去?”   顾笙眨眨眼,“仆才不想出去,阿娜尔的郡主府离咱们那么近,万一撞上怎么办?”         第139章      “撞上又能怎么着?”小人渣眯起眼,抬手一搂顾笙的肩膀,“有你在,孤不怕她。”   顾笙噗嗤一声笑出来,站起身,拍胸脯道:“好!那仆把袖弩戴上,一定尽心竭力护殿下周全。”   只可惜,那把袖弩太沉了,九殿下不同意她带着逛街,顾笙只好作罢。   作为一个天生娇弱的君贵,顾笙一直都挺想过一把当“守护者”的瘾,如今被九殿下这么一撩拨,也就想正儿八经的玩一场。   她一双点漆似的眼仁骨碌一转,心中升起个主意,便扯起嘴角笑道:“殿下,不如咱俩换衣裳穿上!妾身给您盘个飞天髻,您帮妾身戴发冠,这么打扮起来,一起上街逛一转儿,好不好?”   小人渣闻言笑得眼都眯成线,瞧着顾笙乐道:“你这身板,穿孤的衣服,那得拖多长一截在地上,就不怕绊着脚么?”   顾笙:“……”   这才想到身高差距的问题,衣服怕是不合身。   顾笙顿时涨红脸,鼓起腮帮子做不服状!   九殿下为了能顺利在晚上翻爱妃的牌子,不想让笨伴读不满,只好顺着她的心意,打发人去府里针线房,取来一套较为合身的束腕装束,给顾笙穿上。   当然,顾笙的衣服,小人渣穿着也不合身。   好在九殿下自个儿其实有各式各样的广袖襦裙,只是平日穿起来不便骑马,是以很少特意穿。   按照顾笙的想法,夫妇俩匆匆扮上新装。   顾笙近些时日还没开始瘦身,所以腰身显不太出来。   为了让自己穿起劲装看着修长挺拔些,她硬是把腰封扎到最紧绷的状态,勒得大气儿都喘不太上来……   九殿下则是一袭宽松飘逸的水墨襦裙,方领窄肩。   胸口系着一对朱红耀目的对襟绸带,百褶裙下封边绣着暗金色万字不断头纹,足下一双掐丝双色芙蓉小靴。   远而观之,翩若惊鸿。   顾笙亲手替江沉月挽起飞天髻,随后又在她眉心点上一笔桃花形的朱砂,退开细细一打量……   深深感受到了上天的不公!   肤若凝脂皎若明月螓首蛾眉什么的,不自觉就直往脑子里蹦,简直美得令人发指!   带着一分自卑、九分嫉妒,顾笙没有继续替九殿下上妆,并报复性的把人家眉心的花瓣糊成了一团,草草收工。   两人贼兮兮的自窗口逃出卧房。   由于鲜少盘弄繁复的发髻,梳着飞天髻的江沉月,行动变得有些僵硬不自在,以至于带着顾笙跃上高墙时,都无法抑制在的担心自己的发髻会散乱、发簪会丢失……   所以,二人一路飞檐走壁逃出府之时,顾笙扒在九殿下身上,双手抱住的不是对方的脖颈,而是死死护住对方头顶的飞天髻……   两人以一种极其别扭的姿势团在一起。   九殿下脑袋埋在顾笙怀里,摸瞎一跃,翻上墙垣,再摸瞎一跃,落至外巷。   安全着地,好在殿下的发髻没有乱。   走上街市,一路看傻眼的老百姓不计其数,带着个小美人溜街,顾笙挺直背脊,满心骄傲。   可没过多久,顾笙就渐渐发现:自个儿跟小人渣的气势,似乎并没有因为腰间佩带了一柄长刀,就发生本质的转变。   仍旧有低人一头的挫败感,这是怎么回事?   顾笙侧过头,仰脸看向高自己一截的小美人——   那双淡金色眸子随即警惕的看向她,微一敛目,气势汹汹的开口问:“爱妃怎么了?”   顾笙立即低下头,扭捏答道:“没什么啦~”   这是怎么回事!她的气魄呢!   似乎一旦被九殿下盯住,顾笙就会由内而外的散发顺从娇柔的气息,根本毫无抵抗之力……   发现这一点之后,顾笙感到很惆怅,可是还不想认栽!   她色厉内荏的挺起胸膛,虎视眈眈的看向周围的货摊,想对其他手无寸铁的老百姓展示自己的气魄。   前头不远的地方,一家铺子外头摆着个长长的货摊,周围有一圈儿衣着较为光鲜的人群围着。   顾笙立即好奇的走上前,江沉月漫步跟在她身后。   “借过一下、借过一下……”围着货架的人不少,顾笙拨开人群,挤出一条道,才发现,最里层站着几个身材魁梧的汉子。   看打扮就不是善类,还是不碰为妙。   想绕过他们,挤到摊子另一边,周围却已经被围得动不了身。   正当顾笙焦头烂额,想要退出人群放弃围观时,一双纤纤玉手却从她身后探出来,自她脸颊两侧上前,不紧不慢的将挡在她眼前的两个男人拨开,强行给她“撕开”一条道。   顾笙:“……”   跟前两个人被推的一个趔趄,挤得两旁的人群都偏向了两边。   两个汉子立即满面惊怒的回过头——   顾笙下意识后退一步,后背刚好靠在身后江沉月怀里。   见到立在身后的那个浅瞳美人,俩剑拔弩张的汉子顿时目光变得诧异而呆滞。   “这是签筒?”九殿下看了眼货摊上签筒形状的木盒,完全无视那两人,一手搭在顾笙肩膀上,问她:“你要么?”   顾笙面色略显尴尬,人都推开了,也不好掉头就跑。   她无心询问小贩这签筒的用处,打算买一盒走人,便随意挑了一盒,开口问小贩价钱。   小贩见她腰间的佩刀精致非凡,面容却十分柔和,语气也颇为优雅,心道八成是个大户人家的富足小姐,便有意开价,试探喊道:“两百文一罐。”   顾笙顿时一蹙眉,自己难道天生长了一副挨宰的模样?   一罐破签子也敢对她开出几百文!   虽然不差这点儿钱,可她偏不想让奸商得逞,顾笙笑了笑,问道:“这价钱?店家是诚心想卖么?”   小贩见她质疑,立刻一本正经的吹嘘起自个儿的货品,是如何的物有所值,显然是一副“坑定你”了的派头。   然而,身后的九殿下没耐性讨价还价,想赶紧结账走人,刚没注意小贩的报价,便上前一步,沉声问道:“你说多少?”   小贩抬头一瞧,只觉一股莫名的威严气息迎面袭来,叫他本能的落了下风,随即颤着嗓音开口道:“五十文!您要是喜欢,就五十文带走!”   顾笙:“……”   她疾言厉色的讨价还价,不顶用,小人渣只是随口一问,这奸商居然就主动降了一大截!   这是几个意思?!   顾笙火冒三丈,一旁的九殿下却无甚反应,掏出一枚小银锞子,丢给小贩,随手挑了两罐签筒,递给顾笙。   小贩一脸殷情的找零,将铜板从摊子那头推到九殿下手边,恭敬的一抬手:“客官走好——”   不等九殿下回头,一旁那两个汉子已经回过神,其中一人陡然伸出手,啪的一声,拍在桌案上的铜板上,嘴角扬起阴恻恻的笑:“两位美人真是出手阔绰,不如赏几个子儿,给哥几个买壶酒?”   顾笙警觉的蹙眉抬起头,就见那两个男人正带着狞笑,恶狠狠看着自己,时不时还满面嘲讽的瞥向她腰间的佩刀,面露讥讽。   顾笙捏紧拳头,一旁小人渣却淡然揽起她侧腰,带着她准备走人……   “殿下!”顾笙难以置信的侧过头,用“他们在欺负我们”的眼神提示江沉月。   九殿下侧眸看了一眼那只捂住桌上铜板的粗砺手掌,微微思索了一下,觉着丁零当啷的铜板带在身上不方便,赏给他们也无妨,于是便揽着顾笙转过身。   顾笙见九殿下当真没有追究的意思,只好认栽。   没走几步,却听身后那个不知死活的男人大声嚷嚷道:“二位,留步!这点钱,可不够咱哥俩吃酒。”   他干哑的冷笑一声,威胁道:“给足了再走也不迟!”   顾笙嘴角浮起一丝笑,心说这下你们可得完蛋了。   却没想到,九殿下闻言毫无气恼之色,直接从袖笼里又拿出一块银锞子,扬手抛向身后,准确无误的落在那男人跟前。   被他慌忙接住了!   顾笙:“……”   九殿下那丢银子的姿态,就跟打发叫花子似得不屑一顾。   丢完还看向顾笙,指着南面胡同,认真介绍道:“前头有一家小有名气的酒馆,熏制菜肴口味很特别。”   “……”顾笙明白了,一心想着用膳的小人渣,是无暇顾及其他事儿的。   顾笙叹息一声:罢了,算他们走运。   身后接到银子的男人也傻眼了。   见一旁的同伙还想上前索要财物,男人急忙伸手拦下他——   这美人出手之阔绰,实在叫人膛目结舌,怕是来自权势不小的人家,只是恰巧没有带随从护卫,他们八成是招惹不起的,不如见好就收。   顾笙满面无奈的进了酒馆,饭饱后,终于又恢复心情。   没错,这家点的熏制菜肴确实可口!   还有鲜嫩弹口的河虾蘸酱也是一绝,一口咬下去,鲜汁仿佛在味蕾上炸开!   她瞬间就被征服了,心情特别好。   打完饱嗝嬉闹片刻,便跟江沉月手牵手,出门继续逛街市。   好死不死,转过胡同拐角时,再次撞上了那两个勒索财务的男人。   只是这一回,他们勒索的倒不是顾笙,而是街角的两个姑娘。   走进一瞧,不知是哪家的小姐带着个丫鬟,遭遇了这两个地痞。   那小姐颇有些初生牛犊不怕虎的气势,接连几次打开男人的胳膊,横眉立目的呵斥着,让他们滚开。   周围过路的百姓都退避三尺,怕是都知道那二人的厉害,一个上前帮忙的都没有。   顾笙蹙起眉,这可不能随他们去了,既然是举手之劳,她怎么着也得逼着九殿下出面制止恶行。   然而,不等她开口,身旁的人已经迈开长腿,走到那两个男人身侧,斜挑一双浅瞳,对着他二人戏谑道:“你们今儿是打算在这条胡同,讨上一年份的酒钱?”   个头高些的男人一愣,顿时暴喝道:“有你什么事儿!识相的,就给老子一边儿待着去!”   对面的姑娘原本不想牵累他人,可当对方刚一靠近的瞬间,身为低等君贵的她,能明显感受到来人是个很不好惹的爵贵。   对面两个地痞却一无所知,仍旧骂骂咧咧。   其中一人捏紧拳头走上前,刚扬起下巴,江沉月却没再给他挑衅的机会,陡然一拳砸在他的面门上。   一声沉重的闷响,男人一声不吭的载到在地,另一个男人见状一惊,上前一步,便被江沉月抬手一肘,击晕了过去。   对面的小丫头吓得惊叫两声,被她家小姐急忙阻止。   两个姑娘恭敬的走上前,对恩人福身道谢。   几步外,顾笙怔愣在原地。   看着那姑娘脸上浮起的羞涩之态,顾笙蹙眉看向江沉月,心里升起一股莫名的气恼。   一时也说不清为什么,她转身就走,一刻也不想停留。   九殿下察觉她离开,不及回答那姑娘的话,便转身匆匆跟上顾笙。   “阿笙?你要去哪儿?”   顾笙没回答,双唇紧紧抿成一条线,加快脚步要回府。   身后的九殿下满面疑惑,伸手扯住她胳膊,“你怎么了?”   顾笙回过头,随口埋怨道:“刚刚那两个人欺负我的时候,可没见殿下这么英勇。”   江沉月一头雾水,睁大浅瞳看着她:“谁欺负你?”   顾笙心里憋得慌,知道自己这股火气没道理。   路见不平自然应当出手,为什么不开心?   大概是因为瞧见别人对自家夫君露出那种仰慕的神色吧。   她也知道,小人渣没有沾花惹草的意思,可就是……心里很难受。   总觉得,九殿下好像对谁好点儿都挺好,也不是非她顾笙不可的。   心里顿时一酸,突然明白了自己在难过什么。   顾笙满面悲戚看着那双无措的浅瞳,压着嗓音低声道:“也没什么好计较的,反正,殿下对仆也是无所谓的吧?”      第140章   话音一落,顾笙就被自己吓着了。   好好儿的说这话做什么?   明摆着是想听对方亲口哄自己——说她有多重要,说她多么无可取代。   真不害臊!   那双淡金色眸子茫然的看着她。   显然,智商再高,也未必能揣摩出一个神秘蠢女子的突发性想法,江沉月直愣愣的询问:“无所谓什么?”   顾笙:“……”   不等顾笙回答,身后刚刚被救的两个姑娘,已经碎步跟上来。   为首的姑娘面色羞赧,走至九殿下跟前,柔声道:“小女子梅湘,敢问恩人贵姓?”   见着姑娘似乎是打算打探小人渣底细,顾笙立即挡上前,拱手推辞道:“举手之劳,姑娘不必挂怀,咱们还有急事,今儿就此作别了,后会有期。”   说完就转身拉起小人渣,开溜。   “诶!”   身后那梅氏的婢女急了,八成是没受过姑姑正统的侍从训练,举止十分鲁莽,几步追上来,对着顾笙就嚷嚷:“咱家小姐又不是问你!”   后头跟着的梅氏,竟然没有喝止自家侍从的无礼行为,只是面露尴尬的缩在后头不支声。   显然是听不到恩人开口不罢休。   顾笙被那丫头嚷嚷得脑壳疼,回头正色道:“咱们的身份不便对外人透露,烦请二位不要再继续跟随。”   丫头闻言仍旧不肯罢休,气势汹汹道:“咱家小姐不过是想问恩人姓氏,您就行个方便吧!”   怎么跟狗皮膏药似得?   顾笙刚蹙起眉头,手腕就被身旁人牵住。   抬起头,就见江沉月侧眸看向那侍婢,替她打发人——   “别跟着咱们。”   那侍从一愣,显然对恩人有所忌惮,却还不死心,小声嗫嚅道:“咱家小姐只是……”   “这是命令。”那双淡金色眸子仿若利刃般扫了她一眼,冰冷的嗓音自带一股不好惹的气质。   绝色的容颜上看不出什么情绪,只隐约浮现着一个大写的“滚”字。   侍婢被这股无形的威压吓得一个激灵,立刻住了口,慌乱间险些咬着舌头。   身后的梅氏被泼了一头冷水,原本还抱有的希望,也被恩人“亲口粉碎”,只得颤声唤道:“翠儿,快回来,别叨扰二位恩人。”   鼓噪的争辩声立即全部消停了,顾笙看向那个被小人渣一个眼神驯服的侍从。   不及开口,就被江沉月牵起手,漫步朝巷口走去。   两人拐进一条安静的小胡同。   顾笙脑子转得风车似得,对自己的一时失态感到很羞愧,只能暗自乞求小人渣不要追究。   可是很遗憾,一路上,身旁的小人渣,一直在用探究的目光斜视她,不多时,便再次追问道:“你刚刚说什么无所谓?”   顾笙别过头想要逃避,恰巧瞧见一旁的灰墙砖瓦上,盘根错节的开满了一片郁郁葱葱的凌霄花。   那艳丽的一簇簇橘红色花瓣,坠落在油绿茂盛的枝叶上,几乎把整片围墙挡得严严实实,十分悦目。   顾笙调转脚步,走到那一丛花蔓前,捻起一朵凌霄花,搁在鼻尖嗅了嗅。   心中的紧张羞涩感顿时消散殆尽,既然九殿下追问,干脆就说个明白。   她扭捏的开口道:“殿下,仆总觉得,您有时候没那么在意仆。”   说完就红着脸低头,却迟迟等不到身后人的回应,顾笙紧张的转过身,鼓起勇气抬起头——   就见江沉月正一脸错愕的看着她!   顾笙顿时脸烫得烧人,心口噗噗直跳,想要赶紧避开这个话头。   可想着如今话都出口了,要丢人也一次丢尽罢了!   壮着胆子抬头再次质问:“您究竟对仆是不是真心的!”   九殿下嘴角微不可查的抽了抽,敛起双眸严肃的盯着顾笙,郑重的回答:“阿笙,我们已经成婚了。”   顾笙扭捏的反驳:“成婚又不能代表您爱我,您若是不在意,换了谁当九王妃还不都一样?”   江沉月彻底震惊了,怔愣须臾,蹙眉难以置信的低声问她:“你整天都在瞎琢磨些什么?”   顾笙一不做二不休,扬起下巴,壮着胆子控诉道:“仆那么仰慕殿下,却一直得不到殿下的回应,仆心里失衡!”   江沉月神色严峻的偏头侧眸盯着她:“要孤怎么做,你才能感受到‘回应’?”   顾笙立即捧起自己手里的签筒包裹,耐心的解释:“就譬如您今儿送给仆两只签筒,仆特别开心,回府后,仆亲手给您做一碟糖糕,这样,您就也能感到仆对您充足的爱意回应!”   江沉月:“……”   顾笙:“您能听明白吗?”   江沉月挑起眉梢,用下巴尖指了指顾笙腰间的佩刀:“那把刀也是孤送你的,是缅甸来的贡品,你大概得……孤算一下。”   顿了顿,小人渣认真的算出结果:“你得为孤做八千四百多盘糖糕,咱们就能两清了。   否则,孤就感受不到你充足的回应。”   “……”顾笙眼前一黑,智商高的人都这么难沟通吗?   她急忙摆手解释道:“不是这个意思!仆的意思是,仆是想得到您对等的感情回应,不是金钱与财务,不能这么算的!”   “你也知道不能这么算?”眼前那双淡金色眸子顿时敛起胜利的笑意,勾起左半边唇角,邪气潋滟,惑人心魂。   顾笙一时语塞,她想说的是一种感受,那种回应没有实质,很难合适的打比方。   表面上看来,九殿下确实专宠于她,赏赐不断,有求必应。甜言蜜语嘛,在床上哄她就范的时候,也说过不少。   可她就是觉得……总缺了点什么。   顾笙不肯认输,兀自急切的打着腹稿准备争辩,还未来得及出口,余光就瞧见安静的胡同口,走来一群人。   侧头看过去,一眼就瞧见,一群高壮男人前头,走着一个红衣黑靴的少女——   阿娜尔?   顾笙顿时手脚冰凉,真是怕什么来什么!   慌乱中,顾笙一把扯住九殿下前襟,旋身猛地将对方压入身后那丛茂密的凌霄花蔓之中!   九殿下头一回被爱妃这么急切的反压,立刻两眼放光羞涩道:“你想干什么?”   光天化日的,太刺激了吧?   顾笙忙不迭小声道:“阿娜尔来了!阿娜尔来了!殿下您快躲起来!”   九殿下这才侧头看向远处的来人,还真是冤家路窄。   顾笙眼瞅着那群人迅速接近,便猛地一推小人渣,低吼道:“快跑!殿下!快跑!”   九殿下被笨伴读急切得发红的眼睛震慑了,下意识就听从命令,转身拔腿就跑!   这么一阵动静,阿娜尔终于注意到花丛中躲着两个人。   侧头看去,就见一袭水墨襦裙打扮的修长身影,飞似得朝巷子那头夺路而逃……   阿娜尔警惕的蹙起眉,大声吼道:“站住!”   被这一喊,逃亡中的九殿下忽然回过神。   孤为什么要跑?   堂堂超品皇爵,见着个外族公主竟然抱头鼠窜,简直没脸见列祖列宗。   似乎,听从笨伴读的意愿,已经成了刻在骨子里的习惯。   一看顾笙着急,不论多蠢的命令,江沉月都会先执行再思考。   这下颜面可要丢光了……   九殿下深吸一口气,准备霸气的回过头,扳回两分颜面,却不料,身后的阿娜尔断然大喝道:“你是什么人!给我回来!”   那疯公主竟然没认出来自己的身份?   江沉月心中千头万绪,最终汇成一句话:“回来个鬼!当孤傻的?”   一不做二不休,跑!   身后的阿娜尔开始还见那人放缓了脚步,似有回头之意,却没想到,下一瞬,那混球就一溜烟跑没影了……   简直迅疾如电!   阿娜尔目瞪口呆,怔愣须臾,想起草丛中还有个同党,立刻转头,目光刀子似得看过去,就见顾笙一脸无辜的站在原地,看着自己。   “是你?”阿娜尔走过去,蹙眉疑惑的问道:“刚那人谁啊?为什么一见我来就逃跑?是不是你派的人来埋伏我,心虚了?”   顾笙:“……”   看来阿娜尔是没见过九殿下盘发长裙的打扮,一时没往那处想。   她只好淡定的回复:“公主多虑了,那只是我的一个侍从,恰巧急着回府办差去罢了。”   阿娜尔本就粗性子,也没再追究,见到顾笙就迫不及待的打探:“你怎么会在这儿遛弯?殿下没有陪着你?”   这问话中显然带着几分幸灾乐祸的意味,阿娜尔巴不得九殿下一日比一日对顾笙冷淡。   顾笙不慌不忙的微笑回应:“谢公主关心,我夫君尚在府中处理公务。”   夫君?这个称谓显然刺中了对方的软肋。   阿娜尔立刻沉下脸,气鼓鼓的瞪了她一眼,恨恨的开口:“你那天明明收了二殿下的礼物,我都看见了!   不管你用什么花言巧语蒙蔽了九殿下,总有一天,所有人都会明白,我才是真心对待九殿下的人!”   顾笙满面诧异,终于明白这位公主死活不肯撒手的信念来自何方了。   简直无法交流,顾笙懒得多解释,直接冷语道:“公主一而再再而三的玷污我名节,传出去就不怕九殿下受牵连,而遭人耻笑?”   阿娜尔顿时一愣,神色有些彷徨,最终只是恼羞成怒的冷哼一声,带着侍卫与顾笙擦身而过。   顾笙刚松了一口气,又见阿娜尔忽然转回身,歪头打量着自己——   阿娜尔疑惑的看着她:“你出门怎么一个护卫都不带?不怕遭歹人埋伏?”   顾笙脸色微红,心道:原本带了个“超品护卫”的,可不就是碰上你才跑散了。   阿娜尔没等她回话,立即挥手喊出两个护卫,下命道:“送她回珞亲王府。”   顾笙一愣,这西疆公主哪来这等好心?   看她那傻乎乎的模样,似乎不是耍诈。   阿娜尔吩咐完就有些后悔,她从小就习惯袒护柔弱的君贵,不让她们被那些粗鲁的爵贵欺侮。   如今见这么个高品级君贵独自走在街上,自然下意识想护她周全。   可等想起这高等君贵是自己的情敌时,已经晚了,收回成命会显得太蠢。   阿娜尔只得气呼呼的瞪了顾笙一眼,转头逃似得跑走了。   江沉月此刻正躲在巷口的拐角处盯着。   没一会儿,就见阿娜尔气鼓鼓的冲向这头,九殿下立刻跃上屋梁,目视着她远去。      第141章      于是,顾笙被身后两个护卫虎视眈眈的盯着,两个护卫又被不远处屋檐上的某人渣虎视眈眈的盯着,一路相安无事回到了王府。   顾笙在门口的朱漆照壁前转过身,对两个西疆护卫致谢告别,这才发现,其中一个高个头的护卫神色显得很不自然。   见顾笙转过身后,那护卫还难以抑制的吞咽了一口——   那是个身材精壮的女护卫,品级不低,一双鹰眼细长锋利,身上只穿着单薄的兽皮猎装,精壮的胳膊裸。露在外,皮肤散发着游牧民族特有的古铜色健康光泽。   后知后觉的发现,这个女护卫竟然正在情不自禁的散发信息素,目标显然就是她……   顾笙嘴角抽了抽,头一个反应,并不是为自己受陌生人觊觎而恼火,而是难以置信——   一个爵贵这么近的距离在对她发。情,自己竟然丝毫没察觉!   她是不是被小人渣折腾得麻木了?   九殿下平日对她求爱时,散发的超品侵略气息有多浓烈暂且不提。   就连偶尔脾气上来时,无意间散发的些许挑衅气息,都能将这个护卫所散发的信息素,压制得连残渣都不剩。   长期处在那样极端侵略性的信息素范围内,绝对是顾笙身体感应迟钝的原因!   顾笙忽然浮起个很可怕的想法——这世间,是不是只剩下小人渣能够满足她了?   下一瞬,她就被自己莫名的念头羞得满面通红,立即撇下那俩护卫,转身匆匆绕过照壁回了府。   一路上,门房侍卫的行礼她都没有搭理,疾步往自个儿的小院钻。   顾笙跑到院前的回廊边,迎着暖风深呼吸,抬手使劲儿扇着发烫的小脸,口中恨恨的呢喃:“都怪小人渣!”   话音刚落,一只骨节分明的纤纤玉手就自身旁探出来,将一块帕子递到她眼前。   顾笙正一脑门细汗,垂下眼眸,就见眼前那递帕子的手腕上,飘逸的广袖滑落了一截,露出白玉般嶙峋的腕骨,线条凌厉而光滑。   这不就是小人渣的胳膊吗……   熟悉的嗓音随即自头顶传来,“什么人渣?爱妃在说阿娜尔么?”   顾笙喀拉喀拉的抬起脑袋,就见江沉月悄无声息的立在她身旁,正偏着脑袋,一双淡金色桃花眸子满是困惑的盯着她。   顾笙:“……”   江沉月眨了眨眼睛,安静的等待答案。   顾笙急忙捏紧帕子应声道:“对,仆说的就是阿娜尔啊!殿下何时回来的?怎么会在仆院里?”   “孤一路跟着你回的府。”   顾笙:“……”   真是神龙不见首也不见尾,她再也不敢私下说小人渣坏话了……   好在九殿下一不觉得自个儿“小”,二不觉得自个儿“人渣”,所以没有对号入座的念头,否则顾笙也该被推出午门斩首示众了。   **   转眼到了夏末,饲养房的小太监又给顾笙送来一只绿鹦鹉,比之前被九殿下吃醋“赶走”的那只机灵多了,不但能学话,还时不时冒出一两句小曲儿。   顾笙给鹦鹉取了个名字,叫小花,兴致勃勃的逗弄了几日,鹦哥却始终对她爱搭不理。   问题似乎不是出在鸟身上,小花是只很聪明的鸟,心情好起来时,能颠三倒四的顺出几首脍炙人口的诗词,这样的天赋,在鹦鹉中绝对算是出类拔萃的。   但顾笙也不想承认自己欠缺训鸟的本事,仍旧孜孜不倦的与鹦哥较量。   小人渣闲暇时,也会在一旁安静的看笨伴读训鸟,战果是这么着的——   顾笙:“小花,叫娘,叫娘亲。”   鹦哥闻言默然低下头,啄了啄自己一尘不染的羽毛,没有要搭理九王妃的意思。   顾笙锲而不舍:“小花乖,叫娘,娘,娘!”   鹦哥似乎对这样重复、简单的声音有所触动,终于燃起开口的欲望,不再清理羽毛,转而昂起高傲的鸟头,蓄势待发。   九殿下见状浅瞳一闪,直起背脊,翘首以盼。   顾笙更是激动得红了眼眶,迫不及待的对鹦鹉做着提示的口型:“娘……娘……”   鹦哥昂首挺胸,紧跟着顾笙吼了一句:“随风潜入夜,润物细无声!”   顾笙:“……”   这都哪儿跟哪儿?   这傻鸟是不是耳朵有什么问题?   顾笙呆滞的转头看向小人渣,“怎么会这样?”   小人渣已经猝不及防被顾笙的“训鸟成果”笑岔了气,缓了一会儿,抬起手,摸着笨伴读脑袋安慰道:“它可能是嫌你教的词汇格调太低,要不你对它念永乐大典试试。”   顾笙咬牙切齿把小人渣推出了房门,决心独自同这只叛逆的鹦鹉,展开一对一的较量。   没几日,鹦鹉终于屈打成招,满足了九王妃的幼稚要求。   恰巧,熹妃也在当日从宫里递来帖子,约顾笙三日后陪八公主去郊外散心。   顾笙立刻应允,遣人回了信。   原本想带着小花一起去哄八公主开心,可又担心路途颠簸,鸟儿经不住折腾,最终还是决定,还是散完心,请公主来府里坐客。   顾笙担心熹妃也会同行,只得让小人渣和小花一起留在了府里,免得两人相遇。   只有不足一年的时间,不论如何她都要护着九殿下安然度过,避免一切灾难发生的可能。   三日后,顾笙的车架在城门口与八公主汇合。   顾笙一掀帘子,出乎意料,江晗也来了。   她烫手似得缩回手,在马车里惴惴不安。   如今每一次相见都只剩下愧疚感,不过也未必太坏,至少她能当面劝江晗几句。   几人到了郊外便下了马车,侍从搬出捕猎笼子,那是专门掏兔子窝的一套工具,看着很简陋,实际也是为主子们消遣玩乐而制作的。   八公主先下了车。   顾笙常常代九殿下入宫探望,是以二人也日渐熟络,相见后并未寒暄,拐起胳膊便亲昵的一起漫步走进林子里。   八公主在宫中终日参禅礼佛,如今面上很少能看出喜忧,开解起旁人来也能滔滔不绝,俨然一派得道高僧的架势。   顾笙以为她已经大彻大悟了,可呆在一起久了,八公主自个儿就会露馅,动不动就会喃喃自语道:“要是当初怀上孩子就好了,都怨太医逼着我擦药。”   这话总被她挂在嘴边,后悔自己没生下孩子,得道高僧没有这样的。   听八公主一本正经的讲断欲去爱、讲达佛深理,转头又絮絮叨叨的开始讲孩子、讲往事,每回都逗得顾笙咯咯直笑。   可笑完之后,无比沉重的失落又接踵而至。   佛渡不了她,因为她仍旧舍不得放开。   悲伤大多是来自对过去的怀念与不甘,可偏偏许多事一旦过去了,再怎么耿耿于怀都无法从头再来。   舍不得丢下回忆,就走不出困境,再没有未来。   也许,江语姗早已经死在得知夫君亡故的那天了。   顾笙竭尽所能的笑闹,想唤起她一丝生机,拉着她捕兽,掏出一堆刚出生的小兔子,雪白柔软的绒毛,小小的一团,两手可以捧三只。   两人一直嬉闹到午后,江语姗回马车里休息。   江晗找到时机,请顾笙借一步说话。   两人拐进小林深处,顾笙打着腹稿,不知如何起头劝说。   不轻不重的寒暄过后,江晗切入正题,问了她阿九的一些近况。   顾笙起先没想太多,江晗问什么都如实回答,后来说起一些政务上的底细,顾笙警惕的装作一概不知。   不多时,江晗又开始向她承诺,说不久后就能替她摆脱困境。   顾笙微不可查的一蹙眉。   上回狩猎时已经说得很清楚,她并没有什么“困境”,她过得很开心,简直再开心也没有了。   可因为担心伤了江晗的心,所以没有刻意表露自己对九殿下的感情。   如今看来,还是得说个明白。   “殿下,”顾笙抬起头,眼中暗含歉意,却无比坚定:“笙儿过得很好,从没有想过摆脱九殿下。”   江晗凤目一睁,沉默片刻,似乎是咂摸出了她话中的意思,立即沉下嗓音试探道:“是父皇逼你屈从,你用不着在我面前掩饰委屈。”   “不。”顾笙捏紧广袖下的拳头,深吸一口气,坚定道:“殿下,我是珞亲王的王妃,是江沉月的妻子,我以此为荣,毫无委屈可言。”   江晗目光微微流转,许久,苦笑一声道:“就算你肯屈从,我也不会放弃。”   “没有什么屈从。”顾笙提高嗓音:“江晗,对不起,我曾经想嫁给你,却不曾爱过你。是我自己太糊涂,辜负了你的心意。   来生再报之类的鬼话,我不想说,只求你能好好度过往后的日子,找一个真爱你的人。”   江晗双目陡睁:“你在说什么?”   顾笙坦然开口:“对不起,我爱的是九殿下。”   江晗迟疑良久,仰头苦笑一声:“是阿九逼你这么说的?”   顾笙立刻否认:“没有,我爱江沉月,从前是我自己太糊涂,醒悟得太晚,才拖累了你。   可我没能力赎罪,因为我想跟江沉月在一起,特别想,下辈子,下下辈子,都想。”   霎那间,仿佛全身的血液都结成了冰,江晗难以置信的看向顾笙,绷紧的拳头在手腕勒出突起的青筋,霎那间蔓延上脖颈,整个人仿佛快要崩裂。   “不可能……”江晗朝后酿跄一步,震惊良久,眼神从绝望又有起了一丝希望,急不可耐的看着顾笙道:“我知道……阿九现在占有了你,你的意识已经被本能取代!阿笙,标记后产生的所有的感情,全都是假象!”   江晗一把握住顾笙的肩膀,眼中涨出血丝,惊慌得近乎失态:“全是假的!你现在所谓的感情,只要一碗汤药,就能全部洗净!你懂吗!”   顾笙抬手推脱对方的桎梏,斩钉截铁道:“不是假象,九殿下没有逼我做过什么事,是我自己想明白之后,自愿被占有。”   江晗的手蓦然垂下去,整个人仿佛在瞬间枯萎,一双行将就木的凤目呆滞的盯着顾笙,许久,嗓音干哑道:“连你也放弃我了?”   顾笙一蹙眉,急道:“殿下,我对你……”   江晗苦笑着打断她的话:“我会让你改变决定的。”   “江晗!你清醒过来行不行?”顾笙横眉立目看着眼前的人,终于忍无可忍的撕开所有掩护,坦白朗声道:“从来没有人因为地位金钱或权势而看低你!   噢,对了,有一个,你母妃。   可是,为了她那样的人脏了自己的手,值吗?   江晗,你是个聪明人,为什么非得钻这条死胡同?!   真正关心你的人,绝不会是为了攀附你的权势而靠近,而是该竭尽所能的帮助你过得更快乐!   你现在做的这些腌臜龌龊的破事儿,究竟是为了谁?为了你母妃?为了让所有看低你的人对你下跪?还是只为了争一口气?   我告诉你,靠权势金钱才能换来的簇拥,一文都不值!   如果你打算继续不择手段的夺取那个位子,就算成功了,也别指望改变我的决定,只有那些贪慕虚荣的人才会因此对你折腰。”   顾笙捏紧双拳,铿锵有力的说出最后一句:“我顾笙,这辈子都看不起你!”      第142章      气氛瞬间寂静而肃杀,一股陡然而至的骇人攻击气息提醒了顾笙——   眼前这个人同样是个血性好斗、会用武力说话的皇爵,并不是个听到任何侮辱话语,都能温和处之的圣人。   所以,顾笙胆怯了,注视着江晗退后一小步。   脑子里一闪而过的念头,是想躲去小人渣身后。   她下意识抬手在四周的空气中挥了挥,才发现自己此刻孑然一身。   眼前怒发冲冠的江晗却忽然笑了,不是苦笑,也不是冷笑,那笑容像是一种历经沧桑的自嘲——   “看不起我?是不是阿九对你说了什么?说我贪墨受贿?”   顾笙低声回答:“你所做的一切我都知道了,九殿下没有瞒我,也没打算向皇上揭发你,都是念及与你的姊妹情份,可你不能一错再错。”   江晗嗤笑一声,居高临下看着她,“你觉得,我需要你们这么‘好心’的怜悯吗?”   顾笙别过头,不想看那双凤目里沧桑的绝望。   江晗吞咽一口,压下情绪,红着眼眶轻声道:“你说的那些道理,我年幼的时候就都明白。   可事实上呢?那些口口声声说着不需要我去争取权势地位的人,终究还是或早或晚的为了权势地位抛弃了我!   我是数百年来维持国子监榜首最久的皇爵,父皇却因为我耿直为民、不懂变通,就对我日渐冷落、弃而不用。   我也曾坚信,只要洁身自好一往无前,即使不懂变通,也自有同样品质高洁的人愿意与我为伍。   可打碎我所有理想与坚持的,恰恰就是这些我拼尽全力想要守住的‘患难之交’。   年复一年,所有的利用与背叛都让我明白:自己并不是活在那些忠孝节义的论语诗书里,而是切切实实的活在这个云谲波诡的肮脏斗争之中!   我无权无势,想办成一件事、打通一条人脉,要经历多少屈辱冷言和阳奉阴违,你能理解吗?   这世间的所有规则,都是那些肮脏的精明人定下的,没有权势,你想让我用可笑的廉洁自律,去感化那些畜牲吗!”   顾笙蹙眉抬头看向她:“所以你就选择与他们同流合污?”   江晗缓缓闭了闭眼,蹙眉道:“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,我必须遵守他们的规则,才能得到至高的权利,以此最终打败他们,创立自己的新规则。只可惜,你不愿意等我。”   顾笙眼神晦暗下去,一股浓郁的无力感充斥着胸口,眼前这个人是劝不回头的。   江晗不是孩子,不是不懂事,或者说,正因为渐渐懂了太多事,太想做出些什么,才在举步维艰、风雨如晦的政局中,选择以自我毁灭的方式,杀出一条血路。   从决心堕落成魔的那一刻,她已经清楚,自己回不了头了,只有杀出黑暗的重围,才能重见光明。   这心态,本质上,和顾笙歇斯底里的想把她骂醒,如出一辙。   捅破这层窗户纸,一鼓作气把人骂醒了,那就皆大欢喜。交情算是保住了,只是伤痕得永远留下,像一剂猛药,杀敌一千自伤八百。   若是倒霉些的,伤人的话全说完了,人却劝不回头,那就完了。   顾笙从那双倔强绝望的凤目中看出,很遗憾,八成这回撕破脸,得到的是第二个结果。   她俩谁也没能说服谁。   江晗有一点很好——就算事儿没成,风度也还在,喜怒不形于色。   即使被顾笙骂得狗血淋头,临走时仍旧嘱咐她“别放在心上”。   要搁在江沉月身上,估计这片林子所有的花草树木都能被连根拔起,然后甩下一句“孤再不要见你!”,临走前,还得把顾笙家的马车轮子都捏成方的,这事儿就算揭过了。   可江晗不同,她有什么想法都深藏在心里。   顾笙不知道自己这回摊开来说事儿会造成什么后果,反正看面相是瞧不出端倪,也不知江晗会不会记恨她,只能走一步算一步。   傍晚的时候,顾笙惴惴不安的回了府,连邀八公主来逗鸟的心情都没了。   回到小院,看见小人渣和小花都在凉亭里等她回家,心里才稍稍踏实一些。   顾笙出去了一天,小人渣肯定没有喂鹦哥吃食。   小花在饥肠辘辘的等待中,悟出了九王妃的好,一见顾笙回来就扯着嗓子喊:“娘!娘!娘!”   “曲项向天歌!”小人渣乐不可支的接了下一句。   顾笙翻了个白眼,“白毛浮绿水”的走进卧房,取出一包葵花籽儿,“红掌拨青波”的回来教九殿下给女儿小花喂食。   夜里又梦见江晗与九殿下对决的景象,如雪的衣袂渐渐被血雨模糊,那张温润的笑颜变得苍白泛青,眼里流淌出殷虹的血泪。   顾笙猛地坐起身,在一片黑暗中粗重的喘息。   被惊醒的九殿下迷迷糊糊的跟着爬起来,茫然的问她:“阿笙?”   顾笙手脚冰凉,双手合十在胸前,心里默默祷告:佛祖保佑,只求江晗性命无虞。   回过头,顾笙渐渐适应了天光微启的明暗,一旁的江沉月正注视着她,面上的肌肤仿佛笼着一层淡淡的光华,黑暗中仍旧玉白醒目,只是一双淡金色的眸子异常呆滞,显然还没睡醒。   “殿下。”顾笙握起九殿下的手,满面愁容道:“仆做恶梦了,想去小佛堂里烧柱香,您能不能陪仆一起?”   江沉月呆滞的点点头,说好。   顾笙立即伸手去够衣衫,江沉月猛地惊醒,一把拦住她的手,诧异道:“你说现在?”   顾笙急不可耐道:“是啊!”   九殿下被爱妃说风就是雨的性子震惊了,也不好出尔反尔,痛苦的揉了揉眼窝,低声劝道:“这时辰烧香?佛祖可能还没睡醒。”   顾笙不相信,打鸡血似得拾掇整齐,拖着半昏迷状态的小人渣,去了西园的佛堂小院。   跪在佛龛前的蒲团上,顾笙闭着眼睛虔诚的说出愿望,譬如“希望国泰民安,繁盛昌隆”之类的,然后小心翼翼的加了一句:“希望大夏的皇爵们兄友弟恭、姊妹同心。”   她就是想在佛祖前,示意九殿下要跟二姐“有话好好说”,千万别动手。   说完就用余光去瞧身旁的人——   小人渣几乎困得能站着打盹,一脸面瘫的等待她许愿完毕,也不知听出她的用意没有。   顾笙不放心,只好接二连三的重复着那几个愿望,见九殿下仍旧神色呆滞,只好转头满脸堆笑的问道:“殿下,您说佛祖会显灵吗?”   九殿下满面悲怆,佛祖要是能显灵,铁定得抄起烛台指着笨伴读大吼:“你有完没完?深更半夜的,咱这儿还没有开张!”   可笨伴读那双杏眼充满了期待,泼冷水的话说不出口,江沉月还是妥协的耷拉下脑袋,点点头:“会的。”   顾笙这才回屋睡踏实了。   第二天睡到日上三竿才起床,用膳时,发现江沉月正斜着目光打量她,神色意味不明。   顾笙被盯得有些心虚,立刻为昨晚自个儿的瞎折腾道歉,却听九殿下认真的开口:“你究竟在担心什么事?”   顾笙心里一咯噔,要是说出自己是为江晗的未来担忧,江沉月还不得当场喝下一缸醋?   所以她满腔的话语不敢出口,像个蔫吧的闷葫芦。   江沉月见状不再多问,垂下长长的睫毛,“吃吧,一会儿孤带你去见个熟人。”   顾笙睁大眼睛,不安的问:“谁?”   那双浅瞳斜挑过来,嘴角浮起个坏笑,“你见了就知道。”   顾笙更加不安了,草草用完膳,换上常服,随九殿下出府。   马车一路出了西城门,绕过山路,来到一处荒僻的峡谷。   下了车,跟着一个便衣亲卫走到一处方铁牢笼前。   那是通往地下的入口,揭开铁笼盖,里头幽深逼仄,望不到底。   亲卫提着灯笼先走下去,在里头招呼了一声,悠远的回声顿时从入口中辗转回荡,幽幽传了出来。   怪吓人的……   顾笙抬头看向江沉月,怯怯的问:“这是什么地方呀?仆不敢下去。”   江沉月仍旧一脸神秘的笑了笑,先一步钻进入口,回身将手递给顾笙:“来,孤陪着你,见着她,你就不会再做恶梦了。”   东头的阳光斜斜照进入口,那双浅瞳被笼罩在暗影之下,深邃迷人,伸出的单薄手掌却仿佛拢聚了所有的暖光,指节修长。   顾笙像是被无形的力量牵引着,将自己全然放进那人的手中,无比安心。   走过漫无边际的黑暗隧道,顾笙看见灯笼照亮的两旁,座落着一间间潮湿阴暗的牢狱,却都是空着的。   一直走到一处微亮着灯火的牢门前,一行人才停下了脚步。   大概是怕顾笙受惊,江沉月让她先在门口稍后片刻,自己跟着亲卫先进门“安抚”犯人情绪。   果不其然,一瞧见提着灯笼推门走入的亲卫,牢里被锁着重重锁链的女人就开始惊恐的尖叫起来!   顾笙刹那间被那嗓音惊得一愣,慌张的后退几步。   见那女人发疯似得想躲开那亲卫,江沉月快步走到她身旁,竖起食指比在嘴边,哄道:“嘘,你不用怕他。”   女人惊慌的侧过头,看向悄无声息走到身旁的身影——   一张精致的面容猝不及防跃入她眼帘,淡金色的眸子里含着迷人的笑意,当真让她一时晃神的以为,自己是安全的。   “好久不见,顾家二小姐,你该怕的人,是孤。”      第143章      牢笼里僻静无声,顾笙的呼吸声辗转在空荡的暗道中,清晰可闻。   那句“顾家二小姐”也荡出牢房,滑进了顾笙的耳中,如同春雷乍响。   顾笙的心提顿时到了嗓子眼,四肢百骸的血液仿佛瞬间涌入胸口,手脚僵得发凉,一句求救在喉咙里哽了半天,才颤颤巍巍的出口:“殿下…救命…”   顾笙显然比牢里的囚徒更需要安抚。   九殿下闻声疾步窜出来,就瞧见笨伴读已经吓得脖子都不会转了,忙三两步上前,将她拉进怀里。   极度的恐惧延续了一炷香功夫,顾笙只能看见小人渣那天生微翘的唇角近在眼前,时不时薄唇开合吐字,说的话顾笙却一句听不清,因为耳朵里一阵阵轰鸣如雷。   她身体始终僵直的跟石雕似得,小人渣在跟前边哄边抱……边趁机舔了她脸颊两口。   顾笙终于渐渐缓过神志,撇着嘴埋怨道:“那里面是什么人啊?您可别吓唬仆……”   江沉月敛起下巴挑眼看她,认真解释道:“孤之前就跟你说过,那女人没有死,只是故意装神弄鬼招惹你。”   顾笙脑袋卡壳须臾,蹙眉道:“您把她抓来这里了?为什么不早些告诉仆!”   小人渣挑起眉峰无奈道:“就是怕你吓成现在这样。”   顾娆被九殿下关在牢里养着,不能继续作乱,也死不了,省的成了真鬼叫顾笙不安,更没必要让她知道。   可时隔数月,顾笙又开始做恶梦,九殿下以为她的心思还在见鬼那事儿上,只好决心带她来瞧瞧活人。   若是在府里就坦白告诉她是去看顾娆,笨伴读八成能吓得不肯出门,所以干脆到了牢门口再亮兵器,快刀斩乱麻。   却不料,到了门口,顾笙也不敢进去,拽着九殿下就闹着要回府。   她到底没沈姨娘和顾娆那副铁石心肠,不敢想象一个人被关在这暗无天日的地牢数月之久,会变成什么模样。   活罪比死罪难熬,杀了倒也罢了。   最终,还是囚牢里的顾娆先开了口:“外面的是谁?是不是那个贱人想来看我笑话?”   顾娆的嗓音已经嘶哑难辨,却仍带着熟悉的那股戾气,听得顾笙浑身一股恼人的寒意掠过。   不等她回应,牢门里就传来一声响亮的巴掌,顾娆的抽泣声也随之溢出。   亲卫甩完一巴掌,恫吓的嗓音沉沉的响起:“不得对王妃不敬!”   顾娆那一阵阵示弱般的抽泣声,终于让顾笙冷静下来,心中的畏惧也渐渐消散,她深吸一口气,迈步走进了牢笼——   里头的景象并不如想象中凄惨,牢笼里显然有看管的人会日日打理,四周并不杂乱,只有一托盘剩菜剩饭搁在囚犯脚边,显然还很新鲜。   顾娆脚腕上铐着粗重的铁链,身上穿着囚服,披散着头发,落魄却不算肮脏,没什么外伤,只有脸颊上浮起五个新鲜的红指印,还是被亲卫刚赏的一巴掌。   唯一没变的,是那双妖艳的双眼,她盯着顾笙的目光,丝毫不改从前的怨毒之色。   “真没想到,还能见到你。”顾笙语气平静。   顾娆冷笑一声:“你用不着得意的太早,承安王很快就会来救我!噢,不,是未来的皇上,皇上会亲自来救我出去,然后将你们一个个满门抄斩!”   顾笙也跟着她笑了笑:“没人会来救你,想出去是不可能了,你若是想一死了断,我倒是可以替你求殿下开恩。”   “少吓唬我!”顾娆抬手指着顾笙骂道:“你这贱人,要是敢杀我,又何必好吃好喝的供着我?呵,还不是害怕承安王查出我的下落!到时候你们一个都逃不掉!”   顾笙沉下嘴角,冷冷道:“顾娆,我来见你,是想听你对我和我娘郑重道个歉,只要有三分悔过的诚心,我还可以给你个痛快。   既然你还痴心妄想着有人来救你,那你就慢慢儿等着吧,尝尝在这暗无天日的地狱里,熬到老死的滋味!”   顾娆双目暴睁,气得五官都挪了位,扯着嗓子冲她咆哮:“你这下贱胚子!不就是攀上个超品皇爵吗?往后有你得瑟的地方!那天在猎场我都看见了,那个外族公主也瞧上珞亲王了吧?等她嫁进府,凭你,又能留住多久的恩宠?!”   顾笙点点头,“多久都用不着你操心,咱就走着瞧吧,放心,你死前,我一定带着珞亲王来送你一程。”   说完便头也不回的钻出牢笼,不理睬身后顾娆爆发出的一阵阵咒骂。   待九王妃走后,一阵阵响亮的巴掌声再次响彻牢笼,顾娆怨毒的咒骂声戛然而止,渐渐转成哀怨的求饶声。   经历这场对峙,顾笙心底深处的恐惧感终于被拔除,一心投入到守护九殿下的任务中,开始阻挠九殿下探望熹妃的一切机会。   **   几次邀约被拒绝之后,熹妃在宫中惶惶不得终日,终于在秋初的一天,又得到了九殿下的消息。   消息却是从江晗那里得到的——   是一封单薄的信笺,上面只写了两句简单的寒暄,是专程问候她和八公主。   确实是九殿下的字迹。   这样的信笺本也寻常,不寻常的是,为什么不是珞亲王府的长随入宫传信,而是由二殿下亲自交到她手中?   对此,江晗没透露缘由。   熹妃也不便多问,她以为二殿下与九殿下私交如旧,入宫办差时,顺带替九殿下捎信也没什么不妥。   然而,这样的传信竟然持续了三五回,并且,熹妃不久后就被江晗告知,通信的事,绝不能外传。   熹妃越发疑惑了,通个信为何还不能外传?她终于按捺不住,向江晗打听缘由。   江晗似有难言之隐,顾左右而言他,推拒了几次,最终在熹妃急不可耐的逼问下,屏退侍从,偷偷对她吐露了“实情”——   “是九王妃不允许阿九进宫探望你,阿九只好私下托我将信转交于你。”   熹妃对这个回答诧异万分——   她一直觉得,顾笙是个善良的孩子,而且对她女儿很上心,每次来宫里探望,顾笙都会精心准备一堆逗八公主开心的惊喜,她有什么理由,会阻挠阿九来探望她们母女?   “这怎么可能?”熹妃满眼疑惑的看着江晗:“殿下是说,阿笙不愿意跟咱们母女接触?”   江晗平静的注视着她,摇了摇头,眼神带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涵义。   “那又是为何?”熹妃蹙眉急道:“殿下快别跟我卖关子了!”   江晗沉沉叹息一声,略显无奈的开口:“说出来怕惹娘娘伤心,九王妃毕竟年少,拧巴的少女心思太过活泛,对阿九看得太紧。你瞧,那西疆公主求着想嫁进阿九府里,如今也是连阿九的面也见不着……”   江晗的话点到为止,剩下的“意味深长”,让熹妃自个儿体会。   这话说的并不算隐晦,明摆着是说顾笙善妒,意思是“九殿下不肯娶西疆公主为侧妃,问题其实出在九王妃身上。”   那么,这事儿跟九殿下不能见熹妃有什么关联,就不难猜测了。   熹妃只怔愣了片刻,便恍然大悟——是顾笙故意阻挠九殿下进宫探望!   “这姑娘也忒胡来了!”熹妃勃然大怒,拍案而起,厉声呵斥道:“本宫怎么说也算是九殿下的庶母!都这把年纪了,还能对个乳臭未干的娃娃起那龌龊心思不成!”   江晗急忙上前劝慰:“娘娘不要动怒。”   熹妃哪里能不动怒,她之所以想要巴结九殿下,一是因为从前就指望依傍超品皇爵,得以安度晚年。   二是因为自己女儿的命是九殿下就回来的,这也加深了她对江沉月的信赖。   最后一个原因,是因为她这两年联手皇后,合力撺掇皇帝立九殿下为储君,基本上已经成事儿了,既然上了贼船,自然会想稳住这个未来的大靠山。   至于江晗暗示的那种龌龊关系,熹妃光是想想都觉得汗毛炸立,对顾笙这种莫名其妙的诬陷感到恼火之极。   再想到近几个月来,顾笙数次主动来宫中探望,还替“抽不出空闲”的九殿下向她母女致歉,熹妃简直怒不可遏。   没想到这姑娘年纪轻轻,心机竟然如此之重!   熹妃夜夜辗转反侧,一日比一日憎恨顾笙,却又对九殿下的疏远感到惶恐绝望。   她费尽心思才将九殿下捧上储君之位,未来的皇后却对她有这样的芥蒂,新帝登基之后,她还如何立足?   熹妃痛心疾首。   思前想后,她做出了一个与江晗预料中截然不同的决定——她要更努力的为九殿下效忠,用诚心换取对方的信任。   熹妃在回信中百般表露自己的慈爱之心,字字泣血,却又煞费苦心的含蓄着。   一封信洋洋洒洒十多张,递给江晗时,都鼓得塞不进袖笼。   只可惜,她的信贴并没有落入九殿下手中。   从一开始,所有的信件就都是江晗一手伪造的。   江沉月的字是江晗手把手教出来的,到了十三岁上头就基本定型,往后再怎么锦上添花,江晗临摹起来都可说是驾轻就熟。   江晗原本只是想挑拨熹妃与江沉月的关系,试图摆布熹妃,让她替自己效力。   却没想到,这女人竟然对江沉月如此的忠心耿耿。   “就连个妃子,都死心塌地的为那小兔崽子效忠。“江晗心中暗恨,坐在书房里闭目凝神。   顾笙那日的辱骂,再次在脑中回响——   江晗凤目骤然睁开,再压抑不住绝望的愤怒,薄唇抿成刀一般锋利的直线,一把抓起熹妃的回信,刚欲撕毁,却又手上一顿。   她垂眸再次仔细看了一遍信上的内容,目光陡然一凛,心中生起一计。   晃动的烛火下,江晗漆黑的瞳孔闪过一丝不忍,那毕竟是她亲手培养长大的妹妹,如今还尚未成年,这么做未免太过残忍。   可转念一想,是江沉月不顾情份在先,夺走了本属于她的一切,甚至没有付出一丝一毫的代价,给个教训也是该当的。   主意已定,江晗再次审视了一遍熹妃的回信,而后亲自磨墨提笔,字斟句酌的伪造了一封回信。      第144章      宫里递来府上的贴子日渐稀少,顾笙感到莫名的不安。   少有的几次邀约,也都是出自八公主的笔墨,熹妃仿佛在一夜间,不再巴望九殿下的探望了。   更古怪的是,顾笙近几次去宫中探望,不知是不是错觉,总觉得熹妃对她的态度显出些刻意的热情,目光中的笑意却比从前疏远了许多。   八公主倒是没什么变化。   顾笙怀疑熹妃是在跟自己或是九殿下怄气,她暗忖几日,决定主动带着九殿下一起进宫“赔罪”。   这一探之下,顾笙更是胆战心惊——   她发现熹妃盯着九殿下的目光,急切得比从前更让人难以理解,神色中仿佛压抑着某种不能诉诸于众的秘密。   强烈的不安感让顾笙的警惕心绷到了极致,因此,往后数月,她都以借口推辞,再没去探望熹妃母女。   转眼到了初冬。   小花左一声娘右一声娘,喊得顾笙当真起了当娘的心思。迫不急待将佟史女官又召来府里,检查腺体状况是否合适。   顾笙本想私下准备受孕,等怀上了,再给九殿下一个惊喜。   可女官进府的消息刚传到前院,九殿下就匆匆赶来她院子里询问缘由,以为她身体不适。   顾笙只得对九殿下坦白:“仆想让医官瞧瞧自个儿的身子状态如何,如果可以,明年初,仆或许就能怀上咱们的孩子了!   仆想给您一个惊喜,所以才秘不发丧。”   九殿下缓缓闭了闭眼,纠正道:“那叫秘而不宣。”   顾笙捂脸:“哎呀!仆口误了嘛!”   数月不见,女官见九王妃面色红润饱满,还没摸脉象,就眯眼笑道:“娘娘这面色,看来是时候了。”   顾笙一听这话,心里就绽开了漫山遍野的花儿,喜滋滋的咬着下唇,侧头看向九殿下。   江沉月正立在鸟笼旁边逗鹦哥,屋里静谧和暖,听闻女官的话便侧过头,迎着顾笙的目光,扬起笑。   顾笙立即羞答答的捂住脸——夫君笑得真迷人啊,孩子能传承到七分风华就心满意足了!   女官此时已经从九王妃的脉象上发现了端倪——怎么又是一副身子被掏空的肾虚状态……   女官严肃的质问:“娘娘,您近期行房上,是否略缺乏节制了?”   捂着脸的顾笙心里猛一咯噔,再也不想露脸了!就这么一直捂着吧!   一旁九殿下面色威严的转过身,负手迈开长腿走过来,信誓旦旦的对女官表态道:“每晚只有一次。”   顾笙脸红得快熟了,确实每晚一次,但小人渣似乎觉得,只要“不出来”,多久也都算一次,所以……   女官狐疑的询问:“不知殿下一次宠幸得持续多久?王妃娘娘是否受用吃得消?”   九殿下挑起多情的眉峰,浅瞳中仿佛聚集了漫天星光,专注而柔情的垂眸,看向捂脸的笨伴读,笃定的回答:“她很喜欢。”   女官被那样深情的神色迷惑了,差点就信了。   她刚对顾笙露出艳羡之色,一旁的鹦哥忽然学起“娘亲”晚上叫喊的音调,扯着嗓子拼命喊:“殿下不要了!殿下不要了!仆不成了!”   一举拆穿了九殿下温柔的谎言!   女官:“……”   这得喊多少次,才能让只鸟都学得惟妙惟肖啊?   顾笙:“……”   以后还怎么见人?不活了啊啊啊啊!   九殿下:“……”   早就该把这傻鸟炖汤喝掉的。   几日后,顾笙收到一封久违的揭帖,是熹妃邀她和九殿下,一同入宫叙话。   距离上一回入宫,已经时隔许久。   八公主一直盼着顾笙能怀上孩子,当是替自己了却心愿。   顾笙略一思量,便应允下来,却还是借口替九殿下推脱,第二日独自入宫,将自己准备受孕的决定,亲自告知八公主。   八公主给开心坏了,整个人像是重获新生,显出年幼时活泼的模样。   她似乎是把顾笙当成了已经怀胎的母亲,进偏殿的一路都亲自搀扶。   捧着凤凰蛋似得,落座前,还必须在太师椅上加两层软垫,才准顾笙坐下来。   顾笙啼笑皆非,她这才刚做出受孕的决定,孩子还没影呢,有什么好宝贝着的?   八公主一整个下午都眉飞色舞,滔滔不绝的跟她谈论一切遥不可及的计划——   比如孩子落地在几月份合适,小肚兜上绣什么纹样好,自个儿喂奶还是用乳娘……   顾笙被她念得晕头转向,却又为她难得的活力而感到欣慰。   未时左右,两人忽然听闻宣王驾到,顾笙立刻起身随八公主迎接。   面色多少显出些尴尬,不敢抬头对向江晗的目光。   好在江晗似乎是特意来寻熹妃叙话,只与她们寒暄两句,便同熹妃去了西暖阁。   八公主一直拉着顾笙谈到申时末刻,眼见外头金乌西坠,只好恋恋不舍的放她出宫。   临走前还反复嘱咐她:“怀上后,一定要头一个通知我!”   顾笙连连应允,带着满心将为人母的幸福感出了宫门。   上马车前,却听身后传来熟悉的嗓音——   “阿笙。”   顾笙微一激灵,眉头再次蹙起来,调整好神色,才淡笑着转过身,恭敬而疏离的对宣王问候。   江晗上前一步,小声道:“能借一步说话吗?”   顾笙下意识退后一步,“殿下有话直说便可。”   一股怒火在那双凤目中一闪而过,随之又流露出关切之态。   江晗警惕的左右看了看,压低嗓音对她道:“有件事我得给你提个醒,跟阿九有关。”   顾笙微微一怔,跟九殿下有关?   犹豫片刻,还是跟着江晗拐进宫门的角楼里。   “九殿下怎么了?”刚一站定,顾笙便匆匆开口询问。   江晗看得出,眼前这个女人,眼里心里都只剩下阿九一个人,再不会念及与她的旧情。   胸中的痛苦渐渐燃成泼天的怨恨,面上却仍旧温和无波,江晗从袖笼里掏出一串金玉拼接的手串,伸手递给了顾笙:“你看——”   顾笙满脸疑惑的看了看江晗,伸手接过那手串,细一打量,每隔四颗圆润的碧玺黄珠间,夹着一颗纹龙金珠。   顾笙辨认须臾,顿时惊讶的抬头道:“这是碧玺十八子手串?”   江晗默然点头。   顾笙立时蹙起眉,将手串递还给江晗,急道:“殿下哪里来的这个?赶紧送还给皇上!”   这碧玺十八子是御用腕饰,皇帝不可能赏赐给皇爵。   若是被人发现了,往小了说是僭越,往大了说就是意图谋反,不知江晗是从哪里寻得。   江晗没有接回,而是沉声提醒道:“这不是父皇的手串,你仔细看看头珠上的刻字。”   顾笙疑惑的照做了,举起手串背对向光线,仔细一看,一双杏眼顿时瞪得滚圆,仿佛五雷轰顶!   那头珠上,竟然刻着个“珞”字。   是珞亲王的珞。   顾笙脑袋嗡的一声响,脸上血色褪尽,满面惊恐的瞪向江晗,颤声道:“你想做什么……你想做什么!这不是九殿下的!”   “你冷静一点。”江晗面色显出一丝忧虑,温声解释道:“若是我想做什么,又何必特意将它交给你?这串链子是我从熹妃的包裹中发现的。”   顾笙蹙眉,一头雾水的看着江晗,手里的链子如同火钳一般灼人。   在碧玺十八子上刻封号,无异于招兵谋反!熹妃为什么要害江沉月?   “这究竟是怎么回事?她难不成想嫁祸九殿下?”顾笙满目惊惶。   江晗叹息一声,耐心解释道:“此事说来话长,宫里没有皇爵的妃子,打多都会挑一位皇爵作为依仗,熹妃一直都认定的阿九,这你也知道。   可近些时日阿九一直不曾进宫探望,熹妃娘娘心生不安,今日特地请我替她将一个包裹私下转交给阿九。   我察觉她神色异乎寻常,担心她一时糊涂犯下什么事,所以一出宫就检查了包裹,而后就发现了一封信和这一串珠链。   我看了信,熹妃是想以这串珠链,表明自己对阿九的忠臣与决心。”   顾笙渐渐冷静下来,闻言心中疑惑不断,若是熹妃想要转交物品,为什么偏偏要经江晗之手?   这二人虽为姊妹,实则也是争储的对手,熹妃若是想要投靠江沉月,怎么着也不该如此信任江晗。   顾笙眼神中的怀疑逃不过江晗的揣测,江晗随即从怀中掏出一封信,递给顾笙道:“你若是不信,这封信拿回去,仔细对比熹妃娘娘的字迹,看看是否与从前收到过的揭帖字迹吻合。”   顾笙陷入极度的惶恐与错乱之中,哆哆嗦嗦接过信,抬头警惕的看向江晗,虽然心中仍有疑虑,口中却坦然道:“我不知怎么谢你。”   “不用,”江晗扬起一个淡然的笑意:“你和阿九都是我这辈子最在意的人,我想开了,只要你们能安心过日子,我也别无所求。”   顾笙闻言低下头,不知如何回答。   江晗低头看了看顾笙手里的珠串,故作紧张道:”那条链子你能处理妥当吗?若是不方便,我替你找地方融掉。”   顾笙警惕的捏紧手链,抬头看江晗一眼,小声道:“我自己解决,谢谢你,江晗。”   江晗微不可查的扬了扬嘴角,早猜到顾笙不可能把江沉月的把柄安心交给旁人,略嘱咐几句,便目送顾笙上车回府。      第145章      回到府里,顾笙一路直奔前院,长随却禀报说:九殿下午后就已经受皇后召见,出了府。   顾笙魂不守舍的在前院来回踱步,等不着人归来,便疾步出门,回了自己的院子。   一进卧房,她就屏退所有侍婢。   兜里揣着一封信和一串珠链,已经等不及,她想先把东西全烧了,再等九殿下回府商议对策。   石榴遵照吩咐端来火盆后,也被她打发出门,顾笙关好门窗,匆忙将信拿出来看了一遍。   由于极度的紧张,信上每个字儿她都认得,连起来竟然读不出是什么意思,顾笙急得闭起眼睛,反复深呼吸,睁开眼,又顺了一遍,终于颤着手把信读懂了。   字迹已经来不及核对了,她也没那个本事分辨真假,更不可能请外人对比。   光是熹妃信中字里行间那疯狂的激进词句,就已经吓得顾笙眼前阵阵发黑。   那封信里,熹妃竟然说她会照“九殿下的要求”行动,这简直是铁板钉钉的谋反。   顾笙甚至怀疑熹妃是故意伪造了这封信,从而报复九殿下长时间没有进宫探望。   可就这点过节,犯得着玉石俱焚吗?   顾笙没时间多想,将信递到火盆里的时候,稍犹豫了一下,担心自己烧掉信,会毁掉洗清罪名的证据,该不该等九殿下回来再做商议?   心急得犹如万蚁噬骨,她起身在火盆旁来回踱步,又冲门外喊了一句:“遣人去正院守着,殿下一回来立即来向我禀报!”   外头的侍婢应声称是。   顾笙耐着性子又在卧房等待了片刻。   时间被拉得无限长,过不了多久,她就再也熬不下去了,毅然的决定:先毁灭证物。   信是撕成小份一张张烧毁的,稍有烧不完全的,她都用火钳捏出来,对着火化成灰烬,连一片碎屑都没留下。   可那串碧玺不好办。   这串手链不用说烤融了,连烤黑都困难。   搁在火上烤半天,拿出来一瞧,金子部分还稍有些变化,碧玺珠子连颜色都没改变,停在空气中没一会儿,手一摸,链子还是凉的!   脑袋里嗡嗡直响,想起临走前江晗问她要不要帮忙溶掉,顾笙不禁蹙起眉。   金子还能用王水化掉,她却奈何不了碧玺,得去炼铁铺子里找人帮忙。   顾笙打定主意,便将手链揣回袖笼里,披上大氅,准备出府。   刚到院子门口,却见前院的小太监急慌慌的跑来通报:“主子,皇后宣您入宫。”   “现在?”顾笙大惊失色,这都申时过半了,宣她进宫是有什么急事?   顾笙急得焦头烂额,她又不是超品皇爵,皇后的宣召,她哪敢找借口推辞?   打眼就瞧见宫里来的太监弓着背,碎步往小院走来,浮尘搭在手腕上,一颠一颠的随风飘荡。   顾笙揣着手链的那条胳膊都紧张得发麻,忽然想起,方才前院的长随禀报,说九殿下也正在皇后那里。   顾笙像是忽然抓住了救命稻草,好像只要能见着江沉月,一切困难就会迎刃而解,所以立刻准备去宫里。   借着回屋换衣裳的时间,顾笙把那条烫手的链子,藏进了床下的箱子里。   临走前,她吩咐石榴守好卧房,任谁也不许进去。   入了坤宁宫,顾笙被宫女领进隔间,规规矩矩的给皇后请安,落座时,才敢用余光四处搜寻九殿下的踪影。   江沉月就坐在皇后下手的圈椅上,自顾笙进屋后,目光就一直追随着她,可毕竟是在母后面前,两人也并未特意打招呼。   顾笙与九殿下只隔了一张茶几。   以为见着江沉月,心就能安定下来,可一对上目光,她心里压抑的恐惧与惊慌仿佛开了闸似得,眼眶一下就红了。   顾笙急忙拿起茶碗,低头抿了一口,以掩饰失态。   江沉月随即站起身,走到她跟前,弯腰伸手覆住她冰凉的手背,似乎是要取过她手中的茶杯。   一股暖意从手背上蔓延开来,顾笙诧异的抬起眼,四目相对的瞬间,江沉月低声对她耳语道:“脸色怎么这么难看?”   顾笙干涩的嘴唇微微哆嗦着,她不知道自己现在的脸色什么样,不过大概能猜得出来。   她用微不可闻的嗓音回答道:“殿下,什么时候能回去?仆有急事跟您说。”   江沉月眸光微微流转,没有回答,顺势接过她手里的茶碗,直起身,递到一旁宫女手中,吩咐道:“凉了。”   宫女立即换上一杯热气腾腾的甜茶。   “诶哟!”皇后立刻用帕子掩口,故作不悦的玩笑到:“当着母后的面也不知收敛,这是想羡慕死谁呢?”   江沉月侧头看了皇后一眼,垂眸勾起唇角,只回了一个略显克制的微笑。   皇后立刻满面慈爱的抬手吩咐:“都来了,就上菜罢。”   顾笙顿时急切的抬头看向江沉月,她可不想留在坤宁宫里用膳,想让九殿下赶紧推辞,带她回府。   江沉月此刻已经察觉出异样——   皇后一下午似乎是有意牵绊住自己,如今连笨伴读都宣来了,看来,皇后是出于某个原因,受了父皇指使。   虽然尚未看出缘由,但可以肯定,今日不论找什么理由,都不可能全身而退。   只能耐着性子,等着看父皇葫芦里卖的什么药。   一顿晚膳吃得食不知味,顾笙几乎是难以下咽,九殿下的注意力也一直在她身上。   皇后自然而然也陷入了那两人营造的低气压之中,忽然听江沉月开口询问:“母后,父皇让你什么时候放咱们走?”   皇后顿时身子一绷,面上露出尴尬之色——   这算是撕掉那层窗户纸了。   皇后其实也是一头雾水,皇帝忽然密旨让她先后传召珞亲王和九王妃,她觉得,无非又是有关和亲公主的事情。   可被江沉月这么一问,皇后就有些慌了,反过头来问对方:“你怎么知道是你父皇让你来的?是不是发生什么事了?”   江沉月垂眸捡起桌上的湿巾,仔细擦干净嘴,沉默片刻,低声回答:“如果待会儿父皇宣儿臣觐见,请母后立即封锁后宫消息,不论发生什么事,都暂且不要让尤贵妃知道。”   这话一出,皇后和顾笙顿时脸都白了。   “什么意思?”   “殿下!”   皇后立刻瞪圆了眼睛看着江沉月:“究竟发生什么事了?”   “别担心,”江沉月挑了挑眉峰,淡然自若看向眼前两个几乎吓瘫的女人:“儿臣八成是被哪个王八羔子摆了一道,没什么大不了的,等着瞧他能玩儿出什么花样。”   顾笙禁不住浑身打颤,双眼盯着江沉月,嘴唇翕动,想说出熹妃的事,却又不敢当着皇后的面。   江沉月似乎察觉了她急切的恐慌,侧眸看向顾笙,伸手握住她冰凉的爪子,举到唇边啄一口,淡金色的眸子里掠过一丝狡黠:“别着急,出门前孤帮你喂过小花,晚点儿回去也饿不死。”   顾笙急得眼泪都快下来了,哪还有心思玩笑,刚想着豁出去,当着皇后的面借一步说话,外头就传来宣召——   正如九殿下所料,皇帝的召见来了。   顾笙和皇后恨不得扒在江沉月身上一起跟着,可终究不能耽搁,只能眼睁睁看着九殿下走出门。   顾笙一路追到乾清门宫门口,不敢叫出声,只能对着江沉月的背影不断小声呢喃:“仆等你回来。”   **   九殿下被引进大殿,一进门,就扫见在场的三位阁老,以及六科给事中的十多位言官。   江晗就立在父皇御案边,御案前还跪着个瑟瑟发抖的女人,是熹妃。   后头依次跪着两个工匠打扮的男人,不像是宫中的侍从。   阵仗可真不小。   刚走近几步,还未来得及行礼,皇帝就沉着一张脸,随手捏起御案上的一叠信,劈头盖脸砸向江沉月。   江沉月不慌不忙的弯腰捡起信,抽出信纸,扫了一遍信上的内容。   皇帝压着怒火低声道:“你给朕解释解释。”   江沉月挑眼看向一旁站着的江晗,耸耸肩道:“父皇息怒,这字儿不是儿臣的,可能得二姐亲自解释。”   殿内顿时满座哗然,大臣们窃窃私语。   皇帝到底心里是偏着这个小皇爵的,一听这话,立即用眼睛狐疑的看向身旁站着的江晗。   江晗淡定自若的转身回禀:“父皇明察,熹妃娘娘已经伏法,等陈大人搜查回来,一切就会水落石出。”   江沉月挑眉看向江晗:“是么?那在水落石出之前,还得烦劳二姐简单叙述一下前情,否则孤还真不知该认哪项罪名。”   江晗礼貌的笑了笑,看向给事中大臣王俐,吩咐道:“王大人,把你查到的罪证给珞亲王说一说。”   王俐躬身受命,转而铿锵有力的说出,如何查出熹妃与珞亲王结党私通的经过,以及让那两个制作碧玺十八子的工匠,招认罪名的经过。   江沉月姿态散漫的听完他愤慨万分的指认,没作任何反驳,而是面色如常的转过身,迈步走到熹妃跟前,侧身单膝蹲跪在她身旁,和声细语的询问:“娘娘,那些信真是您写的?”   熹妃脸上的妆容都哭花了,木讷的转头看向九殿下,猛一哆嗦,立即以头碰地,尖声哭喊道:“对不起!对不起!那手链是妾身自作主张打造的!与殿下毫无关系!”   “别急。”江沉月扶起她左肩,继续问道:“那些信是谁给你的?”   “阿九。”江晗骤然打断问话,沉声道:“用不着狡辩了,你为了掩人耳目,利用我对你的信任,从中替你传信,我何曾想到,你会与熹妃有这层勾当!   若不是王大人查出这件事,还有谁能接触到这些信件?你真是聪明反被聪明误。”   江沉月不怒反笑,偏着脑袋眯起眼:“孤利用你传信?这还叫聪明?那还不如利用父皇传信来的安全呢。”   皇帝早习惯了自家小皇爵这一副散漫嬉笑的模样,不论多大的事儿,从九皇女口中说出来,似乎都像个玩笑。   殿中的气氛,也随着这不太激烈的对峙而缓和下来。   原本,众人就没法理解珞亲王为什么要做这种事。   大家心知肚明,这位皇爵对于争储,始终属于烂泥扶不上墙的状态。   西疆一整片势力,九殿下都死活不肯收下,何至于白给的不要,暗地里却跟个不受宠的妃子结党谋反?   可真凭实据都摆在眼前,熹妃那点脑容量,想伪装嫁祸都装不像。   如果真在珞亲王府搜出那串碧玺十八子,那就确实是罪证确凿了。   再想想珞亲王自小就让人捉摸不透的行事作风,如今闹出这事儿,似乎也不算奇怪。   江晗看得出,眼前的九皇妹根本没把这事儿当回事。   没错,以江沉月的脑袋瓜,这事如果细察,两天内就能正儿八经的“水落石出”。   不多时,殿外传来一群皇家侍卫特有的整队步伐。   紧接着,身穿正三品官服的锦衣卫指挥使捧着尺长的木箱,踏进大殿,单膝跪在御前道:“回禀皇上,这只木箱是从清漪园天水阁的卧房中搜出,里头有一串珠链,与图中赃物外形吻合。   侍卫在搜查那间卧房时,受到府中婢女激烈的反抗,说是主子不准任何人入内。”   说完,指挥使当众掀开了木箱,将其中的手链小心翼翼的捧出来,交给太监,呈敬给圣上。   皇帝接过珠串,举到眼前,细细看了头珠上的刻字,立时气得拍案而起!   他素来偏宠九皇女,奈何这孩子从小就不让他省心,行事古怪难测——   当年一批批佟史送到尤贵妃宫中,江沉月一一回绝,却又在皇后千秋之日,强占了一个身份低贱的子爵之女。   西疆公主迫切求亲,皇帝有意将西疆实力归与九皇女手下,却被强硬推拒。   如今,皇帝已经在太和殿上的遗诏上写下了九皇女的名字,却没想到,又来了一出谋反的戏码!   一股怒火冲上脑门,压下了理智,祁佑帝猛地将那手串砸在江沉月脚边,呵斥道:“你这孽障!你……你……”   一旁贴身老太监急忙上前扶住皇帝,满殿的大臣跪了一地。   “父皇息怒。”江沉月一改散漫的态度,正色躬身道:“这珠串定然是由奸贼藏入儿臣府中,企图栽赃嫁祸,还请父皇命宗人府严查此事经过。”   江晗闻言忽然叹了口气,眸中满含失望:“你还不肯认罪吗?”   她迈步走向江沉月,鼻尖相抵的距离,压低嗓音道:“继续查下去,对你又有什么好处?”   见江沉月目含嘲讽,江晗随即俯头靠近,耳语道:“珠串是在阿笙卧房里找到的,她如今尚未接受册封,得不到超品家眷的律法庇佑,若真查出些什么,你的九王妃怕就保不住了,二姐也于心不忍。”   江沉月淡金色的眸子骤然紧缩,一时间脸色煞白,脑海中浮现起顾笙方才惊恐的面色,僵硬的转向江晗,轻声问:“你对她做了什么?”   江晗冷笑一声,没有回答,脩然转过身,拱手对皇上道:“父皇,儿臣也怀疑此事有诈,为证实阿九清白,务必请宗人府并都察院同时调查!”   皇帝合上双眼,沉声道:“传都察院御史。”   江沉月仍旧默不作声的站在大殿中央,仿佛周围的一切都瞬间化为乌有,天地间只剩下自己,孑然一身。   以为自己会一辈子摆脱不了稚嫩与靠不住的形象,直到这一刻才发觉,那些看似遥不可及的成熟与担当,会在命运赋予劫难的那一刻,劈头盖脸的砸下来。   人,都是在一瞬间长大的。   顶天立地无所不能的那些自信,会刹那间全部化为泡影。   一直以为,自己就像史书上那些叱咤风云、制霸四方的胜者,却不知道,那些真正能走到最后的英雄,千百年间也只出了那么几个。   自己从来都没那样的运气。   书上只教会江沉月如何游刃有余的做一个英雄,却没有提及,那些倒在半路的无能者,如何才能以稍微体面些的姿态,面对绝境。   所以,江沉月只能僵硬的屈膝,缓缓跪伏御案前,像个真正的废物那样,以头触地,哀声回应——   “儿臣,认罪。”   江晗微不可查的扬了扬嘴角。   她赌的就是江沉月不敢拿顾笙冒险。   **   坤宁宫里,初冬的夜晚寒凉,皇后见九王妃还僵直的立在宫门前等候,便亲自走到顾笙身旁,温声嘱咐:“晚上风凉,回屋等吧?”   顾笙回过神,低头羞怯的回道:“谢母后体恤,笙儿想再多等一会儿,殿下该是快回来了的。”      第146章      戌时宫门下钥,顾笙被大内侍卫押送回府。   从坤宁宫得知,九殿下被削去亲王爵位打入钟粹宫软禁的一刻,顾笙仿佛瞬间失去了所有知觉。   她坐在宫里的马车上,听着隆隆的车轮声,穿过大大小小的胡同,神色木然。   道路两旁依稀亮着几盏白纱灯笼,马车飞驰,朦朦胧胧的橙黄光晕不断掠过眼角,前方是漆黑的夜色,仿佛永无止境。   不知是如何回到府里,脑中只剩下一片破碎的兵荒马乱。   回过神,天已经亮了,她在卧房的床榻上呆愣了一夜。   侧过头,才发现一屋子的侍婢都围在床边,目光担忧又惶恐。   石榴见顾笙终于有了动静,忙睁大眼睛走上前,伸出五指在她眼前摆了摆,轻声探问:“三姐儿?”   顾笙缓缓眨了眨眼,一群侍婢满面悲戚的齐声唤她:“主子娘娘!”   满屋子腐朽绝望的气息,昏惨惨似灯将尽。   顾笙张了张口,嗓音却没发出来。   石榴急忙端上一碗茶水,给她喂下几口,这才听见顾笙嘶哑的询问:“殿下回来了吗?”   屋子里一霎那的死寂过后,侍女们再难掩哀伤,啜泣声此起彼伏,又被石榴急切的喝止。   思绪渐渐回笼,顾笙立即支起身子要下榻。   石榴急忙上前搀扶:“姐儿想要什么?奴婢去给您取来。”   顾笙面无表情的理了理本就齐整的发髻,正色道:“我要进宫求见皇后娘娘。”   石榴急忙握住她胳膊,劝阻道:“姐儿,您先歇会罢,府外被一群官兵给围了,咱们暂时出不去。不过您别担心,昨晚二殿下亲自护送您回来,她跟咱们说,很快会替您解围的。”   “二殿下?”顾笙目光骤然一紧,起身就蹲到床榻旁,伸手去摸床下那只木箱。   一众侍婢顿时满面惊惶,石榴紧跟着跪在王妃身旁,哆嗦着嗓子道:“姐儿……昨夜您走后不久,一群侍卫带着搜查令闯进王府。奴婢阻挠不成,让他们闯进了卧房,把那只箱子给取走了,请主子责罚。”   顾笙动作一僵,缓缓垂下手,默然站起身。   一切发生的太突然,她提防了这么久,这场灾难不但没有躲过,反而比前世提前了数月。   顾笙竭力冷静下心绪,脑中一遍遍把所有的事回想串连在一起——   从她得到那条手链到事发,前后只有不到一个时辰。   每一步都像是被人精心设计好,她和熹妃,乃至皇上皇后,全都跳进了圈套。   是谁重中作梗?   顾笙脑中浮现江晗隐忍的目光,如今回想起来,忽然感到彻骨的寒意。   不过几日,被困在王府的她,迎来了江晗的探望。   一见顾笙满脸憔悴的踏进门,江晗便迎了上去,温柔的神色一如既往,浅笑着看着顾笙道:“叫你受苦了,别担心,一切都过去了。”   顾笙冷冷看着眼前熟悉又陌生的脸,许久,从牙缝中挤出几个字:“殿下不会放过你的。”   江晗闻言并不气恼,嘴角仍旧带笑,抬头示意侍婢出门。   厅堂里只留下二人相对而立,江晗才淡淡的开口:“你该考虑的,是我会不会放过阿九。”   顾笙瞳孔骤缩,满腔的愤怒顿时被恐惧压下。   她不清楚江沉月究竟被按上了什么罪名,是不是真的到了任人宰割的地步。   一时没了彻底撕破脸的勇气,顾笙颤着嗓音开口问:“你怎么能这么对她,那是你一手扶持长大的九皇妹……”   江晗闻言,嘴角的笑陡然撇下去,沉默须臾,冷声答道:“你心里当真只剩下她了?我怎么对她?你怎么去不问问阿九为何如此待我?我尽心竭力的把她培养成人,得到的回报,就是被夺走地位尊严和爱人吗!”   见顾笙神色紧绷,江晗深吸一口气,强压下心中的怨愤,靠近一步,抬手温柔的拂过她鬓发,低声呢喃道:“地位我可以自己夺回来,如果爱人也能够回心转意,我可以对她既往不咎,替我的小皇妹脱罪。”   顾笙被那只手触碰的瞬间,浑身立即激起强烈的反抗意识,顾不得体面,她抬手就打开江晗的手掌,脱口而出:“别做梦了!你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?”   江晗笃定的回答:“当然知道,我是在告诉你:谁才是真正的强者。”   顾笙捏紧拳头,想说“一旦江沉月对你的感情彻底消磨光了,反目成仇,就再没人救得了你。”   却又怕江晗因此铁了心落井下石,只得拼命压下挑衅的话语,低哑的回答:“我眼中没有强者弱者,只有正义与奸恶!”   江晗嗤笑一声:“奸恶?这点手段就算是奸恶?大夏的律法奈何不了超品皇爵,我不过是想给那小崽子一点教训,免得她连自己一身的本事是谁传授的,都给忘了。”   顾笙蹙眉道:“你不过是利用我将伪证藏进了府里,就算你做得天衣无缝、无法查证,我也能主动招供,替江沉月担下所有罪责!”   “别乱来了,阿笙。”江晗居高临下看着她:“阿九受祖训庇佑,再大的罪名,软禁个几年也就放出来了,但你,可没那个运气,你和我一样,都是‘凡人’,稍有不慎,就是杀头的罪名。”   见顾笙一副视死如归的怨恨神色,江晗挑起眉峰继续道:“阿九为了保住你,连案子都不敢公开调查,如今板子也挨了,被条狗链子拴在冷宫里,你可别让阿九白受这份罪。”   那轻飘飘的一句“板子也挨了”,于顾笙而言,却无异于晴空炸雷,霎时间浑身的血液都结成了冰!   她一把扯起江晗的前襟,眼睛几乎瞪出眼眶,像要吃人般低吼:“殿下受刑了?!”   江晗抬手握住捏着自己前襟的冰凉右手,轻轻柔柔的扯下来,答道:“别担心,一点皮肉伤而已,打到一半父皇就后悔了,抬去冷宫的时候,还附送了两个佟史,呵,就是不知阿九肯没肯用上。”   顾笙眼前一阵天旋地转,一个趔趄,被江晗一把稳住。   她奋力甩开江晗的桎梏,酿跄着退后几步,目光仿佛是面对着魔鬼。   见她情绪激愤,江晗忙不迭解释:“这事儿可不赖我,那顿板子是阿九自讨的,债多不压身,她怕熹妃出事儿,八妹会受不了,就自个儿把能揽的罪名全揽了,否则父皇也舍不得打她。”   顾笙缓缓闭上眼,泪水划过脸颊,强压着哽咽颤声问:“殿下现在怎么样了……”   江晗见她情绪已经完全崩溃,随即抬手稳住她的肩膀,认真开口道:“我舍不得你这么难过,只要你肯洗掉标记,照我的计划离开阿九,我保证会救她出来,以后再不会让你有半分痛苦。”   顾笙死死捏紧拳头,指甲几乎掐破手掌,才将一句“别做梦了”压下去。   许久,她垂下眼眸,沙哑的开口:“我考虑考虑。”   她心里清楚,用不着江晗出手相助,等江南战乱一起,江沉月就会立即领兵戴罪立功。   在此期间,她能做的就是稳住江晗,不让事态恶化。   如果她坚持极力反抗,必然会加重江晗对江沉月的仇恨,后果不堪设想。   思及此处,顾笙立即敛起所有的恨意,神色缓缓显出丝柔弱的屈服。   江晗见她露出妥协之色,立即恢复狂喜的深情神色,伸手将她揽入怀中。   顾笙绷紧身子,没有挣扎,顺从的靠上江晗肩膀,努力掩饰愤怒。   谈了些往日的回忆,顾笙才装似无异的询问:“我会一直被困在王府吗?”   只要能自由出入,她就能跟八公主里应外合,想方设法争取与江沉月见面的机会。   江晗垂眸看向她,略作犹豫,便大度的开口:“不会的,我会尽快让父皇撤离侍卫,但我暂时还不能时常来看你,你要照顾好自己。”   顾笙担心她察觉自己别有用心,便故意装出羞愧之色,小声道:“你不嫌弃我?”   江晗扬起嘴角,再次拥她入怀,喃喃道:“你说呢?过些时日,咱们可以去城外汇合,我亲自带你出去散散心,好不好?”   顾笙默然点点头。      第147章      江沉月被削去亲王封号后软禁于钟粹宫,与熹妃勾结某篡一事却被严密封锁,可当日在场的官员多半是宣王党羽,是以不利于江沉月的传言,自然还是在朝内火速传开了。   后宫同样被封锁了一切传闻,只有皇后得知了内情。   祁佑帝一连两晚歇在养心殿,以此回避皇后的“震怒”。   到了第三日,皇后果真按耐不住,主动出击,遣人传信,称自己“五内俱焚,一病不起”。   皇帝只得前往坤宁宫探望,然后就出不来了。   皇后娘娘端庄贤淑母仪天下,轻易不会祭出“一哭二闹三上吊”的法子,可如今,她视为己出的小皇爵出事儿了,还被皇帝赏了四十大板。   据说是没有打完,但已经够皇后娘娘喝一壶的,心疼得只能母仪自家小皇爵一个人了。   看见皇帝进门,她双眼立刻射出刀子般仇恨的目光。   祁佑帝早料到会有这一幕,在爱妻面前,他不敢乱摆皇帝的威严,只能“奴颜婢膝”的上前哄劝,对皇后说他“也不想的”,说“这孩子再不吃点苦头就没救了”。   皇后闻言悲愤道:“难道陛下打死她就有救了不成!”   祁佑帝立即补充道:“只打了十几下。”   皇后一瞪眼:“陛下这是嫌打的少了?那剩下的板子让妾身去替阿九领了罢!”   皇帝无奈的按住她左肩,让她冷静坐下来,蹙眉低声道:“素婉,你以为朕就不心疼吗?”   皇后见他神色严肃,便抽出帕子拭去眼泪,正色道:“要是您真知道心疼,怎么不分青红皂白的就下了定论?   事情经过妾身都知道了,阿九是个什么性子,外人不清楚,您难不成还不清楚吗?陛下别怪我多嘴,这事儿怕是跟老二脱不开干系吧?”   皇帝一垂眼,坐到她身旁,端起茶盏,拨了拨天青瓷碗盖,沉声道:“罪是阿九自个儿认的。”   皇后急道:“那定是旁人耍了什么奸计!您就不能替孩子做主,好好查案吗?!”   皇帝仍旧不动声色,嗓音淡然却不容置疑:“朕替她做主?她堂堂一个超品皇爵,被人使了绊子,自个儿没能耐脱身,还得朕替她兜着?   那等以后没朕做主了,这孩子怎么办?能指着你和朕庇佑一辈子?   江山逆取顺守,阿九却自幼一帆风顺,再不吃点苦头,以后的路,谁来替她走?”   皇后怔愣须臾,眨巴着眼睛疑惑道“陛下的意思是……您是故意让阿九栽这个跟头的?”   祁佑帝侧目看向她:“是,这回必须让阿九知道,身在皇家还想逃避争斗的代价。不论这件事是谁栽赃,如果她自己都不愿反击,甚至受到牵制,束手就擒,那往后吃苦的事儿还在后头呢。”   这话中的意思皇后能明白——过分顺遂的成长未必是好事,借这场劫难,夺走江沉月与生俱来的荣耀与地位,才能让这孩子对权势产生应有的敬畏与渴望之心。   两人沉默须臾,皇后叹息一声,道:“陛下的意思妾身明白了,只是心里还是舍不得,想去钟粹宫看一眼,才能心安。”   皇帝抬手搭上她臂膀,安慰道:“近些时日暂且还得晾着她,你就放心罢,朕安排了人手,时时都盯着。   阿九伤势没什么大碍,要就是头一次当众认罪挨打,面子上抹不开,趴床上两天没搭理人,药也不肯喝,也不知心里在跟谁较劲,气得药碗都掀翻几十只了,可精神着呢。”   皇后眸光微微流转,觑着皇上脸色,柔声道:“陛下,九殿下自然是在为自己不平!虽说陛下此番定罪别有用意,可咱们也不能让谋害大夏超品皇爵的歹人得逞!”   皇帝闻言沉沉叹息一声,许久才答道:“这事儿啊,就怕是晗儿从中作梗。”   **   “阿笙?”   顾笙目光从手中的针线活中移上来,就瞧见小人渣一脸坏笑,一双浅瞳满是期待的看着自己。   顾笙抿嘴笑着低下头,继续穿针引线,口中喃喃道:“殿下别闹了,仆正忙着呢,今儿身子乏了,殿下早些歇着罢。”   “怎么又乏了?”小人渣气鼓鼓的凑到她身旁,心有不甘的看着她手中繁复的刺绣,怒道:“绣这无聊的玩意儿都没睡着,能有多乏?你就不能抽出半柱香功夫陪陪孤?”   顾笙扑哧一声笑出来,抬头皱了皱鼻子,撒娇道:“过两日就绣成了~”   眼前那双淡金色眸子忽然暗淡下去,神色落寞的看着她,薄唇开合。轻声的对着她呢喃:“孤等不了那么久了。”   一句话,猛然像是把她的心撕碎了,一股莫名的不安感席卷全身,顾笙丢掉针线,急忙伸手,想要抓住江沉月,却逮了个空。   “殿下……殿下!”周围瞬间混沌不堪,耳边有个嗓音还在唤她的名字,顾笙急切的想要追赶,双腿却像是灌了铅。   终于,她在彻骨的绝望中睁开眼,从梦中惊醒过来,浑身被汗水浸湿。   两日没合眼,顾笙方才竟挨着贵妃软塌睡了过去,梦里全是往日的点点滴滴。   思绪缓缓回笼,视线转向雕花木窗,窗台上的鹦哥还在扯着嗓子喊:“阿笙!阿笙!”   原来是它在喊她的名字。   为什么要学那人说话?小花也想念小人渣了吗?   连日来压抑的思念瞬间决堤,顾笙鼻子一酸,眼眶烫得灼人,眼泪仿佛断了线的珠串,直往下落。   忽然开始后悔,觉得自己从前对小人渣不够好。   还记得那一年,四岁的九殿下喷着鼻涕泡,对着她大吼“地龙全都赏给你”,顾笙那时就在心里保证过,一定要竭尽全力对那个孩子好。   经历那样撕心裂肺的分别,挽回后却仍旧被自己肆意虚耗,原来“未来”并没有她想象中漫长,在一起的日子多一天,是一天。   一不留神,那个人就离开了。   没有归期。   小花从鸟架子上蹦到窗台,圆溜溜的小眼睛,盯着软塌上哭得歇斯底里的顾笙。   犹豫片刻,它扑腾了两下翅膀,无比乖巧的扯开嗓子,用力所能及的方式哄她:“娘娘娘,曲项向天歌!”   屋内的哭泣声停顿了刹那,随即却更一发不可收拾。   **   江晗随后数日都不曾来探望她,没人在送来宫里的消息,被困在府里的日子绝望到无力。   顾笙试图笼络侍卫头领,不求他能网开一面放自己出府,只想从他口中得到些关于江沉月的消息。   她也知道,这不过是饮鸩止渴罢了,一个从五品锦衣卫千户,哪里来的本事打听宫中秘事?   顾笙送的银子他都不客气的收下了,编了一通模棱两可的“消息”糊弄人,但到底说了些安慰她的话。   五日后,顾笙总算迎来了一丝曙光——五皇子和七皇子来了。   一进正院,瞧见顾笙那张满是泪痕的脸,五皇子就连连摇头哀叹:“哎呀顾姑娘,你可得好好保重身子,瞧你这脸色,让阿九回来瞧见了,没准是要变心的!”   顾笙迫不及待的问他:“殿下怎么样了?”   五皇子挑起眉梢玩笑道:“你问哪个殿下?咱哥俩也是殿下啊!”   就说跟小人渣混在一起的都是坏人呢!   顾笙已经快急得以头抢地了,瞪大眼睛瞧着五皇子,急得一口气哽在喉咙里,上不来也下不去。   七皇子见状立刻劝慰道:“甭搭理五哥,你别着急,阿九那儿挺好的,钟粹宫我以前也待过,除了地儿没你府里宽敞,其他都是一应俱全,亏待不了你家九殿下!”   五皇子摇头摆尾的搭腔:“可不是么,哥们儿还头回听说,这打入冷宫还带附赠两位三品君贵伺候的,咱那真是…恨不得替老九‘受罪’!”   被他俩这么一闹腾,顾笙拧巴成面团的心竟然真的松了些。   两位皇子瞧着眼前楚楚可怜的美人面色稍有缓和,这才各自进屋落座。   他二人昨夜潜入钟粹宫探望江沉月,今日奉小皇妹之命,特地来府里安慰顾笙。   并稍带来一句极富九殿下特色的口信——“御膳房的糕点,色香味比之爱妃差远了。”   具体是比爱妃本人的口感差,还是比爱妃做的糕点口感差,这不好深究,两位皇子觉着,可能两层含义都在里头,一语双关。   顾笙连日来浓得化不开的心酸,被江沉月带来的这一句话冲淡了,她迫不及待的问二人:“还有没有其他口信?”   难不成没有类似“孤归心似箭”“爱妃不必自责”“孤无怨无悔”什么的劝慰?   然而很遗憾,小人渣死性不改,五皇子郑重其事的转达了另一条口信——   “想你的时候,孤觉得那两个佟史都越看越漂亮。”   顾笙:“……”   这干脆利落的两句口信,比柔肠寸断的情话效果强百倍,手起刀落,一举销毁了顾笙所有的悲伤与自责。   顾笙苍白的脸颊,被那两句口信生生羞出了一抹红晕……   气色好多了!   五皇子和七皇子互看一眼——   到底还是阿九了解自家媳妇,这么一说,就真哄好了。   其实情况远没有那么乐观。   大概是生平没受过这么大屈辱,连日来,江沉月都趴在钟粹宫里,没声没息的,不肯喝药也不鸟佟史,喝过几口水,饭不肯吃,更别提糕点了。   五皇子昨夜溜进钟粹宫寝殿的那一刻,就瞧见那双往日神气活现的淡金色浅瞳,迟钝呆滞的看向自己——   他一个没心没肺的七尺汉子,眼泪当场就下来了。   两个皇子从始至终都压抑着眼泪,听江沉月认真的教导他们:进府后怎么骗顾笙安心。   事情匆匆商量结束后,哥俩一跃出宫墙,就抱在一起哭瘫了,嚎得跟狼似得。   为了“不辱使命”,他们今儿还是强打着精神,来府里合演一出戏。   进府的头两句玩笑都是九殿下教的,顾笙见着他们会说什么,被猜得准确无误。   哥俩临走前还留下话,让顾笙在府里安心等待。   府外的侍卫过不了几天就会撤离,皇帝显然没打算严惩江沉月,等这阵风头过去,他们就找机会带顾笙混进钟粹宫,跟江沉月见上一面。     第148章      正午的日头高悬,虽是碧空万里,阳光却仍旧像是蒙着一层纱,将暖意驱散殆尽,冷得呵气成冰。   五皇子从东暖阁走出来之后,就一直梗着脖子,跟着走在前头的江晗,七皇子几番劝阻都被甩开,只得蹙眉跟在他之后。   刚拐过宫墙,随从还在二道门处守候,周遭无人,五皇子捏紧拳头,眸中敛起一簇怒火,加紧几步跟上江晗,趁其不备,猛地抬起拳头,迅雷不及掩耳的击出!   眼前江晗的背影却陡然一偏身子,反手捏住他的拳头,胳膊肘顺势顶向他下颌,跟着一扫腿,行云流水般反击。   噗通一声闷响,五皇子被面向上压倒在地。   身后七皇子见状一惊,立即举步冲了过来!   江晗单膝顶在五皇子侧腹,修长的手掌卡住他脖颈,面色毫无波澜,淡然开口道:“老五,走路看着点儿。”   五皇子面色涨得通红,奋力挣扎两下,奈何身体两处穴位被对方不松不紧的拿捏着,他不敢来硬的,只得睁着一双满是怒意的眼睛,死死盯着江晗。   七皇子迅速赶来解围,握住江晗手臂,低声道:“二姐,差不多就行了吧?”   江晗没回答,悠然松开手,站起身掸了掸袍角。   七皇子扶起五哥,想将他拉走,他却仍旧不肯罢休,气得抽搐着鼻翼,瞪着江晗冷声道:“二姐,你有功夫使那些下三滥的手段对付自家妹妹,不如想想法子解了江南燃眉之急,父皇兴许还能高看你一分!”   江晗勾起唇角,轻声答道:“你得先顾好自己,才能对旁人指点江山,否则就是败盟寻衅,叫人看着可悲。”   “你!”五皇子一捏拳头,却被七皇子奋力拦下。   江晗转头看向二人,一双凤目里满含鄙夷,“我不过是教训不懂事的妹妹一顿,你们一个个摆着张臭脸,给谁看?”   七皇子死死拦着五哥,背对着江晗语重心长道:“二姐,你有什么火气就往咱们哥俩身上撒,阿九再过两个月就得行冠礼了,闹出这么大事儿是好看的么?你让她以后在朝野上下怎么抬得起头?”   江晗低头嗤笑一声,柔声到:“做姐姐的,自然该教会阿九,如何先懂事,再成人。过两个月就十六了,不小了,该知道轻重了。”   五皇子哥俩自然听出这话中威胁之意,二人立时间沉默下来,神色压抑的看向眼前自小就无可匹敌的长姐。   江晗上前掸了掸五皇子后背的灰尘,替他理了理发冠,深吸一口气,淡然招呼道:“走了。”   **   冬暖阁地下火道的炭火燃烧正旺,皇帝同皇后分坐于棋盘两端,屋里静谧无声。   皇后手里捏着颗黑子,陷入思虑之中,愁眉不展。   皇帝看得出她心事重重,棋局中几番退让,还是没能博取爱妻欢心,便抬头笑叹道:“素婉今日心思不再棋局之上,不如改日再与朕一决高下。”   皇后捏着棋子没有抬头,怨声道:“陛下不愿陪妾打发时间,妾心里更不得安宁。”   皇帝知道她的心思——还是想去钟粹宫探望阿九。   可在这节骨眼上头,还得历练孩子的心志,他又不方便出面跟着,如果让皇后独自去心慈手软的一顿安抚,惩戒岂不全都白搭了?   可若是不答应,皇后日日摆着一副如丧考妣的脸,白日里纠缠起来倒是斗志昂扬,晚上侍寝时又“一病不起”,坚决不让他碰,皇帝日子不比冷宫过的好。   皇帝深吸一口气,终究还是决定退让一步,让皇后在自己的控制下,与小皇爵见上一眼,只要瞧见人没事儿,她到底能安下心来。   “这么着吧。”皇帝抬眼看向皇后:“朕宣阿九来一趟,你就在这儿见上一眼,但你得向朕保证,不能对阿九流露半分怜悯之色,必须维持严母威仪,你以为如何?”   皇后眼睛一亮,激动地险些捏碎棋子,感激涕零的看向皇帝,“谢陛下的体恤!”   顿了顿又担心道:“九殿下还伤着呢,抬来抬去未的,免牵动伤势……”   皇帝缓缓闭了闭眼,沉声道:“统共打了十来下板子,哪里就得抬着走了?”他无可奈何的看向皇后:“总这么矜贵着,非得被宠废了不可。”   皇后这才没再多说。   口谕传下去,宣九殿下进东暖阁面圣。   皇帝催促皇后摆出专心下棋的架势。   皇后在心急如焚的等待中,棋子儿一通乱落,终于听见珠帘被人撩起的声音!   她急忙用余光扫向来人,就见九殿下一袭月白色常服,低着头,缓步走入隔间,身后还伴着两名侍从。   皇帝见皇后已微露失态之色,立即清了清嗓子,吓得皇后立即将视线调回棋盘。   皇后只能用耳朵分辨脚步声靠近,似乎还夹杂着金铁摩擦的沉重响声。   “儿臣给父皇母后请安。”   皇后一听这颓然的嗓音,抬头迅速扫了一眼——   江沉月耷拉着脑袋,目光忧郁的看着地板,侧脸在阳光的笼罩下,显出近乎剔透的苍白。   皇后一阵心酸,想吩咐人小心伺候殿下落座,却被皇帝一个眼刀瞪回去,乖乖低头看向棋盘,不敢多话。   皇帝冷冷嗯了一声,也没免九殿下的礼,继续一本正经的同皇后对弈。   九殿下被召见后莫名被凉在一旁,连平日慈爱的母后都不搭理自己。心中很不是滋味,无声无息的退后两步,干等着,脑袋埋得更低了。   皇后强压着急切,不断给皇帝使眼色,急得恨不得掀翻棋盘,已经无心落子,干脆抬头道:“陛下棋艺精湛,妾身不是对手!”   皇帝无奈的笑了笑,低头瞧了瞧皇后“群魔乱舞”的棋子,头也不抬的悠然开口:“过来,替你母后瞧瞧,还有没有胜算?”   闻言,江沉月耳朵一抖,面上显出一丝难得的局促,抬起双眸,淡金色的眸子里夹杂着一丝畏惧,可怜巴巴的看向皇后。   见皇后微微点点头,江沉月上前几步,恭敬的立在母后身旁,迅速扫了棋盘一眼,随即抬眼瞧向父皇。   “怎么样?”皇帝沉声开口。   江沉月再次扫了棋局一眼,确定父皇是步步退让,有意让母后得胜,才低声笃定的应答:“母后胜局已定。”   皇帝闻言微一挑眉,局势都成这样了,还敢“大言不惭”,看来这孩子锋芒犹存,锐气挫得还不够啊。   “朕怎么看不出她有扭转之势?”   江沉月警惕的迎向父皇目光,屁股还隐隐作痛,不敢有半分差池,再次确定他眼中没有怒气,才抬起手,指向棋盘。   皇后顿时一惊,只见江沉月竟然同时抬起双手,袖口中拖出一条粗壮的铁链,长袖抖落,隐隐显出白皙的手腕上,被锁链勒出的红痕。   这简直叫人心如刀绞,皇后蹙眉狠狠瞪了皇帝一眼,恨不得立即要人替九殿下打开镣铐。   江沉月一手托着镣铐,一手并指沿着棋盘上一条黑子,比划了一圈,认真开口道:“母后中腹暗藏棱角,只需突围此处白子之夹击,便可与西角散子里应外合,转败为胜。”   皇帝顺着自家小皇爵的话细细一看,没看明白,一抬手:“你倒是突围给朕瞧瞧。”   “儿臣不敢。”   屁股还疼。   皇帝一阵朗笑,坚持要求。   九殿下只得替皇后接局,不消片刻,果真定下胜局。   皇帝嘴角也禁不住上扬,却也没开口夸赞。   看得出对面爱妻的心思全在阿九手腕子上头,他便趁机沉声开口道:“算你小立一功,镣铐卸了罢,回去后也不必戴了。”   “谢父皇恩典。”   “去罢。”   皇后:“!!!”   她还没来得及同九殿下说一句话!   江沉月:“……”   大老远跑来,就替父皇哄一下爱妻,怀疑自己不是亲生的。   没办法,皇后没敢吱声,抬头目送九殿下离开,眼里汪着一泡泪,等人走了才掉下来,回头狠狠剜皇帝一眼,咬牙切齿的告退了。   五皇子和七皇子得知父皇召见了九皇妹,顿时有种拨云见日之感,二人立即上疏请,求解除对王府的封锁,果然得到应允。   发觉父皇似乎并没有想象中震怒,两位皇爵出宫后细细一商议,决定去府里探望九王妃,让顾笙亲手写一封请求探望阿九的“陈情表”。   顾笙闻讯后激动万分,直奔书房,拿起笔,对着信纸两眼冒光,不消片刻,便写出一份情真意切、感人肺腑的文书,力求一举把皇帝看得泪下潸然!   由于担心皇帝没功夫看长信,必须精简文字,顾笙一夜未眠,前后修改了上百回,终于造就了一封言简意赅却打动人心的书信,第二日递交给两位皇子。   皇帝看完信后果然显出怜悯之态,然而却并没有松口。   他将信还给五皇子,并且下令“不得让九王妃公开踏入钟粹宫”。   五皇子先是心中一沉,而后又对父皇的“公开”二字产生疑惑。   不能公开,是可以私下?   难不成是暗示他们偷偷送王妃入宫探望?   二人抬头觑父皇眼色,那威严的目光分明是“对,就是你想的那样。”   皇帝其实只是面上不能松懈,心里不是不心疼。   况且之前送进钟粹宫的俩佟史没派上用场,他自然也希望九王妃能溜进去一趟,只是不能让人知道是他的意思,端看俩儿子的悟性和胆量了。   俩皇爵一头雾水的走出养心殿,虽然不知道父皇葫芦里卖的什么药,但这事儿肯定是没有风险了。   第二日,两人便将顾笙扮成侍从带入宫,入夜后便引她潜入钟粹宫。   顾笙看见远处寝殿门窗里漏出的灯光时,就已经激动地不能自抑,强自按捺心绪,低头紧跟着两位皇子绕进回廊。   卧房里,百无聊赖的九殿下正对着翩翩起舞的两位佟史发呆,恍惚间,似乎感受到一股熟悉的气息在靠近。   怔愣须臾,江沉月浅瞳一闪,撑手一跃下榻,挥散了佟史和侍从,匆忙走出寝殿大门,警觉的朝着那股熟悉的气息快步寻去。   顾笙在回廊中猛一哆嗦,身体仿佛被一股陡然浓烈的信息素瞬间锁定了!   久违的激烈心跳让她眼前一阵晕眩,深吸一口气,她顾不得领路的两位皇爵,撒丫子就朝着那股气息狂奔而去!   被甩在身后的哥俩对看一眼,这姑娘似乎用不着他们引路了……   顾笙疾步绕过重重的回廊,只觉那股气息愈发接近,引得她脚步愈发急切,却不知,对方早已在几重回廊外锁定了她!正越过围栏和花圃,朝她直奔而来。   于是,正当顾笙一本正经的勇往直前时,银色的月光下,一个修长身影陡然自身旁的围栏一跃而落,一把握住她的手腕,猛地将她压在了朱漆石柱上!   一声闷响,顾笙后背被砸得生疼,却没有惊慌,因为后颈的腺体激烈的反应,在告诉她,眼前这个人就是她日思夜想的爱人!   “殿下……殿下……”她喘息未宁,刚一抬头,双唇就被封住,两人紧紧拥抱在一起。   顾笙迫不及待的用双手钳住对方脖颈,大庭广众之下,下意识就踮起脚往对方身上靠,恨不得跟江沉月黏在一起,永不分开。   身后慢一步赶到的两位皇子,已经没眼看了……   五皇子急忙咳嗽了两声,石柱旁的两个人却毫无收敛之意,直当没听见!   七皇子扶额:“咱们还是先走吧。”   五皇子无可奈何,朝黑夜中的俩人轻声喊了句:“咱们天亮前来带人走,悠着点儿!”   顾笙站在在石柱和江沉月之间,满心的激动难以抑制,却又不得不强行冷静下来,避开脸,停止了亲昵,喘息着看向对方,红着眼眶道:“殿下,带仆进屋。”   那双淡金色眸子像是重新燃起光芒,喉间用力吞咽一口,才后退一步,弯身将她横抱而起,迅速掠过围栏,冲入寝殿。   绕过屏风,走进卧房的软塌,顾笙还有好多好多心事与思念想诉说,可惜对方似乎是不想用语言表达,连日来的思念让两人难舍难分的守在一起,或许是太多话要说,不知从何开起,亦或是见到对方后,无声胜有声。      第149章      顾笙没法睡得踏实,患得患失。   心悬在半空,不一会儿就惊醒过来,吃力的睁开眼,发现自己仍旧被那双浅瞳安静的注视着。   心漏跳了一记,她将红得发烫的脸颊埋进九殿下怀里。   不想要天亮,也舍不得再睡。   五更的梆子声还是透过窗子传进门,顾笙一激灵,双臂死死箍着江沉月脖颈,委屈的呢喃:“仆不要走!仆不走了!”   江沉月握住她的手,侧眸扫了眼六椀菱花窗,窗纱在月光的映照下泛着铅灰色的光晕,时辰不早了。   “殿下别看外头!”顾笙更心慌了,抬头委屈的看着九殿下,好不容易见着了,小人渣今儿怎么要了一回就放过她了?   她还愿意再给的!   九殿下收回目光,视线划过顾笙柔软的怀抱,浅瞳中漾起一丝落寞的不舍,还是怏怏的揽住她后腰,坐起身,贴在她耳边轻声问:“好些了么?”   说完,就无情的伸手捡起榻边的衣裳,示意顾笙穿上。   顾笙撇着嘴推拒:“仆不要穿!”   她双手撑着床榻往后挪,不想穿衣裳离开,可刚脱离小人渣的怀抱,腰腿就一阵激烈的酸麻。   她捂着酸胀侧腰,蹙起眉,这才明白过来——小人渣今儿这般“谦逊”,八成是怕她下不了床,就得让两位皇兄抱回去,那怎么能成?   自己的王妃,当真是一滴油也不能让别人揩的,亲哥也不行。   “穿上罢,听话,等孤回了府,你见天儿的不穿都不妨事。”   顾笙还是不肯:“仆回府您也见不着了,就在这儿光着,您喜欢就别送仆回去!”   闻言,九殿下垂下双眸,长长的眼睫半掩着淡金色眸光,在熹微的烛光下潋滟着淡淡的沉郁。   顾笙顿时心口一揪,忽然意识到——在江沉月最落魄无能的时刻,她不合时宜的倔强,会让眼前这个曾经无所不能的珞亲王,感到尊严尽丧。   顾笙急忙撑起身子,顺从的接过衣衫,匆匆挂上肚兜,系上后带,就乖巧的上前,先伺候九殿下穿衣。   她不知该怎么劝慰,只能把江晗如何利用她的经过全盘托出,而后对九殿下解释:“五哥和七哥不让去皇上那儿申冤,仆也不敢轻举妄动,怕给您添乱。”   这些内情,九殿下的探子其实早就查明回报了,可是,父皇的人手私下也有不少动作,该是也查明白了,明面上却不动声色。   九殿下没有翻案,问题不在于有没有能力替自己洗清罪名,而在于父皇想不想让她洗清罪名。   看得出来,父皇是揣着明白装糊涂,在故意整治她,却琢磨不出自己究竟哪里犯了错。   但有一点——圣意永远不会错。   如若不小心触了逆鳞,没罪也成了罪该万死。   九殿下其实胆儿不够肥,散漫的心性多半是被宠出来的。   吃完一顿板子,叛逆的毛病全好了,立刻深谙孝道,只能静观其变,恭候父皇下一步指示。   只能安抚笨伴读:“别担心,二姐此番也没打算置孤于死地,不过就是想削减孤在朝中的威望罢了。”   江沉月起身下榻,缓缓踱步至窗前,背对着顾笙长身玉立,淡然道:“现如今,即位诏书已经搁在太和殿牌匾之上,栽赃争斗都是迟早的事,父皇将孤囚禁于此,兴许是想让二姐将矛头转回大哥身上。”   顾笙心头一咯噔,这么些天来,她心中的重重迷雾,被小人渣这一句话点破。   难怪她总觉得不对劲,这么大颗石头丢进湖里,一层水波都没翻开,也没听皇帝定下九殿下谋逆的罪名。   原来皇家一个个心里都明镜似得,每个人都有自个儿的算计,一举一动都是障眼法,专门糊弄他们这群局外人。   顾笙顾不上披起外衣,匆匆下床趿拉上浅口绣花鞋,追到窗边急问道:“圣上是在做样子?那他为什么还这么狠心赏殿下板子?”   江沉月转过头,居高临下的垂眸看着她:“父皇肯定还有他自个儿的计较,但只要琢磨出这层……”   话音未落,窗外忽然传来“突突”两声叩击声!   不等顾笙回过头,一扇窗就被向外拉开一条缝,紧接着,五皇子悄无声息的探进大脑袋……   只听“啪——”的一声“巨响”,五皇子那张无辜的脸,瞬间被江沉月一掌拍了出去!   “哐当”一声,九殿下猛力关回窗户,仔细扣上窗栓,侧眸淡定的吩咐顾笙:“爱妃去把衣裳穿好。”   顾笙:“……”   五皇子您的脸还好吗!   窗外那股寒风钻进屋里,吹得顾笙一个激灵,这才清醒的意识到,分别即将来临。   她一颗千疮百孔的心顿时又拧巴成一团,红着眼眶抬起头——   小人渣还立在半明半暗的灯光中,呼吸间,在那股寒风中激起一层薄薄的白气,模糊了那双绝色的浅瞳,雾气顷刻消散而去,美得像一场梦境。   顾笙眼泪溢出眼眶,咬着下唇使劲摇头,“仆不想离开殿下……”   由不得她抵赖,身体就一手被揽入那个让她无比依恋的怀抱,温热的吻轻轻落在耳垂,“孤不会让你等太久,江南那头快出事儿了。”   话音刚落,她就被打横抱回床榻上。   顾笙忍着泪水穿好衣裳,攀上窗口跃出房。   直至宫院围墙,江沉月松开她的手,目视着她,一步一步后退。   顾笙双眼被泪水模糊,死死捂住嘴,才能不让悲痛惊醒寂静的夜。   两位皇子带她一跃上围墙。   回过头,她的爱人还立在月光下,仰着脑袋对她调皮的飞了一个吻,浅色的笑眼在月光下水波潋滟。   回到府里,又开始暗无天日的思念。   身体里的灵魂标记就仿佛炽烈的罂粟,一寸寸蚕食着她的意志,叫人难受得发狂。   江晗频繁来信催促她去城外见面,顾笙赴约两次,故意探了口风,果然,江晗的意图确实在于打压超品皇爵在朝中愈发难以压制的威势。   如果无论如何都得不到父皇的垂青,江晗就借助外界力量对皇帝施压,即使父皇想传位于非纯种大夏血统的小皇爵,江晗的党羽也一定会极力阻挠——   罪是江沉月自己认的,一个被钉在谋反罪名上的皇爵,有什么资格继承皇位?   顾笙此时已经没了规劝的念头,一心博取信任稳住江晗。   在五皇子和七皇子的轮流协助下,顾笙每月都有一晚能入宫与江沉月度过。   灼心的等待,让她痛苦至极却又乐此不疲,对相见的期望,成了她维持她灵魂存活的唯一火光。   半年后,江南灾民揭竿而起,起义军规模与日俱增,震动朝野。   江晗奉命领兵建瓴而下,三次围剿,损失惨重,起义军的队伍却日渐壮大。   一年前,江沉月曾在围场对她说:“南两省不久必起祸乱,江南卑湿水热,军士长期驻扎有损战力,且北方骑兵不善水战,二姐务必加紧编练水师,加固战船,以备不时之患。”   如果当日听从劝谏,江晗今时也不必如此措手不及,只是没料到,那样的地理环境下生长的文弱百姓,竟有如此坚韧的力量。   祁佑五十二年,仲夏。   皇帝领兵亲征,点五皇子、七皇子伴驾出征,并下旨令九皇女戴罪随征。   顾笙在府中满心忐忑,挖空脑袋的回想——只隐约记起,前世,九殿下似乎是在长江沿岸的几处要塞,与起义军交战,三战三捷。   她担心这一世会出什么差错,所以想去提个醒,却如何都记不起具体的作战地点。   钟粹宫中,江沉月接旨谢恩,起身走入厢房,换回一袭皇爵冕服,踱步走至书案旁。   一张破旧的江南地图,横摊在书案之上,图中密密麻麻备注满了墨黑的字迹,唯有三道朱红墨色异常醒目,圈出了长江淮河沿岸的三处地理要害。   出征当天,顾笙一大早就准备好出府送行,石榴带着侍婢匆匆端上早膳,却见王妃一闻着菜香,就忽然一阵干呕……     第150章      石榴急忙上前扶住主子,惊道:“姐儿这是怎么了!”转头匆忙吩咐侍婢传医官,却被顾笙抬手制止了。   顾笙弓着背,一手捂住上腹,又干呕两下,虚弱的挥挥手,让人把菜全都收出去,站到窗边深吸几口气,总算缓和了些,踱步回到梳妆镜前,吩咐侍婢继续将发钗戴好。   石榴满脸焦虑:“主子还没用早膳呢,想换套什么菜式,奴婢这就去膳房传菜。”   顾笙蹙眉摇摇头:“我没胃口,还是快些拾掇停当去宫里,难得圣上准许临行前探望殿下一眼,别耽搁时间。”   石榴还是不放心,追出门去,想查看方才上的菜出了什么岔子。   一进膳房,当差的三个厨子吓得直打摆子,险些给石榴跪下去。   石榴让他们退开,亲自上前,对着菜式一道一道仔细闻,香得很,没有不新鲜的。   这真是怪了,每日早膳都是照着王妃爱吃的菜式轮番上,怎么主子今儿这么大排斥的反应?   石榴没功夫细察,只得吩咐长随进一步查看菜式,自己匆匆回了小院里。   顾笙此时已经梳妆完毕,扭头吩咐侍从,将前些时日准备好的行李都带上。   行李整整塞满了三个车厢,衣鞋蜡烛等必需品都齐了,其他多数都是干粮吃食。   除了糖糕甜品,还有许多是专门晒干的蔬菜,以及腌制的鱼肉。   也不知军备的车马让不让塞进自家的物资,反正她得带去试一试。   出门的时候,眼前忽然一阵晕眩,顾笙一手搭住门框,闭目缓了缓,深吸一口气,继续走出门。   近些天来,她感觉得出身子莫名的困乏,也许是相思心切,顾笙没多想,一心赶路,顾不得身子不适,匆匆上了马车。   马车一路疾驰,路面稍有些颠簸,顾笙就感到胃里一阵翻腾,难受得憋出一脑门细汗。   一旁伺候的石榴看得心慌,关切的问道:“姐儿这是怎么了?奴婢瞧您好几日都没精打采的,晚上睡挺早,白日里却还打瞌睡,回去一定得让大夫给您把把脉。”   顾笙心不在焉的点点头,喃喃道:“没什么大碍,就是时不时觉得反胃,犯困。”   石榴愁容满面的嘟囔:“夫人怀上您那会儿,倒是时常犯困干呕……”   这句话如同晴空炸雷,炸得顾笙猛一“咯噔”,脸色霎时间惨白。   “您怎么了?”石榴掖着帕子替她擦汗。   脑子里“嗡嗡”直响,顾笙僵直许久,涌上脑门的血液缓缓流回发麻的四肢,她哆嗦着抬起手,抚住小腹。   该不会是怀上了吧?   这半年来,九殿下统共就幸过她六回,女官说过,停药后少说一年多才能怀上,这怎么可能?   这简直是天大的笑话——   江沉月被囚禁在宫中半年多,她却怀上了身子,旁人会怎么看她,难不成招供自己偷入过钟粹宫?   顾笙缓缓低下头,呆愣的看着平坦的小腹——   孩子才多大?两个月?三个月?   到头来,还是要她打掉头一胎吗?   光是想想心就一阵揪痛,和上一回不同,不仅仅是出于责任,大概是人说的母子连心,一种无形的牵连,让她仿佛能感应到孩子的存在。   小家伙这时候降临,是想在九殿下上战场的日子里,替自己的阿涅陪伴娘亲吗?   顾笙心如刀绞,恍惚中想起八公主的话:“我最后悔的,就是连孩子都没留下一个,唯一能牵引我活下去的念想都没有,眼前无数条敞亮的大道,没有一条是我能走的……”   她心头骤然一紧,一个无比执着的念头浮现在脑海——要保住孩子!   顾笙的表情渐渐平静下来。   一旁的石榴惊慌失措,任她怎么询问,主子都没有回应,顾笙脸上惊涛骇浪的面色过后,又如同退潮后平静的海面,深不见底。   不能影响九殿下出征的心情,不能让她有一丝牵挂。   顾笙的脑子仿佛沉睡数年后,带着生锈的齿轮缓缓转动起来——   她像是长期被超品皇爵坚实的龙鳞庇佑着的蜉蝣,再失去一切遮挡后,却不敢慌张,因为有一个无比脆弱的生命,需要她的保护。   她的孩子,需要她变得强大!   “我娘怀上我的时候,是多久开始起反应的?”顾笙笃定的看向石榴。   石榴疑惑的眨眨眼,好在记得很清楚:“夫人反应很早,没上两个月的时候就开始犯困了。”   “一个多月就有了反应?”顾笙回过头,如果自己也才怀上一个多月,她可以趁今儿送行前,光明正大的与九殿下同房,等孩子落地,就对外称“早产”。   到那时,哪怕有人质疑孩子的血统,也可以请太医验明是不是江沉月的种。   于她而言,最大的威胁,是江晗会不会阻止她生下这个孩子。   代理朝政的是大皇子,他那性子,也未必能帮得上忙。   顾笙捏紧拳头,决定暂时隐瞒怀上的消息,一是为了让江沉月安心出征,二是为了掩人耳目。   等肚子显怀了,她就尽力躲在府里,哪怕真到了兵刃相接的一日,江晗也不一定能狠心叫她一尸两命。   就算她没有被正式册封,孩子却是超品的种,若是江晗胆敢违背祖训,那就是断了自己的后路。   再退一步说,宫里还有尤贵妃,尤贵妃身后,缱绻着整个罗马帝国的刺刀。   在江沉月被囚禁的半年里,尤贵妃沉默了三个多月,暗中遣使者回了故乡,调集一批罗马铁骑,陆续在大夏边界驻扎,随时做好“以武力带孩子回娘家”的准备。   相比于现如今留守京都的驻军,这批铁骑的威胁可不算小,用他们做孩子的后盾,任谁也不敢轻举妄动。   理清局势后,顾笙眉目渐渐舒展,淡然自若的下了车,吩咐接应的太监将车上的行李卸下来,一同走入后宫。   一进坤宁宫,顾笙就瞥见西暖阁那头的行李货物,堆得跟小山似得,她随口问了一句,就听小太监回禀:“那些都是娘娘们给九殿下准备的物资。”   顾笙:“……”   仔细瞅两眼那头的行李,简直跟自己准备的分量差不多,约莫足够九殿下在外待几十年的了。   皇后与妃嫔都坐在花厅里,两位皇子正同各自的母妃叙话。   江沉月也坐在尤贵妃身旁,见母妃朝门外张望,便回头瞧了一眼——   只见笨伴读身后跟着三座移动的“大山”,正逶迤朝花厅走来。   九殿下顿时哧笑出来,“哇唔”了一声,回过头挑起眉峰,用罗马语对尤贵妃玩笑道:“信不信,她带来的行礼七成以上都是吃的,怕孤饿死在路上。”   尤贵妃眯起笑眼斜瞪小皇爵一眼,剔透的浅瞳微微上挑,分外迷人。   心思被猜个正着的顾笙浑然不知,仍旧恭恭敬敬的进门,给皇后请安,安排好“三座山”的行李后,再来给母妃请安。   “坐罢,不必拘礼。”尤贵妃招呼顾笙坐到自己身旁,问道:“都准备了些什么?”   顾笙立刻谦虚道:“也没什么贵重的东西,多数是吃食……”   话音刚落,就见小人渣一脸坏笑对着尤贵妃使眼色,像是在说“看吧,猜得准么?”   尤贵妃禁不住扯起嘴角,无奈的摇了摇头,乐呵呵的拍了拍顾笙的手:“有心了。”   顾笙狐疑的斜看小人渣,有些不安的询问:“这么些行礼,路上会不会不让带?”   小人渣立即摆出严肃的神色,仔细审视一眼她带来的行李,一本正经道:“军规森严,个人的行李不得超过一石重。”   顾笙满目失望:“一石怎么够?“   小人渣蹙眉叹息一声,贴近她耳边吐气道:“亲一口,孤就替你想办法。”   顾笙顿时涨红脸,捏拳推开小人渣,又想起正事,忙扯了扯九殿下衣袖,小声道:“殿下,陪仆单独去厢房坐一会儿成么?”   江沉月微微一愣,却难得认真的拒绝了,“就在这儿坐会罢,陪陪母妃和母后。”   顾笙抿了抿嘴,焦急的看向九殿下,她必须在临行前制造单独相处的时间,此时这么些人瞧着,正是最好的时机,她必须耍一次无赖。   “殿下……”顾笙一双水汪汪的杏眼盯着江沉月,旁若无人的释放后颈的腺体的气息。   标记刻在灵魂里,在心爱的人面前,她随时都能够发情。   于是,江沉月脸红了……   屋里谈笑风生的人群立即安静下来,疑惑的看向这一头——   其实也能够理解,新婚的一对小爱侣,分别半年才见面,君贵一时忘情也自然。   只要身为超品皇爵的九殿下有所克制,也就没事儿了。   然而很可惜,众人高估了超品皇爵的克制力,九殿下眨眼间就举起了耻辱的小白旗……   血气方刚的年纪,哪里经得起爱妃撩拨?   江沉月红着小脸瞥笨伴读一眼——爱妃太不懂事儿了,孤必须无情拒绝——   然而没办法,笨伴读好美好芬芳,九殿下看完一眼,脸一直红到耳根。   一股激烈的超品信息素顿时蔓延开来,一屋子的妃嫔都慌了……   皇后哆嗦着手下命:“你二人快出去叙话!”   顾笙奸计得逞,拉着小人渣一福身就出了门,迅速走进了厢房。   关上门,刚绕过屏风就被九殿下一胳膊搂住啃。   顾笙忙避让开,拉着小人渣坐到床榻旁。   头三个月不宜行房,她只能找借口推脱:“时辰不足了,殿下就坐着陪仆叙叙话儿吧。”   江沉月:“……”   顾笙眨巴着纯洁的双眼,岔开话题认真问:“这回出征,殿下有充足的把握吗?”   江沉月缓缓闭上眼,抬手揉了揉眼窝,绝望的低声道:“这事儿未必非得私下问吧?”   作者有话要说:  设定孩子对OA家长的称呼分别是:喊顾笙“娘亲”,喊胖九“阿涅”,登基后分别称“母后”以及“涅皇”。   结合各地方言中对妈妈的称呼,综合出这个便于区分又比较有气势的称呼。(不用对我提议啥其他称呼,这里不征询意见,这是设定,什么母娘母后母皇的太混乱了,乍看不易区分。   女女:娘亲 阿涅。   男男:爹爹 阿法。   第151章      小人渣明显心存不满。   顾笙嘟起嘴,为了让小人渣没有牵挂,她都伟大的决定扛下一切压力、独自面对未知的危险了,却感受不到江沉月对她除了行房之外的任何兴趣!   “殿下不愿意陪仆单独待一会儿?”顾笙斜着眼睛质问小人渣。   江沉月振作精神,侧头握住顾笙的手:“怎么不愿意?孤一刻都不想与爱妃分别。”   顾笙扭捏的低下头:“骗人,就会哄人家开心……”   抬起头,她漆亮的杏眼望入那双浅瞳里,满是不舍与担忧的问:“殿下,这次出征有没有危险?您好歹给仆吃颗定心丸。”   “别担心。”江沉月认真看着她回答:“必须承认,孤从没有过指挥如此庞大战役的经验,或许,事情也不如预想中那么容易摆平,胜负也无法轻易论断,但是,不论遇到什么危险,孤只要想起你……”   顾笙满眼闪着幸福的光芒,急问:“殿下想起仆就会怎么样?!”   江沉月专注的神色陡然一转,在嘴角挑起个坏笑,看着她接着道:“只要想起你说的那句‘战死沙场后希望爱妻另觅良人’,孤满腔的怒火就会化为力量——绝不能便宜了二姐,哪怕困于千军万马之中,孤也要杀出重围,回来见你。”   顾笙:“……”   这都多久以前的事儿了,还是上回八公主出逃的时候,她为了安慰八公主,随口问的一句话而已!   没料到记仇帝耿耿于怀到现在……   顾笙怔愣片刻,她还记得当时自己的心情——   那时的她,还一心想报答江晗,自认为感情是可以理智的,没法理解八公主寻死觅活的心情,还自认为公主是因为没经历过风浪,才如此不珍惜性命。   可现在呢?   她对视着眼前那双坏笑的浅瞳,如果这个人如新罗王一样,战死沙场,她还能像当初劝八公主时那般理智么?   怕是等不及生出孩子,她就要随小人渣一起去了。   顾笙撇撇嘴,靠上小人渣肩膀:“仆离不开您,恨不得随殿下一同出征,殿下是不是也会这么念着仆?”   江沉月顺手将她拎坐于自己腿上,拢进怀里,沉默须臾,哑声道:“当然,为了证明对你的牵挂,孤可以……”   小人渣低头看着顾笙玩笑道:“孤可以为你创造一次‘耗时最短’的行房记录,现在就开始还来得及——”   顾笙噗哧一声笑出来,被闹得推开小人渣,感觉已经没法儿进行一次传统的“伤感送别”了。   二人推搡嬉闹不多时,厢房外就来了宫女,柔声提醒“殿下保重身体”,意思是时辰差不多了,你俩赶紧的结束罢。   九殿下整了整衣襟站起身,顾笙一瞬间体会到了对离别的恐慌,颓然的跟着站起身,与九殿下一同出了门。   御驾亲征,将领带着骑兵精锐在太和殿前听命,皇帝带着将领出列,屠宰牛羊,献祭祖先与社稷,而后于队列左右逡巡一周殉阵,宣布“不用命者斩之”。   随后以兽血淋与军器之上。   一系列繁琐的祭祀结束后,大军出城与各路兵马汇合。   皇后可以伴驾送行十多里,顾笙只能送到城门口。   看见城门的时候,她的心就拧巴成了一团,顾笙不想临别前哭得难看。   为了逞强,她送行的一路上,摆出一副臭不可闻的可怕脸色,吓得一旁陪她步行的小人渣都不敢搭话。   终于还是到了城门口,顾笙板着脸,转身抬手,想替九殿下理一理发冠,抬头的瞬间,依稀仿佛看到儿时那张稚气的小脸。   初遇那年明明才到她胸口,如今都比她高出一头了,时光都在转身间流逝,她还来不及仔细咂摸。   江沉月见她伸手,便如往常一样,冲她低下头。   顾笙抬手的时候鼻子一酸,眼前全被泪水模糊了,好在小人渣看不见。   理发冠的时候,她用力抹了把眼泪,再捧起江沉月的脸,为了克制泪水,就故作冷漠的开口:“记着尽早回来,好了不说了,仆这就回府等着殿下回来,再会。”   于是,九殿下一脸困惑,看着笨伴读调头就走,梗着脖子姿态僵硬,几乎同手同脚般滑稽可笑的姿态。   顾笙不敢面对小人渣离去的背影,听说怀胎期间不能伤心过度,所以她选择自己先转身,强忍着泪水快步走。   带着草草了事的告别,顾笙穿梭在一片黑压压的铠甲步兵之间,咬着下唇伤心的想:“小人渣很快就会回来了,有什么好伤心的?   小人渣为什么都不叫我一声?叫一声就能再回头看一眼了……   怎么还不叫我?究竟叫不叫?”   越想越不甘心,觉得还是想再看一眼!   于是,一群士兵眼睁睁看着板着脸的九王妃陡然间反悔了,转过身,疯了似得跌跌撞撞的冲开人群,往回跑,噗通一声撞进九殿下怀里,涕泪横流的咆哮:“殿下都不追仆两步!殿下不爱仆!”   九殿下本来还纳闷——笨伴读怎么可能这么轻而易举就“放手”?   这会儿前襟上沾满笨伴读的眼泪和鼻涕,心里才算踏实了,不然不正常,抬手拍哄怀里的顾笙:“爱妃的潇洒装得跟真的似的,孤一时没敢追,怕被人笑话。”   顾笙泣不成声:“每次都是仆追您!仆不开心,要红杏出墙!”   周围一群将领闻言双眼冒光,被九殿下一个眼刀又瞪踏实了。   两人团在一起又腻歪许久,直到行军的号角声吹响,才依依不舍的分开。   在小人渣“六到八个月就回程”、“两月一封加急信”的承诺下,顾笙才挥着泪湿的帕子万分不舍的告别。   回了府,顾笙将自己或许怀上了身孕的事情告诉了石榴,并令她严格保密,随后安排内院只留下娘家陪嫁来的几个侍婢,外院侍从不得随意入内。   顾笙安下心来开始养胎,每日除了吃睡,剩下的时间喜怒无常。   她一时会突然间满心喜悦,一时间又莫名的愤怒绝望,情绪来去极快,无法控制,连石榴都莫名其妙挨过几次骂。   小人渣真是挑了好时机出门,不然就能瞧见自家小绵羊似得爱妃崩溃发狂的威力了,而且根本不讲理,哄都哄不好。   头两个月过后,顾笙乔装带着石榴偷偷溜出府,找江湖郎中诊脉,瞧瞧胎儿究竟几个月。   一连跑了五家医馆,得到的答复都是“三到四个月”。   其次是询问有什么办法不显怀。   然而郎中给她的建议都是:“适当少吃多动,以免胎儿超重难产,至于显怀不显怀,那跟个人体质相关,无法控制。”   回府不久,顾笙想将颜氏也接入府里,可又担心娘亲跟着担心,只得暂且作罢。   唯一令她欣慰的是,江晗在协助大皇子代理朝政期间,忙得脚不沾地,几次抽空想与她见面,被拒绝后也没功夫耽误,无暇顾及顾笙有无异样。   所以她顺利的熬过两个多月。   没几日,江沉月留守在府里的亲信给顾笙递来急报,说“宣王执掌了留守京都的半成兵马,且不知从何处调集了一批铁骑,驻扎在京城南北两道城门之外。”   顾笙头一回收到九殿下亲信的禀报,特地起身去厅堂接见,询问后才得知——江沉月临走前吩咐了亲卫:只有“王妃出事”或“万分紧急”的情况下才可抽身南下传报,寻常事宜交与王妃,写入家书。   如今的状况,亲卫无法判断是否属于“万分紧急”的情况,唯恐宣王蓄谋篡位,只好来回禀九王妃,由她定夺。   顾笙沉默许久,她不想参与此事,经历了半年前的那场劫难,才发现刻意逃避或许会将事情搅得更糟,她虽然仍旧想保江晗活命,可事已至此,她有孕在身自身难保,实在无法顾忌太多,一切都只能等九殿下回来后再作打算。   顾笙本想交由亲卫自己定夺,可忽然想起,前世的九王妃是西疆公主,那么,他们应当是征询了阿娜尔的意见,并非自己定夺。   顾笙暗暗蹙眉,她不想打乱前世的事情,可又猜不到阿娜尔会做出怎样的决定,只好叫住亲卫,让他们等候一天。   随后她亲自出府,去阿娜尔府上“探望”。   出乎预料,顾笙被挡在了郡主府外。   阿娜尔府里的门房看见王妃驾到后,显得很紧张,匆忙进门通报,阿娜尔的贴身侍婢出来回禀,称:“公主偶染风寒,不宜见客。”   顾笙警惕的察觉出——那侍婢神色很不自然,似乎是,恐慌。   顾笙面上浑不在意的寒暄几句,转身就回了府,随后立即遣人打听阿娜尔近日了行踪,竟得知,阿娜尔已经两个月不曾露面。   这倒是奇了,那西疆公主又在私下捣鼓什么?   顾笙挺着三个月的肚子都不怕被人瞧见,阿娜尔却躲在府里不见人。   顾笙心中陡然升起一丝惊慌——不对。   阿娜尔那性子,怎么可能闷在府中这么久?一定是根本就不在府里!   念头一出,顾笙立刻动用亲卫,遣他们暗自去郡主府查探。   果不其然,里头根本没有公主!   阿娜尔的贴身侍婢成天装模作样的送药送膳,而后原封不动的全倒掉,卧房里却根本没人。   这事儿不归顾笙管,只能暗自走漏消息,尽快捅到皇后那儿去。   紧接着,郡主府的下人便被全数押审,不消两日就得到了答案——阿娜尔偷偷混进了出征的队伍,跟着皇帝,南下去了!   顾笙觉得自己真是个省事儿的好王妃,就阿娜尔这不管不顾的性子,九殿下前世没准会被她黏疯了。      第152章      这西疆公主也是真大胆,随军的队伍里,连一个百户所的小旗都可能有子爵血统,哪能嗅不出她这一品君贵的气息?   阿娜尔混于其中,且不说体力是否能够支撑,光是祛乌汤,得连着喝多少,才能安然度过一个月的行程?   顾笙细一推敲,就发现这件事,阿娜尔一个人根本办不成——   君贵身子娇弱,连着喝两碗寒凉汤药,体力必然锐减,根本应付不了艰辛的行军路途,一旦行踪暴露,阿娜尔身份被揭,唯一的可能就是被皇帝遣送回京中,听后处置。   怎么可能近三个月杳无音讯?   必然是有人暗自协助了她,且此人地位能耐也必定低不了。   顾笙带着孕期极不稳定的多疑情绪,首先就怀疑到小人渣头上,随即自己把自己气得火冒三丈!   好在没多会儿就冷静下来,明白过来,十有八九是五皇子动的手脚。   经不住阿娜尔请求的人,也只有他了。   这么一来,阿娜尔该是没法光明正大的纠缠江沉月,因为她一旦露脸,就肯定会被小人渣揪去父皇那儿告发。   顾笙一手抚着小腹,侧靠在厢房西窗旁的软榻之上,怔怔看着窗外葱郁繁茂的烟柳与绿水掩映,难得一点儿困意都没有。   她一刻也停不下胡子乱想的脑子,皇上那么想将西疆公主塞给九殿下,万一他老人家不但不处置,反而将阿娜尔配给到九殿下营中怎么办?就算她肯相信小人渣的意志力,也扛不住军中爱喝酒的陋习啊!喝醉了可怎么防!   顾笙简直恨不得日夜兼程追去江南,亲自把西疆公主揪回来。   **   千里之外,朝廷十万兵马挥师南下。   江沉月奉命兼任左副将军,基本属于军权不大、责任全揽的万年黑锅型军师,兼敢死先锋。   皇帝半年来慈父变严父,九殿下仍旧不大适应。   江沉月从前的杀伐决断,自信多来自于“胜利后荣誉是孤的,失败了也可以躲去父皇身后,等旁人收场”的温暖襁褓。   如今却不一样了,责任不是自己选择担负的,而是硬生生砸在江沉月肩上。   想退却,转过头,却看不见父皇宽厚的肩膀,有的只是寒风刺骨的万丈深渊,逼迫着自己只能够向前,失败的代价可怕到难以想象。   少年人,自过于安逸的温房中成长,总爱用叛逆或是蔑视俗世的目光,迫不及待的展现自己虚假的强大、早慧和与众不同。   可当她真正需要付出成年人每走一步所承担的危险与努力时,又会迷茫的对未知产生恐惧,想回到那个被父皇母妃宠爱保护的温房。   手中执掌着十万军士和八万起义灾民的性命,九殿下的计策得铤而走险,让双方伤亡减少到最低。   稍有差池,就得在史书上留下遗臭千古的一笔,即使胸有成竹,也会对自己的谋略产生怀疑。   人生中头一次失眠,二更才入睡,天蒙蒙亮时做了一个梦,梦见笨伴读的肚兜打了个死结,解了一晚上都没能解开。   江沉月被活生生的急醒了,醒来后身体“反应”较为严重,掀开帐门透透气,一股激烈的信息素随即一泻千里。   外帐的随军佟史都被惊动了,乐颠颠跑来给九殿下请安:“让奴家替殿下解解乏罢。”   奈何九殿下不领情。   值得庆幸的是,这个梦似乎瞬间扫去了九殿下心中所有的踟蹰不安,一心只剩下“孤得快点儿回京解肚兜”。   至此,九殿下恢复了从前挥斥方遒决胜千里的气魄——   闪电出击,率兵在长江南岸第一战设下埋伏,烧尽敌方粮仓,三日内于起义军占领的城墙外挖下数里沟壑。   僵持七日,敌方主动归降,江沉月火速拿下了第一座城池。   本就是农民揭竿而起,只因当中包含了大量饱读诗书却无钱赴京赶考的江南秀才,所以起义军中能人辈出,兵分三路,占领了长江沿岸的三处兵家必争要地。   如此既可分散朝廷兵力,又可里应外合,这才导致江晗的兵马吃了几次瘪,损失惨重。   为防起义军故技重施,江沉月只得兵贵神速、绝其军备,引兵来战。   不出所料,占领头一座城池之后,另两个据点的起义军当夜就赶来,包围了城池。可惜还是晚了一步,城中起义军已被江沉月的兵马彻底镇压,没人能与他们里应外合。   城内官兵刚经历不战而胜的战绩,个个胸有成竹,虎视眈眈的等待起义军攻城。   起义军当然不傻,也学官兵围守城池,可惜他们只有智囊,却没有能潜入城池烧毁粮草的能人,只能干等着,但坚决不攻城——   你们官兵十万,我们义军只剩五万,凭什么我们攻城?有种你们出来打,我们打不过就投降!   城里的将领们摩拳擦掌,不断请奏皇帝,愿带兵突围反击。   皇帝却始终按兵不动,将决定权完全抛给江沉月,说不清是想历练九殿下还是想整死九殿下。   由于第一场胜利来得一帆风顺,江沉月的信心水涨船高,更坚定了不费兵卒一战三胜的信心。   翌日,江沉月坐于城墙看台之上,盯准了义军当中妻儿老小的藏身之处,于夜半时分,亲自率三十人精锐突袭,一举缴获数百名人质入城。   引得义军群情激奋,磨牙吮血。   城内将领以为九殿下是为了稳妥,才掳获人质,故意刺激敌军主动攻城,便纷纷劝谏,表示此时即使出城反击,也必可全数剿灭敌军,大获全胜。   九殿下却始终不肯出兵。   几日后,藏于山庄避难的江浙乡绅与官员,被安全接入城池内。   江沉月当日便亲率南三省数百位乡绅府尹,行至城墙之上,向起义军示威。   老百姓们一瞧见那些霸占田亩、贪墨赈灾粮款、勾结欺压百姓的官绅,立时间恨得目眦欲裂,毛发怒张!   青筋浮现在城下一张张暴怒的面孔之上,血丝不满起义军的双眼,他们仿佛恨不得攀上城墙,将那群乡绅贪官生吞活剥!   然而,那个曾经让他们满心仰赖的超品皇爵,此刻却迈着长腿,逡巡于城墙之上,恭恭敬敬的与那群贪官谈笑风生,沆瀣一气!   江沉月神色带笑,故意大声喊话:“是援军来晚了,才令诸位大人被城下这群流寇,追得东躲西藏,孤心中甚为愧疚。”   城池上,一群乡绅官员感动得涕泪潸然,纷纷拱手感激圣上的恩德与皇爵的营救。   城下数万义军顿时一片血泪痛骂,江沉月对百姓的控诉置若未闻,仍旧眯着浅瞳对官员们微笑开口道:“父皇念你们镇压流寇有功,跪下听旨罢。”   一群乡绅顿时受宠若惊,忙不迭一阵闷声跪地,含泪等候宣旨。   江沉月对一旁拿着圣旨的将领使了眼色,将领立刻上前,展开黄绢,朗声宣旨——   “奉天承运,皇帝诏曰:江浙徽三地府尹——陈辉俊、杨曦、赵锡良,并乡绅世族刘宇、曾严浩……”   等赏的乡绅官员听得圣旨中钦点自己的名字,不由满面荣光。   城下一群百姓怨气冲天,就在此时,宣纸的将领抬高洪亮的嗓音朗声道——   “共计两百七十三人,勾结受贿,欺压百姓,强占良田,贪墨赈灾两款,致使江南疫后饿殍遍野,百姓被迫揭竿而起,祸及全国!罪不容诛,即刻斩首示众!”   “啊!”   刹那间,城墙上下一片惊呼!   原本满面红光的乡绅府尹,瞬间面色惨白如纸,瞪着眼眶抬起头——   只见江沉月此刻面色已如冷面修罗,满目杀气,直逼众人,待到圣旨读完,便猛然抬手一挥——   一群士兵鱼贯而出,将两百七十三名罪犯反手压于城墙之上,面朝城下数万百姓!   一群受骗的乡绅原本东躲西藏,尚且能免于灾民报复,却不料被江沉月这奸计骗出老巢!只能俯首就擒,惊恐至极的面对着城下数万怨气冲天的灾民!   “斩!”   一声令下,手起刀落,尸首分离。   老百姓们引颈相望,眼睁睁看着那群吸食百姓血肉的狗官乡绅,脑袋逐个落下城墙,鲜血染红了碧蓝如洗的天空!   一瞬间的哑然,起义军们默默看着城墙上歪斜的尸体,终于,那些熬不过的苦难和怨恨,随着罪人狗命的终结,伴着滚烫的泪水溢出了灾民们眼眶。   江沉月一抬手臂,衣袖带着一股劲风,撕裂空气,猎猎作响,士兵们高亢的嗓音顿时响彻天地——   “天地有正气,杂然赋流形。下则为河岳,上则为日星。   于人曰浩然,沛乎塞苍冥。皇路当清夷,含和吐明庭。   时穷节乃见,一一垂丹青。在齐太史简,在晋董狐笔……”   城下义军首领本就是满腔报国热血的有志才子,此时听得一首《正气歌》,那股被奸佞蒙蔽的心终于拨云见日,霎时间满心愧疚,不禁纷纷掩面,涕泪潸然。   九殿下立于城楼之上,见情况与料想中相仿,立即挥手,又让士兵带来前些时日擒获的妻儿老小。   城下起义军忽然听闻自己父母妻儿的叫唤,顿时抬起头,面露迫切与惊惶,只见楼上的那些作为“人质”的亲人,个个衣着光亮,仿佛洗净了半年来所经历的沧桑。   原来,他们的妻儿并不是被官兵捉为人质,而是为免于饥寒,替他们照看孱弱的妻儿父母。   “尔等皆是大夏子民,因奸佞迫害,流离失所,被迫揭竿,朝廷难辞其咎。   孤身为超品,更应首当其冲,以行动弥补,即使兵戈相向,亦绝只守不出。凡弃甲归降者,皆可依照家中人口壮丁,领得这两百七十三名罪人家中田亩,朝廷抄家所得,国库分文不取,全数分与灾民,免三年赋税……”   城下义军早已泪不成声。   劝降完毕,江沉月迈步走至城墙边,弯身抱起一个七八岁大的小女孩。   这个小女孩刚被抓进城中之时,曾凄厉的哭喊威胁一众士兵,让他们“不许靠近”,甚至无知的叫嚣着“超品皇爵会来救我们”,却被一旁对超品皇爵绝望的老百姓厉声呵斥。   此时此刻,江沉月一双浅瞳对视着女孩儿黑亮的双眼,满目愧疚的对她开口:“你所信任的那个没用的超品,直到今天才赶来救你,你还愿不愿意,像从前那样信任她?”   周围渐渐停止喧哗,一片寂静之中,小女孩眨了眨黑亮的圆眼睛,紧接着,清脆嘹亮的嗓音流水般倾泻——   “我永远、永远都愿意相信。”   一时间群情沸腾,百姓们山呼千岁。   至此,一场起义竟真毫无伤亡的被平定了。   九殿下其实也没有百姓想象中那么菩萨心肠,这么做,主要是为了收买人心。   武力镇压只能导致杀不尽的后患,为了以后有充裕的时间解笨伴读肚兜,必须以德服人。   将领们对九殿下敬仰万分,纷纷赞其舌灿莲花,善于攻心。   而暗自偷窥的阿娜尔,则被江沉月在城墙上最后那深情的小眼神迷得七荤八素。   五皇子迫不及待请求小皇妹传授自己忽悠君贵芳心的绝技……     第153章      转眼以至深秋,江南加急军报抵京——命户部调拨二十万两白银,并下令布政使司调遣官员前往战地,协助安顿战后事宜。   除了军报,信使还带回了数十封军中家书,送往各宫各府。   顾笙在这思念难捱的四个多月之中,托援军陆续送了三封家书稍往战地,封封感人肺腑,洋洋洒洒万余字,诉说着对九殿下的愁思。   结果,只等来了小人渣一封“三合一”简洁回信……   小人渣的回信总共只有百余字,极其简要的回答了顾笙万字家书中问的几个重点问题,之后的文字就大致表达了这么几个意思——   “战事已平,爱妃无需担忧。”   “江南气候湿润,糖糕已经发霉。”   第二页是对顾笙来信中透露江晗行动的答复。   最后一页的笔墨,竟然全部是有理有据的劝说顾笙:“不要将肚兜的系带打成过于繁复的结。”   “……”顾笙怀着满心的激动看完信,最终笑容僵在了嘴角。   她本以为,小人渣经过这场磨难后会变得成熟,然而事与愿违,果然三岁看终生,一日熊孩子,日日熊到大。   顾笙把信摆到自个儿小腹前,气嘟嘟的对肚子里的孩子说:“瞧瞧,你阿涅就是这么欺负你娘亲的,你可不能学她那个样!”   可说完又有些后悔,她还挺希望孩子继承小人渣那样好使的脑袋瓜,就算也是人渣都认了……   上月末,顾笙私下对尤贵妃及皇后透露,自己被府中的医官摸出了喜脉。   尤贵妃天生对东方的朝争缺乏敏锐感,闻讯后竟然激动万分的打算举办宫宴,想大肆庆祝九王妃妊娠之喜,却遭到皇后的阻拦。   如今,朝中七成势力全部归于宣王之手,皇后坐立难安,走路都计较着先迈哪只腿,哪里敢如此宣扬?   未免顾笙腹中胎儿被江晗利用,皇后决定秘而不宣,等待大军归朝。   然而此次回京的战报中,只提及调拨银两与官员,并未公布战况,引得京中官员个个心中疑云重重。   江晗更是惶惶不安,几番调派去探查军情的亲信,一个没能回京,具体战况一概不知。   依照战局估测,此番平定江南,除了沿岸三波起义军之外,还有徽浙两省近十万流寇。   以朝廷的军力相抗,此时应当回京调拨援军才是,不知为何,来的却是调拨银两和官员的军报。   江晗为此彻夜难眠,手中掌握京城内外的兵权,太后那头也已经打点妥当,她十多年来的心血筹谋,终于像齿轮般开始缓缓运作——   等江南发来求援的急报,江晗在朝中党羽趁势鼓动拥立新君安定朝局,江晗先假意推脱,得到太后懿旨后,便能名正言顺的总揽朝纲。   皇帝带领的残军返京的途中,江晗已经埋伏了伪装成戎狄的兵马,即可乘虚夹击。   到时候,就算皇帝能保住性命,回京后也已经彻底失势,只能安稳做他的太上皇。   大皇子不堪一击,阿九谋反罪名在身,继而戴罪出师未捷,老五老七没有争位之心。眼前是一片万里平川,江山看似唾手可得,可这封战地急报偏偏又出乎江晗的预料——   为什么不是调集援军急报?   江南三省人杰地灵,即便因天灾沦为流寇,起义军中也不乏军事人才,想以十万兵马平定三十万起义军?任谁也没这经天纬地的能耐。   可这危机关头,递回的军报却偏偏是调拨银两,不得不让人起疑。   未免皇帝那头耍什么伎俩,江晗决定提前行动,密令朝中党羽立即开始分拨上疏,拥立新君。   然而,就在第一波大臣向监国皇子和太后上疏之后,江晗安插在宫中的亲信,当夜截获了一封密信。   信是尤贵妃差人送出宫的。   江晗拆开一看,尽是外文,只得请来礼部外使前来解读。   理清信中大意之后,江晗目光陡寒——尤贵妃竟然想让驻扎在边界的罗马将领,带军入京。   这个女人,想做什么?   江晗捏着信件的指尖泛白,边界的罗马军战力不明,若是进京后为皇帝保驾护航,必然会引起难以预料的阻碍,甚至让她多年的心血功亏一篑。   **   三日之后,亲信回府禀报顾笙,称九殿下安插在尤贵妃宫内的守卫陆续失踪,猜测是宣王动了手脚。   这个消息无异于晴空炸雷,歇在院中的顾笙大惊失色。   尤贵妃?   江晗想做什么?何故要对一个后妃出手?   刹那间,顾笙脑海中电闪雷鸣,卷起一阵泼天的风暴,吹开一片混沌的迷雾过后,以往那些百思不得其解的困惑,渐渐如同雨后拨云见日般清晰可见!   顾笙对前世宫中发生的一切一无所知,至今想不明白,为什么毫无争储之心的江沉月,会在战后八百里加急赶回京中,弑杀亲皇姊。   知道这一刻,尤贵妃处于危难之中,原本难以理解的疑惑,因果一瞬间全部串联——   是的,即使江晗为了夺位结党贪墨,为了废除遗诏栽赃陷害,江沉月终究没有升起杀心。   直到这一刻她才明白,二人间的恩怨,如果是弑母之仇呢?   顾笙一瞬间寒毛炸立,不敢想象前世的江沉月,经历了怎样可怕的劫难。   就目前为止,尤贵妃外刚内柔的宠溺下的九殿下,终究还是个心智单纯的孩童,对长姐再多怨愤,也终究不愿彻底打破宁静,一而再再而三的选择退让。   顾笙都看不出江沉月有成为未来那个铁腕帝王的蛛丝马迹,直到这一刻,才恍然,前世那场血战所背负的不可调和的彻骨仇恨。   临行前,尤贵妃再三对九殿下念叨:“行军途中尽量准点用膳,不能吃凉的,让人把炭炉子端进马车里热菜,不准怕麻烦。”   江沉月在母妃的百般逼迫后,不情不愿的做出了承诺——保证会照顾好自己。   却没想到,这就是九殿下今生,对娘亲作出的最后一个承诺,经此一别,天人永隔。   怎么样的成长才能不留下伤痛?   总是得等到无可挽回,才悔恨自己没有珍惜。   理想从来是刀尖向前,总以为自己一路向前,一直努力,就会达到目的,而后就会有充足的时间,回报亲情。   直到走远了才发现,终点那头,未必还能听见最亲的人那些慈爱的叨念。   顾笙捏紧拳头,站起身,对着亲信张了张口,想让他立即遣人快马通知九殿下,可转念一想,江南距京路途遥远,即使日夜兼程,来回也要一个多月的行程,江沉月赶回后,必然挽回不了母妃的离去。   顾笙满心惊慌,她绝不能让江晗伤害尤贵妃!   此时此刻,她再没有化解江晗姊妹恩怨的心思,要保住尤贵妃,是因为无法想象江沉月即将经历的那种痛苦。   顾笙上辈子亲历过丧母之痛,就是因为没能阻止沈姨娘加害娘亲,内心悔恨交加,才导致自己一病不起。   即使活下来,伤痛也永远无法愈合,她绝不能让这场劫难发生在九殿下身上!   可怎么才能够阻止?   难道挺着肚子去劝说江晗?那无异于火上浇油。   顾笙眉头紧锁,在屋内来回踱步。   今时今日,她已经彻底看透了江晗,这个人虽然面上总是谦逊有礼、百依百顺,可内心却无比坚韧,下了决心就绝不会改变,开弓没有回头箭。   她转头问亲信:“九殿下在京的人手还剩下多少?全部调集入宫,是否能阻拦宣王动手?”   亲信躬身道:“回主子的话,即使咱么没有合力抵抗,宣王也不会留咱们活口,她应该会制造尤贵妃意外身亡的假象,而后栽赃给承安王。”   顾笙心中一沉,缓缓闭上眼,强迫自己冷静下来,“江晗为何会突然对尤贵妃出手?”   “属下不知。”   顾笙焦虑的来回踱步,片刻后心中陡升一计,侧头询问亲信:“如果我牵制住宣王,将她引去郊外,你们趁机合力将尤贵妃偷送出城,需要多久。”   那亲信顿时色变,拱手呼道:“王妃万不能以身涉险!”   顾笙摆手道:“你放心,我不会有事,你告诉我,拖延多久才安全,你们将尤贵妃送往边界,交给罗马将领。”   顾笙之前与皇后贵妃商议保胎之事时,尤贵妃曾清楚的告诉过她罗马军队的驻扎地点。   她当时听不太明白,好在眼前的亲卫常年走南闯北,稍一提点,他便了若指掌。   顾笙决定以自己为诱饵,钳制江晗,护送尤贵妃出城。   重生一世,顾笙白费了那么多心思,以为无能化解江氏姊妹的恩怨,却在这关键的一刻,扭转了乾坤,仿佛冥冥中自有天意。      第154章      皇帝亲征期间,在顾笙的百般推拒之下,江晗只见过她三面,最近的一次都在一个月以前。   那时候,她的身形还较容易蒙混,如今腹中胎儿已足五月,即使刻意遮掩,举手投足之间都还是能看出端倪。   顾笙在铜镜前将自己所有的大摆襦群试了个遍,眉心愈发纠结,再怎么遮掩都还是显得臃肿,打眼瞧还好,稍一走动,隆起的小腹就会露出马脚。   尤贵妃的危难迫在眉睫,容不得她彷徨犹豫,顾笙匆匆写好一封信,内容极尽可能引发江晗的紧张情绪,写好后便交由赵公公送上宣王府。   为提防江晗耳目,顾笙令亲信不得提前入宫传信,只等时机一到,杀他们一个措手不及,直接将尤贵妃抢夺出城。   从相见的一刻算起,顾笙至少要拖住江晗一个半时辰以上,才能替尤贵妃争取到充足的逃脱时间。   当然,前提是江晗得答应同她私会。   在焦灼的等待中,赵公公火速带回了江晗的回信。   顾笙匆忙展开信笺,只见回信上只写了简单明了的两个字——“依你。”   江晗答应了。   窗外日头偏西,一阵风吹过青竹,沙沙一阵作响,挠得人心里更慌。   顾笙直直盯着那两个字,缓缓抬手捂住小腹。   她舍不得带孩子涉险,却又无可奈何,不忍心多想,深吸一口气,把软弱吞回肚子里,抬手冷声吩咐道:“备轿。”   出了东城门,轿夫们簌簌踩着林间一地的枫叶,最终将轿子四平八稳的落在了太月湖边。   与以往一样,顾笙下了轿子,挥退众人,独自赶往林中私会的老地点。   江晗到得比她早,一见顾笙欠着身子珊珊走来,江晗便大步上前,一脸焦急的询问她:“怎么回事?好好的说那些话做甚么?”   顾笙在信中说了“想同殿下再见最后一面”之类的莫名话语,只是想先把江晗引出来,而后见机行事。   此刻见江晗目光急切的停在她脸上,顾笙便将头埋得更低,做出悲戚隐忍之态,转过身,踩着一地的枯叶,逶迤朝树林深处走去,头也不回的颓然道:“殿下,陪我走走罢。”   江晗素来耐性极好,见她不肯说,便也没追问,安静的陪她在林间游荡。   沉默须臾,江晗淡淡开口:“你终日躲在府里不肯见我,可是还盼着阿九凯旋?”   顾笙此刻心中正在默默计算时辰,忽闻江晗开口,她随即紧张的绷紧身子,又强自镇定的压下惊慌,低声答道:“我若还想着九殿下回来,今日也不会下定决心来见你。”   江晗闻言目光一闪,侧眸看向顾笙,温和笑道:“你想通了?”   顾笙没有回答,想着如何扯开话头,仍旧闷头往前走,这显然引起了江晗的不满。   手腕忽然一紧,顾笙被拉转过身,抬起头,那双凤目正满是疑惑的注视着自己。   这么近的距离,顾笙心跳如雷,却仍旧强作镇定道:“若是没想通,我今日也不会约你相见。”   江晗眼中划过一丝讶异,随即嘴角漾起欣喜,一把将顾笙揽入怀中。   顾笙措手不及,她掩藏在层叠裙摆中隆起的小腹,避无可避的与对方身体相触。   江晗显然没有预料到她怀有身孕,在这异乎寻常的触感后,竟然怔愣了片刻,瞳孔才骤然紧缩!   江晗松开顾笙,目光缓慢的垂落在她微微隆起的小腹上,神色仿佛五雷轰顶,空气中霎那间充斥一股肃杀之气。   捅破了那层窗户纸,顾笙反而冷静下来,是祸躲不过。   她抬起头,眸中隐含泪光,哑声开口道:“这就是我几个月来不敢见你的原因,今日终于想通了,不想继续瞒着你。”   “你……”江晗眸中满是难以置信的惊骇,她连退几步,喃喃开口道:“这不可能……不可能……”   顾笙面无表情的看着江晗:“我在信中对殿下说了,今日就是与你见最后一面,是我辜负了你,从今往后……”   “你怎么现在才告诉我?”江晗迅速恢复理智,面上却显出难以抑制的阴戾之气,那股被强自按捺的怒火,逼得顾笙本能的退却。   江晗因暴怒而气息粗重,却仍旧步伐优雅的靠近,抬手理了理顾笙的鬓发,状若无事的开口:“你辜负不了我,只能辜负这个孩子。”   顾笙心口骤然一抽,本能的抬手护住小腹,警惕的盯住江晗。   江晗嘴角勾起僵硬的笑意,那张漂亮的脸蛋却因难以掩藏的怒火而显得狰狞,仍旧温声对顾笙道:“早跟你说过,不论什么难事都得先找我商议,不过你放心,只要孩子没生下来,太医一定能帮你毫发无损的除掉祸患。”   顾笙退后一步,“我不会让人伤害我的孩子,除非我死。”   江晗眸中寒光刺骨,几乎难以维持一直以来的隐忍温柔,看着顾笙沉声道:“孩子以后咱们有的是,别为这种事寻不痛快。”   顾笙像只毛发炸立的野猫,狠狠的答道:“我说了,没有人能动我的孩子。”   话音刚落,就见江晗挑起双眼,面上再无半分笑意,阴鸷的杀气扑面而来,嗓音冰冷的开口:“听着顾笙,我不是在跟你商量,这胎必须打掉。   我可以容忍你所有的过失,前提是你必须完完全全属于我,标记可以洗去,但你跟别人的孩子,绝对不能出世。”   顾笙只觉寒意彻骨,眼前熟悉的温柔面庞变得狰狞扭曲,仿佛只要她再说出一个“不”子,就会立即丧命于江晗之手。   林中一片死寂,只有风卷起落叶的沙沙声响。   顾笙忽然扯起嘴角,目视着江晗哀声道:“江晗,你对我,究竟是爱还是执念?对你而言,我不过是比那张龙椅低一等的物件罢了……”   江晗闻言缓缓闭了闭眼,目光显出一丝疲惫,掩盖了方才的杀气,她蹙眉看着顾笙,低声道:“你何必拿话刺我?如果今日站在你面前的是江沉月,而你怀的是我的孩子,结果又会如何?阿九能容得下?”   顾笙目光微转,一时哑然。   江晗苦笑一声,怅然道:“你和旁人一样,永远不会用公平的眼光看待我和阿九,你愿意奋不顾身无微不至的去保护江沉月,却不肯给我哪怕一丁点的体谅。   阿笙,你本就是我的王妃,当初横刀夺走你的人,是阿九,帮凶是父皇,如今你却要把刀尖对向我么?”   顾笙别过头:“就算我本该是你的妻子,你当初也为了皇位放弃了我。”   江晗仰面深吸一口气,低下头直视顾笙:“我早就告诉你,这两者没有二选一的必要。快了,阿笙,我很快就能对你实现从前的承诺,皇位是我的,你也会回到我身边。”   眼看日头偏西,那双凤目映衬出天边火红的霞光,仿若火势冲天。   顾笙心知不能再做反抗,否则事态难以控制,只得柔和下语气,顺着江晗话头道:“殿下有几成把握?圣上此次御驾亲征,回京的急报上并没有调拨援军,战局当是还算稳定,何谈皇位继承?”   江晗一叠声答道:“这事我自有打算,眼下当务之急,是除去你腹中胎儿,我这就带你回府。”   顾笙心头一咯噔,强压下激烈的恼火,颤声委屈道:“也不急在今日吧?”   仰头看向西面,黛青色的群山掩在云雾之中,顾笙看着江晗颓然的开口:“我想去山上看日落,殿下愿不愿意陪陪我?”   “改日吧。”江晗牵起她的手:“朝中大小事物一刻也离不得我。”   顾笙回头看她,固执的开口:“可我心里难受,就是现在想去看,殿下抽不出闲暇就请回罢,我自己上山。”   江晗蹙眉张了张口,终究还是压下火气,苦笑道:“你也就敢在我面前犟脾气。”   仰赖于江晗对她的信任,顾笙还没使出寻死觅活的架势,就顺利得手。   两人相伴走上山路,此时已过了近一个时辰,如果能安然等到日落,那营救成功的几率就有九成,可她还是低估了江晗属下的能耐——   就在两人走至半山腰时,北面的天空中忽然炸开了一簇夺目的火光。   那是锦衣卫在搜寻时常用的信号火铳。   尖锐的炸鸣声远隔数里还是隐隐传入了山腰,顾笙还没来得及回头,身旁的江晗便纵身一跃,消失在她眼前,徒留下一声“去山脚下等我”,回荡在林间。   去山脚下等你?等你回来堕我孩子吗?她又不傻。   一见人走远了,顾笙就拔腿朝太月湖西面狂奔,那里有马夫与几个侍卫候着她。   顾笙安然上了马车,车夫就挥响了马鞭,一路载着她往东城门出逃。      第155章      马车没走官道,出成不多久就开始颠簸,深秋的冷风张牙舞爪的钻进窗缝,石榴自行李中翻出一条虎皮毯,盖在顾笙隆起的小腹上。   顾笙与尤贵妃一个朝西一个朝东,兵分两路逃离京城,她们没法儿去寻求九殿下的庇护,因为南下必经水路,民船如何躲得过军舰?   所以只能走陆路,陆路去江南,凭她俩的速度,赶到地儿,九殿下八成早回京了,几番思忖下,顾笙才决定分头逃离避难。   如果事情顺利,尤贵妃此时应该已经摆脱了追击,若是没成功,顾笙也再无力回天了,多想无益。   为了不让江晗拷问她的去向,顾笙没有像任何人表露行踪,车夫和外头骑马跟着的侍卫也不知去路,都是听主子在车中随时吩咐逃亡方向。   “三姐儿,累了就睡会儿罢,奴婢替您看着路。”石榴拿签子拨好手炉,递到顾笙面前。   顾笙木讷的看了看她,接过手炉,苦笑道:“就你还总叫我三姐儿,我嫁人这么久,早就不是府里的小姑娘了,还三姐儿呢,也不怕旁人笑话。”   石榴微微一怔,似乎此时才发觉,自己这顺口的称呼早就不合适了。   她直愣愣瞧着顾笙的小脸,眼瞅着这一手伺候大的小女孩儿,如今都怀上了自己的孩子,心里忽然一酸,眼眶就湿润了:“不论长多大,您都是奴婢的三姐儿。”   她没成家没孩子,七岁起被买进府里伺候颜氏,而后又成了顾笙的贴身丫鬟,一路走来,小主子就像她亲生的孩子,也是她唯一的依仗。   顾笙低头拨弄着手中小小的掐丝珐琅手炉,心也跟着酸涩起来:“长这么大了,还是总给人添麻烦,要是江晗去颜府难为我娘亲和姥姥可怎么办……”   石榴立刻安慰她:“你给二殿下留的信上都说了,只想留孩子一命,又不是不回去了,二殿下也不是个胡乱找人出气的主,不会把事儿做绝的。   至于护贵妃娘娘周全,是那些亲卫自个儿的事,摊不到您身上,您就别操心了。”   历经半个多月,顾笙一行逃至济南北临渤海的一处村落,临时购下几间民宅安顿下来,与朝中彻底断了联系。   密送江南的急报应该已经到了江沉月手中,为保稳妥,顾笙打算三个月后再派人去京城打探局势。   孩子怕是得在这里出生了。   乡里没有专司君贵调养的医馆,只能找个稳婆接生。   顾笙这是第一胎,毫无经验,且君贵身子娇弱,在民间生产,她和孩子的危险都是极大的,实在叫她心中难安。   而此时的京城,遭她背叛的江晗,已经将满腔怒火投入到夺位之中,无暇分拨精锐力量,追击尤贵妃与顾笙。   拥立宣王的势力逐渐蔓延全朝,摧枯拉朽般覆灭了皇帝在朝中仅剩下得忠君势力。   祁佑五十二年,孟冬。   朝廷与在外出征的皇帝,终于彻底切断来往。   大军封城,江晗的登基诏书已经拟好,守城的将领却忽然连夜入宫,报知江晗——“城外有十五万非京兵马,称是回朝向殿下复命。”   这十五万人便是埋伏在函谷关伪装戎狄的兵士,是江晗十年来私自在东北三省筹集的军队,京中将领自然不识。   如今这群兵马回朝复命,必然是偷袭得胜。   皇帝大概是得到了京中的风声,星夜赶回京城,半路又遭埋伏偷袭,如今必然凶多吉少。   江晗随即召见城外将领,果不其然,是自己人。   将领入宫密报:皇帝已被追击逃回江南。   江晗闻之大喜,立即将军马调入城中,一同为自己的登基大典壮势。   孟冬二十一日,江晗率文武百官至天坛告祭礼,随后,内阁大臣帅六部百官跑奏:“告祭礼成,请即皇帝位”。   太后与东西六宫后妃于天坛西面而立,为首的皇后面色惨白如纸——   二十多万兵马齐聚天坛,没有一个是皇后能指派的,她只能眼睁睁看着那个孽障冠冕堂皇的登基篡位。   随后,诸臣奉衮冕跪进,置于案上,内阁首辅取衮冕加于圣躬,排班俯首,奏乐。众臣三拜,平身,乐止。然后再三拜,平身,乐止。   待到礼毕,捧宝官开盒取玉玺递给首辅,首辅捧玉玺呈敬道:“皇帝登大位,臣等谨上御宝。”   就在此时,外围的守兵忽然发出一阵兵戈相交的嘈杂之声!   正欲接受玉玺的江晗面色一变,身旁带刀护卫立即侧身呵斥:“何人胆敢放肆!”   话音刚落,方才还平静无波的天坛广场霎时间激起了泼天的风暴!   江晗在天坛之上居高临下,定睛细看,兵变的竟是前日入城的那十五万士兵。   京中军队不过八万,即使骁勇善战,却也因毫无防备,外加人数不敌,渐渐处于颓势。   情急之下,江晗收起玉玺,自天坛顶峰一跃而下,亲自出手,闪电般跃至乱军之中,不消片刻,便徒手擒获了十五万军首将领。   江晗擒住将领,将他拖至天台之上,俯头对阶下兵士厉声呵斥道:“住手!”   可叛军似乎不吃“擒贼先擒王”那一套,丝毫不顾及被擒获的叛军将领,反而越战越勇。   江晗一声“住手”,反倒让自己的京兵慌了手脚,战局更是一路退败。   混乱之中,一名身量修长的将士,陡然自人群中一跃至天坛阶上,疾步拾级而上。   江晗周围的亲卫还在茫然错乱之中,见有人胆敢上前行刺,立即把箭拉弓,“簌簌”一阵破风之声,那人身法竟是已入化境,闪转腾挪间竟然轻易格挡躲开,一射未中。   情急之下,江晗一把夺过弓箭,亲手拔箭拉弓,射向阶下之人——   这一剑迅疾如电,来势汹汹,来人急忙翻身一跃,竟将头顶盔帽甩落在地,呛啷一声砸地闷响!   一霎那之间,众人目中映出一片浅棕色长发,随着凛冽的寒风飘扬而起,映得冬日的阳光仿佛燃起炙热的温度。   江晗猝不及防,定睛一看,那人已跃至天台之上,长发在坛顶的风中猎猎起舞,一双淡金色的桃花眸子仿佛聚集了天地间的金芒,如若刀锋,直逼向她!   “是九殿下!”天坛下一片惊呼,台上的亲卫极力克制,才没失声喊出。   “九殿下回来了!”   不多时,京兵在一片喧闹中纷纷放弃抵抗,俯首就擒。   江晗如遭雷击,难以置信的看着对面的那双浅瞳,又猛地转身,一手勒住身旁那个叛变将领的咽喉,咬牙切齿的呵斥道:“你敢背叛我?”   “不!殿下……”那将领满面惊惶的解释:“咱们三日前遭遇袭击,军中兵马战死大半,剩余的人全被扣押了,这十五万人中,除了属下和另外几位带头将领是您的人……其他……其他全都是江沉月带来的人啊!殿下!这些不是我们的人啊!”   江晗目眦欲裂,缓缓松开将领,僵硬的回头看向江沉月,压着嗓音道:“不可能!你哪来的十五万兵马,这些都不是京兵,不可能!”   江沉月勾起嘴角:“这是江南三省的起义军,如今已经归顺朝廷,投降罢,二姐。”   说完,江沉月勾起食指和拇指,撑在唇间,吹出个尖锐的哨声,远处立即响起一阵匆忙的脚步声——   一个身着金甲的将士自人群中跃出,单膝跪至江沉月脚下,双手恭敬的捧起一卷圣旨卷轴。   “这才是真正的继位诏书!”   文武百官霎时间跪了一地。   江晗脸色苍白,行将就木,转头看向台下黑压压的一片官服与兵甲,仿佛置身于一场噩梦之中,无法醒来。   宣王以谋逆之罪被圣旨打入诏狱,大皇子立即将所剩的兵权,全部交与江沉月手中。   为了稳定朝局,江沉月以“受宣王胁迫为名”,赦免了一众拥立江晗的大臣。   皇帝尚未归朝,主谋罪臣尚且不得定罪,朝中恢复了短暂的宁静。   回到宫中,皇后一见着九殿下,强忍了数月的眼泪便开了闸,泣不成声的开始讲述连月来的惊魂。   由于九殿下接到急报时,只得知尤贵妃有险,被亲卫合力送往边界,并不清楚事后状况,此刻只得匆忙打断皇后的哭诉,急问道:“慈宁宫剩下的人呢?”   皇后抹干眼泪,抽抽噎噎道:“慈宁宫的人都被江晗关进牢里了,用不着担心,你母妃已经安全出了城。”   二人这才平定心绪,与一众后妃走入坤宁宫前厅落座。   皇后哭完后心情松快了许多,问了些皇帝在江南的状况。   九殿下坐立难安,又不便立刻告退出宫,只得趁皇后唠嗑的间隙,吩咐侍从:接王妃入宫相见。   皇后闻言掩口笑了笑,开口道:“瞧你急的,你家王妃为了救你母妃,亲自设局牵绊住江晗,也被护送去了城外,一时赶不回来,等她得知京城消息后,便会自个儿回来的。”   江沉月略显诧异,刚欲开口,又听皇后笑道:“真是皆大欢喜,如今你安然回宫,等笙儿回来了,又能给江氏再添一口人。”   江沉月面色淡然的礼貌询问:“什么人?”   皇后噗哧笑出声:“还能有什么人?当然是你的孩子!你家王妃怀上了,都快五个月了!”   此话一出,顿时满座哑然,继而又一阵欢呼雀跃!   唯独九殿下满面震惊,迟迟僵在原坐。   皇后见她这么不给面子,顿时不乐意了,斜着眼睛疑惑道:“殿下这是开心傻了?”   江沉月面无表情,顿了片刻才眯起双眸,严肃的看向皇后,低声警告:“母后,这玩笑可乱开不得。”   皇后不明所以:“谁同你开玩笑,当然是真的!”   九殿下面上竟显出一丝恼火,冷冷盯住皇后,压低嗓音询问道:“快五个月?是太医诊的脉?”   此时,顾笙实际已经怀上六个多月了,皇后却不知情,但看出九殿下面色不悦,立即笑着提醒道:“殿下可是贵人多忘事,出征前,你俩就在本宫偏殿的厢房里好过一回,忘了不成?笙儿刚巧就在那日怀上了!”   话音刚落,一股怒火霎时间充斥满堂,皇后被江沉月陡然显露杀气的脸色惊得倒吸一口气,嗫嚅道:“怎么了……”     第156章      九殿下“唰”的站起来,皇后吓得惊呼一声,往后一仰,牵带着把圈椅都给掀翻后倒,好在被回过神的九殿下上前俯身,抬手一把稳了回来。   皇后瞪圆了眼睛看着眼前人,惊道:“你要做甚么?”   江沉月心知失态,低头替母后正了正椅子,把她安安稳稳挪回茶几旁,粉饰太平似得,假装什么也没有发生,挑起淡金色的眼眸看着皇后,故作乖顺的低声解释:“对不起,这事来得太突然了。”   一众后妃哑然注视着强压着满身杀伐戾气的超品皇爵,大气儿都不敢喘,也没人跳出来质疑究竟怎么回事——   人家超品说没事,那就不能有事,有事也是没事!   皇后吞咽了一口,心里有些恼,连皇帝都没敢在她面前发过这么大火!   可这到底不是自个儿亲生的孩子,偶尔有点小摩擦也不能真随便撒气,皇后只能干笑道:“本宫早还想着,殿下自个儿还是个孩子呢,这头一胎未免来得太早了,一时惊讶也是有的……”   江沉月垂眸点点头,缓缓直起身,整了整前襟,沉声道:“母后说的是,此事实在来得突然,儿臣想先行告退,回府缓缓心神,望母后体谅。”   皇后不敢不体谅,那股战斗信息素强烈得仿佛能刺透身体,太吓人了好吗?赶紧的有多远滚多远!   “这么着也好,殿下旅途劳顿,回府歇息两日,养好了就来母后宫里叙叙话。”   于是,皇后安全了,却苦了珞亲王府里的一众侍从。   清漪园一连一个多月成了没有主子的空园子,府里的管家鞠躬尽瘁的守着,三天两头的还要被宣王拖去一顿严刑逼供。   此刻听得门房一声“殿下回府了”,管家顿时老泪横流,心想苦日子终于熬到头了,开心得一路撒欢跑向前院迎接,却没想到……   兴奋过头的管家一路没长眼,绕过抄手游廊,冲出角门,跟刚欲跨进门的修长身影撞了个满怀。   管家被撞得退出半丈远,一屁。股摔在地上,刚要发怒,抬头一打量来人,立时连滚带爬的跪好:“奴才死罪!殿下饶命!”   九殿下头也没垂,就疾步赶往天水阁,顺口问了句:“石榴在不在府里?”   跪在地上的管家急忙起身跟上主子,躬身答道:“石榴随王妃娘娘出行了……”   “阿笙的贴身侍婢还有留在府里的么?”   管家一欠身:“有!都在天水阁里待着呢。”   九殿下斜挑浅瞳瞪向他:“王妃这半年里可曾同宣王会过面?”   管家被那眼神瞪得心口一窒,一时有些慌神,期期艾艾的回答:“奴才……奴才不太清楚……”   这话一下就捅了马蜂窝,眼前的人渣正愁没人找死呢。   江沉月顿下脚步,脚尖一转,迈开长腿逼近管家,眯缝起浅瞳,沉声道:“不太清楚?王妃跟谁会过面,你‘不太清楚’?孤以为俸禄上百两的管家,不会说出这种混账话。”   管家腿一软,立刻跪地磕头:“殿下出征后,主子娘娘立刻封锁了小院,不让外院的奴才出入,出门也不让人打探去向,奴才不敢妄为啊!”   顾笙这举动愈发叫人可疑,被愤怒冲昏头的江沉月闻言,更是扭头就一路冲进天水阁,逮着留在府里的侍女一通讯问,果真问出了王妃私会宣王的秘密!   不明所以的侍女见九殿下气得面色煞白,急忙捧上热茶,却被九殿下一怒之下掀飞开去,砸在墙上摔得粉碎。   “备马!”九殿下抬手呼一声口哨,两个贴身亲卫应声自屋檐跃下,单膝跪地,听从指令。   江沉月满面惊怒,指着二人呵斥道:“你们立刻去诏狱传话,孤要亲自审问江晗!让他们把五道门的所有刑具都给孤准备好,现在,立刻!”   “是!”两个亲卫吓得屁滚尿流。   越是高等爵贵越能感受得出同类的战斗信息素有多么危险,他们跟随九殿下三五年,从来没见过主子失态到这个地步。   雷霆之下,江沉月一路冲进顾笙卧房,将她床头木箱里的绣活全翻出来,抬手就撕得粉碎,践踏在地!   一路尾随的小太监吓得几乎失禁,一群丫头跪在地上,胆小的还得死死捂着嘴,深怕在主子面前哭嚎出声。   府里的侍从们原以为,等九殿下回来,苦难就熬到头了,却没想到,经历这一场战争洗礼后,原本成天乐颠颠的熊孩子,竟成了个阴鸷暴躁的恶魔!   不多时,府里的医官被全数召进天水阁。   九殿下满面戾气的坐于贵妃椅中,冷声讯问:“阿笙腹中胎儿确实近五个月?”   医官吓得吞咽一口,哆嗦着回答:“微臣不敢断言,尚缺一份准确的妊娠诊脉录。”   江沉月冷笑一声:“孤看你是还缺一副棺材。”   医官顿时吓得连连叩头回禀道:“殿下明察!王妃孕后并未召见咱们入院诊脉,似乎是定时出府请江湖郎中查看,咱们平日在外院不便出入,当真是无法窥见王妃面色啊!殿下饶命!”   这话倒让座上的江沉月浅瞳一亮,面色稍有缓和,站起身,迈着长腿在医官面前来回踱步。   医官不知主子又在琢磨什么,低头跪趴在地上瑟瑟发抖。   须臾,九殿下忽然缓和了嗓音,侧头对他开口道:“这么说,怀胎五月,不是你们诊出来的?是王妃自己说的?”   医官满腔的委屈终于得到认可,老泪纵横的哽咽道:“殿下明鉴!微臣也是今日方才得知娘娘妊娠之喜,这数月以来,咱们外院的人,全不曾见过王妃一面呐!”   仿佛疾风骤雨的消退,屋里霎时间拨云见日。   那股激烈的杀气消退了,侍婢们壮着胆子抬头偷觑,只见九殿下面上是一片雨后彩虹般的温暖泰然……   众人这才松了一口气,危险解除了!   九殿下像是忽然想明白了什么,怒火过后迅速平静下来,面上显出一丝难得的羞赧,低头坐回床榻边,交叠起修长的双腿,自顾自的嘀咕道:“都不确定月份,母后何故说是太医诊的脉?”   医官们听得出主子这话里带着的那点歉意,虽然说得委婉,但意思他们能明白。   九殿下也算是皇城里最实诚的皇室之一了,错了就是错了,该赔罪的一视同仁,从来不打马虎眼。   当然,做主子的面子上不能明着道歉,只吩咐管家重赏了一地的奴才,当作替他们压惊。   外头躲了两柱香时辰的小厮见主子面色和缓下来,这才敢进门回禀道:“殿下,马备好了。”   “嗯?”九殿下侧头看向来人,这才想起,方才盛怒时,打算亲自去牢里撕碎二姐来着,此刻就没那必要了,只得谦虚的摆摆手:“算了,算了,不去了。”   低头瞧见一地碎裂的绣活,九殿下脸色一白,这些可是笨伴读拒绝自己数百回绣成的成果……   江沉月急忙弯身一一捡起来,搁在茶几上拼好,吩咐一旁侍女道:“拿去让针工局的绣女照原样复绣出来,必须在一个月内赶制好。   今日之事,不得让王妃获悉。”   “……”侍婢们齐声答“是。”   **   顾笙在宁静的村里乏味的度过了一个月,七个月的小腹已经拢起老高,沉重得让她每日只能侧躺在榻上。   腰是越躺越酸,偶尔憋得难受,她就让石榴搀扶着自己出门转两圈儿,散散心。   夜里常常梦见自己难产,醒来后吓得饭菜都难以下噎。   晚上睡不好,今儿上午靠在榻上打了个小盹。   梦里,顾笙回到了自己天水阁的小院里,迷糊中,一只手轻轻掌住了她的胸口,江沉月的嗓音贴在她耳边:“孤想要你。”   在一阵急促的喘息中醒来,顾笙忽然觉得胸口一阵凉,低头一瞧,豆绿色的前襟上,映染出一片深绿色的水渍,风干的水渍边缘,还有奶白色的干痕。   这是哪儿沾上的污渍?   顾笙疑惑的伸手摸了摸胸口的湿润,梦里被小人渣掌住的触感,霎时间涌上心头,胸前立刻又溢出一片水渍……   顾笙怔愣须臾,回过味来,霎时间脸羞得通红,急忙捂着胸扯过棉被盖好身体!   怎么孩子没出来,就开始分泌乳汁了?   她没有经验,对这样的反应羞愤欲死,探头看了看窗户,好在闭得紧,不会有人发现。   她把自己裹在被子里藏好,可光在被子里捂着,水渍也干不了,想了想还是急忙下榻,自行李中翻出一条新肚兜换上。   紧张得心口怦怦直跳,顾笙知道这很正常,可就是莫名觉得丢人。   翻来翻去,发现行李中只带了五条肚兜,她这片刻功夫就湿掉两条,五条哪里够用!   顾笙忙招呼石榴进门,说是想去集市逛逛,她想亲自寻几件厚实的料子,买它几十条。   石榴见小主子这两日吃不好睡不好,觉得愿意出去散散是好事,随即吩咐一名亲卫在后头跟着,自己扶着姐儿去集市。   济南小村庄里的集市,自然不及京都里繁华,顾笙走了五里路,都没瞧见一家卖成衣的铺子,多数商贩挂的是粗麻布料,不但料子差,还只能拿回去自个儿缝制。   顾笙一手扶着沉重的小腹,走得精疲力尽,连石榴都疑惑的劝她早些回去休息。   无奈,顾笙最终妥协的停在了一家粗布商行店门前,心道:自己缝就自己缝吧,当初在院里的时候有针线嬷嬷,还不乐意用,如今懒得动弹了,反而没了享福的命。   心里的滋味真是很难以形容。   她刚要迈步踏入商铺中,身后的亲卫忽然上前,在她身后低声禀道:“主子小心,有危险!”   顾笙顿时心里一咯噔,这荒僻的乡村里能有什么危险?   能不露面就让亲卫感受到的危险气息……难道是江晗亲自追来了?!     第157章      顾笙慌不择路,一头钻进铺子里,挺着肚子往犄角旮旯里躲。   在店掌柜一脸茫然的注视下,她抱头躲了小半盏茶功夫,才轻声开口问亲卫:“人走了吗?走了吗?”   走了就怪了!   小村落里都是些平民,浓烈的爵贵信息素在此处鹤立鸡群,显得无比突兀,一丝都没有消退。   亲卫拔刀挡在王妃跟前,警惕的看着门外,沉声回答:“那人应该还守在门外。”   顾笙:“……”   要命呢这是!要打要杀给个痛快啊,不带这么吓人的!   不消片刻,顾笙腿都蹲麻了,担心自己屈身在墙角会压着肚子,干脆破罐子破摔,站起身,被石榴搀扶着走到柜台前,气势汹汹对着不敢动弹的店掌柜问道:“您这里有厚实些的布料吗?”   亲卫:“……”   这都什么时候了?大敌当前,王妃逛起街来真是挺不要命的!   掌柜哆嗦着双手,翻出店里最好的几块料子,顾笙挑也没挑就吩咐他全包好,搁下一锭银子,接过包裹,挡在自己小腹上,警惕的看向店门口。   亲卫率先冲出门,挥起长刀挑起一个炫目的花式,气势如虹,茫然四顾,却没瞧见人影。   “……”顾笙狐疑的跟着他迈出门槛,果然没见着人。   但那股浓烈的信息素做不了假,她也能感受到,却找不着来人,她困惑的与亲卫对视一眼,三人亦步亦趋往胡同口走去。   那股气息仍旧如影随形,却始终不肯现身。   顾笙想不明白来人究竟有什么意图,如果想秘密跟踪,又为什么不隐藏气息?这么明目张胆的跟着却不肯现身,是想活活吓死她吗?   紧张的思忖之中,顾笙低头护着肚子,身旁石榴和亲卫退了下去都没有察觉,走了好一段路才回过神,隐约感觉身旁跟着的身影,好像比石榴高很多……   不等顾笙侧头看,身旁的人就缓缓伸出手,温柔的替顾笙拎起搁在肚子上的包裹,显然是对顾笙把腹中胎儿当桌子使的做法不太赞同。   顾笙感到腹上的包裹要被人抢走,本能的就一把抓住,刚欲抬头,熟悉的嗓音就自头顶传来:“阿笙。”   顾笙一听这嗓音,心就一咯噔,猛地抬起头,眼眶霎时就红了——   那双桃花眸子正微微眯缝着注视自己,戏谑的嗓音略显出一丝生疏:“孩子还小,这行李就让孤替他拿会儿罢?”   顾笙怔愣一瞬,眼眶霎时就红了,抬手捂住嘴,闷闷的哽咽声透出指缝,“……你怎么来了?”   身后不远处,石榴和亲卫正满心激动的看着两人,发现九殿下似乎显得异常局促与羞涩,接过顾笙腹上的包裹后,就傻愣愣的站在原地,眼睁睁看着王妃哽咽抽泣,都不知上前劝慰。   终于明白那股激烈的信息素是怎么回事了——大概是因为头一次瞧见王妃挺着肚子的模样,九殿下心情过分紧张,所以躲在暗处不好意思露面。   跟随了一路,稍冷静下心绪,才红着小脸上前挥退侍从,独自陪顾笙走了一段,终于鼓起勇气开口唤她。   两人之间隔着“一个肚子”的距离,顾笙一掉眼泪,小人渣更显得慌张,连将她拢进怀里的勇气都没有。   顾笙更伤心了,撇着嘴兇小人渣:“仆胖了,不好看,殿下躲了一路不肯见!”   “不是……”九殿下不敢低头看她的双眼,脸红得活像偷了一百块糖糕。   顾笙红着眼框狐疑道:“殿下不是嫌弃仆才躲着的?”   “当然不……”话说一半,江沉月挑起眉梢逗顾笙:“孤听说欺骗孕妇会遭天谴,爱妃还是暂且别问这些了。”   顾笙顿时气得头顶冒烟,猛一跺脚:“好啊你!那就是嫌弃是吧!那仆就不给殿下丢人了,回小村里待一辈子!”   她气鼓鼓哼了一声,扭头就走!   小人渣一路乐颠颠的跟着她,死性不改的在她耳边闹腾:“小村在东头呢,爱妃若是再往北走,就要下海了,游到对岸就是京城,不是说好不给孤丢人的么?”   路痴顾笙这才发现自己走反了方向,气得崩溃:“啊啊啊!走开啊!你别管我!”   远处的石榴无语泪凝噎,当初就不该让三姐儿嫁个比自个儿小太多的夫君来着……   见笨伴读恢复了往日跳脚的“可爱”模样,九殿下总算松了口气,堵在胸口的紧张感也散了大半,抬手将布料包裹挂上肩膀,迈开长腿跟上前。   顾笙踩着风火轮似得想摆脱孩子的超品熊阿涅,手腕却忽然一紧,迈不动脚步了,只能回头怒瞪小人渣,恶狠狠的嚷嚷:“放手!”   话刚出口,就见江沉月扯起嘴角,一弯腰,便揽起她膝盖窝,将她打横抱起。   就顾笙目前的分量而言,石榴搀扶她走一会儿都累得满头汗珠,自是好久没享受过小鸟依人的感觉。   所以此刻,双脚刚悬空,顾笙心口就一阵小鹿乱撞,本能的抬起胳膊搂住小人渣脖梗,红着脸推拒:“放开我~放开我~”   嘴角却忍不住上翘,还是被小人渣身上那股气息征服了,一刻都不想分离。   她是不是又太好哄了?   “太医过几日就会赶到,你安心养着,路上太颠簸,孤陪你生完了回京。”   小人渣终于显出点担当的派头,顾笙舒了口气,扭捏的点点头,疑惑道:“殿下怎么找着仆的?京中根本没人知道仆的行踪啊。”   小人渣一本正经的吹牛:“是孤对你的真心指引了正确的方向。”   顾笙嗤笑道:“殿下别闹了!您究竟怎么找着的?仆才到这儿一个多月呢!来的时候,连仆自个儿都不确定会去哪儿,您怎么这么快就找来了?”   她实在是有些震惊,原以为只要她不主动露面,就不会有人能找到她,九殿下这速度也太匪夷所思了!   “怎么会不确定?”江沉月垂眸看向笨伴读:“出了顺天府,你就决定来这里了吧?”   顾笙顿时睁大双眼:“殿下怎么知道的!”   九殿下提醒她:“孤书房里的地图你动过?”   顾笙想了想,坦然答道:“是啊,出逃前仆仔细看过地图,可是仆又没有做标记,您怎么知道仆要来这里?”   江沉月挑起嘴角:“你看完大地图,是不是还找过山东、河南和渤海三处的地图?”   顾笙瞪圆杏眼:“你怎么知道……”   “你看完那三张地图后,没照着原来的折痕夹回地图册,顺序也反了,显然是被人动过。”   顾笙仍旧死不瞑目:“就算殿下猜到仆是打算在这三个地方中,选一个藏身之所,那也不能肯定是济南吧?”   “不肯定,但起码有七成几率。你原本应该是想逃去河南,所以先往东路走,可马车行至渤海沿岸那段颠簸的路途时,你就吃不消了,想就近选一处藏身之地,地图上只有济南的这个村庄是三面临海。”   小人渣挑起嘴角,笃定的看着她:“你觉得被海水围裹着,心里会踏实些,是么?”   顾笙:“……”   为什么自己潜意识下的举动会被小人渣猜得这么彻底!   她呆呆对视那双浅瞳,有种会一辈子逃不出小人渣手掌的恐惧感。   阳光斜照着眼前那张精致的面庞,长睫投下的阴影直掩到下眼睑,浅瞳在高挺的鼻梁映衬下更显深邃,眸中熹微透出的金芒撩人心魂。   顾笙的思绪开了差,心在那欺世般深情的注视下浮起来,轻的得像一团雾气,情浓之时,却发现小人渣目光下移,继而显出一丝疑惑之色。   顾笙顺着目光低下头,发现自己胸前已经浸湿了一片!   九殿下纳闷的抬头看了看天,似乎没下雨。   顾笙霎那间涨红脸,挺起身子紧紧搂住小人渣脖梗,急慌慌的道:“不许看那里!仆要回家!出了前头路口往南走到头!快!”   江沉月本来就没经验,紧张的情绪刚缓和,听顾笙这一喊,还以为是要生了,立时间吓得纵身一跃,踏着房梁猛冲向村庄。   亲卫狗撵似得追赶主子,还是被甩出一里路,只得自暴自弃的回去陪石榴一起走。   心里很不是滋味,也不知超品皇爵养他们这些亲卫干嘛用,难道就为了用逆天的武力值羞辱他们,寻他们开心吗……      第158章   在顾笙的指引下,两人回到村里的小宅子,她被小人渣小心翼翼搁在里屋的暖炕上,紧接着就见那双淡金色眸子满面惊慌的看着她,像是在注视一根即将炸开的爆竹。   顾笙扯过被子遮住身体,急忙抬头道:“殿下出门稍后片刻,仆得换身衣裳。”   “……”九殿下震惊了,沉默中显出一丝几乎可怜的神色,似乎是吓得不轻,“你是急着换衣裳?”   顾笙:“对啊,殿下快出去!”   惊魂未定的九殿下一时没有愤怒的意识,将肩上的包裹搁在顾笙床边,蔫头耷脑的乖乖走出了卧房。   顾笙急忙翻出剩下的三条肚兜和换洗的衣裳。   屋里火炕烧得太旺,挺着肚子动作不便,加之她过于急切,解到里衣的时候,已经浑身香.汗淋漓,喘息不宁。   馥郁香甜的气息随即钻出了卧房,随之而来的喘息声,彻底唤起了门外超品皇爵的“战斗欲”。   顾笙好不容易将湿透的里衣褪下,就感到身后一阵迫不及待的侵略气息,几乎要将自己贯穿!   转过头一瞧,小人渣已经笔管条直的伫立在她床边,双眸在昏暗的卧房中光泽熠熠,那分明是锁定猎物的目光……   “殿下!”顾笙急忙扯过被褥遮身体,她可不想让九殿下看见自己湿透的肚兜,以及把肚兜顶到胸下的圆润腹部,赶忙背过身子急道:“仆还没换好呢!”   然而身后那双浅瞳几乎燃起金色的火焰,满眼都写着“解肚兜……孤要解肚兜……”   “殿下!”顾笙急坏了:“您快出去呀!”   然而一切都晚了,一只有力的胳膊自身后一把将她圈住,炽热的气息绕过她后脖颈,薄唇贴在她耳垂,温热的舌尖轻轻一舔,吐出诱人的气息:“让孤侍候爱妃更衣。”   “不行!”顾笙挣扎得满身汗水,若是让小人渣“伺候”,她就再也不用更衣了!   然而小人渣已经一膝盖爬上了炕,连着被褥将顾笙抱进里炕,圈在怀中不让她下床。   顾笙死死扯着被子蹙眉道:“殿下别乱来!仆这样子哪里吃得消!”   “孤就是想抱着你叙叙话,不碰那里,成么?”   那双浅瞳无比诚挚,说得跟真的一样,顾笙差点就信了。   这家伙哪里会有闲情逸致找她“叙叙话”!   当她傻吗!小人渣平日里除了捉弄她就是折腾她,也只有折腾她之前,会有耐心以“谈心”为名,引她中圈套!   她才不会上当呢!   江沉月注视着她:“为了尽快赶回京见你,明知二姐在函谷关设下埋伏,孤还是没有绕路,片刻都不敢耽搁就冲入关口。”   顾笙闻言心头一软,刚刚的决心顿时忘光了,急切的看向小人渣:“殿下没遇着危险吧?没伤着吧?”   她迫不及待伸出手,要解开九殿下衣襟查看,却被对方握住了手腕。   顾笙抬起头,那双浅瞳微微敛起,略显出一丝沉郁的沧桑,嗓音低哑的对她开口:“别看了,孤不想你担心。”   顾笙的防备被瞬间急迫,焦急盖过了羞涩,她自觉的松开手里的棉被,扯住九殿下衣襟拉扯,蹙眉急道:“殿下伤着了?”   江沉月没有正面回答,只是垂眸遗憾的耸耸肩,挑眼对她低声道:“那日突围贼寇之时,一个身穿软甲的黑影陡然窜出——”   像是为了配合当时的惊险情形,小人渣忽然旋身将顾笙压躺在床褥之中。   为了隐藏动机,转移笨伴读注意力,江沉月继续编故事道:“那黑影头盔上镶着一枚透石,在烈日的照耀下,聚集了刺目的强光,照得孤睁不开眼,只能听见刀刃出鞘的锐鸣声——”   故事进行到千钧一发,顾笙听得入神,被压在褥子里尤不自知,捂着胸口心惊胆战的问:“后来呢!”   小人渣借着故事的掩护,顺利解开了笨伴读的肚兜,仍旧尽职尽责继续讲:“一把利刃抵在就抵在‘这里’”   ——九殿下顺势将咸猪手搭在顾笙胸上,解释“指出准确位置”。   顾笙掩口惊呼:“天呐!殿下躲过了吗?”   笨伴读“突飞猛涨”的手感惊得江沉月一时晃神,收手的时候,忍不住顺便捏了一下——   一股水渍骤然喷了出来!九殿下猝不及防被糊了一脸……   “……”顾笙:“啊啊啊啊啊!谁让你捏了!谁让你捏了!”     第159章   饶是顾笙选了村里最宽敞的一间宅子,也经不住小人渣这一阵激烈的动静。   这屋子没有宫中的木质隔音结构,石榴和亲卫在外头面红耳赤的抠着衣角,经历了人生中最漫长的一段时光,王妃的啜泣哭喊声终于渐渐平息了。   平日里,侍帐用不着石榴亲自动手,可王妃这趟轻车简从,没带上其他侍婢,其余的侍从除了车夫就是亲卫,无奈,石榴只好亲自走到卧房门口,躬身请示主子吩咐。   果然,九殿下完事后,挥手吩咐敬事丫头进门,把王妃挪去厢房睡。   石榴欲哭无泪,心道:殿下,咱这儿条件艰苦,没有其他卧房可以挪,只能劳您受累,自个儿抱着姐儿下床,乖乖在一旁候着罢。   她进屋后一见满目狼藉的床铺就惊得一愣,片刻后才琢磨出,姐儿这是涨奶了。   石榴一阵心疼,想嘱咐九殿下,这三个月不能乱折腾,可做奴婢的又不敢僭越,只得隐忍着换好新铺盖。   出门前偷偷瞅了一眼殿下怀里的三姐儿,睡得还挺香。   顾笙一觉睡到第二日天亮,醒来时,身子正窝在炕上靠墙的一面,大概是隔着肚子抱不着,小人渣是从背后伸手揽着她入睡的,一双手还幸福的搭在她胸口……   回过味来,顾笙紧张的摸了摸肚子——都这么大月份了,还被折腾得腰酸背痛的,小人渣哪里有个阿涅的样子!   她气鼓鼓推开捏着自己胸口的一双爪子,转过身,真想捶江沉月一拳,可眼前的小人渣睡颜恬静,仿佛裹挟着久违的温暖与安逸,让顾笙心里霎时漾起了满满的幸福感。   算了,再原谅小人渣这一回。   顾笙艰难的挪动姿势,倾身贴进江沉月怀里。   没过几日,太医并一众王府侍从带着几车行李赶到村里。   这是海角上的一处小村庄,统共住了二十多户以捕鱼为生的村民,腾不出这么些屋子给宫里的来人,太医和高等亲卫只得与村民住在同一屋檐下,侍从们则在海边搭了一排简陋的帐篷。   开春后,阳光一日比一日温暖,咸湿的海风夹杂着让人愉悦的气息,顾笙却到了坐也不是躺也不是的最煎熬时期,肚子挺得像是怀了两胎。   恰逢小渔村里的庆春大会,得一连欢庆七日,村子中央搭建起数丈高的木架台,顶头搁着一只红绸做的大花团,名叫“海神花团”。   庆春期间,村民们每日一大早便会聚集在村中央的木架周围,等着村长宣布准备比赛,一拥而上争夺海神花团。   每日夺得花团的胜者,不仅有一笔丰厚的奖赏,还可以获得“海神的庇佑”:一整年都不会遭遇海浪风暴的侵袭。   村民们对此坚信不移,夺花团的热情一年比一年高涨,今年却与往常不一样——村里来了一群陌生人。   村民们并不排斥这群占用自家宅子的陌生人,一是因为这些亲卫给出的报酬,足够村民一家人整年的用度。   二是因为,这群人似乎是京中的贵族。   老百姓分不出什么君爵贵,就觉着这群人个个都天生神力,可以请求他们取代自个儿家里的男丁,去争夺“海神花团”。   于是,今年村里的花团之争格外的惊心动魄——   大夏的顶级亲卫们各显身手,飞身跃至高架台,踩在细长的木杆上闪转腾挪,切磋武艺,引得全村的村民惊叹连连。   顾笙快被窗外的喧闹声给吵疯了。   怀孕后期,她的情绪一直处于崩溃边缘,可理智还在,她也知道自个儿现在瞧什么都会不顺眼,即使周围一片安宁,心情也未必会比现在好受多少。   所以她并没对外头的喧闹表示不满,以免九殿下勒令停止村中一切庆春活动——她可没有自个儿不爽,就要拉着所有人陪葬的壮志豪情。   她起身扶着肚子在卧房中走了一转,侧头问石榴:“殿下怎的还没有回来?”   “八成去瞧热闹了。”   顾笙一撅嘴,她这都八个月了,小人渣还有心思出门看热闹!   她不能一个人在家里窝着,抬手递给石榴,“咱们也出门转转,带着孩子陪殿下一起看热闹。”   石榴撇了撇嘴——   姐儿这是又想拿九殿下开涮了,这半个月以来,九殿下站着也不是坐着也不是,偶尔发个呆,都能被“暴走的孕妇”训的跟孙子似得……   如今九殿下好不容易溜出门喘口气,石榴真不忍心把殿下拖回“刑场”,是以急忙劝解道:“这外头有好多孩子乱跑乱跳的,万一冲撞了您……”   顾笙不以为意,“没事儿,看着点就好了,总在屋里待着也太憋闷了,太医也嘱咐我得多走动。”   石榴只得应下。   初春的熏风香气袭人,石榴给顾笙披了件厚实的斗篷,二人一径走至村中央,比赛正处在激烈之时,围观的村民和孩子们时不时爆发出一阵阵惊呼。   顾笙没寻见江沉月,余光瞧见一旁搭建的小茶棚里,某人渣醒目的身形正立在一群村妇之中。   她加快脚步走到茶棚边,就瞧见小人渣正一脸专注的哄骗一个村里的小妹:“你得把这些赢回去,不是么?刚刚错就错在你摇的时间太短,应该像这样……看见了么?”   小妹害羞的点点头,接过小人渣手里的骰桶。   江沉月勾起嘴角,挑眼扫了一圈围着桌子的村妇,严肃的开口道:“最后一局,一赔五,别说孤没给你们机会。”   果不其然,上套的村妇们纷纷掏出了怀中最后一串铜板,无怨无悔的让某超品人渣骗走了所有的家当。   顾笙:“……”   小人渣这是把在家受的罪,全发泄在无辜的村民身上了?   淳朴村民您也骗的下去手!   顾笙扶着肚子,加快脚步钻进人群,走到小人渣身旁,怒不可遏的开口:“您还有心思玩儿骰子!”   九殿下一个激灵侧过头,瞧见笨伴读嘟得老高的小嘴,赶紧起身给爱妃让座。   周围刚输光铜板的村妇们,一见顾笙就怨声载道。   顾笙刚来村里的时候,这群淳朴热情的村妇帮了她不少的忙,如今见她们栽在自家夫君手里,也有些过意不去,赶忙逼迫小人渣,把钱都还给人家。   村妇们仍旧输得满心不甘,嘀嘀咕咕对顾笙抱怨:“这个人也是你带来村里的?长得那么好看,心却坏透了!”   一众村妇齐声应和:“坏透了!”   小人渣优雅的一点头:“各位谬赞了。”   顾笙一个眼刀斜瞪过去:“这不是夸赞!”   一个村妇抬手指着远处高架上正在激战的亲卫,啧啧称赞道:“你瞧瞧那些人,也是你带来村里的,据说都是京里的爵贵!他们不但出手阔绰,还替咱家汉子参赛夺花团,多好心呐,哪里像某些人……”   她意有所指的看向江沉月,“长得好看,却不中用。”   从出生就跟绣花枕头绑定在一起的九殿下,对这类评价习以为常,眯缝着眼睛笑出一口小白牙:“你怎么知道不中用?”侧头一脸坏笑的搂起顾笙,嘴角勾起好看的弧度:“用过的人才有资格评价。”   “别闹了……”顾笙扭捏的推开小人渣。   这些村妇也忒寒碜人了,她可不喜欢别人说她家九殿下不中用,立即一本正经的对众人解释:“那些人也就是些公爵而已,京里多的是,同我夫君可不好比。”   “哟——”村妇们立即起哄,瞧着顾笙满脸谑笑:“这就护短了?你夫君要真有能耐,为什么不去夺花团?”   顾笙面上有些挂不住,转头看向江沉月,却见小人渣也跟着那些人笑,挑起眉峰玩笑道:“因为还没想出‘海神的庇佑’对孤有什么实际意义。”   众人又一阵哄笑,“你抢不着,当然没意义!”   第160章   顾笙刚要反驳,身旁一个略显稚嫩的嗓音横插一杠:“刘大婶,人家是客人,您怎么能这么说呢!”   顾笙转头瞧过去,原来是刚刚那个被小人渣双眼迷惑过的村里小姑娘。   果然,尤物不问身在何处,总会有一帮誓死捍卫的追随者。   这个刚被小人渣骗光了最后一文压岁钱的小姑娘,才十二三岁的年纪,五官清秀,有着海岸村民特有的健康肤色,娇俏的鼻子两边缀着几颗深粉色斑点,是阳光晒出的痕迹。   小姑娘紧张得脸红脖子粗,用这种态度跟村里的长辈说话是要挨骂的,她用余光偷偷瞅了一眼那个眼瞳像阳光般泛金的“天神”,心中顿时又有了底气,昂起头颅,与对面出言不逊的大婶对峙。   顾笙正处于不吃醋都没好脾气的时期,见状就眼神一凛,对外的矛头一下转向小人渣,斜着眼睛无声的质问:这小姑娘跟你是怎么回事?   九殿下被“狂暴孕妇”一瞪之下,脸上的迷人笑意立刻僵了,起身就要扶笨伴读回屋——超品皇爵不能当着村民的面挨训。   恰在此时,远处传来一阵喧哗声,一众人转头张望,就见几个年轻汉子欢腾雀跃的围着村庄高呼传报着什么消息。   等他们跑到茶棚附近,周围的村民才听清——原来是“皇帝班师回京”的消息传进了村。   这对村里人无疑是天大的好消息。   流寇被朝廷安顿了,二十多万的“土匪”被平定,这预示着小村来年不会受到烧杀抢掠的威胁。   茶棚里立时间仿佛凉水入热油,村妇们的喧笑声极富感染力,引得顾笙一时忘记吃醋,跟随众人一起欢腾雀跃起来。   “我早就说过,圣上带着咱超品皇爵出征,那必然是所向披靡,战无不胜的!咱大夏一统万万年!”   说话的是个略微驼背的老汉,花白的头发在头顶束成髻,他是村里唯一的秀才,也是村里学堂的先生。   此刻,那老汉脸上流露出的骄傲,就仿佛在长江沿岸一战三胜、破敌数十万的战神,不是遥不可及的超品皇爵,而是他的亲人,自豪到无以复加。   周围的村民开心得眼眶泛红,那个方才讥讽江沉月“不中用”的妇女,捏着袖子揩掉眼角激动地泪水,抬头对那老汉道:“村长说,咱们村明年攒够银两,也能给超品皇爵立生祠了。”   “噢!”一旁的孩童们欢蹦起来,一张张单纯稚嫩的小脸上满是期待,仿佛能去祠堂烧柱香,就像是亲眼见过那个传说中的英雄一样。   顾笙被眼前的画面所震撼,她没想到,原来在天高皇帝远的一个海角小渔村里,会有那么多不起眼的小村民,他们怀揣着不比任何高官爵贵卑微的爱国之心,将一腔精忠报国的热情,全数付诸于他们心目中的英雄肩上。   看着一张张涕泪潸然的淳朴脸庞,顾笙终于无比清晰的理解了那句“孤不想让他们失望”的份量。   村民们簇拥着秀才老汉,催促他再说一次“江夏超品金陵断案”“扶桑擒王”的故事。   这些在民间流传已广的事迹,被说书人不断神话,此刻经老秀才口中文绉绉的讲出来……   听得九殿下乐不可支!搂着笨伴读笑道:“这也忒神了,为什么说投毒那孙子是孤夜观天象算出来的?天象还管这些事儿?”   村民们个个凝神屏息的听说书,听闻这样嘲讽的言论,齐齐忍无可忍的转过头,怒视这个“对超品皇爵不敬”的熊孩子,用眼神警告:别以为你长得漂亮咱们就不敢揍你。   激动点的直接就撸起袖子大吼道:“你一个毛没长齐的娃娃,懂什么?”   江沉月顿时脸色一沉,最烦有人拿年纪说事儿。   顾笙见小人渣真有些不乐意了,忙不迭对村民致歉,仓促中,她抬手抵在九殿下胸口,一路推推搡搡的回了小宅。   关起门,顾笙柔声细语的顺毛:“殿下别跟他们计较,您可比他们成熟多了!”   屋里窗子半掩着,江沉月的轮廓朦胧而深邃,低头注视她的目光却好似聚集了天光,气势汹汹的开口:“你刚摸了孤的胸,孤也要摸你一下。”   顾笙:“……”   她要收回刚刚的话,成熟个屁!   “殿下不听话了?”顾笙拿眼睛斜着小人渣:“太医怎么跟您说来着?仆要等生完孩子一个月过后才能承欢,殿下又当耳旁风了。”   石榴此刻也英勇跳出来护主:“姐儿说得对,孩子没几天都要出来了,不能有闪失。”   九殿下垂眸点点头,像是妥协了,抬头一脸认真的对石榴叹息道:“孤方才见村里那些孩子身上都没一件合身的衣裳,你去取些银两,带上亲卫,去集市置办些衣料回来。”   石榴顿时心头一暖,九殿下真是个心地善良的人!   她刚准备应声听命,就见顾笙一挺胸揽在她面前,无情的拆穿了小人渣的奸计——   “殿下!您又想支开石榴,没人拦着您折腾仆!不成!她哪儿都不会去的,要置办您就自个儿去置办!”   石榴恍然大悟,上当了!顿时同仇敌忾与九殿下对峙:“奴婢就跟姐儿在一起!哪儿都不去!”   被拆穿的九殿下毫不气馁,目光凌厉的盯着顾笙:“让孤摸一下,这事儿就算扯平了。”   顾笙毫不示弱的挺胸:“仆刚是为了给您解围,又不是故意摸您的,再说了,您那点儿料,怎么能跟仆这样的扯平?天差地别的手感!仆给您摸一下后背,那才算公平。”   石榴:“哈哈哈哈哈……”   顾笙也跟着笑岔了气,直到听见对面小人渣拳头勒得咯咯响,才猛地回神,急忙捂住石榴的嘴。   抬头怯怯看向九殿下,就见那张精致的脸庞,冷得直掉冰渣子……   顾笙立即认错,讨好的呢喃:“仆跟殿下开玩笑呢……”   江沉月扬起下巴垂眸睥睨着顾笙,微敛起双眸,用充满磁性的迷人嗓音放狠话:“记住你今天说的话,孤迟早会让你为此而感到羞愧。”   顾笙没忍住,再次噗哧一声笑出来,心道:殿下您别做梦了,您江家这方面血统一直是短板,没见你二姐和八姐这把年纪了还都是一马平川吗?   您这辈子恐怕是没有能让仆羞愧的一天了……   当然这话不能说出来,刚被嫌弃年纪小,已经触了小人渣逆鳞,现在不能连人家美好的愿望也掐灭。   可九殿下显然已经听出了她笑声中的鄙夷,桃花眸中充斥着倔强。   顾笙为了安抚记仇帝情绪,只得妥协的走进卧房,“只准摸一下,不可以捏哦。”   她话音刚落,仿佛能看见小人渣身后欢快甩起来的小尾巴,挑衅的气息一瞬间散去。   九殿下摸完后就乖乖收了手,没有乱来,低头时还抚了抚她挺起的肚子。   那样子映在顾笙眼里,是前所未有的温柔。   “孩子好像又在踢仆了……”顾笙羞涩的抬起头,柔声道:“殿下,恭喜您,您要当孩子阿涅了。”   江沉月扯起嘴角,俯身拥住她,贴在她耳边轻声道:“顾家三小姐,恭喜你,你要当大夏的皇后了。”   顾笙心头一软,这些天来压在胸口的困惑,一不小心就脱口而出:“殿下,您说,仆会不会跟皇后娘娘一样,只生出一位小硕君,往后就在也怀不上了?”   “这事儿得问太医。”   “殿下就没担心过这事儿吗?”   “担心什么?”   “担心怀不上皇爵啊!”顾笙从床上坐起来,认真的询问:“您不是说,皇上回京后就准备传位于您,仆又不让您纳妾,万一……”   九殿下眯起双眼:“你这心操得也忒早了,就算怀不上也无所谓,孤还有其他皇嫂,七哥也有孩子了,咱江家缺不了能继承皇位的人。”   一听这话,顾笙心顿时揪起来,怎么着也不能让别人的孩子接手江山,亲兄妹也不成。   这点私心她抛不掉,之后的几天,更是对腹中胎儿忧心忡忡。   临近生产,这种焦虑越严重,顾笙成天赖在九殿下怀里不撒手,夜里也睡不踏实。   肚子里的小家伙跟它阿涅一样,不肯安套路出牌,白天一群太医婢女伺候着,它不动,半夜时却忽然发作了……   下腹一阵撕裂般的疼痛,疼得顾笙从睡梦中惊醒,她刚深吸一口气,紧跟着又一阵剧痛袭来——   “啊——”   九殿下从熟睡中惊醒,蓦然听见一声凄惨的惊叫,以为有危险,下意识猛地掀起被子,劈手拔出床头的长刀。   顾笙挣扎着摸向肚子,这才发现被褥已经湿了一片。   羊水破了!   第161章   猝不及防的激烈疼痛感,仿佛激起了顾笙求生的本能,她来不及对江沉月求救,就遵照先前女官的嘱咐,开始有节奏的吸气、吐气。   然而这并不能控制那一阵阵钻心的疼痛,只能缓解。在刺痛来袭时,痛苦的哭喊还是打断了她的呼吸,无可抑制。   床边手握刀柄的九殿下明白过来,笨伴读是快生了!   江沉月一个激灵,睡意全无,外套都没来得及披上,穿着一身雪白的里衣,夺路狂奔找女官。   小渔村里宁静的黑夜被惊醒。   一众辅助接生的姑姑跟随女官纷纷赶来,从屋门口至海岸的仓库帐篷,一路亮起繁星般的灯火,将小渔村照耀得如同白昼。   村民们陆续出门看热闹,没见过哪家生个孩子这么大阵仗。   顾笙刚来村里时曾告诉他们,她是京中富商,回老家探亲时路途颠簸,才在此处歇了脚,打算等孩子出生再赶路。   可如今瞧着那群整肃的侍婢们,井井有条的执行使命,村民实在难以想象这些人只是富商家的丫鬟,倒像是说书人口中,训练有素的后宫侍婢,这场面也像是那些宫中得宠的妃嫔才有的派头。   “啊!!!!”   一声嘹亮的惨叫声穿透苍穹。   屋内灯火通明,侍婢们一波一波出入房间,换着药盆与温水。   女官调整好产妇的姿势,用沉着的嗓音安抚指导顾笙。   顾笙无法保持起初时的冷静,呼吸随着一阵阵难以忍受的疼痛而变得混乱,双唇变得青紫,苍白的脸上汗水倾盆,瓷白的肌肤下,青色的经脉因用力而清晰可见。   女官本想请九殿下去厅堂候着,奈何那家伙不听劝,硬要在场陪伴爱妃产子。   江沉月一动不动的站在床头,面色紧绷而惊惶,本想留在身旁给笨伴读打气,却没料到场面会如此可怕。   此刻的顾笙根本无法交流,混乱的意识下,她除了哭喊就是绝望的叫骂,根本不是江沉月想象中那么感人的画面……   女官转头时,瞧出九殿下惨白小脸上显露的惊恐之色,便温和的递上台阶:“殿下,现在出去还来得及。”   九殿下仿若未闻,仍旧目瞪口呆的立在原地。   女官站起身:“殿下?殿下?”   江沉月回过神,微一哆嗦,侧头看向女官:“怎…怎么了?”   伴随着顾笙惨烈的哭喊声,女官淡然重复了一遍:“殿下可以出门候着好消息。”   江沉月垂下脑袋,浅瞳流转,犹豫片刻还是抬手否决,强作镇定道:“不用,孤没事。”   女官心说:好吧,这是您自找的,一会儿可不要吓哭喽。   面上还是恭恭敬敬的颔首听命,转身继续接生。   顾笙身体盖着轻薄的绒毯,绒毯下的双腿被稳婆掰开,一阵阵疼痛撕扯着下腹,仿佛天雷劈裂了晴空。   又一声嘶吼过后,稳婆抬头看向女官:“开了五指了。”   女官立即上前,将王妃上身垫得更高一些,大声在她耳边提醒道:“娘娘不要用力,不要用力,深呼吸,还不是时候,下巴抬高!朝上头使力!”   “啊!!!”顾笙疼得眼前天旋地转,腹中仿佛被钝刀撕扯,一只无形的手臂似乎要将她的脏腑生生扯拽出来!   女官和稳婆焦急的提醒,要她改变呼吸频率。   一旁的九殿下实在按耐不住疑惑,清了清嗓子,一本正经的问女官:“你有没有发觉,阿笙的肚子很大?”   “……”女官百忙之中无语的看向九殿下,这不废话吗?孩子都要出来了,肚子能不大吗!   可她不能质疑大夏超品在过度紧张时所剩的智商,只得干笑着回答:“回殿下的话,临产时都差不多这么大。”   九殿下舔了舔紧张得发干的嘴唇:“可孩子的出口并没有这么大。”   女官很无奈,您现在才开始思考这个问题也太晚了。   她一边稳住顾笙的腿一边解释:“殿下,孩子是蜷在肚子里的,出来时,也不是蜷着出来的,出口只需要开到胎儿头部的大小。”   九殿下垂眸思考了一下婴儿头部的大小,蹙眉道:“那也不成,阿笙那里很紧实,撑不开那么大。”   女官忍不住白了某自信过头的超品皇爵一眼,心道:都一样的好不好!好像就你家王妃很特别似得。   有多紧实啊!谁家生孩子不是硬撑!   “殿下放心罢,都是这么过来的。”   九殿下面上显出焦躁之色:“你就不能想想办法么?从前有没有遇到过开口不够大的产妇?”   这也忒不讲理了,女官不想让皇爵在旁边守着,就是怕这些人急起来异想天开。   还能有什么办法?任你多得宠的妃子,都得去鬼门关走这一遭!   “殿下稍安勿躁,娘娘的身体很正常,开口比旁人小的微臣也见过,那可不是说着玩儿的,孩子出来时会产道撕裂的。”   闻言,九殿下霎时五雷轰顶,一个酿跄稳住脚,一旁忙碌的婢女急忙上前搀扶。   “殿下!您别急,王妃这身子正常的很,不会有事儿的!”   江沉月垂下头,抬手捂住双眼。   轰隆隆的耳鸣声还没有停下,女官接下来的话,一句都没有听清。   女官见状急忙吩咐侍婢:“扶殿下出去歇着罢。”   江沉月勉强支开侍婢,一张惨白的小脸,虚弱的看着女官,一字一顿的警告:“孤只这一个王妃,孩子生不出来就不要了,人你得给孤保着。”   女官怔怔望着这位往日意气风发的超品皇爵——   那双淡金的眼眸中泪光闪烁,桃花瓣似得微微敛起,没了往日那般不好惹的气势。   那样子惹人怜,与其说是警告,更像是无助的乞求。   乞求她保住自己唯一的爱妻。   不过,“生不出来就不要了”叫什么话?不要了也得生出来再说啊……   女官实在对没见过世面的小皇爵无言以对,只得使出必杀技,招呼九殿下过来瞧:“殿下不必多虑,王妃的身子好着呢,生育时,下头跟往日有别,不信您过来瞧瞧,都开了六指了。”   江沉月还没从刚才的惊吓中回过神,懵懵懂懂的顺着女官的指示走到稳婆身旁,眼睁睁瞧着稳婆掀起绒毯的一角……   亲眼看到“开了六指”的画面,江沉月霎那间仿佛被雷活劈了八百回,耳朵里嗡的一声巨响!   女官终于一举吓懵了超品皇爵,笑眯眯瞧着九殿下一个激灵,险些双膝跪地,她立即招呼侍婢将殿下抬出去歇息。   总算摆脱了一位没经验又瞎聒噪的准阿涅。   屋里只剩下顾笙撕心裂肺的哭喊,阵痛开始变得频繁。   每一刻都无数次怀疑自己会这么痛死过去,让孩子安然出世的决心,又不断的将她从死亡线上拉回来。   女官让她在宫缩的间隙不要浪费力气哭泣。   顾笙睁开哭红的双眼时,发现九殿下已经不在床边了。   她竟然没感到失望,反而,那个让她软弱的身影不在了,一股坚强的责任心取代了委屈与依赖。   她捏紧床褥,冷静的照着女官的指示,有规律的吸气吐气。   临近宫口全开时,宫缩的阵痛频繁,一次次剧痛让她生不如死。   慢无尽头的痛苦终于在稳婆一声激动的“十指了!”中舒缓下来。   女官镇定的指导:“恭喜娘娘,孩子快出来了,一会儿头一次疼起来时不要喊出来,感觉下头收缩的时候深吸一口气,闭紧嘴巴不要呼吸,跟着收缩的方向,向下使力!”   顾笙的双手几乎将床褥撕裂,浑身的汗水像是被从水里刚捞出来,经历十多回宫缩,忽然听见稳婆大喊道:“要出来了!娘娘张嘴!呼气!”   一旁女官立即跟着她一起呼气,影响她跟上自己的频率。   在疼痛达到巅峰的瞬间,顾笙还是本能的死死闭起眼,一旁女官急忙用力捏住她下颌,“娘娘!张嘴!张嘴!不要咬牙!”   胎儿脑袋要出来的时候必须不断哈气,一鼓作气容易撕裂产道口。   顾笙临产前日日听女官教导,到了这一刻却身不由己,她疼得只剩下本能。   耳边女官的嗓音变得模糊,一片混沌之中,一声婴儿嘹亮的啼哭声响彻云霄!   “生了!生了!是个小郡主!”   那身啼哭天籁一般,扫去了顾笙所有的疼痛,满心瞬间只剩下柔软的幸福。   浑身的体力就像被凿了个缺口,瞬间流失殆尽。   她微微睁开眼,看向那一团小小的身体,被众人七手八脚的擦拭包裹起来。   呜哇呜哇的啼哭声,让她本能的想将小家伙拢进怀里。   眼前光线渐渐暗淡下去,终于,还是没了意识。   仿佛能听见暖风拂过发丝的声音,心都变得柔软又轻盈。   顾笙从熟睡中渐渐转醒,有温暖均匀的呼吸擦过面庞,滑进脖梗。   转过头,天已经大亮,阳光透过窗子洒满了卧房,斑驳的树影投落在地板上,随风轻轻的晃动。   枕边那双浅瞳也微眯起来,笑了。   “孩子……”   “孩子很好,在奶娘屋里,累就再睡会儿。”   顾笙眨巴着眼睛盯着小人渣,怯怯的开口:“我听见她们说,是个女孩儿?”   九殿下知道她想问什么,抬手将她脸颊的碎发拨到耳后,“对,女孩儿,很健康的小硕君,小嘴像你,品级还没鉴出来。”   顾笙呼了口气,像是早就有了感应,她从前就想生个小君贵,安静又乖巧,还不用经历开蒙时的煎熬。   头一胎,倒算是圆了她从前的心愿。   可如今说是一点不失落也不可能,因为她的身份不同了,生下的君贵,就是未来的硕君,也许得送去天涯海角与他国和亲,与她永别,光是想想就心酸。   见笨伴读神色落寞,九殿下立即吩咐门外侍婢抱来孩子,并回头对顾笙嘱咐:“一会儿瞧见孩子你先别着急,稳婆说,刚生出来的孩子都这样,大点会好看很多。”   顾笙愣了愣,稳婆干嘛这么说?   她脑袋瓜一转,终于领会了小人渣话中的含义,顿时火冒三丈!   “殿下!您刚是不是嫌孩子丑了!”   第162章   那双浅瞳微一收缩,继而顶住了顾笙袭来的怒火,江沉月一脸坦然的回答:“你总爱胡思乱想。”   顾笙斜着眼睛狐疑的盯着小人渣,刚要追问,外屋的奶妈与姑姑就一打帘子,抱着孩子走进里屋。   奶妈一脸笑意的将里三层外三层裹着的孩子递到床边,殷情的对九殿下开口:“殿下您瞧,几口奶水下肚,小郡主脸上舒展开了,这么看着就好多了吧?”   九殿下蹙眉对她使眼色,想让她闭嘴。   顾笙拳头捏得咯咯响,“您还狡辩呢,分明是嫌弃她了!”   “嫌弃?”江沉月眯缝起双眼看着顾笙:“阿笙,在你心里,孤难道会对自己的孩子如此苛刻么?”   顾笙被看得有些不好意思,眨巴着眼睛看着小人渣,嘟囔道:“那奶娘她们为什么说……”   “是,孤刚是问了她们。”江沉月斩钉截铁的承认,起身小心翼翼接过孩子,搁到顾笙臂弯里。   顾笙激动万分的看向被褥里皱巴巴的小脸,这是她的孩子!   小人渣一本正经的继续解释:“孤刚只是问了一句‘她怎么会这样’,这不是嫌弃,而是疑惑。”   顾笙:“……”   她第一眼瞧见孩子的时候确实有点儿发懵,从前见的孩子少说也满月了。   再瞧自己刚生出来的孩子,皮肤还没舒展开,皱成一团,头上稀稀拉拉的小黄毛,红彤彤的脸,眼睛紧闭着,肿肿的眼泡。   整张脸,就只有小嘴巴形状比较可爱,嘴角天生微翘,与生俱来的高傲气质。   像江沉月。   顾笙禁不住幸福的笑了,也难为了小人渣,挖掘出孩子这唯一的优点,说小嘴像她。   毕竟是亲娘,她只一瞬间就把这团丑兮兮的小家伙给看顺眼了,也不觉得孩子哪儿长得奇怪,心里喜欢得不行,拢进怀里,在她额头上落下一个吻。   顾笙抬头看向江沉月,笑容里幸福满溢:“殿下给她取个名罢。”   她知道皇家孩子取名有规矩,得过了百日酒才让正式取,得宠皇爵家的孩子,都是由皇帝赐名。   可顾笙不想让皇帝替她家娃取名,还是想自个儿跟九殿下商定。   她初为人母,满心激动,仗着九殿下对她的纵容,稍稍坏点儿规矩,有人愿意惯着,她就能攒起小小的窃喜,幸福坏了。   江沉月挥退侍婢,坐回床边,“爱妃心里有主意?”   顾笙:“没有,仆听殿下的。”   “那就叫婉然。”   婉然就是美貌的意思,顾笙喃喃道:“婉然,江婉然,太张扬了,能不能含蓄些?”   九殿下按照她的要求,连珠炮似得取了二十多个名字,全都被顾笙以各种原由拒绝了。   心里有一点受挫:“爱妃想一个?”   顾笙扭捏的的摇摇头:“仆听殿下的。”   九殿下痛苦的闭了闭眼,神秘蠢女子心思猜不透,太难伺候了,天可怜见……   神思恍惚的脱口而出:“江怜,成么?”   顾笙眼睛一亮:怜?这字儿真是说到她心坎儿上了。   低头瞧瞧熟睡的小宝贝,可不就是惹人怜爱么?   就叫江怜。   顾笙开始安心坐月子,每日山珍海味大补汤,养得一张小脸比怀孕前的气色还要好。   就是太长肉,至于腰身,她都不忍心摸了。   四十多天不能动弹,肉是一天天的长,她就这腰都不能称为腰,只能叫“中间”,回京后又得顿顿荷叶汤……   更难受的是,小人渣不准她喂奶!   虽说皇家的孩子都是乳母喂养,可想喂奶时本能。   孩子哇哇哭的声音一响起,母乳分泌得几乎要喷出来,哪里能克制得了?   所以她就偷偷喂,每回被逮到,小人渣那脸色就跟被人欠了八百吊钱似得……   小心眼!记仇帝!   孩子快满月的时候,宫里送来了书信,尤贵妃已经回了京,信里问了孩子的状况,盼她早日带孩子回京。   顾笙坐在炕上回了信,孩子刚好睡醒了,呜哇呜哇的要吃奶。   刚巧九殿下不在屋里,领着亲卫去海南面的树林里捕猎去了。   顾笙就没招呼奶娘,自个儿解开扣子,把奶塞进江怜嘴里,小家伙的腮帮子一鼓一鼓的,总好像比奶娘喂时吃得香。   江怜是个小懒鬼,胎觉睡了二十多天,眼睛不肯睁,最多眯道缝儿。   顾笙又舍不得对着光照,至今没瞧出小家伙的瞳色。   侧过头,石榴正坐在窗边挑拣食材,窗外是碧蓝如洗的晴空。   几个小脑袋从窗子下头探出来个顶,顾笙弯了弯嘴角,柔声笑道:“石榴,取些糕点给他们。”   话音刚落,一张张晒得通红的小脸从窗口探出来,都是村里的孩子。   他们举起手里的篮子,将大片大片的素馨花从窗口倒进石榴面前的茶几上,作为甜点的交换。   顾笙喜欢这种花儿,京城里很少看见,上回瞧见个小姑娘头上戴了一朵,便欣喜地询问。   小姑娘爽快的把花儿送给了她,她特地遣人取了两块糕点送给那孩子。   村里的孩子淳朴实在,抵抗不了食物的诱惑,扭捏的收下了,又觉得两朵野花儿,不值这么好吃的食物。   当天傍晚,那小姑娘就悄悄采了一篓素馨花,从顾笙窗口倒进屋。   每几日,采花儿换糖糕的秘密就传开了,孩子们每隔三五日就结伴来到“采花仙子”的屋外,提着几篮子素馨,等顾笙赐糖糕。   顾笙正处于母爱泛滥的时期,对于满足孩子们的期待乐此不疲。   孩子们比村里的大爷大妈单纯,不会打听顾笙家里的底细,也不会问她——   “那个金瞳美人是不是你买的胡姬面首?多少银两买来的?二百两够吗?”   问这话的村民都是一副跃跃欲试的模样,敢情是想攒够了钱,也买一只九殿下养着。   顾笙实在心疼小人渣,每回都很郑重的对那些村民解释,胡姬与亚欧皇室混血的区别。   那血统得甩胡姬多少座山头?   二百两……也不怕尤贵妃来咬死你!   可见美得过分也不是好事儿。   顾笙低头瞧着怀里的江怜,心说“你的长相得尽量朝娘亲靠拢,你阿涅可学不得。”   与那些以貌取人的村民不同,村里的孩子们倒是对江沉月崇拜的五体投地。   因为九殿下生平最大的爱好就是捉弄人,前几日把村里的教书先生气得罢了课,孩子们不用念书,可开心坏了。   一群小毛头们跟着江沉月学打猎,用粗制的弹弓射海鸟,学了一身捣蛋的本事。   几个月下来,孩子们心中最厉害的英雄是大夏超品皇爵,排老二的就是“顾夫人家的面首”。   村里的生活宁静又快乐,眨眼两个月过去,顾笙该启程回京了。   村里特地举行了花团大会给顾笙践行,一群村夫顶着烈日爬杆子、夺花团,祈福她们一路平安。   顾笙与村里的乡亲们依依不舍,红着眼眶对江沉月说:“殿下,仆舍不得他们,还想多住几日。”   江沉月毫不含糊的打碎了她的愿望:“宫里带来的储备不足了,多住几日得顿顿吃海鱼。”   “……”顾笙:“乡亲们后会有期!”   人群里忽然冲出个瘦小的身影,哭得涕泪横流。   顾笙心说:看吧,孩子们都舍不得我走。   结果那身影很不给面子的绕过她,直奔江沉月跟前。   抬起头,是那个脸颊晒斑的小姑娘。   一双圆溜溜的眼睛含泪仰望小人渣:“你以后还回不回来看我……我们?”   小人渣勾起嘴角:“哭什么,舍不得孤走了?你不是说你最喜欢超品皇爵么?”   小姑娘抽抽噎噎的嘴硬:“那当然,第二喜欢的才是你,等我长大了,就去京城里看大夏超品,和你。”   “那人又不是观音菩萨,还能没事儿摆寺院里供你观赏?你看她做甚么?”   小姑娘撇撇嘴:“看她……看她夺花团!”她指着江沉月身后的亲卫:“她一定比那些人厉害!”   江沉月扯起嘴角,笑出一口小白牙,转头对亲卫挑眉:“要不,试一回再走?”   亲卫们拱手笑道:“主子先请。”   江沉月转回头,抬手指向远处高木架上的花团,对那小姑娘开口:“看那里。”   小姑娘讷讷的转过头,霎那间,耳边“嗖嗖”一阵破风声!   周围几道身影疾风般掠过,她回过头时,那个金瞳美人和侍卫已经全都不见了!   周围忽然传来村民们一阵惊呼。   顾笙睁大眼,瞧见小人渣极速跃至木架中央,一路轻盈而上,下头一群侍卫狗撵般追赶……   争夺结果毫无悬念。   在村民们目瞪口呆的注视下,江沉月眯笑着立在木架顶峰,将花团抛入人群。   天佑大夏。   上马车时,顾笙回看了一眼村民们。   从表情上看,大家大概是觉得她花二百两买的面首,真值了。   小姑娘追着马车哭了一路,屁大的孩子把崇拜当爱慕,重复着别扭的“表白”:“我第二个喜欢的就是你!”   小人渣乐不可支,撩起窗帘对她笑:“那孤也第二喜欢你,第一喜欢大夏九王妃,咱们扯平了,别追了,回去罢。”   放下车窗幔,迎面坐着的顾笙面色阴沉,轻拍着怀里的孩子,嗓音幽幽道:“那,咱家怜儿在殿下心中排第几?”   第163章   那不就是逗村里小孩的玩笑话么,九殿下瞧着笨伴读阴云密布的小脸,神色也显出丝不悦。   顾笙打小就对小人渣的情绪很敏锐,此刻自是感受到危机,心里也有些担心把那家伙惹毛了。   却见江沉月从对面起身,坐到她身边,温声哄道:“都是些寻常百姓,怎么能跟你和孩子比?”   顾笙拿眼睛斜看向身旁,江沉月讨好对她的挑起嘴角,笑意温暖。   顾笙有些讶异,这家伙脾气已经上来了,居然还能当场服软,这事儿从前没有过。   原来,沉淀的岁月并不是什么都没有留下,江沉月锋芒依旧,却懂得不再固执的跟自己的原则与尊严较劲。   刀尖应当向外,不该让心爱的人同样畏惧那一身的锋芒。   殿下长大了。   一个念头在顾笙脑海中横冲直撞。   那双浅瞳看得她胸口怦怦直跳,眨眼间就迷晕了头,一歪脑袋,贴进小人渣怀里。   九殿下抬手搂住她的肩:“不生气了?”   顾笙就坡下驴,拍了拍怀里的孩子:“仆总觉着您跟怜儿不亲密,心里头不安。”   九殿下眸光微转,有点心虚。   顾笙的直觉是对的,孩子对九殿下而言,确实来得有些突然。   在没有期待的情况下凭空而来,能激起的兴奋很有限。   即使陪伴顾笙孕期三个月,九殿下对孩子的亲情仍旧没酝酿成功。   这孩子除了“是笨伴读废好大劲儿弄出来的”之外,并没有其他特别之处,九殿下甚至不太希望再看见“开六指”的可怕情形。   可是笨伴读很爱这孩子,总是偷偷喂她奶。   九殿下伸手接过熟睡的江怜,侧眸看向笨伴读:“让奶娘抱着不是一样的?或者孤替你抱着。”   顾笙还是觉得小人渣把自家娃娃当成多余的物件。   不成,得让小人渣看出怜儿的可爱之处!   顾笙挪近了,指着小家伙挺翘的小鼻尖,笑道:“殿下,您瞧瞧怜儿,是不是越长越像您了?”   小人渣低头瞧了瞧那张仍旧没太张开的包子脸,嗤笑一声斜看向顾笙:“你这是拐着弯儿骂孤呢?说好不生气了的。”   顾笙顿时一瞪眼,这话还是嫌弃宝宝丑!她火冒三丈!   “别别别……”小人渣立刻认栽了:“像孤,哪里都像。”   顾笙不服的辩解:“怜儿这是没张开呢,头两个月奶膘长得快,小肉脸鼓的厉害,看不出什么,等满了周岁就看出模子了!”   九殿下点点头,尝试着仔细看了看怀里的江怜——诶哟这给她胖的……   顿时又不忍直视了。   “这脸,过一年真能消肿么?”   顾笙急了:“殿下!这不是肿,是奶膘!您小时候也这样,当时八公主瞧你胳膊上那一层一层的肉叠在一块儿,还特地扒开,想让您凉快些呢!”   江沉月:“……你听谁胡诌的?”   顾笙:“仆亲眼看到的!”   九殿下生气了。   顾笙立刻打住话头,转移话题讨好的问:“殿下,您说咱家怜儿的品级,太医为什么测不出来?”   “太医带出宫的配药,最高只能估测到一品中段。”   顾笙一听这话就开心,测不出来,说明孩子起码是个一品上段的君贵,品级比她高,起码没折了超品的面子。   用西洋人的算法说,起码是个“s”,往大了猜,没准是个跟她阿涅一样的“双s”!   要真是个超品硕君那可不得了——虽然是君贵,体质却堪比一品中段的皇爵,单靠信息素就足以睥睨天下。   回京后就陷入繁杂的忙碌中,祁佑帝传位江沉月,退居宁寿宫,头一年不能改国号。   原本一致反对的大臣们,见江晗彻底失势,便也不敢再以血统论理,弃暗投明,巴结九皇女。   奈何这位超品皇爵似乎天生修得帝王心术之巅峰,心思没人能猜透,翻手云覆手雨,轻而易举稳控朝中各方势力的平衡。   顾笙其实早就察觉出,小人渣绝对是天生的帝王料,因为这家伙的性格喜好以及思维方式,都与常人不尽相同。   别人猜不透小人渣的心思,小人渣却能轻而易举通过逻辑判断,模拟拼凑出别人的处事规律。   这简直是作弊般逆天的能耐……   然而,顾笙的封后之路可就没这么一帆风顺了。   老皇帝仍旧不待见顾笙,就算她临危救下尤贵妃有功吧,也不足以赐她一国之母的殊荣。   自古帝后的结合都是两股势力的结合,顾笙背后只有个致仕多年的姥姥,和一个发配烟瘴之地的爹爹。   这算怎么一回事?   祁佑帝觉得此时不阻止这荒唐的亲事,等孩子长大懂事后,必然会为此后悔。   他老人家“众人皆醉我独醒”,硬是逼迫江沉月给顾笙抬个贵妃位足以。   江沉月自然不答应,甚至冒险对父皇允诺——两年内,必能恢复平定江南之前的户部税收量。   祁佑帝说这是异想天开,别乱许诺。   “若是儿臣达成诺言,就请父皇恩准阿笙以皇后礼嫁入皇室。”   祁佑帝眯起双瞳:“若是食言呢?你能放得下她?”   九殿下脸不红心不跳的坦然回答:“若是不能成,儿臣愿将她自正妃之位提至皇后位,直入坤宁宫,免去迎娶之礼。”   祁佑帝:“……”   合着只是办不办酒宴的区别?   事成了,就补一场大婚,不成就低调的提升为皇后……   反正死活都得封她为后就对了。   那你还一本正经的玩什么赌注!   祁佑帝从未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人!   奈何这人还是他最爱的小皇女,气死了,当真是气死他了!      第164章   新君登基后,皇后与尤贵妃上了徽号,分别晋封为慈圣太后、孝成太后,后宫一众妃子都成了太妃。   于是,大夏迎来了东西六宫第一个奇观——六宫无佳丽。   当年祁佑帝御极,好歹还有一位正妃,九殿下却标新立异,连府里唯一的正妃都没有接受过册封,后宫一个名正言顺的妃子都没有。   顾笙的名号并未被载入宗人府的皇室宗族中,只能算是王府里承过宠的姬妾。   如今她诞下头胎,晋封个嫔位就算是合理的。   因为没有王妃的衔儿,顾笙无法直接被册封为后,若是新帝想娶她,还得以皇后礼将她迎娶入宫。   然而,顾笙根本无心在意封后之事,而是一心都扑在江怜的品级鉴定上。   她劝自己要淡定,要平常心,但是全天下似乎只有她一个人在意怜儿的品级,这让她更加心疼,一刻都平不下心绪。   两宫太后对这事儿也不大在意。   尤太后不在意,是因为她本就不在乎自己的孙女品级,高了低了一样宠。   皇太后不在意,是因为顾笙头一胎生了个硕君,不论多高的品级,终归都要和亲,犯不着跟着忧心。   大热的天,顾笙乘着步辇,去太医院等待鉴定结果。   她如今还没有位份,随行的太监嬷嬷规格却都是照皇后的仪仗布置的,原本还担心大臣们议论她僭越,然而到了太医院,就发现是自己想多了。   院判带着一众太医出门跪了一地,给娘娘请安,称娘娘万福金安,前头没有称呼“皇后”两个字。   太医们都是常年混迹于宫中的人精,没有眼皮子浅的,就算不敢越俎代庖乱称呼,规矩上都是照着拜皇后礼来的。   顾笙其实有些不习惯,可带皇后的老嬷嬷一直教导她得端架子。   也不是教她跟谁摆谱,就是得改了见人就一脸温和笑的毛病。   所以她只能学习九殿下,见外人都是一副掉冰渣子的脸色,面无表情的举目看向远方,“平身,辛苦大人们了。”   也不知她家怜儿究竟是哪方面特殊,顾笙去了三趟,愣是没等着鉴定结果。   她也不能在太医院停留过久,这盛夏天里,气候燥热,怜儿性子比头两个月活泼,睡不了多久,就会睁眼哭闹,谁抱都不成,必须顾笙亲手哄。   可把九殿下给嫉妒坏了。   如今也不能称殿下,顾笙叫九殿下“皇上、陛下”特别不顺口。   “孤”了十七年的江沉月也“朕”得很别扭。   顾笙回到坤宁宫,下了步辇就直奔偏殿寻江怜,难得没听见哭声,偏头瞧见奶娘站在卧房外。   奶娘嬷嬷们打眼就上来给娘娘请安,称“皇上正在屋里陪小公主玩儿着。”   顾笙顿时心头一喜,难得啊!小人渣竟然知道疼闺女了!   怀揣着欣喜,顾笙屏退随从,独自悄悄走进屋。   透过四折屏风的缝隙,瞧见小人渣正半靠在榻上,一直长腿蜷起来,刚好将宝宝夹在小腹与长腿之间。   顾笙蹙眉腹诽,殿下您的手呢!这抱姿也忒敷衍了……   然而下一刻顾笙就震惊了,小人渣居然偷偷摸摸的解开衣襟,而后笨手笨脚的将宝宝抱起来,把宝宝的小脑袋往自己胸口揣。   这是……喂奶的姿势?   陛下您这是干什么!喂奶的事儿不劳您啊!您没有这个功能啊!不要为难自己啊!   顾笙震惊至于,心中又升腾起一丝感动,没想到小人渣对孩子爱的这么深沉,居然私下里会有这么母性的以免。   然而屏风后忽然传来小人渣那熟悉的笑声——那是捉弄人后幸灾乐祸的笑声……   顾笙疑惑的靠近两步,透过夹缝仔细看,就见小人渣此刻正垂眸看着怀里努力吸允的宝宝,渐渐的,唇角勾起一个坏笑——   “吸不到吧胖子?哈哈哈哈哈哈,让你跟朕抢乳汁!你倒是喝啊?喝啊?”   “……”顾笙好险没气得把屏风给拍烂了。   可再怎么说也不能拂了天子的面子,顾笙十分规矩的先清了清嗓子。   等到干坏事的小人渣匆忙把宝宝搁下,整理好衣襟,顾笙这才绕过屏风,给皇上请安。   皇上干了坏事儿从来不脸红,满面威严的颔首,让顾笙坐到身边,温声问她:“梓潼又去太医院了?”   顾笙一缩脖子,还没封后呢,梓潼可不能乱叫,赶忙跟小人渣打招呼:“陛下别乱了称呼,仆还没受册,传到父皇耳里就乱了。”   小人渣眨了下浅瞳:“册封是迟早的事。”   不等顾笙回话,身旁刚被亲生阿涅欺骗的宝宝忽然回过神,开始哇哇大哭起来,气得小胖腿直蹬,一脚就瞪在顾笙侧腰上!   顾笙吃痛的一捂腰,欣喜地看向小人渣:“她劲儿可真大!”   小人渣立时扬起下巴,不悦的看向那团小肉球,顾笙抱起宝宝护在怀里,抱怨道:“陛下,您得有个当皇阿涅的样子!以后不能叫怜儿‘胖子’,孩子听得懂话的。”   江沉月这才没有跟肉球计较,讪讪的耸耸肩:“胖子怎么了?朕小时候也总被这么称呼。”   顾笙一脸狐疑的斜眼看小人渣:“那陛下懂事后怎么不准人这么叫了?陛下喜欢这个称呼吗”   “……”江沉月回忆起那段屈辱的历史,顿时觉得胖子这个词极具杀伤力,终于还是顺从的低下了脑袋。   **   半个月后,怜儿的等级终于被鉴定出结果——   是一品上段的硕君,也就是超s君贵。   虽然距离双s一步之遥,但也是数百年一见的超高品级,对于普通君贵而言,不但具有极品的信息素,更有着相当强悍的体质。   顾笙欣喜若狂,根据祖训,怜儿的这样品级是可以不用和亲的。   三个月后,她又迎来了另一个喜讯——她搭救尤贵妃的消息已经传回了罗马,罗马帝国遣使节传来了奖赏,破例册封顾笙为罗马帝姬。   这位份等同于大夏硕君!   太上皇这下终于松了口,让顾笙称为新一代皇后,就等于让大夏同罗马两代结亲,使得东亚与西欧最强两大帝国的联合得以延续,说是喜从天降都不为过。   换一个角度来看这件事,按辈分而言,顾笙就算是江沉月的表姐了……   这可把顾笙给乐坏了,册封结束,她就颠颠儿的跑去找小人渣得瑟——   “皇上!以后仆是不是得对您自称大姐?”   江沉月没回答,只对她勾起一个不怀好意的邪笑,弯身将她横抱进卧房,用实际行动让顾笙明白:没事不要瞎显摆的道理。   顾笙一阵“啊啊啊”过后,嗓子都叫哑了。   哭着跟小人渣求饶,说以后再也不提表姐这事儿了。   窗口的鹦哥都看不过眼,扯着嗓子替顾笙嚷嚷:“殿下不要了!仆不成了!”   完事儿后,顾笙趁小人渣心情好,便状似不经意的开口问:“仆听说,您昨个去探监了?”   江沉月沉默,顾笙顿时心跳加快。   她不是担心江晗的近况,只是心里总提着,就想知道个结果:江晗是怎么处置的。   江沉月不开口,她也不敢追问。   顿了好一会儿,江沉月才轻轻开口:“二姐说她尽力了,没有遗憾。”   顾笙一怔,抬头看向那双浅瞳:“那陛下打算怎么处置?”   江沉月冷冷回答:“若不是你,母妃恐怕都等不到朕回京,她险些将朕逼上绝路,朕恨她,不想原谅她。”   顾笙难掩落寞的点点头,江晗确实罪不容诛,就算保不住性命,她也不会再强求。   然而,耳边的嗓音却又忽然缓和下来:“可母妃说朕比从前用心了,她说她想要感激江晗,教会了她孩子成熟与担当。”   顾笙吃惊的仰起头,对视上那双专注的浅瞳。   江沉月眯起眼,将她耳边的碎发拨去耳后:“母妃说,我们可以把生命中遇到的、没能打倒我们的强敌,看作是上天的礼物。   朕当日得知你和母妃可能遭遇不测之时,并没有感觉道愤怒,有的只是泼天的恐惧。   从前,朕总以为有的是时间对你们好,犯了错也都可以弥补,直到那一刻才体会到,“后悔”是一个可怕得让人难以承受的字眼。   二姐给了朕最珍贵的领悟,朕饶她一命,但不会再给她下一次机会。”   许久,顾笙牵了牵嘴角,红着眼眶,上前揽住皇帝的脖颈:“仆今生何德何能?入了陛下的眼。”   窗外一阵暖风拂过,带着花草的熏香。   腹黑帝淡淡的回答:“是啊。”   等待爱人细数优点的顾笙,顿时脑门上青筋一蹦:“江沉月!”   【正文终】 小说下载尽在http://www.bookben.cn - 手机访问 m.bookben.cn--- 书本网【倚楼看花笑。】整理 附:【本作品来自互联网,本人不做任何负责】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!